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作精女配恋爱日常》作者:梳云一坠   文案   《问路乾坤》是一本套路流男频小说,男主开局废柴流偶遇老爷爷,一路逆袭,收获众多妹子,最后打败反派的故事。   这里面最可惜的角色当属反派季识逍。   少年天才,出身寒微的反派季识逍,拜入三大宗之一的归雪宗,遭遇仙尊托孤,被迫与归雪宗的小师妹缔结了婚约。   从书里的描写来看,这位小师妹生性跋扈,骄纵过人,对主角一见钟情,和女主争风吃醋,给自己的反派未婚夫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对年少的反派造成了严重的心理生理伤害。   以至于后来论坛里分析反派黑化的原因时——   “肯定是女的看不起季识逍呗,身心虐待估计也是她搞的。”   直到穿书者们齐齐来到了《问路乾坤》故事开始的那一年。   *   作为一个仙二代,乌梦榆从小顺风顺水,爹娘宠爱,同门相护,未婚夫虽然脾气臭臭但是超级能打。   就是最近身边发生的事渐渐变得奇怪起来(?)   同门师姐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手说:“师妹,你要是不喜欢季识逍,不然把婚退了吧,我……我其实一直恋慕他。”   出宗门经常遇到来刺杀她的人,嚷嚷着:“这女的天资很差,身上全是好东西,我们把她爆了绝对能行。”   心情微微郁闷的乌梦榆给自己的未婚夫连发三百条传音鹤——   “你怎么在秘境还不出来!”   “你好弱你怎么需要这么久!”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qwq”   “渣男,退婚!”   1.大概是一个穿书者围观女配和反派谈恋爱的故事;   2.很作的女主*很傲娇的男主;   3.HE;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女配   搜索关键字:主角:乌梦榆,季识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书者们围观我谈恋爱   立意:在任何困境下都应该坚持本心,永不放弃。 第1章 人人都爱季识逍   “小师妹,你……知道季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吗?”   乌梦榆抬起眼来。   站在她身前的是个很面熟的师姐,平日里埋头苦练不修边幅,天天一身白色弟子服,今天却穿了件桃红色的长裙。   师姐的唇上沾了点唇脂,配上两颊那若隐若现的淡红,真真像个怀春的少女。   乌梦榆盯着她看了一会。   “啊,小师妹你别误会,我知道你们是未婚夫妻,只是我有一式剑法不知道怎么练,想着让季师兄指点一二……”   乌梦榆笑了笑:“这样啊,是哪一招剑法不会呢?归雪剑法?还是巫山诀?”   “归……归雪剑法。”师姐有些怯懦地答着。   话音刚落,一道雪白的剑光“刷”地一声擦过她的脸颊,一缕黑发悠悠地从耳边滑落。。   剑气如光影掠过那般,不过一刹那就在地上留下一道深约一寸的痕迹。   乌梦榆握着自己刚出鞘的剑,扬了扬下巴:“师姐,学会了吗?”   剑尖的光盛过烈阳。   师姐站在原地,双腿有些发颤,竟是动也动不了一步了。   乌梦榆很开心地笑着说:“既然师姐学会了,那我就先走了?不用谢我,帮助同门是应该的。”   师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乌梦榆已经踏着自己的御剑,往主峰的方向去了。   只是临走前,她听见这位师姐又小声嘀咕了几句:“……大小姐脾气真难相处……靠,随手一拿就是玄冥老铸的剑……不愧是……”   师门里的人最近总说些听不懂的话,算啦,只能当作她在嫉妒啦。   站在剑上,乌梦榆路拿出一只传音鹤,语速飞快:“季识逍,有位身高两尺,着桃红色广袖裙的师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传音鹤扑腾两下,朝着天空飞走了。   归雪宗是仙门三大宗之一,本就修得大气恢宏,而归雪的主峰,更是四季长春,美不胜收。   桃花树铺就在青灰的主路两旁,风过时,淡粉的花瓣如同挥洒在天地里。   主峰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一路上的同门皆打着招呼“小师妹”“小师妹好”“小师妹季师兄他……”   在这和谐的声音里,偏偏岔进来几句很不和谐的“季”字,虽然她和季识逍是订了婚约,但也不必要吃喝拉撒都来问她吧。   终于,一位长相很宽厚,身材也很宽厚的师兄停在了乌梦榆的面前——   “师妹,你知道……季师弟什么时候回归雪吗?”   这位师兄姓卢,眼里满是亮光,脸上的红晕比纷落的桃花还要甚。   他素日里嫉恶如仇,平日里向来走在降妖除魔的第一位,表情总是严肃古板,何曾有过如此矫揉造作的表情。   乌梦榆呆了片刻,拿出一只传音鹤:“师兄,你要是想联系他,就自己联系吧。”   师兄很开心,犹犹豫豫地问:“师妹,可否多给几只传音鹤,我实在是有要事与师弟相商……”   传音鹤分为指定的和非指定的,仙市上流通的大多是非指定的传音鹤,可以任意传给想传的人,只是距离要求短。   指定发给某个人的传音鹤,需要被指定者的几缕神魂来制作,如今季识逍远离门派在外修行,想联系到他只能用这种方式。   乌梦榆又给了他两只,见这师兄欢天喜地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活像是即将给情人发传音鹤一样。   “师兄,传音鹤一共六百灵石,烦请付一下。”   “哈?”师兄的面容狠狠地颤了颤。   乌梦榆掰着手指给他算了一笔账:“我这纸呢,用的是蓬莱的千年珍木做的,再用了七情阁的柑橘香浸泡,折纸鹤的大师是不出世的名匠……”   “所以,这两百灵石一只,是真的不贵。”   卢师兄的一句骂娘就这样生生地噎在了嘴里,乖乖,杂物堂卖的传音鹤才一灵石一只呢,一把普通的灵剑也就五百灵石。   这六百灵石,是真把他当冤大头宰呢。   可这归雪宗上下,除却长辈之外,能联系到季识逍的竟然就只有眼前这位小师妹。   乌梦榆看见这位师兄的眉头跳了许久,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从储物袋里掏出来六百灵石来。   六百灵石!   可以可以,乌梦榆心里舒坦了八分,希望季识逍再多出这么些个追随者,她可以凭这个赚许多钱了。   还有两分的不舒坦——乌梦榆琢磨着,季识逍这个人吧,平时就喜欢鼓捣自己的剑,也不和师姐师妹们说话……   再加之卢师兄这含羞带怯的表情。   他爹的季识逍,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乌梦榆打了个激灵,登时就给季识逍开始发传音鹤——   “你怎么还不回来?”   “练区区一式剑法都要这么久,季识逍你好笨啊!”   “卢师兄花了六百灵石买你的传音鹤,啊啊啊啊季识逍你个死断袖!”   “退婚吧渣男!”   “……”   她丝毫没有节约传音鹤的意思,一只传音鹤只发一句话,每一句都是怒气冲冲说的。   抒发了心中的郁气,乌梦榆才往主峰的翠灵洞府而去。   翠灵洞府住的是归雪宗练体修的木长老,平日里很是德高望重,在初入仙门的时候,教过她十次课,乌梦榆这才一收到传音就赶了过来。   不过,她与这位长老平日里没什么交集,也不知这次是有什么事——   翠灵洞府竟然没有设禁制。   穿过郁郁葱葱的小道,梧桐树叶的清香就浸透在阳光间,数只麻雀被脚步声惊走。   木长老背对着她,站在小院里。   “木长老,今日有什么事吗?”   木长老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白皙的、年轻的、如清水出芙蓉的脸来。   乌梦榆的神色不变,左手手指不动声色地搭在了右手的手腕处。   木婉清木长老的经历颇为曲折,她小时候是被当作炉鼎养大的,练得都是不入流的媚术幻术,直到入了归雪宗才改练体修。   她最是讨厌自己清丽的脸和瘦弱的身材,因而连驻颜丹也未服,任凭容颜老去,停在了五六十岁的样子。   平日里的木长老,是位身材健壮,面容严肃的老太太。   “啊,你就是乌梦榆?”   这声音不像是来自长辈,不像是来自修为高深的体修,倒像是来自一个对她充满敌意的人。   乌梦榆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是。”   ‘木长老’撇了撇嘴:“你为什么要那么对季识逍?你知道他就是因为你,才没打过主角的吗?他那把霜翘,居然没赢……”   乌梦榆:“?”   每一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仿佛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木长老小声嘀咕着:“季识逍的剑法才是最好的,凭什么输给……我要让他的剑道之路没有任何阻隔。”   她变了一副神色,目光坚定许多,很不熟练地结出一个法印,疾如风地就朝乌梦榆打来。   “就从十派会武的剧情开始——”   乌梦榆:“?”   木长老的修为比她高深许多,即使是法印也不是现在的她能抵御的,只是——   这道明晃晃的法印还没打到她的身上,就被她的右手手腕防御法器给反弹回去,顺便把木长老给震晕了。   木长老晕倒在地上,面容比以往年轻许多,嘴角渗出来一丝鲜血。   乌梦榆第一次有种不知道怎么办的感觉。   她父母正在外云游悟红尘,季识逍入秘境练剑法,剩下的些狐朋狗友,都是些支棱不起来的人,一时间竟不知道和谁商量。   她只能先用传音鹤联系了戒律堂:“木长老无故对我出手,申请先行扣押,等她醒后我们再对质。”   戒律堂是万万不敢因为一面之词就扣押长老的,别的不说,他们这些戒律堂弟子,哪有那本事打败长老啊。   但因着乌梦榆的父母,戒律堂也不敢怠慢这位小师妹。   “小师妹,你这无缘无故说长老伤你,我们也……”戒律堂很是为难。   乌梦榆“哼”了声:“你到这看一看就知道了,以木长老的修为,何至于被我打晕,只能是我手中的防御法器……”   她父母炼制的法器威力自然是很大的,只是为了防止她为非作歹,只有在遭受到伤害的时候法器才会有功效。   戒律堂那方过了一会,才回了条传音鹤:“好的师妹我们会过来的。”   乌梦榆“嗯”了一声。   “哦,对了,师妹,你知道季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吗?”戒律堂的最后一只传音鹤上,传来这样一句话。   乌梦榆望着手里的传音鹤,把它捏成一团,一堆碎屑从手心里流出。   天哪。   乌梦榆越想越气,继续给季识逍发传音鹤:“为什么每天都有人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人缘有这么好?”   “季识逍你别装死啊,干啥啥不行,装死第一名。”   想了想,她又觉得可能是季识逍在外边惹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祸,补充着——   “你要是闯祸了还是别回来了。”   “死外边吧,明年我给你烧纸钱,你要什么样的蜡烛?” 第2章 人人都厌乌梦榆   戒律堂很快来人把木长老带走了,说是要等长老醒来再审问。   乌梦榆心里面却琢磨着木长老的话——   “十派会武的剧情?”   “十派会武”是五洲四海最顶级的仙门盛事。   上三宗,下七宗的年轻一代的弟子,都会参与到其中,借此展示各家的天骄风采。   这次的十派会武她的确要参加。   可是这和季识逍有什么关系呢。   以季识逍的剑法,肯定比完初试,就直接被分进天级组了。   她自己嘛,可能就在黄级组走个过场。   虽说只是黄级组的水平,乌梦榆最近也是常常在藏经阁钻研剑法。   藏经阁坐落于归雪第十四峰,这里满山都是竹子,种得却很有章法。   林间划出的小路是正正方方的,藏有剑法的各楼宇就隐含在路旁的竹林里。   萧瑟的声音回响在竹林里,像是不停息的风声。   乌梦榆来这里参悟自己要学的一门新剑法——春江花月夜。   剑法的名字很好听,招式也如江影婆娑,缥缈难寻,是归雪七百年前的剑道前辈传下来的。   就是这剑法练起来也很缥缈,根本没有合乎法例的方法,因而如今归雪宗里对这门剑法研究不深。   乌梦榆如今也只是初初入门。   季识逍当初看她学习这剑法后,也把春江花月夜拿出来研究。   他是剑道天才,是天生剑心,是归雪剑峰下一代的希望,剑法的天赋比日落峰上的星辰还要耀眼。   不过短短的三个月,“春江花月夜”就练到了大成。   学人精,真讨厌!   剑法的藏经阁平时少有人来,练剑之事,每一招每一式是一丁点都不能错。   所以归雪弟子练剑,往往是跟着自己的师父或者听统一的剑法课。   久而久之,来藏经阁自己钻研剑法的人是少之又少。   偏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从幽深的竹林里蹿出来,通体黑黢黢的,眼睛是像小弹珠一样,浑身上下写满了“丑陋”。   乌梦榆很不耐烦:“别叫。”   麻雀长了口:“嘿,大小姐今天有空来学剑法啦?”   乌梦榆点点头:“嗯,吃好喝好睡好了,实在没事干。”   这麻雀名为听风,本来也是只威风凛凛的大妖,后来作的乱子太多,被归雪宗的先祖抓来看守藏经阁。   它这只妖怪,没别的优点,说话就爱阴阳怪气,除了乌梦榆和它呛几句声,这平日里根本找不到人说话。   麻雀抖了抖自己的羽毛:“这可不巧,刚有人把‘春江花月夜’借走了,后来的人还把拓印本也要去了。”   “我看那剑法也就个花架子啊,怎么最近这么多人想来练?”   乌梦榆停了脚步:“那意思是,现在藏经阁里没有春江花月夜?”   麻雀点了点它的小小脑袋。   乌梦榆心下欢喜,可以名正言顺偷懒了,打了个哈欠:“那我回去睡觉了。   “不是,那你就真不练啊?这没有‘春江花月夜’,不还有别的剑法吗,就算不练剑,你学学别的也行呀。”   听风看起来颇为恨铁不成钢,小小的身子几乎要蹦起来。   乌梦榆很坦然:“不想学。”   麻雀摇头的幅度很大:“你这这这这……你知道外门弟子有多少人想进来学剑法吗?你这叫做自甘堕落!”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漫山遍野打架,饥一顿饱一顿的,现在的年轻人啊,啧……”   语气叫一个痛心疾首。   乌梦榆:“那没办法,谁叫你没投个好胎呢。”   听风:“……”   “今年十派会武的前百名可是有三巫孔雀羽,青龙碧玉石,十方铁……你一点都不想要吗?”   其实这些奖励都是虚的,真正打动人心的是上三宗下七宗,共同拿出来的丹药、法诀、法宝甚至于灵兽……   只是,听风瞥了眼这归雪宗的大小姐,她对后面这些奖励可是一点也不在乎。   乌梦榆倒真有点被说动了——   三巫孔雀羽拿来做衣服必定是流光溢彩,碧玉石做的簪子想一想就觉得很漂亮……   “想要啊,可那是季识逍的事情,我就不费这劲去夺了。”   以季识逍的剑法,怎么也能进个前十吧,这孔雀羽,碧玉石他又用不着。   乌梦榆没觉得有丝毫不妥,提前安排好了季识逍奖品的去处。   麻雀着急地扑腾到了她的肩上:“哎呀,你这小妮子怎么说不听呢?我见的修仙界的事情比你多多了去,道侣讲究得是势均力敌……”   “你这样搞,早晚有一天他会腻了你,甩了你,负了你的!”听风骤然把声音提得高高的,连竹叶都被震落了几片。   乌梦榆很敷衍地“嗯嗯嗯”着,“我也没打算和季识逍天长地久啊,那多没意思。”   麻雀怔了怔,饶是它已经通灵百年,对人的情感也难以理解:“你你你……你们真没一点情谊?”   也无怪乎它有此问,在藏经阁里守了这么多年,年轻修士来来去去,讨论得总离不了“季识逍”这个名字。   年轻的女修们,步过漫山遍野的春色时,嘴里吐出那个名字时,脸上的晕红比春色还要盛。   少年英才,总惹人慕艾。   乌梦榆止住了脚步,嘴角微微上挑:“你在问什么废话?”   顿了顿,她又觉得生气:“因为季识逍,我今天被木长老伤了。”   说起来这件事,是真的很奇怪,就算宗内的人再讨厌她,也没有到需要下杀手的地步……   听风大惊小怪:“什么伤?伤在哪里了?是破了点皮那种看不见的伤口吗?”   话完,它又“嘿嘿”地怪笑两声。   乌梦榆思绪纷乱,没出声,不想理会它的阴阳怪气。   乌梦榆很想不通。   木长老,是真的被夺舍了吗。   可是谁有本事悄无声息地,夺取一位归雪长老的躯体呢。   又黑又小的麻雀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假惺惺安慰着:“你也不要太难过嘛,其实想一想,还有比这更难过的事情呢,乖啊,别哭……”   乌梦榆把这只麻雀捉到手里,勒紧它:“闭嘴,说人话。”   麻雀折腾了两下,断断续续地说:“你不知道,现在演武坪的外门弟子全把你当做目标吗?   “赢了你,就可以占你的十派会武的名额。”   乌梦榆把听风捉得更紧:“十派会武?干嘛打我的主意?不是有一百个人可以去吗?”   听风“嘿嘿”两声:“因为你是内门弟子里边,看起来最弱的呀,哦不对,不是看起来。”   乌梦榆手里攥着听风老麻雀,往竹林里走了几步:“废话少说。你知道是谁吗?”   听风念了段法决,虚空里瞬间出现一幅隐隐约约的画面——   “这是用留影石记录的。”   画面里正是藏经阁的竹林里,站了一堆人,看不清面容。   画面一直在晃动。   乌梦榆:“你这留影石质量可真差的。”   可是留影石的这段影像,声音却很清晰——   “外门弟子的身份太难进入十派会武了,这可是前期最重要的剧情,里边得多少宝贝和机缘啊。”   “那怎么办?”   “挑战乌梦榆吧 ,虽然这么早对上剧情人物有点不太明智……”   “得了吧,乌梦榆的剧情能有什么,除了争锋吃醋就是给主角添堵,影响不了主线的。”   “……”   乌梦榆沉默地听完,然后和听风大眼瞪小眼。   “你听懂了吗?”   “我从拿到这块留影石,听了十遍,也没听懂。”   乌梦榆决定忽略掉听不懂的部分,把听得懂的部分提炼出来:“反正就是,十派会武有很多机缘,他们都很瞧不起乌梦榆。”   听风:“没错,恐怕现在就在演武坪等着你呢。”   乌梦榆不开心:“想要挑战找季识逍去呀,找我是什么意思。气势就输了。”   *   藏经阁的旁边就是演武之地,同门常在这里切磋武艺,演武坪设有擂台处,参与十派会武的人选就由擂台选出。   晚霞在天际处蔓延着,温柔而明亮,拉长到遥不可及的地方去。   乌梦榆上一次翘了剑法课,偷溜出门派喝酒,也是在这样一个温柔的晚霞里,可是很不幸,被季识逍逮个正着。   迫于无奈,她对季识逍发誓:“十派会武之前,我一定每天都去演武坪,每天都去藏经阁,三个月不出门派玩,一心只修圣贤剑。”   傍晚的演武坪,比之藏经阁是热闹不少的,在十派会武之前的日子里,需要在这里进行比试。   今日是没有乌梦榆的比试的。   偌大的演武坪,分了数十个擂台,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分别在这里进行比试。   草地是碧汪汪的绿,擂台是用的深灰色的石砖,可是流出的血却是鲜红得最明显。   擂台下的区域,医修们正在救治伤员。   即使是归雪内部的比试,除了不能伤及性命之外,其他都不作要求。   剑法的光辉交错着,像是奔落的晚霞,兵器相撞击的声音如不断敲动的玉石。   乌梦榆在最近的擂台下看了一会。   少女随意别了根簪子,除此之外,头发上再无任何装饰,却偏偏衬得发丝乌黑明亮。穿了身普普通通的碧绿色的内门弟子服,露出来的那截手腕却皎然如明月。   眉如远山黛,眼如天上星,唇色却很淡,未着一丝唇脂,生添了几分清冷。   这位小师妹(内门师姐)不说话不出声的时候,倒是位难得的美人——   可惜。   归雪已经是上三宗,能入归雪内门的修士,无一不是天资佼佼者。   什么“十岁斩灵妖”“十五岁登天梯”“百年入元婴”,这类在其他宗门可以津津乐道许久的事情,都不算稀奇。   只有一位是例外,归雪的小师妹。   祖父是冬虚剑尊,归雪剑锋上一任峰主,止于半步飞升而陨落,业已归墟,留下五门天极剑法。   父亲是宗内长老,于阵法之道上超然卓绝,母亲是回春峰峰主,医术上冠绝三大宗,皆是德高望重的归雪支柱。   这位小师妹出生起便养在归雪内门,虽然父母皆天资出众之人,但是她却天赋平平,剑道天赋比之其祖父,只能说是微光比之骄阳。   偏偏她于修行上还诸多懈怠,整天就琢磨着吃喝玩乐,待人也是嚣张跋扈,我行我素。   剑尊归墟之前,特意为这位小师妹寻了门好亲事,将她嫁与归雪新一辈最为天骄的剑修季识逍。   想必那位剑道新秀季识逍,在归雪剑锋时,从剑尊亲传,受了不少照拂,于情分上这门亲事自然是推拒不得。   若是内门弟子看待这位小师妹,倒还有几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是外门弟子看待乌梦榆,便只有“才德不配位”之感。 第3章 春江花月夜(一)   在这里一站定,乌梦榆便感觉到了有无数道视线落到她身上。   傍晚的风本就掺了点凉意,这么多的视线,打量的,倾慕的,不屑的,当然最多的,是充满敌意的,倒比风更冷了。   内门的师兄师姐是很好认的,师兄一身藏蓝色,师姐一身碧绿色,颜色皆取自归雪圣地的寒潭颜色。   这里倒也有几位相熟的师兄师姐,见了她,是好一番调侃:“师妹怎么来了?平日里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乌梦榆叹口气:“临时抱抱佛脚。”   一位师姐从人群里走出来,脸有些圆圆的,背上背的剑却是少有的重剑。   这位师姐名程若,她拍拍乌梦榆的肩:“也别太辛苦啦,去十派会武就当长长见识,这次不行五年后还有机会。”   乌梦榆感动了。   季识逍得知她要参加十派会武的时候,只说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这话说的,可比季识逍熨帖百倍,她连忙道:“好的,我一定努力。”   内门师兄孟越思最是和煦,道:“就是,到时候打不过谁,师兄给你报仇,我们归雪别的不行,讲义气可是一等一的。”   乌梦榆内心暖暖:“有师兄这句话,我也得好好练剑啊。”   今日负责裁定比赛的是位老者,满头白发了,精神瞧着却很好,是归雪第七峰,专精铸剑的长老。   “乌丫头来了啊,怎么没带点吃的来呢?”   乌梦榆和这位长老是老相识了,认识于归雪宗不远处一座凡间小城的烤鸭店。   “这段时间待在宗内,安心准备十派会武。”   她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每日必到藏经阁、演武坪修习,瞧上去还真有几分安心练剑的架势,与平日里懈怠的作风大相径庭。   铸剑长老很是欣慰,点点头:“不错不错,回头我给你看看你的剑有没有什么要修的。到时候去十派会武,带你尝尝蓬莱的仙酿。”   “……”   与这里其乐融融的不同的是,擂台上的针锋相对。   白日里问过季识逍行踪的那位师姐,也在擂台上比剑。   她改换回了平日里内门弟子的着装,正在远处的擂台上,与一位外门弟子比试。   乌梦榆多看了两眼,终于想起这位师姐名唤楚明漪,只是这剑法水平退步多矣。   “我去打探过季识逍的行踪了,但是乌梦榆什么也不肯说。”楚明漪一边过着招,一边与身前这位外门弟子说着话。   “没事,现在的要紧事是掌握这具身体的记忆,把剑法和其他的术法都练出来,别让人怀疑,你今天去找乌梦榆的事情已经做得莽撞了。”外门弟子很冷静地回答。   楚明漪有些不平:“我也是着急,季识逍一直不回来,我们很难得机缘的。”   外门弟子朱轻羽神色不变:“穿书在归雪宗有利有弊吧,反派的剧情描写不多,但是自由空间也更大,要是在蓬莱宗,主角那些机缘倒是满满当当的,可跟主角抢,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分析着:“现在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一是季识逍的剑法‘春江花月夜’,后期的大杀招,我们争取能把它参悟了,二是他那把名为‘霜翘’的剑……”   楚明漪使着剑法:“等他回来,我们该如何与他相处,和他做朋友吗还是……”   朱轻羽冷笑:“你觉得你可以和他成为朋友?你又不是没有看过原著,季识逍是什么人你真的不明白?”   楚明漪一时语塞,尽管如此,她的思绪还是有点飘飞,和后宫众多的男主角不同,季识逍唯一的桃色描写便只有他与乌梦榆的婚约。   《问路乾坤》论坛里关于季识逍的同人文数不胜数,大多数是“原创女主*季识逍”的,或者穿到“乌梦榆”的身上从小救赎反派。   被堵了一句,楚明漪另起了个话头:“那十派会武的剧情怎么说?我是内门弟子,不用担心,可是你外门弟子的身份,得再打十场才能进吧。”   “慢慢来吧,就当练习剑法了。”   楚明漪不解:“真的不从乌梦榆身上入手吗?打败她,就可以进十派会武了。”   朱轻羽摇摇头:“再观望观望,小心谨慎为主。”   他收了剑,嘴角渗出一点血,身姿却很挺拔,冲着楚明漪遥遥一拜:“师姐,是在下输了,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向师姐讨教。”   楚明漪本还有话想说,这时候也只能顺着演,道:“承让。”   朱轻羽跳下了擂台,目光落到了那位归雪宗的小师妹身上。   她站在人群里,面容如云霞散落,春晓花开,偶尔会露出一点笑意,不像是执剑的修士,像是凡间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闺秀。   其实根本轮不到他来挑战乌梦榆,许多人早把她的十派会武的名额视为囊中之物。   风声忽然停息了,比试行至过半,胜负已分,但许多弟子却没有急着离开。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身上带着血,眼神却像是冬夜里的火光,越来越盛。   铸剑长老抬起头,四下望了望:“比试完自行用术法把擂台清理干净,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人群中隐隐有些骚动,窸窸窣窣的声音显得很嘈杂,却听不真切。   乌梦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魏长老,我想向内门弟子乌梦榆挑战。”   “我也想向乌师姐挑战。”   “我也……”   最开始的人起了个头,这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便一个接一个地跟着。   以前的日子,碍于乌梦榆父母的威名,外门弟子对这位名不副实的师姐是客客气气的。   可是眼下,正正经经的挑战,无论是谁也挑不出错来。   铸剑长老皱了皱眉:“若要挑战,双方达成协议自行商量时间上擂台便可,不用在这里搞这些声势浩大的事。”   为首的那位外门弟子长得尖嘴猴腮的,算到今日已经赢了五场比赛,可是这离参加十派会武的距离还远的很。   他上前一步,目光投向乌梦榆:“那乌师姐,愿意接受我等的战书吗?”   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乌梦榆,搞今天的这么大的架势,就是怕她自知剑法平庸,不愿意接受挑战。   乌梦榆抬了抬眼皮,笼罩在黑暗里的脸却皎然如明月,轻轻地笑了笑。   笑容似她平时的笑容,眉眼弯弯,带了点小小的狡黠:“可是,你们一个一个打,我得打到猴年马月去了?”   “不如你们先对决出一个最强的人,我再来迎战好了。”她很认真地提建议。   尖嘴修士先是为这笑容晃了晃神,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荒唐:“乌师姐,这于理不合,你莫不是怕了……”   他们决出来一二再和乌梦榆打?   可是即使排不到一二,对上乌梦榆也可以赢吧。即使进不了十派会武,能杀杀这位大小姐的威风,也是好的啊。   乌梦榆打断了他的话:“阁下姓甚名谁?”   尖嘴猴腮修士很是自傲:“第六峰孙琰,。”   乌梦榆“哦”了一声,点点头。   她的面容生得很艳丽,轻轻的点头看起来也是美的。   “哦”字的尾音被拖得老长,乌梦榆却忽然问了句:“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我拔剑呢?”   这句话无悲无喜,没有高高在上的鄙夷,就像一句单纯的疑惑。   乌梦榆把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   其实她每天都佩剑,只是出剑的次数屈指可数。   小师妹想教训人的时候,只管用符箓阵旗砸,再不济,用丹药雇人撑场子,根本不用自己拔剑。   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她腰间别的剑只是个装饰物。   “噌”地一声——   剑身很薄很薄,透亮如月光最冷冽时的光辉,仿佛在霜雪中埋藏了许久,出鞘时带出一片经久不去的寒意。   “我修的剑法,名春江花月夜,没有收招。”   尖嘴孙琰见到这把剑出鞘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妙了。   这必定是把神兵,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剑在害怕了。   脚哆嗦两下,又不敢后退,只能硬着头皮上。   乌梦榆仍然笑了笑:“别怕啊,这么多医修,总不会让你死了,再说了……”   她的声音缥缈似来自云端:“死在这样的剑和剑法下,该是你这一生最大的荣幸。” 第4章 春江花月夜(二)   夜晚来的时候,明月随之而来。归雪宗的演武坪暂时陷入了一阵沉寂里。   孙琰面色惨白,他一边忍不住颤抖,一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可能的,乌梦榆平日里连剑也不练,剑法能好到哪里去。   可是……他望一望站在那里,手持着剑,颜色昳丽而神色冷漠的女子,又觉得心虚。   事到如今,周围全都是同门好友,外带有铸剑长老的见证,闹成这种态势,他们这一战是在所难免了。   “孙哥别怕,我都打听过了,春江花月夜是藏经阁的收录的,百年来都没人修行,不是什么杀招。”好友悄悄地安慰他。   “是啊是啊,她那种人,有一分才能都可以吹成五分,要是剑法真的精妙,怎么可能我们不知道呢?”   认识的,不认识的外门弟子都在鼓励他。   孙琰好不容易,又有了点勇气。行吧,我练剑也有三十年了,光阴蹉跎在外门,是真想去十派会武闯一闯。   他随着乌梦榆上了擂台,手紧握在自己的剑上。   朱轻羽站在人群里,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问路乾坤》里,只要出现“春江花月夜”这个词,总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他从穿书到归雪宗,一开始就把目标放到了“春江花月夜”上,只是连入门的头绪都没有。   *   乌梦榆只用了一招。   春江花月夜是很美丽的剑法,它的第一式名为“海上明月”,是剑起之势,如无边海之明月,雾里亦可寻。   若是对上剑心不稳的人,这一招就可以破剑心。   乌梦榆使这剑法时,发丝飘摇在身后,剑意如新雪,面容迎着明月,真恍然如月中神女。   孙琰勉强招架住了这一招,连连退了七八步。   人群迸发出一阵惊呼,孙琰在外门也算使剑的好手,对上乌梦榆,竟然……   圆脸的内门师姐程若也愣住了:“原以为‘春江花月夜’就是个花架子,倒真让师妹练成了。”   孟越思师兄站在她旁边,摇头笑道:“小乌还是留手了,她本可以把招式用的更简洁些,偏偏为了好看,让这孙什么多了些反应的时间。”   铸剑长老望了望“春江花月夜”的残影,摇摇头:“年轻的小姑娘,就喜欢这种好看的剑法。”   乌梦榆不紧不慢地持着剑,换了个最普通的归雪剑法,一直是攻势。孙琰却一直打的是防守,不过十余招,脸上就冒了一层厚厚的汗。   “哐当”一声,他的剑竟然被斩落在了擂台上。   乌梦榆似笑非笑:“孙琰。”   这声音听来清脆悦耳,吐出的话语可不怎么讨人喜欢。   “你的剑心已破,以后对上我,绝无可能赢,这才仅仅是春江花月夜的一招。”   她干脆利落地把剑收回鞘:“以后别练剑了,回去练练什么别的,兴许还能精进一二。”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孙琰的脸霎时更白了。   楚明漪站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切,觉得这话和“回家找个厂上班”差不多,她心中也是惊诧莫名——   乌梦榆,为什么会“春江花月夜”呢?在原著里可是一句也没提过。   她的视线和自己的穿书者同伴朱轻羽在空中对视一眼,又很快收回,强行稳住自己的表情。   *   哎,“春江花月夜”别的不行,唬人还是很好用的。   乌梦榆练了这么些年,也就这第一式练得很不错,她自觉她这一招比季识逍使得好多了。   季识逍几乎不用剑起之势,他自己都快变成剑了,何时出剑都有剑意。   擂台下此时一片沉默,孙琰沉默地把自己的剑捡回去,闹事的弟子们一时间哑口无言,闹得这么大,就这么认怂,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众人心思各异,又有位少年从人群里走出来,向乌梦榆微微一拱手。   “乌师姐,不知我可否再挑战……”   乌梦榆:“你的意思是,你们要车轮战?”   这可真烦哪,她就这一招“海上明月”练得还不错,今天使得已经完美,原以为能让他们消停一会。   再比下去,也太为难她了。   这少年的面色微红,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硬着头皮:“若师姐需要休整,我可否预订明天来挑战?”   乌梦榆摇头:“不行。”   “你们这也太浪费我的时间了,我还得练剑呢。”   若是听风老麻雀在这里必定要大声叫嚷:“就你?不睡到日上三竿决不起床,吃顿饭吃一个时辰,磨磨蹭蹭到下午才会练剑。”   铸剑长老站起来,用了灵力,声如洪钟:“行了,散了吧,挑战当遵循规矩来,也别想走什么捷径了,安心比试,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他算是递了个台阶,闹事的弟子虽然没能拿到预想的结果,此时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乌梦榆高声:“且慢。”   “一个一个来确实很麻烦,”她点头,“不如找个宽敞点的地方,我和你们一起比吧?”   孙琰的好友们正安慰着他,说着“她不过是剑比较好”之类的安慰话。   听了这话,他们更是火冒三丈:“乌师姐,真的这么瞧不起我们,当以为你的剑法天下无双吗?”   乌梦榆笑眯眯地:“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们这么多人,我找个帮手不过分吧。”   众人的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算算日子,我那位未婚夫,季识逍也该回来了,不如……”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未尽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季识逍很讨厌,这些人也很讨厌,以毒攻毒最妙。   这名字一出,倒是比之刚才还要寂静几分。   铸剑长老笑了一声,摇摇头:“搞不懂年轻人咯。”   *   江面横跨十余丈,于黑夜里更显波涛汹涌,奔流之声如鬼哭号,冷意狂风乱雨般侵袭而来。   明悟“春江花月夜”,也许就应该来这样的江边。   季识逍也不例外。   最后一抹余晖已经被天际收拢,黑暗如影随形般附着过来。   鬼哭江上因百鬼哭嚎闻名,经年累积的冤魂、残念、或是修鬼道者,日夜行走在江面上。   百鬼厮杀成鬼将,千鬼烟消,成鬼王。   近半年来,鬼哭江上的鬼王们却日日不能安睡,这里很是偏僻,远离仙门重地,自恃身份的仙门弟子很少踏足这里。   可偏偏来了位杀神。   黑衣如被墨染,在被风吹起时偶尔可见几抹化不开的血迹。   到处都是黑的,只有剑光亮如白昼。   这只鬼王已经躲躲藏藏一周有余,忍不住喊出来:“季识逍,这几个月,你屠尽鬼哭江的鬼魂,剑上杀孽太重,日后难入鬼道,何不为自己留点退路?”   他在扯虎皮画大旗——仙门弟子,死后理应归墟,将修为散于人间。   若强行改修鬼道,只会迎来师门的清理门户。   回答鬼王的,是一柄剑。   这剑,外表与普通的长剑并无两二,通体漆黑,寻常厚度,剑锋并不过分锐利,瞅着有些微微钝。   可是鬼王脸色霎时大变,往后急退了数步。   剑光,与终年奔流不息的江水一起,没入了他的身躯。   直至死前,鬼王才看清了季识逍的脸。   这是个俊美的年轻人,眉飞入鬓,眼睛瞳色极深,望进去只是一片比夜色更深的黑。   脸上沾着血迹,神色漠然如冰。   季识逍收回剑。   他修行“春江花月夜”这门剑法已至大成,可是怎么也碰不到“圆满”的境界,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剑法境界上困这么久。   请教宗内的剑修前辈,前辈只让他去寻合适的练剑之地,明悟剑意。   鬼哭江已经历练得差不多了,剑法虽未明悟,可也应该回宗准备十派会武了。   黑夜里飞来一只传音鹤,白色在黑夜里极为明显。   季识逍伸手接住,一只消耗了他神魂的传音鹤,颤颤巍巍飞了三天,却只传来了一句话——   “季识逍,你死了吗?” 声音并不悲伤也丝毫不见担心的语气,反而有种幸灾乐祸的欢喜。   会给他发这样的传音鹤的,只有一个人。   风凄厉地哭号,冷冷地拂过他的面容。   他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江岸边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枯树,除却风以外,连一只鸟影也没有。   最近常常感觉到窥视感,可是暗处的人不现身,他不修追踪术,也寻不到他们。   目光在江边逡巡了一遍,季识逍才收回目光,   *   躲在暗处的人,直到目光收去,才敢大口大口喘气。   “靠,我当初是多想不开,才想到来暗杀季识逍,妈的,书里可没写他在十派会武前就会春江花月夜了。”   “去蓬莱吧去蓬莱吧,虽然主角也是个鬼精鬼精的人,可他好歹是废柴流,我们现在还能捞点好处,季识逍这……”   他的话语顿了顿,竟然说不下去了,只要想到那把剑,就止不住颤抖。   “你说……那柄剑,是不是就是霜翘?”   “哈哈……”他的同伴颇为苦涩地笑了两声,“总之不关我们的事了,作者对季识逍的归雪时期描写太少,以后还是别来了。” 第5章 春江花月夜(三)   归雪宗的山脚下,一处凡间小城里。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然后呢?你就提了一嘴季识逍的名字?他们就不和你打了?”老麻雀叽叽喳喳的。   “对啊。”乌梦榆很不开心,“欺软怕硬咯,打不过季识逍就来欺负我。”   “我看哪,你们是半斤八两,一个想着投机取巧,一个想着偷奸耍滑,嘿嘿……”听风是摇头晃脑地点评着。   这是张圆圆的木桌,桌上摆满了片成薄片的烤鸭,乳白色的鸭汤浮动着碎葱屑,荷叶饼还在腾腾地升起热气。   圆脸师姐程若,和蔼师兄孟越思,楚明漪师姐坐在另三个座位上。   归雪宗外的这家小小的烤鸭店,味道可以称得上是一绝。归雪弟子常常来这里小聚。   乌梦榆本来还邀请了铸剑长老一同来这家烤鸭店的,但是长老说自己需要回去铸剑。   师姐程若听得这话“哈哈”大笑:“老麻,你别说她了,今天那一招春江花月夜已经使得很好了。”   “师妹放宽心好啦,十派按照往年的顺序轮下来的话,我们第一场对上的应该是幻海阁的人,他们挺好打的。”她又勉励了两句。   听风登时飞起来:“什么老麻老麻的,我大名‘听风’,是碧落洲的妖王,注意点你们的称呼,没大没小呢怎么回事。”   乌梦榆懒得和它多说,直接从这老麻雀身上又揪了根羽毛下来,把它疼得是嗷嗷叫。   孟越思师兄还是很和蔼的样子,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不过今天这么闹一闹也是好事,即使去了十派会武,也有团队试炼,到时候人心浮动才是祸患。”   程若师姐已经把重剑给卸下来了,剑身掷在地上重重地一响。   唯有楚明漪在这里如芒在背,她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似乎和这两位内门弟子关系不错,因而这凡间小城的聚会也把她叫过来。   程若和孟越思这两个名字,只在前期的十派会武剧情里出现过,是不太重要的剧情人物。   反倒是这只老麻雀“听风”,后来的碧落洲妖王,只是主角和反派的阵营都不站,致力于为两边同时添麻烦,需要小心应对。   乌梦榆就坐在她对面,手指纤细而莹白,正专注在用荷叶饼包鸭片上,几缕碎发落到脸前——   倒是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有心想搭话:“乌师妹,你的‘春江花月夜’使得可真好,我原先以为这剑法就是个花架子。”   烤鸭是做得真不错,肉肥而不腻,荷叶饼薄而有嚼劲。   心情好了许多,乌梦榆也有闲心回答:“啊,师姐以前的想法是对的,它就是个花架子。”   听风在旁边“哈哈”大笑,翅膀扇起的幅度大得很:“你这样练剑法,不怕日后别人说你堕乌家门风吗?”   “我如何不成器,我祖父也不能把我逐出乌家族谱了。”乌梦榆很看得开,“修剑一途非我所愿,平生爱好只有吃吃喝喝。”   店里没有酒,只有一壶清茶,乌梦榆给师兄师姐们各斟了杯茶,笑盈盈地说:“只盼各位师兄师姐日后若成了仙尊、剑尊、真人或者得道飞升,别忘了我这师妹。”   程若师姐最先饮了茶,她圆圆的脸和圆圆的眼睛都盛满了笑意:“哈哈哈我天资不高,剑尊是成不了了,日后争取当个副峰主什么的,肯定不会忘了师妹。”   孟越思抿了一口茶:“大道三千,并非只有剑途一脉。师妹心性豁达,又有大智,修道先修心,师妹恐怕才该照拂我等。”   乌梦榆没少被人夸过,真心的假意的,夸赞她的容貌,家世,偶尔使出的一两招惊艳剑法,但被人如此夸赞还是头一遭。   师兄神色真挚,是肺腑之言。她听得也有几分飘飘然了。   听风在旁边泼冷水:“放心吧,等以后我回碧落洲,重新做回妖王,你成了一抔黄土,我定为你上柱香。”   乌梦榆又从麻雀身上揪了根毛。   轮到楚明漪了,她端着这杯茶,周围三人一雀的视线都投过来,忽而觉得有点逼仄。   这位小师妹的结局,她是知道的。这时候若要对乌梦榆说些什么祝福和宽慰的话,也太违背本心了。   楚明漪笑着说:“师妹家学渊源如此,春江花月夜也练得很好,切莫妄自菲薄才是。”   听风最是不遗余力地打击乌梦榆:“哈哈哈就她那个春江花月夜,别人季识逍练三个月大成,她练三年能小成吗?”   乌梦榆:“我改明去问问掌门,能不能给宗内加道炖麻雀的菜来。”   孟越思轻哂:“季师弟天资惊艳,也不必和他比,话说回来,十派会武在即,师弟若还不回来,可能赶不上一起去蓬莱了。”   乌梦榆喝着鸭汤,随口说着:“不知道,大概是已经死了吧。”   话音刚落,小城外的天阴下来。   刚刚的晴空万里霎时布满了阴云。细雨斜斜地从天空里飘落,将挨着窗边的桌子也打湿。   乌梦榆望了望窗外,心下一动,又望了望自己的剑。   剑似乎在若有若无地嗡鸣。   难道是……?也太晦气了吧。怎么一提他,他就到啊?   她站起身,脸上却笑起来:“想了想,出来吃烤鸭,怎么能不喝酒呢?我去那边的胡同里买两坛桃花醉来。”   她用仙法变幻出一把伞,撑着伞慢慢地走进了雨里,只留下一道袅袅婷婷的背影。   楚明漪觉得奇怪:“师妹怎么这么急?”   听风“呵”了一声。   孟越思师兄笑道:“应该是季师弟回来了。”   程若倒有些歆羡:“师妹的剑是季师弟赠给她的,季师弟出现的时候,会有剑鸣,是真正的灵剑。”   *   归雪宗的主峰种满桃花,在凡间流传的说法里,归雪是隐在无穷无尽的山脉里的桃花峰。   因而这座小城也种满桃花,寄托对仙缘的期待。   小雨飘飘,乌梦榆随着纷落的桃花,慢慢走到胡同口,要了两坛桃花醉,才慢慢地往另一个方向走。   橘黄色的火焰一下子腾起来老高,打铁的声音“锵——”“锵——”一声接着一声。   小城的唯一一间打铁铺,一靠近这里,不断升起的热意驱逐走了小雨的寒意。   这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中年的打铁匠,和一个年轻人。   年轻的那人身上并无负剑,唯一的一把剑在打铁匠的手里。   手无寸铁之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已经出鞘的剑,尖锐又锋利。   乌梦榆是修剑的,对这种气息感受更为敏锐。   打铁匠正冲着面前的年轻人解释着:“公子啊,不是我不想挣着钱,是你这把剑,我真的修不好啊。”   他心里也是发苦,打铁打了三十年,还没遇见过这种事。   今天打铁铺破天荒地来了位很尊贵的客人,一来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他平时干一年可才八两银子。   客人只要求修好一柄剑。   可是这剑粗看不觉得,细看分明浑身已经绣完,连接处是勉强用铁片补了下,是再也修不得了。   偏偏这位客人神色冷漠,周身仿佛有浓得化不开的煞气,这剑,一看就是沾了许多血的。   打铁匠只敢委婉地说,不敢直接拒绝。   “修不好,就别修了,留着破剑做什么。”一道极悦耳、极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打铁匠往雨中看去,少女撑着伞漫步走过来,一时间仿若云蒸霞蔚,她明明走在陈旧的青石板路上,却像走在华灯高悬的玉桥上。   她走到这个煞气很重的少年旁边。   两张脸凑到一起,打铁匠恍惚觉得自己这家破败的铁匠铺,也因此明亮起来。   她说:“季识逍,原来你没死呢。”   乌梦榆左看看右看看打铁匠里的这把剑,通体都是漆黑的,边缘处看起来极为不平整,瞧着是要坏了的样子。   她伸手接过了这把剑,轻轻挑了个剑花,“啪”一声剑身碎成了两截,前面一截“铛”地重重掉到地上。   乌梦榆很有点嫌弃:“哎,都坏成这样了,你怎么还让别人修呢?你是不是想碰瓷,说人家修坏了然后赔钱。你这人是真不行。”   站在铁匠铺前的,现在距离她不过两个拳头远的少年,终于纡尊降贵似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一身黑衣,袖口和衣摆处银线绣着细细的云纹。眉眼似远山,隔着雨和雾看起来更为冷淡。   多日不见,还是如此惹人厌。   季识逍开口:“今天不是休沐日,逃了剑法课,按规矩得抄十份剑谱,或者进日月崖思过。”   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还是如此惹人厌。   但是季识逍神色越冷漠,乌梦榆笑得越开心。   她笑着回:“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呢?”   季识逍看了眼她手里剩下的半截剑,道:“你用出了春江花月夜的第一式?”   乌梦榆刚想谦虚两句,忽然反应过来季识逍是怎么知道的。   那肯定是有人在归雪给他通风报信。   “好啊你不回我的传音鹤,偷偷和别人联系,季识逍你这人是真没礼貌。”   季识逍想起来在鬼哭江的那些黑夜,飞来的传音鹤就像是黑夜里的明灯一样,给鬼王和暗处的其他敌人指明方向。   偏偏一只接一只,连绵不休地来。   皆来自乌梦榆。   他嘴角动了动,却只对铁匠铺老板说:“给我一把普通的铁剑便可。”   乌梦榆凑过去,笑眯眯:“老板,给他柄最好的剑,我们季大少爷,不缺钱。”   打铁匠手忙脚乱地递出一把上好的宝剑。   雨骤然大了几分,平地里生出一个惊雷,天空如被墨染。   季识逍收下了剑,眉目冷淡:“回归雪吗?”   “我不回。那拜拜,我还得和师兄师姐喝酒呢。”乌梦榆指了指远处的烤鸭店。   季识逍这人是不沾酒的。   桃花瓣簌簌而落。   季识逍朝着归雪宗的方向准备御剑而归,而乌梦榆拎着两坛桃花醉,准备回烤鸭店。   小城的街道深处,忽而传来几声急促地吼叫,不像是人声,像是什么动物的嚎叫。妖物的气息像水波荡漾开一般。”   季识逍握着剑,望向一个方向,身上气质更如冷冽冬雪:“走不了了。”   乌梦榆问:“你的仇家?”妖物的气息很明显是直直地冲着季识逍来的。   “不知道。既然是冲着我来的,你先走吧。”   他向着声音来的地方走去——   走、走不动。   他的衣角被一只手给牵住了一点点。   乌梦榆往季识逍身后一站:“啊我也想去看看,不过好害怕呀,季识逍你走前边探探路。”   她的手里还撑着伞,自然不会好心把伞分给季识逍,只是用伞把自己罩住。伞边贴到季识逍的背上,浸出几道水痕。   *   坐在烤鸭店里的一行也听到了妖兽的响声。   程若反应很快,登时把重剑负在背上,准备出门一看。   听风吃得太抱了,翅膀耷拉在两边,耳朵竖起来关注着动静。   只有孟越思沉吟道:“像是妖兽之类的,但是归雪宗按理应当是铲除完了的。我猜想,应当是某种幻术。不用怕,我们出去瞧瞧。”   楚明漪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听到这句话才恍然过来——   季识逍、雨天、小城、妖兽、幻术——   “师兄,这座城叫什么来着?”   孟越思看她一眼:“渭城。”   她心头大震,却又什么都不能说。   按照原著的剧情,季识逍第一次触碰到“春江花月夜”的圆满境界。就是在渭城的雨天里。 第6章 渭城雨(一)   这位打铁匠只是个不通任何法术的凡人,听到妖兽的叫声是又惊又怕,眼睛瞪得老大,脸上密密麻麻冒了一层汗。   “两位,这声音是……是什么啊?听着也太渗人了。”   季识逍:“把店关好,安静下来之前不要开门。”   乌梦榆还在笑:“放心好啦,这位季公子呢,可厉害了,这剑法,‘嗖嗖’两下就给收拾好了。”   季识逍:“乌梦榆。”   这一声来得不急不缓,季识逍每每对她不满的时候,或者心情不好时,就会这样冷冰冰地,带着点警告的意味,叫她的全名。   至于他心情好的时候,则是直接省略掉名字叫她,只叫一个“喂”字。   乌梦榆:“我在夸你呢,你这人,好话歹话听不出来?”   她又对打铁匠说,“大叔啊,一会要是有什么人杀过来,你尽管报归雪宗季识逍的名字,什么仇往他这里来就行。。”   打铁匠连连点头,这位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说话却是绵里带刺。他听了个囫囵,手上动作麻利地把打铁用的铁石、钳子收拾好,再把火给熄灭了。   “二位小心!”   *   季识逍只好带着乌梦榆往街的那头走。   伞边一直打在他的背上,飘落在伞面上的雨珠也顺着浸透他的衣裳。   雨越下越大,到后面,几乎是有狂风骤雨袭来之势。路旁的桃花树受了摧残,桃花瓣纷纷扬扬,掺杂在冷雨里,花香味层层荡出。   路的颜色却越走越深,从原先的青石板的绿,到后边血一般的深红。   他们仿佛是走在一条笔直的血红大道上。   乌梦榆打了个哈欠:“搞了半天,就一个幻术呀,真没意思。”   血红的路的尽头,显出了刚才的嚎叫的妖兽的真容——数十只似狐似狼的妖兽,通体紫红色,头上刻了火焰一样的标记。   乌梦榆曾在碧落洲看见过这种妖兽——狐面狼,归雪宗所在的开阳洲,是断无可能有这种妖兽的。   狐面狼的前爪在地上重重地挠了挠,嘴里喘着粗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边。   乌梦榆撑着伞,站在季识逍的身后,看见这数十只妖兽齐齐极速奔跑过来,一时间地面轰隆轰隆地响。   雨声、雷声、脚踏声、嘶吼声——   终止于一剑。   季识逍迎上前去,用的是最朴实无华的归雪剑法,一劈,一挑,一砍,一提——   剑光从妖兽的喉咙处划过,如梦幻影,连看也看不清。   妖兽的血高高地溅到天上,像是铺展开的鲜红的天空,然后倏地落下,几滴血溅到了乌梦榆的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血溅到的地方碰了碰,果不其然碰到一手粘腻:“季识逍,你怎么退步得这么厉害,以前你杀得优雅多了。”   语气十足十的嫌弃。   季识逍眼皮都没抬一下:“化繁为简,以前走了歧路。”   乌梦榆摇头:“非也非也,好看的剑法怎么能叫‘繁’呢?”   季识逍没有理她。   狐面狼的尸体凌乱地倒在地上,鲜血流在血红的道路上,红色显得更深。   路的尽头处,又出现了数十只妖兽。   不再是狐面狼,这次的妖兽是有着碧绿色的羽毛的鸟怪,眼睛确实深蓝色的,死死地盯着他们。   血腥味还在不停地冒着。   乌梦榆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想法,躲在季识逍后边嚷嚷着:“加油加油,这次是碧梧鸟,要费点心了小季。”   季识逍的脚下轻轻一点,轻身的法诀随之而动,剑意如破晓之势向着这群碧梧鸟而去。   若不是周遭的血腥味实在太浓,乌梦榆都想拿把瓜子出来嗑了。   季识逍的剑法是使得很好很利落,若换了一个对剑道有兴趣的人在这看,怕是早就如痴如醉地跟着学了。   可她只觉得无聊。   碧梧鸟比之狐面狼的境界还要高一些,若是寻常的仙门弟子,少说也要三四个人才能打过一只。   但是季识逍嘛,就拿着那柄凡间的剑,在碧梧鸟群中杀了个三进三出,脸上、衣服上、剑上皆是鲜血。   手里拿着一柄凡间铁剑,却像是拿着柄无往不利的宝剑。   之后妖兽的种类变换了三种,而且数量越来越多,渐渐从路的尽头,扩展到街道的两侧。   也有几只跑到乌梦榆的身边来。   她身上保命的法器多,丢了几张符箓,便解决掉了这几只漏网之鱼。   季识逍仍不知疲倦地在妖兽群里厮杀着。   乌梦榆渐渐也看出了点门道,他们应当是陷入了某个幻阵里边。   这个幻阵布局得极其精妙,虚幻的妖兽与碧落洲的真正的妖兽所差无几。   其二,阵法运转似乎生生不息,季识逍杀到现在,阵法也没有动荡的迹象。   其三嘛,这阵法显然是冲着季识逍来的,周围路过的散修或是凡人,一概不管不顾。   能有这种手法的仙门,只有以幻术闻名的幻海阁,或者以阵法闻名的十方派,也不知是哪一派的弟子来针对季识逍。   乌梦榆想着,季识逍不知道在哪里寻的仇,果然是个不讨喜的家伙,看吧,不只有她一个人这样认为。   她闲着没事干,把她老爹给她留的法宝找出来,顺着法宝的指引顺利地找到了阵法的阵眼——   一个挂在街边屋檐上的小灯笼。   乌梦榆用自己的剑,没出鞘,轻轻地戳了戳这个小灯笼,幻阵里果然光影散动。   “季识逍,我找到这个阵法的阵眼了,需要我把它毁了吗?”   季识逍没有回头:“不用。”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暴力破解了。   反正也不用她动手,乌梦榆也不多管闲事,轻轻地跳上屋顶,挨着这只小灯笼坐着,远远地望着季识逍杀妖兽。   真无聊啊,暴力破解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在她身旁的这只小灯笼,忽然传出一道声音:“你们既然找到阵眼,为何不直接破阵?”   这声音,听起来是道很年轻的声音,应当是布阵的阵法师,很带了几分气急败坏。   乌梦榆:“我不知道,或许等他杀完了出去,你再和他聊?”   小灯笼:“……”   乌梦榆正闲得无聊:“我猜猜,这样的阵法,看你这作风,年龄也不大的样子,你们是十方派的人?”   小灯笼:“呵,十方派古板循旧,百年来只吃老本,年轻一辈有谁能做出这样的幻阵?”   乌梦榆:“哦,那你们就是幻海阁的了。”   “我想想哈,今年第一轮就对上我们归雪,你们是想先来探探季识逍的底细?”   小灯笼彻底不说话了。   那就证明她猜对了。   乌梦榆又戳了戳这只灯笼:“哎呀,你想知道季识逍的底细问我不就行了,功法,剑法,破绽,只要你问的出,我通通答得出来。”   “啊?你你你……说得是真的?”灯笼又开始回话。   果然是年轻人,这么好骗。   乌梦榆重重地“嗯嗯”两声:“当然是要收费的,你们幻海阁家大业大,随便来个成百上千万的玉魄不过分吧。”   小灯笼:”滚。”   *   ——“嘿,乌梦榆,你有半点仙门弟子的样子吗?遇到妖兽就在这里偷懒?”   乌梦榆朝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于灰扑扑的天空里,听风老麻雀扑腾着翅膀,极其不雅观地飞过来。   “奶奶的,这阵法可真难进来。”   程若师姐和孟越思师兄紧随其后,走在最后边的是楚明漪。   季识逍此时对战的妖兽已经换成了铁甲犀,这种妖兽防御做得特别好,以季识逍那把破剑,怕是要打上百个回合才能把它们全杀死。   “在暴力破解吗?你们没找到阵眼?”程若是个急性子,先抢先问了句。   乌梦榆还没答话。   “闲话少说,我们先去帮季师弟。”孟越思当机立断,和程若两个人提了剑,使着身法,直直地对上了铁甲犀。   季识逍挥下一剑,剑光高高地扬起,再极速地落下,没入铁甲犀的咽喉,连涌出来的血也如剑光一般笔直。   他背对着所有人:“师兄师姐,不用过来,我来杀。”   话音刚落,他刚买的那柄凡间的上好的宝剑,经不住长时间灵力的灌注,一寸一寸碎裂成灰。   楚明漪很是诧异:“季师弟的剑怎么会……”不对啊,以他的身份为何要用这么破的剑。   乌梦榆乐得脏活苦活都给季识逍干,她把自己腰间的佩剑解下来,往季识逍的方向抛过去——   “季识逍——”   季识逍轻易地接住了。   剑出鞘时若新雪初来,剑锋未至,寒意便如海潮重重涌来之时,悉数打在这一排铁甲犀上。   他轻轻一挥剑,仿佛不是置身于幻境里,而是在高悬的明月下。   ——春江花月夜。 第7章 渭城雨(二)   季识逍修行的功法和剑法大多直接师承冬虚剑尊,也就是乌梦榆的祖父,他究竟练了哪些剑法,其实在宗内少有人知。   孟越思停住脚步,在原地看了一会季识逍的剑。   如果说乌梦榆使那剑法缥缈出尘,如月中仙子,那季识逍用起来就是形如鬼魅。   剑影飘忽,根本寻不到剑来之所与去向之地。   妖兽的尸体叠了一层又一层,每一道剑意留下来的痕迹都是恰如其分。   季识逍全身上下也都是血,但手里握着的那把剑,却依然如雪中而来,斩杀了那么多妖兽,上边连一滴血也没留下。   幻阵似乎是终于停了下来,妖兽已经被季识逍杀完,只是阵法迟迟没有破,他们还是在这条血红的大道上。   “师弟的剑法,果然是……望尘莫及。”孟越思感慨。   程若更握紧了手中的剑:“可我怎么觉得,师弟的气势越来越……。”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不好接近。   季识逍走过来的时候,用了个清洁术,身上的血渍倒是干净了,但整个人却仿佛仍然陷在血里。   他的神色极冷极淡,慢步走来,衣袖间的云纹随风自摇。   杀意成实质,对敌时是利器,可对上友人时,这杀意便有些望而生畏。   楚明漪遥遥地望过去,再看看地上躺满的妖兽尸体,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问路乾坤》里关于季识逍的归雪宗时期描写并不多,但是“渭城雨”这个事件是明确写出来了的。   自鬼哭江回来的季识逍,途径归雪宗旁的小城渭城,在这里遭遇了七名幻海阁年轻弟子的埋伏。   七名弟子本意只想用幻阵试探一下季识逍的实力,但是却被他击杀在这座小城里。   后来的十派会武中,幻海阁长老用秘术指认季识逍为杀人凶手,归雪宗虽然把季识逍保了下来,但也使得两派之间生了龃龉。   论坛里分析,或者就是从渭城雨开始,季识逍渐渐控制不住杀意了,以至于后来的屠戮大慈悲寺,再入黄泉渊。   ……   “原来,是从这里开始的吗?”她喃喃着。   听风不由自主地把它的身躯给挺直了,把季识逍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以杀入道,季识逍你有练‘无穷碧’的心法吗?你这……刚过易折懂不懂啊?”   “无穷碧心法”是归雪修心最为上乘的心法。   季识逍顿了顿脚步:“无穷碧心法已练至第五重。”   听风瞪大了眼睛:“怎么会……不至于啊……”   乌梦榆只觉得这两个人在打哑谜,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强行插话。   “季识逍打个商量呗,以后你别在师兄师姐面前用春江花月夜,你这用了,谁还记得我那一招呢?”   这这这,他的春江花月夜确实比她的威力大多了。   想来想去还是怪他学人精,别人练什么他就练什么。   程若笑:“放心好啦,我肯定觉得师妹用得更好看。”   乌梦榆:耶   幻境却并没有散去,乌梦榆只好用手指戳了戳那只红灯笼:“喂喂喂,在吗在吗我们都把妖兽杀完了,怎么还不放我们出去?”   小灯笼晃了晃:“你这能叫‘你们杀完的’?不是他一个人杀的,我真是第一次见到,归雪宗竟然还有你这样的弟子!”   乌梦榆:“哎呀,差不多啦,他用我的剑,就差不多等于我杀的。”   “还有最后一重幻境。”   小灯笼和孟越思师兄同时开口。   地面慢慢地摇晃着,血色起伏中,从街边砖瓦的缝隙里,天边的交界处,看不见的远方,涌来了一片一片的漆黑色。   待黑色近了些,才能看出这些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竟然是一只一只的蜘蛛,花纹是金边的,越往后边的,蜘蛛的个头就越大,黑色却一直不见尽头。   季识逍握着剑,却没有动。   然而他的神色比刚才在妖兽群里时还要冷漠,杀意节节攀升,黑色越是铺天盖地涌过来,他也更融入黑色一步。   乌梦榆:“灯笼,你惹到我了。”   小灯笼:“?”   乌梦榆:“我是真的很讨厌蜘蛛这种妖兽。”   小灯笼还有些洋洋得意:“这可是黄泉渊的流金毒蛛,你们杀个三天三夜再说吧,小心别被咬,这中毒的滋味可不好受。”   乌梦榆轻哼一声,从屋檐上轻轻跳下去,像一片浮云一样落到季识逍的身旁。   季识逍仍然静默地站在这群流金毒蛛前。   “让一让让一让,我来。”乌梦榆往前走一步,站在季识逍的前面。   她父亲是阵法方面的大师,对于符箓的研究也颇为不俗,出宗云游前给她留了很多符箓。   乌梦榆拿出一沓符纸,微黄色的符纸在风里微微飘着,其上墨水写就的字苍劲有力。   她往四个方位同时扔出一道符箓,地面上“刷”地一声升起四面火墙,将他们包裹在中间。   橘色的火焰光高高地肆虐着,流金蜘蛛不知害怕和疲倦似地,像潮水一样往火焰里涌。   乌梦榆慢慢地用着符箓,火焰从他们身前,一直烧往路的尽头,手里的一沓符箓慢慢见了底。   到最后,天上地下什么也不剩,到处都是火焰烧过后的余烬。   脚下血红色的大道“啪嗒”一声裂开,周围的幻影悉数崩塌——   青石板的路,路旁的青砖白瓦的小楼,盛得正热烈的桃花,慢慢显现出来。   季识逍仿佛如梦初醒般的,一寸一寸收拢了身上的杀意,好似一个普通的剑修。   他问:“你用了多少张三煌烈阳符?”   乌梦榆看了看自己手上仅剩的一张,沉默一会:“好像就用完了……”   绘一张三煌烈阳符需要一百灵石,在仙市里卖最高的时候可以炒到一千灵石,还经常买不到。   乌大小姐咬牙:“他爹的幻海阁,花了我三十多张烈阳符,得欠我三万灵石了。”   她没有压低声音,这道咬牙切齿的声音就这样在空落落的大街上回荡。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家小酒楼里响起几声桌椅板凳倒下的声音,和急匆匆的脚步声。这家酒楼上恰好挂着和幻境里一模一样的小灯笼。   修仙者耳聪目明,乌梦榆摇摇指着小酒楼的窗户:“季识逍,去,把他们逮回来,这钱可得好好的算一算。”   季识逍瞥她一眼。   乌梦榆更生气了:“你看我干嘛?我帮你把蜘蛛杀了哎,你不是很害怕很讨厌蜘蛛吗?这钱是因为你白花的,你不帮我讨回来?”   季识逍:“……”   他一言不发,使了个轻身诀,再加“缩地成寸”,去寻那些幻海阁弟子了。   听风看得目瞪口呆:“他什么时候这么听你话了?”   乌梦榆:“啊?因为我把蜘蛛烧完了。”   听风那张小小的麻雀脸,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它道:“以他的剑法,就算解决起来比较麻烦,但也不至于被困在里边。”   孟越思接了话:“师弟剑法卓绝,但是这不是幻海阁来挑衅的理由,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九转生烟’阵法。”   程若面色也变了:“我听长老讲过,九转生烟。阵法一成,连布阵者在外边也解不开,只能从里边破阵。”   听风立即大叫:“好歹毒的心呐,还真容易被活活耗死在里面。”   程若:“还好师弟实力够强,今天我们又碰巧在渭城。”   楚明漪脸色发白,却是一言不发。   这么一会说话的功夫,季识逍提溜着七个幻海阁的弟子回来了。   说是提溜,是季识逍的手里握着一根锁链,锁链依次系在这七个人手上,他们东倒西歪的,最后急急忙忙地刹了步子,险些一起跌倒。   这些人都穿着灰仆仆的衣服,脸也做了伪装修饰,看起来就像是最普通的凡人。   乌梦榆想起刚刚的小灯笼说的话,忍不住说:“就你们这样子,有半分仙门弟子的模样?”   “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折辱我们。”   “哼,侥幸让你们破了阵,下一次可没这么容易了。”   “有本事把我们放回去,十派会武再见真招!”   “……”   听听,这是人话吗?   但还没等乌梦榆反应——   季识逍慢慢地拔 | 出剑,再把剑架到了为首的那人咽喉前。   明亮的剑身映出这位幻海阁弟子略带惊恐的脸。   其他人霎时噤了声。   “你你……行,技不如人,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你要杀就杀。”幻海阁弟子一闭眼,显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来。   他也算是修仙界大世家里出来的,名唤冯轻舟。   在幻海阁年轻一辈中,只算是中上水平,眼看着自己崇拜的师兄师姐,却对归雪宗的一个剑修很是忌惮。   冯轻舟便召集了几个小伙伴,来为师兄师姐们探探这季识逍的实力。   马失前蹄,不过如此。   等了半天,他没等到预想而来的疼痛,反而觉得自己的背上痒乎乎的。   一睁眼,他看见乌梦榆正拉开他的衣襟。   ?   ??   ???   乌梦榆一本正经:“放心,我一定好好折辱你。”   接着,她往这人的衣襟里。一只接一只地丢蜘蛛。   她叹气:“哎,我养了好久呢。”   听风在旁边大喊:“乌梦榆??你还养蜘蛛????”   季识逍收了剑,立在一旁,眼里却还是一片黑。 第8章 渭城雨(三)   “士可杀不可辱……嘶!”   “女魔头!女魔头!上三宗归雪怎么堕落成这番模样了!”   “啊……你不要过来啊!”   “这位师姐我错了,我不该来围堵你们,把蜘蛛拿走吧,我知道错了……”   “怎么能求饶呢你?堕我们幻海阁威风!”   “……”   七位幻海阁弟子瑟瑟发抖地望着乌梦榆,他们的身上已经被丢满了小蜘蛛,黑色的蜘蛛爪子一趴一趴的。   乌梦榆手里还拎着一只小蜘蛛:“啊?我看你们那样子,以为你们很喜欢蜘蛛呢!”   她在储物囊里翻翻找找:“不喜欢的话,我还有蜈蚣、□□、蝎子……你们喜欢哪一种?”   她更年少的时候,和同门师兄师姐还有季识逍这个不出世的剑道天才一起学剑。   被他们精妙的剑法打击得体无完肤后,乌梦榆决心弃剑从毒,研究毒物研究了小半年,这些小毒物就是在那个时候养的。   但是吧,她什么都没练成,先把自己的脸和手给毒得破破烂烂。   于是又又又弃毒从剑。   好歹使剑比较好看呐。   孟越思走上前来,打量了一番这七位幻海阁弟子:“我已通知了宗内的长老,由归雪宗的戒律堂处理这件事,等你们的长辈把你们接回去吧。”   幻海阁弟子的脸色一瞬间就惨白惨白的,十派会武还没开始,就在别派这里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回去还不知道面临什么处罚。   有稍微胆小怕事的弟子抬起头问:“能不能别联系我们的长辈,就当做是一次友好的切磋?”   孟越思:“诸位下的是杀招,事先也没有约定,何来切磋之说,就算要切磋,留待十派会武有的是机会。以多欺少,趁其不备,是对敌之策,却也要接受失败的代价。”   “可是……”那弟子还欲再说,被他们这七个中领头的那个给制止了。   冯轻舟好歹是大世家冯家的子弟,他在这七位弟子里显得最为镇定。   忍耐着身上蜘蛛乱爬的麻痒感,冯轻舟把目光投向了季识逍:“今日,观季师兄的剑法,才知道传言非虚,是我们技不如人,留待十派会武再战。”   他的话一出,幻海阁齐齐安静下来,站得端端正正,这还显出了几分从容不迫的风骨来。   乌梦榆听了半天他们的车轱辘话,觉得一直没能说到重点,只好补充:“把我的钱还我吧,给你们打个折,就算三万灵石。”   冯轻舟的平静的神色顿了顿,他本来想着输都输了,不必再求饶,好歹给归雪展示一下幻海阁的风范。   可这位归雪的女弟子真是屡屡让他吃瘪。   真是毫不讲理,三万块灵石,她怎么不干脆直接到归海阁去抢。   “这位师姐,我们实在拿不出来……”   乌梦榆清清嗓子:“拿不出来呢,可以用宝物抵,没有宝物呢,可以卖苦力还,天底下办法这么多,遇到困难就不去做,你们境界不如归雪远矣。”   幻海阁弟子:“……”   冯轻舟气得牙痒,只说:“师姐你的账不能这么算,那日后你比剑输了,会把别人的剑修理费一并给出了?”   乌梦榆一脸茫然:“啊,我不比剑啊。”   她偏头问季识逍,“你比剑输了,赔钱吗?”   季识逍的目光仿佛从茫茫的虚空里收回,道:“我没有输过。”   冯轻舟:“……”   乌梦榆很开心地拿出了一沓纸,纸上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借据,只是没填名字和金额。   毕竟太有钱了,总是有人来借钱,借据得随时准备着。   她又成功地从幻海阁弟子处得到一张三万灵石的借据。   *   出归雪宗的时候一群好友同行,回归雪的时候还要带上季识逍和七个拖油瓶。   乌梦榆神色怏怏。   楚明漪自从幻境破了以后,神色也一直怏怏,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季师兄,会害怕流金毒蛛吗?”她忽然开口。   乌梦榆微微一怔,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季识逍的时候。   十二年前的春夜,她和父母到凡间赏花灯,忽遇父母的仇家埋伏。   刀光剑影错乱,她被仇家掳走到魔门聚集的折桂洲。   “真是好看的小姑娘,就这样死了未免也太可惜。”仇家的声音阴冷又粘稠,“送到风月派去,我要让乌茂庭和姜辞月生不如死。”   风月派是魔道专精风月修法的宗门,说的再通俗一点,就是媚术、幻术、双修之术最厉害的地方。   那里长年累月地做着炉鼎生意,是魔门最放荡的销金窟。   乌梦榆作为有着仙门血脉,练着最正统仙法的小姑娘,一进风月派就被软禁在深余千尺的地牢里。   她独自住在一间窄窄的牢房里,每日学的都是什么双修秘法、风月心法、媚术,说是要把她献给什么无极门的魔尊。   地牢的更深处,曲折蜿蜒,最终通向一个巨大的巢穴,养的正是流金毒蛛。   流金毒蛛的毒液,可以用来炼制风月派卖的最好的春|药和丹药。   乌梦榆第一次尝试从自己的牢房里逃走,就窜进了弯弯绕绕的地牢深处。   巨大的巢穴如同一片崭新的天地,只是天空里是堆满的流金毒蛛,脚下是不知有多厚的流金毒蛛。   窸窸窣窣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听起来竟有种恐怖的骇然之感。   一群不知是死是活的蜘蛛浪潮层层翻涌着,无数具尸体掩埋在其中,白骨森森然浮动着。   乌梦榆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很没有安全感。忽然在毒蛛群里,有什么亮亮的一闪而过——   她眼尖地发现,有具男孩的尸体的腰间别了把匕首。   她慢步走过去,想从这具尸体上把匕首扒拉下来,手指刚刚触到那把锋利的匕首——   季识逍睁开了眼。   巢穴里连风也停止,只有蜘蛛的低语声回荡着,一个浑身脏乱的小少年,和一个满脸惊恐的小姑娘。   季识逍的眼睛一直都很黑,乌梦榆望着他的眼睛,手指慢慢地收了回来。   “你,还活着呀?”   季识逍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翻起身,用匕首扎进爬到他脚上的流金毒蛛上。   流金毒蛛翻腾了几下,很快流血而亡,只是它流出来的血也是有毒的,将季识逍的腿腐蚀了一大片。   “你……怎么就这样……不包扎一下吗?你来这里多久了?”乌梦榆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这时候一咕噜地倒了出来。   季识逍没有理她。   蜘蛛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爬满在尸体上,偶尔还有同类相食的场景,当所有的食物都被吃完之后,它们的目光投在了他们身上。   季识逍安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气质看起来太过沉静,让乌梦榆以为他是不是有什么方法能躲过……   躲不过。   蜘蛛慢慢地涌过来,慢慢地爬上季识逍的腿、腰和肩,就像是一场盛大又恶心的凌迟。   乌梦榆觉得自己甚至要窒息在鲜血的气息里边。   “你没发现吗?”季识逍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很是迟缓,语调有些奇异,就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了。   “它们不敢爬到你的身边。”   乌梦榆一愣,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就又被风月派抓回到了地牢里。   在离开巢穴之前,她只回头看了一眼,季识逍的身躯已经被毒蛛给覆满了,他一直站在那里,与黑色融为了一体。   “哎呀,认命吧,当个炉鼎,怎么也比丢给流金蛛好,小姑娘,听我一句劝……”看守她的人这样劝她。   乌梦榆抱着膝盖,靠着墙壁坐到地上:“刚刚那个人,也是因为不愿意当炉鼎,才被你们丢到毒蛛的巢穴里吗?”   “他?他倒不是,那是被养在里边的。哎小姑娘,瞧见了吧,比你惨的人多的是,认命吧。”   后来她才知道,碎毒派的掌门人肉|体被毁,灵魂却因为修行了秘法还暂时存活于世,需要一具肉|体进行安置。   这具肉|体需要有毒功修为,可是修毒的人本就很少,大多数还是碎毒门的弟子,其他魔门为了讨好这位掌门人,纷纷在自家养起了供夺舍的躯体。   风月派顺手把从凡间小城里找来的小孩年轻人老人,一股脑全丢进了流金毒蛛的巢穴里,只教会他们一些毒法心经。   只有季识逍活了下来。   他的血肉日日夜夜被毒蛛咬噬,然后又长出新的血肉,从而四肢百骸都淬炼上了流金毒。   和季识逍的第一面,已经是他在风月派的第三年。   *   乌梦榆凑到楚明漪的旁边,两手放在她的脑袋两侧,把她的脑袋轻轻往右边一掰——   “你的季师兄就在那,自己去问呗。” 第9章 渭城雨(四)   楚明漪竟然真的站起身,往季识逍的方向去了。   乌梦榆:?   听风:“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人家。”   楚明漪慢慢走到季识逍的身旁,随意寒暄了几句。   季识逍冷淡地回了几个字。   好一番铺垫后,楚明漪才进入正题:“季师兄,此前流金毒蛛出现的时候,你没有动手……是因为以前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季识逍只看了她一眼,眼神犹如实质的剑意一般在她身上过了一回。   恍惚间让她觉得,自己的咽喉处已经被剑给斩开了一回。   “我……我是想说,”楚明漪努力使自己平静着,“师兄剑道冠绝归雪年轻一辈,日后必将冠绝十派,只要朝前看,不会过不去的。”   在《问路乾坤》里,季识逍没有遇到他们,因为流金毒蛛而暴起,杀害了七名幻海阁弟子,但是现在剧情改变了。   这个发现让她及时改变了策略。   或许还是可以抱一抱大腿?   她熟知季识逍的过去与未来,只要从这个时候和他搞好关系,改变不好的剧情,应当也会有很多好处吧。   只是……楚明漪望了望季识逍的冷漠的眉眼,这搭话就很难啊。   回到归雪之后,楚明漪立即联系了自己的穿书者小伙伴——   “我知道‘渭城雨’的真相了,原著里说过季识逍小时候被卖到了风月派里,被养在毒蛛巢穴里,他恐怕最讨厌的就是毒蛛了,应该是在幻境结束后没控制住杀意。”   小伙伴宽慰她:“原著毕竟是从主角的视角写的,有偏差也很正常,我们毕竟还是在归雪,一切小心为上。”   *   归雪的剑峰位于山脉的最深处,这里也种满了桃花。   粉色花瓣纷然而落,与剑峰肃杀的气氛只能说是格格不入。   季识逍独自走在通往延陵堂的台阶上,台阶长长得如同要指向天际一般,月亮高悬在深蓝的天里,风声若有若无的。   一片桃花瓣落到了他的衣襟上。   季识逍忽然想起刚刚在归雪山脚下分别的时候——   深夜的归雪宗并不冷清,阵法运转之间,反而有种暖暖的热意。   乌梦榆打着哈欠:“你要去剑峰吗?”   他点头。   乌梦榆原本有些微眯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月光落满了她的眼睛:“啊,那你能帮我带几个峰主做的桃花酥回来吗?”   她的脸颊上还有喝过桃花醉之后,氤氲出的一点红意。   季识逍轻轻地拈起这片桃花瓣,将它轻轻地放在风里。   归雪宗剑峰的峰主,自冬虚剑尊羽化归墟之后一直虚置,直到去年才由一位修无情道的女剑修依次打败十一位代理峰主,夺得了剑峰的峰主之位。   这位新任的峰主姓崔,除了练剑之外,最喜欢的是做饭。   剑峰峰主做的桃花酥,被尝过的人吹得神乎其神,但是只有极少数极少数人能够有幸尝到。   季识逍继续提步而上,直至到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大殿前,轻轻推门进去。   崔峰主一席白衣,黑发挽着,面容平静,正坐在高高的主座上,在等着他。   季识逍上前一步:“峰主,此次去鬼哭江,在‘春江花月夜’上未有突破。”   崔峰主反而笑了笑,越是练无情道,她身上的气质反而越温和。   “不必着急,你走后我也把春江花月夜参悟了一二,我猜测这种剑法是需要心境的,而且极有可能是柔和的心境。”   她说话的声音极其平静,“我已入无情道,是练不出这种柔软的剑法了。”   季识逍垂首:“弟子受教了。”   “十派会武将至,除了春江花月夜,你应当多多练习归雪剑法,此种剑法虽然基础,但是归雪的根基,可彰显我归雪的底蕴。”   “‘云胡忘剑’也应当了然于心,必要时刻可做杀招……”   “至于‘万骨枯’……不是必要的时刻就不要用了。”   “是。”   崔峰主问:“你还是没有选到自己的本命剑吗?”   归雪宗的剑术高绝,铸剑术也是一绝,加之千百年来的剑法传承,剑冢里收录的名剑数不胜数。   以季识逍的天赋和修为,早就可以在归雪剑冢里选一柄剑了,可是冬虚剑尊对他要求甚高,平日外出历练只能用凡剑。   “未曾。”   崔峰主沉吟道:“去剑冢里挑一把剑吧,十派会武也得显显我们归雪的风采。”   季识逍点头称是,又道:“弟子想去日月崖磨砺心境。”   崔峰主望了他许久,叹口气:“去吧。”   日月崖,顾名思义,只能见太阳和月亮,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通常是犯了错的归雪弟子会在这里反思。   季识逍却是要去那里修炼“无穷碧”心法。   他练剑时,往往以杀戮来练剑,心境极易不稳。   崔峰主很少有地升起一丝惆怅。   这位归雪剑峰最惊才绝艳的弟子身负长剑,站在堂下,本该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却像是站在鲜血浸泡的焦土上。   沾惹杀孽太多,杀意起则剑起,一剑斩敌,而一剑成魔。   崔峰主摩挲着自己的剑——   “识逍,不必太过忧心,修士都会遇见心魔。即使以后你斩不了心魔,入了魔,我也可以替师门清理门户。”   冬虚剑尊归墟之前,曾经交代过她关于归雪剑锋的未来。   他提了季识逍许久:“这孩子心性坚毅,天赋卓绝,可惜啊,要是自幼长在归雪,要是……其成就必定在我之上。”   “心魔劫会是大劫,度过了一切顺当,若度不过,你一定,一定要及时斩杀他。切记。”   崔峰主很不解:“既然您如此忌惮他,为什么不现在就……”   冬虚剑尊眼神有些涣散了:“我……舍不得啊,一年归雪剑大圆满,三年剑冢争鸣……真心爱剑的人,是不舍得对这样的孩子下手的。”   崔峰主又叹了口气。   峰主的主座旁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摆了一个白底蓝纹的碟子。六枚桃花酥整整齐齐地其中,一点粉红在花瓣边处若隐若现,落下来的几片酥皮散乱着。   季识逍的视线在桃花酥身上凝了一会,问:“我……能把桃花酥带走吗?”   崔峰主一怔,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随即笑道:“拿吧,喜欢吃的话,我回头让小弟子给你再送点?”   季识逍竟然真点了点头:“多谢峰主。”   崔峰主不知怎的,心里竟松了口气,还是个孩子吧,喜欢吃点零食,那离入魔道可还远着呢,心魔劫应该不是问题吧。   *   “哎。你们幻海阁学的都是些啥啊?这鬼画符,比我还不如呢。”乌梦榆拿起一面阵旗,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   七名幻海阁弟子被送到归雪宗戒律堂后,本是应该由戒律堂扣押。   但由于乌梦榆在戒律堂“威名”远扬,咳,不是,和戒律堂上上下下关系都很好。   她和戒律堂那边打了个招呼,就把这七个人带到自己的峰头上了。   这七个人一看就很穷,等他们回了幻海阁,这欠的三万块灵石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她可不想漂洋过海去讨债。   于是安排他们开始做苦力。   一问吧,这七个人啥也不会,炼丹不会,画符不会,只能做阵旗。   冯轻舟一连画了三天的阵旗了,每天卯时开始,到午时结束,他觉得自己连归雪宗养的仙鹤都不如。   人家仙鹤还辰时起,戌时睡呢。   他咬牙切齿地说:“大小姐,幻海阁的阵旗就是这样画的,您若是不信,可以来我们幻海学一学。”   其他弟子附和着:“是啊师姐,这里是生门开死门闭,虽然画的丑了点但是作用一点不差啊……”   “哎呀大小姐不用管好不好看,冠上幻海阁的名字就能卖出去!”   “……”   一群归海阁弟子,眼周都是青黑,就来归雪宗三天,都瘦了一圈了。   听风也似是有些不忍心了:“瞧瞧,人家都开始叫你大小姐了,你的名声怕是要传到幻海阁去了。”   乌梦榆堵住耳朵:“不听不听,麻雀念经。”她勉为其难,“那你们继续画吧。”   她拿起一块桃花酥尝了尝,入口即化,一点微微的甜意和着桃花瓣的味道,瞬间在她嘴里弥漫开。   冯轻舟继续画阵图,归雪的天光很亮,桃花瓣飘飞在这里,淡淡的香味缭绕着,远处是兵器交接的练剑的声音。   他越发觉得自己处境艰难,抬头望了望这位归雪的小师妹,她笼罩在天光里,眉梢嘴角都带着笑意,其实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   乌梦榆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把这一盘桃花酥抱到自己的身前:“我不会给你吃的。”   冯轻舟:“……”   忍! 第10章 断水(一)   好不容易,这七个幻海弟子花了五天时间,紧赶慢赶,总算给绘制出了一套阵旗。   冯轻舟满脸憔悴:“乌师姐,这是我们幻海阁的天地玄黄杀阵,时间比较紧,只能用五次。”   他手里一共八面阵旗,每一面都是方形,深红为底,黑墨绘制的纹路。   乌梦榆:“你这阵旗好用吗?这是要拿去卖钱的,可不能敷衍。”   冯轻舟这几日已经学会了忍耐,耐心解答:“少说也能卖上六千灵石,若是冠上我们幻海阁的名号,可以卖到七千灵石。”   乌梦榆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幻海阁的名号?”   冯轻舟得意起来:“是了,我们幻海阁以幻术阵法闻名,在仙市里这样的阵旗可是很难抢的。”   他指了指阵旗上的一个小图案——一只浮在水里的玄武。   “见到这个图案便知道是我幻海阁的阵旗了,这个只有幻海核心弟子,才能绘出来。”   乌梦榆仔细地端详着阵旗,玄武图在阵旗翻转间隐隐有光华流转,瞧着还是很能唬人的。   她忽然问:“你觉得我们归雪的阵法怎么样?”   冯轻舟一时语塞,上三宗蓬莱宗和归雪宗皆以剑道闻名,大慈悲寺是修行佛法的。   下七宗内以幻海阁和十方派的阵法最为厉害。   其他的大宗小宗倒也没有阵法特别出名的了。   归雪宗的阵法嘛,如果一定要排名,应当可以排进前五吧?   毕竟在归雪的地盘上,他捡好听的说:“应当在修仙界前五之列。”   乌梦榆拿了阵旗:“好嘞,我去给阵旗再画个归雪的图案。”   冯轻舟:“?”   “这不就成了归雪和幻海联合制作,这价格嘛,再涨个两千灵石不过分吧。”   冯轻舟:“……”   *   归雪的阵法峰设在第八峰。   因为父亲是研习阵法的,乌梦榆也没少往第八峰跑。   她找到相熟的师姐:“师姐啊,你能在这个阵旗上绘个归雪的印记吗,我想拿去卖钱。”   师姐姓阮,身姿修长,气质沉静,已于第六峰学习阵法三十年有余。   “你啊,又缺钱了吗?”   乌梦榆:“对啊,最近出门一趟,遇上幻海阁的挑衅,又亏了三万灵石。”   语气那叫一个可怜,几乎想挤几滴泪出来。   阮师姐也有耳闻那七个幻海阁弟子的故事。   她接过天地玄黄杀阵阵旗,失笑道:“也不能说画就画,我得去试试这阵法的威力,若真是不俗,再画归雪印记才不堕门派威名。”   乌梦榆点头再点头:“好的师姐,你弄好了知会我一声就好,回头我把它卖了分你钱。”   阮师姐却道:“我打算去剑冢试一试阵法的威力,你要一起来吗?”   剑冢。   仅仅是听到这个词,乌梦榆已经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遥想当年她初学剑的时候,也曾被剑法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打动过。   归雪宗的剑修,习剑满三年,就可以到归雪剑冢寻找自己的本命剑。   第三代掌门人的怀因剑,碧落洲流传过来的恨风剑。冬虚剑尊年少时的本命剑……   归雪的剑冢收录了不知多少名剑,即使不能得到名剑的认可,哪怕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放到外边,也是上等的灵剑了。   乌梦榆怀揣着对剑的一腔热情,和同门师姐师兄……还有季识逍一起去了剑冢。   剑冢和她想象的一样,巍峨,广阔,数以千计的剑,高高低低地,悬在头顶上,悬在夜明珠地微光之上。   第一眼看到的是剑,目之所及的最远处也是剑。   仅仅是站在剑冢里,便有种热血沸腾想要拔剑杀敌的冲动。   接着,师兄寻到了本命剑……   师姐得到了名剑认可,完成挑战即可……   她,没有一把剑接纳。   乌梦榆花了三个月时间,几乎与剑冢里的每一把剑都接触过。   可是没有感受到过任何一把剑的剑灵。   她听不到剑灵声,什么挑战也参加不了,游走在剑冢里,却被排斥在外边。   最后,季识逍出现了。   他只是慢慢地走进剑冢,和平时走在归雪的大路小道没有什么分明。   可是下一刻——   整座剑冢响起来了。   像是沸水烧到最极致的时候,那种嗡嗡嗡的声音。   乌梦榆终于听到了剑灵的嗡鸣声,虽然不是在欢迎她。   “我……就不去了吧,谢谢师姐。”乌梦榆道了声谢,笑着离开了。   这么多年了,她再也没踏进过剑冢一次。   如今乍听到“剑冢”这个词,她已经觉得平静了……   不,不平静。   啊啊啊果然还是意难平。   乌梦榆望了望剑冢地方向,又望了望自己的峰头——   往剑冢的方向去了。   “我就来这么一次,就看一看,反正我已经不修剑了,接不接纳都无所谓……”乌梦榆反复对自己说。   *   再一次踏进剑冢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寒凉。   剑意成风,极其肃杀地从她身上掠过。   第一眼看到的是头顶高悬的恨风剑——剑长三尺,剑身通黑,经年不化的血迹未散。   接着,一排排的古剑闯入她的视野里。   它们待在归雪的剑冢里,好像待了许多许多年,一直在找新的主人。   乌梦榆脚踏在深灰色的地板上,选了条路,随意地在剑冢里走着。   墙壁上,虚空里,甚至于路边的地板缝隙里,都能看到剑。   只是和多年前一样,她感受不到一把剑的剑灵,就好像,它们是死物一样。   转过一个小弯,有一条更幽深的路。   乌梦榆略略弯腰,走进小路里,忽而听到了说话声——   她躲在墙根处没有动,倒不是因为别的。   她多年前寻不到本命剑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归雪宗,脸已经丢过一回。   若让人知道她还来剑冢,还不死心。   好像还是挺丢脸的。   “怎么说,你们在剑冢忙活了半个月了,能拿到什么剑啊?”   “害,别说了,一来就想要主角那把恨风剑,就他洗劫归雪的时候拿走的。这剑啊,鸟都不鸟我们。”   “行了,别太好高骛远了,能拿把长绣剑,素问剑,知微剑……已经很不错了,好歹是剧情人物用的。”   “我也知道啊,可是这剑灵奇怪得很,我这剑法已经大圆满了,都不能和它有共鸣。”   “哎,能拿什么拿什么吧,别忙活了半个月,一把剑也拿不到啊……”   “什么拿不到我就心态崩了,还不如去学阵法,十派会武怎么和主角他们比啊?”   “……”   声音渐渐远去了。   “主角的恨风剑”?   乌梦榆又听到了几个不懂的词。   她等那群人的声音彻底听不到了,才从墙根里站出来。   一抬眼,竟然看见了季识逍。   他还是穿的黑衣,空手来的剑冢,正斜靠在墙壁上,神色不明,   乌梦榆只看得到他清瘦的侧脸。   “你就在这里偷听别人讲话?不怕被发现啊季师兄?”   季识逍只望着高悬的剑,影子团在脚下。   哦对,她忘了,季识逍修剑满三年的时候,就能引起剑冢争鸣了。   他在剑冢里,所有的剑灵都为他沸腾,他的气息可以融在剑里,是很难被发现的。   “那把剑用的不顺手吗?”   “啊?”乌梦榆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季识逍说的是他赠予她的那把剑。   虽然在剑冢里没能寻到本命剑,但是季识逍从寒潭秘境历练完回来的时候,随手送了她一把剑。   “在秘境里捡的。”   那把剑看起来很脏很破,就像是刚从泥里挖出来,或许只是百年前的一柄破烂   她很嫌弃,然后把剑洗了洗,洗出来的剑身却如月华覆盖,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乌梦榆便把这剑一直别在腰间了。   “勉勉强强吧。”乌梦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搭在自己的剑柄上。   其实她还挺喜欢这把剑的。   季识逍看也没看她一眼:“你再来剑冢一百遍,也寻不到本命剑的。”   乌梦榆:“?”   她“哦”了一声,语速飞快:“那我走了,你自己慢慢找你的本命剑吧,季天才!”   来剑冢就不是明智之举,遇到季识逍更是自取其辱。   只有剑的事情,她才会在季识逍面前吃瘪。   可恶可恶……   乌梦榆反而笑了笑:“你干脆,跟着刚刚那些人好了,听他们的口吻,好像很知道哪些剑最好一样,反正你也学人精。”   “那些人,提到的知微剑,是崔峰主刚刚从宝翠洲买回来的。”   乌梦榆心下一惊,望着季识逍。   他的神色像淬了层冰一样:“那把剑,分明还在剑峰,没来得及送进剑冢,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乌梦榆:“知微剑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季识逍:“宗主,崔峰主,和我。” 第11章 断水(二)   季识逍跟着那些人的去处,大跨步地往前走,乌梦榆慢吞吞地缀在他后边。   这里面的剑忽长忽短的,墙壁也高高低低的,扑面而来的剑意最是磅礴。   不过乌梦榆是难以感觉到剑意的磅礴浩渺的,她只觉得有点冷。   她跟着季识逍的影子走着,让自己的影子和季识逍的影子贴着,最好能完全缩在季识逍的影子里。   季识逍:“……你干嘛?”   乌梦榆:“帮我挡挡风呀。”   季识逍显然不想搭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   穿行过条长长的陡路,来到了一处圆圆的平台上。   这里只有三把剑,斜斜地插 | 入如冰一样的地面。   其中便有刚刚那些人提到过的长绣剑。   乌梦榆小步小步地跟过来,看季识逍在一把剑前停下了。   她虽然剑法天赋很差,但是对剑冢里的这些剑倒是能如数家珍。   “哎,看来这些人还是有点本事哎,长绣剑感觉已经快认主了。”   哎,一个二个剑道天赋都这么厉害吗。   深深怅惘·乌梦榆少有地和季识逍一起沉默了。   季识逍:“拿了这剑,心术不正,也只是糟蹋。”   乌梦榆:“也别这么说嘛。”   季识逍挑眉:“?”   乌梦榆这人可是从来不会为别人说好话的,对他更是落井下石来得欢快。   “我想起来了,刚刚可能是你那些追随者爱慕者吧,打听了你的行踪。”   季识逍:“我不认识他们。”   “你不知道吗?乌梦榆撇撇嘴,“自你从归雪宗走后,宗里的好多人日日夜夜为你茶不思饭不想,为你消得人憔悴……”   季识逍,有一种迫不及待地,想拔剑的冲动。   乌梦榆说着说着,又想起了很开心的事情,眉眼又舒展开——   “我卖你的传音鹤都卖了好多钱,我还搞了个拍卖,居然有傻子花五百灵石买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真的笑的好夸张,季识逍想,别人傻不傻不一定,乌梦榆是笑得挺像傻子的。   “总之就是,她爱你,他也爱你,他她它牠祂都爱你。”   “人见人爱季小逍!”   乌梦榆“啪”地一声打了一个响指。   季识逍终于完完全全地看向她了,虽然表情不太温和。   乌梦榆一点也不怕他的脸色,反正季识逍心情好的时候也是死人脸。   他说:“乌梦榆,你还真挺聪明哈。传音鹤,耗费的是我的神魂。”   远距离的传音鹤,需要接收者的神魂。   乌梦榆当初为了能联系到(?)季识逍,准确的说,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骂一骂季识逍,特意找季识逍做了很多传音鹤。   一小缕一小缕的神魂,合起来也是对心神极大的损耗。   乌梦榆犹豫:“那不然,我分你钱?”   季识逍一言不发看着她。   乌梦榆又想了想:“不然,你也去卖我的传音鹤?虽然,好像没什么人想联系我哈哈哈……”   季识逍:“……”   剑冢里的剑大多是锋利的,而光却很温和,夜明珠的光就这样柔柔地映在清澈的地板上。   乌梦榆望了望这满满的剑,又看了看季识逍,幽幽地叹口气——   “季识逍,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你看,你不仅是万人迷,还是万剑迷。”   季识逍:“你闭嘴吧。”   乌梦榆:“你可以不喜欢我说的话,但是你不能不让我说话。”   “噌”——季识逍从地上的剑里随意选了一把,剑灵几乎是瞬间认了他为主人。   乌梦榆:“你好随意啊,你就这样挑一把剑,你让其他那些爱慕你的剑怎么办?除却巫山不是云,见了你,以后还怎么认别人……”   季识逍终于忍无可忍似的,拿剑抵住了她的咽喉。   剑尖是锋利的,乌梦榆甚至能感觉到它在脖颈上冰凉的触感。   可是这一剑一丁点杀意也没有,一点也不像季识逍的剑。   怎么都说季识逍杀意重,我感觉他收放自如得挺好呀。   乌梦榆的小脑袋往右边轻轻地移了移,再用指尖慢慢地把这柄剑往下压。   剑很快往下垂——季识逍把剑收了回去。   她笑着:“那我闭嘴了。”   剑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隐隐约约的剑嗡鸣之声,光拉长了他们二人的影子,倒显出几分寂寥来。   季识逍看了眼乌梦榆,她很快感觉到他的眼神,接着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来。   这人吵的时候是真吵得他灵台都不清明了,可她不说话的时候……也很烦。   季识逍恍惚觉得,“无穷碧心法”其实一点用也没有,起码不能让他在乌梦榆吵的时候,保持平和的心态。   他望了望剑冢的深处:“我会去查一查那些人的,你最近,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   他爹的,又好自为之。   她以前要去秘境历练,季识逍说“好自为之”,她要改修毒功,季识逍说“好自为之”,她要参加“十派会武”,“好自为之”……   季识逍一定没有好好听过文学课,词语竟然匮乏到这种地步!   乌梦榆清清嗓子:“我不行!”   “季……少侠。”她有心想找个好点的称呼,但她一向对季识逍直呼其名,一时间怎么也想不出来好的词。   “我不能好自为之的,我一个人待着就会出事,你得保护我,你不在的时候,我都差点被木长老杀了。”   虽然她有好多好多符箓、丹药,防身的法宝,逃跑的灵器……   可是,该省则省嘛嘻嘻。   乌梦榆神色诚恳真挚,一分是恳求,九分是理直气壮。   季识逍:“你能有点求人的态度?”   乌梦榆是个很能屈能伸的人,立马可怜巴巴:“求……求求你啦?   季识逍:“?”   她又揉了揉眼睛:“现在感觉不对,哭不出来,等什么时候有氛围了,我再来哭着求你。”   季识逍:“……”   剑峰在地上划过一道痕迹,“刺啦”一声像是划过冰面。   季识逍今日来剑冢,主要是为了选一把趁手的剑,然而他每年都会来剑冢修行,始终没有找到完全契合自己的剑。   眼下既然随意地挑选了一把,那么用着柄剑参加十派会武也无妨。   他打算回日月崖了。   乌梦榆笑:“我得回第三峰了。看一看我的七个小奴隶有没有在好好干活。不和你玩了,拜拜。”   季识逍点了一下头:“你走吧。”   乌梦榆看着季识逍的脸色,心里更加高兴,这人肯定早就想让她走了,但是吧又拉不下脸来和她吵。   嘿嘿,让季识逍不开心她就开心。   她转过身离开剑冢。   季识逍抬了抬眼皮,眼角余光看到乌梦榆离开的背影。   她的步伐很欢快,只是几步就快走出剑冢了。   剑冢里到处都是锋利的,只有地板上印出来她的影子是柔和的,一头黑发柔顺地披下来,戴的是刻着桃花的簪子——   乌梦榆忽然转过身,对上了他还没收回的眼神。   “你今天回第三峰吗?”   季识逍握剑的手松了一瞬,第三峰桃花烂漫,桃红草绿,是一片安宁祥和之景。   然而下一瞬,他又想起了自己在鬼哭江上的日夜。   剑心不稳,心魔渐生。   “……我需要留在日月崖。”   乌梦榆点点头,笑得更开心了:“好!你可千万别回来啊,现在第三峰人太多了,怪挤的。”   季识逍更觉郁气难消,道:“放心,我不回来。” 第12章 断水(三)   回到第三峰,幻海阁的七个小奴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埋头于画阵旗之中。   乌梦榆很满意,找个了好日子,很是鼓励了一番:“我很欣慰呀,大家有这种日夜不辍的画阵旗的心,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代阵法大师的。”   她模仿了每次宗主给他们做演讲时候的口吻。   冯轻舟:“……”   身旁的幻海阁同门忍不住小声说:“哥啊,长老们什么时候来啊,我宁愿回幻海被关起来,也不想在这打苦工了。”   “我也是啊,大小姐简直了,什么毛病都能挑出来,不仅要威力大,还要耗费灵力少,我要是能画出来这样的阵旗,我还至于被困在这?”   “呜呜呜我受不了了,好想念幻海阁的椒麻鸡……”   “……”   冯轻舟已经看淡了:“我看长老的意思,是让我们跟着归雪宗去十派会武了,她挑毛病归挑毛病,挑十条总有一条是对的,就当是磨砺阵法了。”   乌梦榆于阵法上的天赋,稍微比剑法好那么一丁点,但是长年累月跟着自己的老爹耳濡目染,对于阵旗的鉴定还是很有一手的。   这些人一开始画出来的阵旗显然就是忽悠人的,在她的“指点”之下——   “灵力灌注多了,最好在三分到四分之间。”   “这个画得太丑了,卖不出好价钱的。”   “哎,说多少遍了,幻海阁的标志要大!大!大!一眼就能看到,这人家才会买啊,记得把归雪标志的地方留出来啊。”   “……”   这水平是突飞猛进起来。   乌梦榆也很高兴,小奴隶水平越高,她的钱越好赚回来。   爹娘不在宗内,零用钱也好久没给她捎回来了。   只带来一只传音鹤——“小榆好好准备十派会武,我们蓬莱见,比得好给你奖励。”   最近日子过得有些捉襟见肘,乌梦榆很是怅惘,随意记了记账本,叹口气,得想办法赚钱了。   听风老麻雀向来大惊小怪的:“你还会记账本?”   乌梦榆:“怎么瞧不起人呢?我算术课可是第一名!比季识逍做得好多多了!”   听风飞过来看了看账本,只见上边写着——   吃饭 六十灵石   买裙子 五百灵石   喂仙鹤 八十灵石   杂费 一千灵石   ……   听风礼貌请教:“你这个,杂费是什么啊?”   乌梦榆:“就有时候吧,不知道怎么回事,钱就用完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些就记作杂费。   听风:“……哈哈那你还记个屁的账。”   乌梦榆把账本往它身上一扣,带着剑却是往日月崖去了。   听风扑腾着翅膀:“你找季识逍?奇了怪了。”   乌梦榆一本正经:“请教剑法。”   听风:“认真的?”   乌梦榆:“我爹娘说,十派会武名次高一点,多给我点钱。”   听风的翅膀扇得更欢快了:“哈哈哈哈我早就让你练剑了,早干嘛去了,现在抱佛脚,为时晚矣小乌榆,年轻人,不听老妖言。”   *   归雪宗一处偏僻的长亭内——   楚明漪又和朱轻羽见了面。   “你在春江花月夜上有什么提升吗?”   朱轻羽摇头:“这个剑法的描述读起来还是太晦涩了,也是,我们这种以前完全没建立过剑法体系的人,要把它学会太难了。”   楚明漪望着自己的小伙伴:“既然这样,把目光放在别的身上了,多准备些符箓、法宝、阵旗这些,在十派会武中赢的几率更大些。”   朱轻羽失笑:“内门弟子每个月可有两千灵石补贴,可是外门弟子一个月只有两百灵石,我实在是囊中羞涩。”   楚明漪的脸红了红:“是我考虑不周。”   朱轻羽的目光游离了许久:“其实,归雪宗最有钱的地方,莫过于练丹的回春峰,和研究阵法的第八峰……偏偏那位小师妹的父母都是这两峰的实权人物……”   楚明漪猜测:“……你是打算从乌梦榆那里弄钱吗?”   朱轻羽:“想过。但是太难了,根据小说里的剧情,以及我这几天的观察推测——”   “她身上至少有地级九等的护心镜,地级一等的符箓若干,地品阶以下的法宝就数不出来了,常常跟在她身边的那只麻雀,也很难搞……”   “而且,她那把剑……”朱轻羽陷入了疑惑之中,“从那天的春江花月夜来看,那必定是一把天级甚至超过天级的剑……为什么在原著里一句也没提过。”   楚明漪回忆着剧情:“原著里,她根本没用过剑吧,只有鞭子。”   朱轻羽叹口气,有种说不出的遗憾:“所以啊,从乌梦榆身上弄钱,是太难了,我只能寄希望于屯点归雪宗特有的剑魄,看到时候能不能卖点钱。”   剑魄可精炼于剑上,增强威力,归雪的铸剑这方面是冠绝十派的。   “不说这个了,你在内门有什么收获吗?”   楚明漪:“我这三天都悄悄去日月崖找了季识逍,他只要练‘无穷碧心法’就会在那里。”   朱轻羽笑:“每天去?你不会真喜欢他吧?”   楚明漪脸一红:“没有没有,想着搞好关系啊,以后若是真按照剧情来,我们才是朝生暮死啊……”   朱轻羽的目光望向了天空:“所以才要抓紧提升自己啊。我已经联系到了别的穿书者,等十派会武,我们得做点事啊……”   话音刚落,他却收到了一只传音鹤——   “兄弟姐妹们,最近在剑冢有所斩获,不出意外,今天应该能拿到长秀剑了,如果也想进剑冢的,可以来找我们。”   楚明漪暗自心惊:“这是?其他的穿书者吗?”   “对。”朱轻羽简单解释着,“我这段日子联系上了一些人,只是怕暴露身份,一直只用传音鹤联系。”   “能搞到长秀剑,这也是把地级品阶的剑了,穿书者里面,能人还是多啊……”   朱轻羽:“我打算去剑冢看看,你要去吗?”   楚明漪:“我就不去剑冢了,我已有本命剑,去剑冢解释不清楚原因,我还是顺便去日月崖打卡,再回自己的峰练剑了。”   “好,两天后还是在这里见面。”   两个人于长亭里告别。   一个去日月崖,一个去剑冢。   *   通往日月崖的路是一条不怎么舒服的路——   盘桓在山峰的边缘,极窄,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行。   迎面扑来的,不再是归雪温暖的桃花香,而是彻骨的带着冰渣的寒风。   日月崖上寸草不生,偶尔会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每天只飞过几只老鹰,唯有太阳与月亮相伴。   映入眼帘的,是极破旧的一幢幢石屋。   季识逍的屋子,在最里边。   楚明漪手里拎着一个木质雕花的食盒,穿行过熟悉的小路——   灰扑扑的房屋,早已枯死的高高的树,地面上是介于石与泥之间的状态。   在树下,站着位身着红衣的少女。   那红色,是一种像是融汇于晚霞里的偏向于橘红的红。   竟然是乌梦榆。   再仔细一看,那只名为“听风”的麻雀正停在枯树上。   论坛里分析这位小师妹和季识逍的关系,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   ——“这两人本来就没感情,被剑尊硬生生牵到一起的,你再看看这后面,小师妹对男主角一见钟情,非君不见,哎呀,这仇不就更大了吗……”   但根据楚明漪这些日子的观察,乌梦榆和季识逍的关系称不上好,但也不至于有深仇。   难道真是因为之后十派会武,乌梦榆对主角一见倾心的缘故吗?   楚明漪望着这位师妹的脸,忽然升起了一丝可惜——   长得这么好看,干什么不好非要喜欢种马男呢。   “乌师妹?”   乌梦榆偏过头:“师姐,你是来找季识逍的吗?”   楚明漪有些不自在了,她的确是想要抱大腿,才想着能不能在季识逍的归雪时期,和他搞好关系。   可是这个理由要怎么说出口呢。   “我想找季师弟请教剑法。”   乌梦榆“啊”了一声,“可是我在这等了好久了,他也没回来。”   听风纠正她:“准确的说,你只等了不到一刻钟。”   乌梦榆依旧抱怨:“啊好累啊好累啊,季识逍怎么不好好在这里练剑,跑出去了。”   她仔细地在空气中嗅了嗅,闻到一阵隐隐约约的鲜香的味道。   目光左右逡巡了一下,最终停留在了楚明漪手里的食盒上。   乌梦榆望了望楚明漪,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师姐,你是在讨好季识逍吗?”   楚明漪没料到她的问话这么直接,神色未来得及遮掩,只说:“……没,只是想着请教剑法怎么也该给师弟点报酬……”   乌梦榆不会又像上次一样给她一剑吧……   乌梦榆看了看这位师姐,脸上还是有层薄薄的红意,看起来像是被戳破心事后的样子。   之前,她只是很讨厌通过她来讨好季识逍,可眼下这位师姐不来烦她,只烦季识逍,这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乌梦榆好心解答:“你不如直接给钱。”   楚明漪:“……这,师弟很缺钱吗?”   给钱也太生分了吧。   《问路乾坤》的女主角之一就是用吃食打动季识逍的啊。   “他,不知道,反正花钱挺多的。”   打架养伤,买剑养剑,都是钱。   这也太香了,乌梦榆动了动鼻子,觉得那食盒里的香气一阵一阵地冒出来。   “季识逍只吃辟谷丹,很少吃食物了。而且他今天不知道去哪了,等回来,你这些吃的肯定都凉了,不如……”   楚明漪看了看乌梦榆的表情,闻弦声而知雅意:“这样,不如师妹来尝尝?”   乌梦榆很开心地凑过去。   食盒里装的是一小锅鱼汤,乳白色的汤液里浸透着薄薄的鱼片,浮起几片青绿的菜叶。   乌梦榆只尝了一口,就开始发愣。   她说:“师姐,你来讨好我吧。”   楚明漪:“啊?”   乌梦榆又尝了一口鱼片,肉滑软得仿佛要融化了一样:“你看,季识逍肯定不会吃你做的食物,我就不一样了,我会大吃特吃还会夸赞你。”   “季识逍吧,他就苦哈哈地从秘境里弄点秘宝出来卖。我……我我们可以倒买倒卖,劫黑济己……我们可以一起发财!”   “季识逍就剑法好一点,修为高一点,其他不过尔尔!和他天天呆在一起,会心情不好的,和我嘛……”   听风嗤笑一声:“和你在一起,迟早被你气死。”   楚明漪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乍一听乌梦榆的话又觉得好有道理。   她被带入了乌梦榆的逻辑里,情不自禁地点了许多头。   到最后,乌梦榆朝她挥挥手:“师姐,记得明天也准备鱼汤哦,来第三峰找我。”   *   另一边,朱轻羽来到了剑冢。 第13章 断水(四)   乌梦榆:“好饿呀。”   听风:“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有三千颗辟谷丹。”   乌梦榆:“对哦,我有芝麻味的,花生味的,麻辣味的辟谷丹……但是吃腻啦。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呢?季识逍不算人。”   话说到这里,她又给季识逍发过去一只传音鹤——“季识逍,你要辟谷丹吗?我有特辣特麻特甜味道的,你要吗,便宜卖给你。”   “哎,这个特辣特麻特甜味道的真的太难吃了!”   她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头发也松松散散地垮着,浑身像没骨头一样:“师姐怎么还不来找我?”   听风却是沉默了一会,问:“你真不觉得楚明漪有什么问题吗?”   乌梦榆:“有什么问题嘛,也就是人忽然开朗了,对季识逍特别关注在意了!然后,剑法变臭了!”   “没问题没问题,只要她能做好吃的,就都没问题。”她随口胡说着。   听风很少有地严肃了起来,麻雀脑袋端端正正的:”以前楚明漪的剑法虽然也不是最出类拔萃的,但是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你看她使剑的样子,分明是连剑心也没有了。”   乌梦榆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哎,我知道呀。”   她直起了身,刚刚嬉笑的神色隐去了,将头发仔仔细细地梳了梳,黑发柔顺地散落在肩侧。   “以前的楚师姐,每日只知道研习剑法,连厨房恐怕都没进过,怎么能做出那样的美味来呢?”   听风:“那你还……”   乌梦榆轻轻地揉了揉麻雀:“所以我去戒律堂把断水剑拿过来了。”   她从储物袋里拿出来一把剑,此剑和别的剑都不太一样,一眼望去并没有锋芒凌厉感,只觉得柔和得近乎普通。   断水剑是戒律堂的宝物,斩妖除魔的利器,只有正副堂主能用此剑。   听风对乌梦榆这个“拿”,很表示怀疑。   乌梦榆笑眯眯的:“哎呀,暂时用一下,一会就给他们还回去就是了。”   正是午间时分,阳光如水一样披落下来,树木的影子,高楼的影子,人的影子全部都是柔和的一团。   楚明漪没有食言,果然拎着食盒来了第三峰。   乌梦榆的住所名为摘星楼,院子里有一个小亭子,她和楚明漪再加上一只麻雀就在小亭子里用餐。   “师妹,今天做的是鱼汤、糖醋排骨和土豆烧牛肉。”   楚明漪把食盒盖子打开——糖醋排骨的汁液弥漫酸酸甜甜的香味,牛肉炖得烂熟和黄澄澄的土豆混杂在一起。   “师姐这也太香了,你的手艺是在哪里学的呀。”乌梦榆的眼睛亮晶晶的。   楚明漪一阵恍惚,也许是这两天乌梦榆在她面前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也许是穿进书以后,一直没有过大的危机。   她顺口就答了出来:“跟着父母学的,一直做手艺就变好了。”   话一出口,楚明漪猛然心惊,父母,原著里这位楚明漪有父母吗,一直做菜,会不会说错了……   乌梦榆神色不变,似乎什么异样也没感觉到,语气甚至还很甜:“原来是这样,师姐,不然我们合伙去开酒楼吧。”   牛肉是反复炖烂了的,筋络里浸透了汤汁,似乎是用小火炖的,每一寸都是最合适的口感。   “真的,到时候我们用灵兽肉做菜,以师姐的手艺,一定可以发大财!”   楚明漪犹豫了下,她分不清楚乌梦榆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我考虑一下吧。师妹喜欢就最好了。”   暂时她还是想走剧情,不想开启莫名其妙的经营支线啊。   吃饱喝足之后,乌梦榆的手搁在了断水剑上,表情却还是笑着的:“师姐,以前的楚师姐还活着吗?”   阳光仍然披拂过来,她的脸笼罩在满满的光辉之下。   楚明漪却觉得周身置于万丈冰渊之下——   她勉力维持着表情:“师妹?这话是何意?”   乌梦榆笑:“师姐最近变化也太大了,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虽然她和原来的师姐也不算熟稔,可好歹同门一场,这件事情还是得管管的。   她慢慢地拔|出了断水剑,这剑看起来轻巧,可是手中却如千钧重一般,像是从深深的泥沼里将它拔|出。   仅仅只是把它握着,乌梦榆的脸已经苍白了几分。   楚明漪暗自调动灵力开始防御,虽然没感觉到任何的杀意,可是心神却完全紧绷了起来。   乌梦榆微微一笑,却先用断水剑往自己身上刺了一剑。   剑锋是锐利的,几乎是毫无阻隔地穿透了她的身躯。   楚明漪愣愣地看着她的这一系列动作。   只是剑锋穿过后,身上却没有一丁点血流出来,乌梦榆也丝毫没有被伤到的样子。   “断水剑就是这样了。如果非妖邪,非夺舍……是伤不到人的。”   楚明漪还有些发怔。   接着,乌梦榆把剑对准了楚明漪,笑道:“师姐,现在轮到你了。你看,其实这剑是根本不伤人的。   “能让我刺你一剑吗?”   乌梦榆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仿若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请求。   楚明漪快要维持不住自己的神色了,她无论回答哪一个好像都是死局——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剑的虚影如同光影一样,根本捕捉不到,还没来得及闪躲,就已经袭来。   楚明漪只觉得阳光铺天盖地地奔涌而来,她的胸口被剑轻柔地贯|穿了——   轻柔。   断水剑穿过她,却没有任何疼痛感,就像是一片水轻柔地涌过来。   乌梦榆一怔,握剑的手也为之一僵,断水剑,伤不到师姐,难道不是夺舍吗……   听风也愣住了,怎么会……   楚明漪终于回过神来,虽然不知道哪里有问题,但既然断水剑伤不了她。   那现在的主动权应该是在她手上。   她的面色冷了下来:“乌师妹,你这样也太失礼了吧。”   乌梦榆勉强把断水剑给收回了鞘,四肢百骸流淌的灵力几乎是为之一荡,她只有用剑撑在地上,才能勉强维持住站立。   出断水剑,是对灵力的极大损耗,以乌梦榆的修为,驱使此剑还是太过勉强了。   她塞了两三颗丹药,面色苍白:“你不是楚师姐。就算断水剑认不出来,你也不是。”   楚明漪:“我不知道……”   乌梦榆打断了她,拔出了自己别在腰间的剑,,仿佛所有的光华都凝结在了她手里的剑上——   “师姐,现在是我自己的剑,如果不想死的话,还是说实话的好。”   她的神色冷冷的,不笑的时候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如果原来的楚师姐没有事,你把她的身体还回来,我可以保证你不死。”   楚明漪第一时间出了剑,这些日子,她于剑法上也是修行颇多,并没有以前那么磕磕绊绊了了。   “你在说什么啊,断水剑也证明不了吗?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剑锋直逼着另一把剑的剑锋,鱼汤还没有凉,乳白色的汁液晃悠悠地荡着,然而气氛已经彻底剑拔弩张起来。   乌梦榆和她楚明漪过了几招,每一招都使用得凌厉非凡,几乎把楚明漪打得是节节败退。   “以我的剑法天赋,能把楚师姐打成这样,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听风看热闹不嫌事大,只说:“哈哈哈哈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最后一剑,乌梦榆横架在了楚明漪的咽喉处:“师姐,还是随我去戒律堂吧。”   半晌,楚明漪把自己的剑收回鞘,放弃抵抗一样:“我心魔入体了师妹,剑法行至我这个境界,天资又不高,心境也不稳,最是招惹心魔的时候。”   她仔细回忆着原著里对心魔的解释——   “我日日夜夜都在与心魔斗,师妹不要用这种无稽之谈来打扰人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感受不到心魔。”   乌梦榆心神一阵恍惚。   什么心魔?心魔是什么?   每每听到这个话题,她就又深刻地感觉到一遍自己的天资愚钝。   师兄师姐常说,他们自己练剑练法术的时候,偶尔心境会陷入幻境里,一开始幻境很好挣脱,随着修为的增长幻境会变得更难。   长辈们说,待境界突破至开阳境后,心魔会成为实质,日日缠绕在心间,但归雪有上乘秘法可以斩心魔。   但如果斩不过去,只会越来越沉浸在虚幻的世界里,性情大变或者沦为行尸走肉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什么幻境,什么心境恍惚,什么心魔扰乱,从来没遇到过。   听风曾经笑她:“哈哈哈哈你是因为修为太低了,所以遇不到吧,也挺好的,吃吃喝喝睡睡,做猪确实比做人自在呀。”   乌梦榆有些拿不准了,难道师姐和木长老他们,这些日子的奇怪行为,都是因为心魔吗。   听风在一旁小声说着:“小乌,不然收手吧,真有可能是心魔的,你这样与她缠斗,反而是害她。”   良久,乌梦榆收回了剑,“抱歉,师姐,嗯,谢谢你做的菜。”   她在储物囊里拿出来一袋子灵石、符箓和丹药,递给楚明漪:“就当是赔罪吧。”   她默默地回了摘星楼里。   幻海阁的七位弟子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正在研习着阵法,神色专注而认真。   冯轻舟看着乌梦榆的模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乐出声来:“怎么了这是?大小姐还能不高兴?”   乌梦榆神色怏怏,只说:“别烦我。”   她给季识逍发了条传音鹤:“季……师兄,你能不能帮我绑架几个人?你会什么逼供的招数吗?”   传音鹤刚发出去。   戒律堂的师兄来消息了:“师妹,木长老醒了。”顿了顿,“季师弟把剑冢拆了,都在戒律堂呢。”   乌梦榆:“啊?” 第14章 断水(五)   季识逍把剑上的血轻轻拂去了。   他在剑冢里,脚下是东倒西歪的剑修们。   深红的鲜血蔓延在剑冢的地板上,伴随着冷冷的光。   “季师兄好大的威风,在归雪宗里边滥杀同门,也不知以后天底下哪里能容你。”已经匍匐倒地,被伤得不轻的一位年轻弟子,有些恨恨难平。   季识逍:“我若想杀你,你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师兄,不知什么事情……怎么闹得这么声势浩大。……”也有一些弟子没有受伤,正在墙角边瑟瑟发抖。   季识逍:“宗内最近有妖邪入侵。去戒律堂请断水剑。”   *   朱轻羽也给自己的小伙伴发去传音鹤——“剑冢打起来了,别去戒律堂。”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有些庆幸。   还好他觉得不安全,并没有以真实身份和那些所谓的穿书者同伴相交。   归雪的剑冢里是藏了好东西的,主角后来用的恨风剑,女主之一用的长秀剑,以及主角的一个小弟用的归因剑……   这些都是一等一的好剑,也难怪乎那些人起念头。   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竟然被季识逍给抓住了尾巴。   他今日到剑冢的时候,外边天朗气清,里边却是一片血腥。   季识逍竟然,把这些日子挑战过恨风、长秀、归因……这些剑的人,全部强行带去了戒律堂。   他们穿书者里边还有人不怕死似的,高喊了句:“兄弟们别怕,他春江花月夜还没圆满呢,我们杀出去,又是一条好汉。”   然后被季识逍轻飘飘地镇压了,用的最普通的铁剑,最普通的归雪剑法,就是让别人血流得多了点。   朱轻羽只望了一眼季识逍沾着血的背影,就悄悄地从剑阁里退出去了。   *   戒律堂外一片森严,这恐怕是归雪宗最肃杀的地方,深绿的云杉树整齐地列在四周,方圆五十里之内,连鸟鸣声也没有。   门口一众弟子穿着黑色的甲胄,正在把守着。   戒律堂的师兄走在前边,给乌梦榆领着路。   “师兄,木……长老醒来之后有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特别的,解释说那天她的确对师妹出手了,但是因为修行功法出了岔子,把师妹当成了敌人。”   “哈?”乌梦榆简直被这个解释的无赖程度给惊到了。   什么修行功法能把她认成敌人啊?   她和这位木长老除却短暂的师生关系,可是一点交情也没有。   而且,那天木长老确实提到了好几次“季识逍”的名字。   幽深的走廊里,只有两侧的夜明珠在莹莹地亮着光,穿过几个回廊,才到了议事殿。   一张长方的灰黄的木桌,木长老坐在桌前,头发有些凌乱,看起来是憔悴了些。   师兄走上前去:“长老,乌师妹已经到了。”   木长老抬起了头,直直地望着乌梦榆,笑了笑:“小乌啊,之前功法练岔了,那天本来是想交代你一些关于十派会武的事情,但是心魔陡生,抱歉下了杀手。”   又是心魔?   这说辞还真是一模一样。乌梦榆隐隐觉得木长老和楚师姐其实是一伙人。   她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上去,恰好和木长老面对面地坐着。   “没关系,修仙者易遇心魔,能一次性解决心魔劫的也没几个。长老这样,我能理解的。”   木长老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如果我现在把你杀了,然后说是心魔劫,你觉得可不可以呢?”   木长老的笑容又僵了几分,年轻的面容扭曲了一瞬。   夜明珠的光把这议事殿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乌梦榆眉眼弯弯:“木长老,还是好好再想想借口吧。”   木长老的脸僵了片刻。   乌梦榆给出建议:“长老,你若是真诚心诚意地道歉呢,可以赔我钱的,丹药费算个一千灵石吧,精神受损,算五百灵石,一共一千五,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哎,她是真的有在努力开源节流哎!   “长老,师妹,季师弟来了。”戒律堂的师兄推门进来禀告着。   木长老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防备的姿态瞬间消失,嘴唇也微微向上弯,整个人像是松了口气。   “我想先见季识逍。”   季识逍自然是在戒律堂外边守着的,他的身姿挺拔,唯有眼神凝在虚空里,说不出的阴郁之色。   在他的身后嘛,乌梦榆数了数,一个,两个……总共缀了三十三个人,身上皆带着锁仙拷,有些衣衫上尽是血迹,依次站在戒律堂前高高的台阶上。   应当是用了禁音符,即使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戒律堂前依然如死一般寂静。   这,他查事情,阵仗还真是大。   季识逍手里拿着堂主令:“我已经禀告过堂主,请断水剑彻查宗内宵小,还请戒律堂的师兄师姐们方便一下。”   “断水剑现在不在戒律堂,应当是被副堂主……”   乌梦榆连忙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把断水剑拿出来,飞速递给季识逍:“我之前借了没还。”   戒律堂师兄师姐们:“……”   木长老是一看见季识逍就怔忪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期待。   半晌,她又默默走到了季识逍的身旁。   她自穿书以来,先是莫名其妙被乌梦榆给弄晕了,接着在戒律堂昏睡了许多天,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想找季识逍。   “季识逍你现在怎么样了?春江花月夜应当快圆满了吧?”她压低了声音,“……幻海阁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只要你把他们神魂烧了,是查不出来是你杀的……”   季识逍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木长老的身上。   木长老更觉得心神荡漾,此时若能把季识逍的好感度刷上去,避开BE的支线,最后赢得人一定是季识逍。   季识逍盯着她:“木长老,烦请一同带上锁仙拷吧。”   “哎?”   戒律堂师兄迟疑着:“季师弟,我们是没有权力对长老上锁仙拷的,得请示峰主或是宗主……”   季识逍手里蹿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仅仅是直视一眼,就恍惚觉得天地间都重了几分。   “我有冬虚剑尊的留下的剑意残魂,可以代行峰主之责三次,这是峰主和剑尊之令。”   “是。”   木长老仍然不解:“为什么……”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禁音符同样生效了。   季识逍的手摩挲着断水剑,望着台阶下的人。   台阶下的人同样望着他,眼神有害怕有怨毒有不解有恨,总归是不好的眼神。   乌梦榆好心提醒:“季识逍,我刚刚试过了,我觉得断水剑应该查不出来,这剑可笨了。”   季识逍只垂了眸   她用断水剑仅仅出一剑,就已经灵力枯竭耗尽,季识逍虽然修为高出她许多,但若要对这么多人出断水剑,也不好过……   乌梦榆再次好心提醒:“你如果死了,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你是有多瞧不起我,才会觉得我会因为断水剑死在这里,”季识逍顿了顿,“想太多。”   季识逍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任何温和的气息也没有了,与其说用的是断水剑,倒不如说是审判的剑。   他虚虚地一抬手,用了一式“抽刀断水水更流”。   刹那间,仿佛是潮水汹涌地奔来,所有的一切都被冲刷走。   然而下一瞬,整个世界风轻云淡,断水剑没有伤到任何一个人。   这意味着,三十三个人和木长老都不是妖邪,也没有夺舍。   戒律堂师兄叹了口气:“师弟,既如此,按规矩应该把这些人放了。”   季识逍沉默不语,将断水剑归鞘,他面色如常,只有脚步略微踉跄了一下。   乌梦榆把自己的丹药瓶拿出来,倒出一大把在手心里:“这是特辣特麻特甜味道的回灵丹,你要吗?”   季识逍把她手上的丹药全抓过去,一口全吃进去了,而神色表情依旧如常。   乌梦榆看得叹为观止,特麻特辣特甜的味道,她此生都不愿意再回想。   “季少季少,你喜欢吃这个味道吗?还要吃吗,要不要我卖给你?”   季识逍是老板的时候,叫一声季少爷不过分吧。乌梦榆满心只想卖掉自己的破烂。   季少神色淡淡,面色如霜雪,嘴角却溢出了一点血来,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话,但也只是吐出更多的血来。   强行用断水剑,看来对他反噬也不小。   乌梦榆:“可怜啊,不听小乌言,吃亏在眼前。”   “季识逍!”   木长老从锁仙拷里解开,第一反应竟然是把季识逍叫住了。   “我想和你谈谈。”   *   木长老,季识逍,乌梦榆三个人在议事堂里面面相觑。   乌梦榆先在椅子上坐下了。   木长老:“小乌,我和季识逍有话要单独说,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乌梦榆最喜欢和别人对着干:“我不可以。”   “长老,有什么要谈的,你们自己去外边说呗。我才来戒律堂多久啊,大老远把人叫来,我可不走。”   她靠在椅背上,从储物袋里拿出没吃完的桃花酥,慢慢地品着,瞧上去有多懒散就有多懒散。   旁边的椅子被拉开,水墨纹的衣袖沉下来——季识逍也坐了下来,剑贴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他道:“长老,还有什么事吗?”   木长老看了看乌梦榆,又看看季识逍:“我有办法解决幻海阁的事情。”   乌梦榆:“?”   幻海阁的什么事情呀,她的七个小奴隶还在第三峰画阵旗呢。   “你杀了那七人是瞒不过幻海阁的追踪的,他们本来就是追踪的好手,在十派会武上……”   “长老,”季识逍打断了她,“我没有杀他们。”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杀了他们?”   木长老愣了愣,不应该啊,季识逍在十派会武上的一切事情的导火索,就是渭城雨啊,这件事没有发生吗……   季识逍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长老还是理清自己的说辞,再来和我说吧,断水剑伤不了你,别的剑可是伤的了的。”   乌梦榆品味了一下这句话,这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不是她和楚明漪说过的话吗。   “季识逍,你又学人精抄袭怪。”   木长老:“即使没有这件事,别的事我也可以帮你啊……你……”   乌梦榆:“长老啊,你是觉得季识逍有哪里需要帮的吗?你看他,有仇家自己就解决了,缺钱自己就去秘境找,谁能让他不痛快啊……”   她笑了笑:“你不如来帮我吧,我比较柔弱,比较需要帮助。”   木长老看了眼乌梦榆,心中除了愤恨,也只剩下怜悯,早晚都会死的炮灰人物不必多费心力。   “心魔也不需要我帮吗?”   季识逍:“所以,长老是对心魔有什么新的见解吗?”   木长老吐出三个字:“舍利子。”   这话一出,乌梦榆坐直了身子,桃花酥也不吃了,似笑非笑,望着木长老。   季识逍也看着她。   那目光其实很平静,木长老却隐隐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她忍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开口——   “佛道圣物舍利子,连破军剑都能镇压,心魔更是不在话下。”   “只要劝说大慈悲寺,把舍利子拿出来作为十派会武的奖励,以识逍你的剑法,必定是囊中之物。”   原著的剧情里,季识逍可是为了用舍利子对付心魔,而把大慈悲寺给屠遍了。 第15章 大慈悲寺(一)   乌梦榆听了半天,终于听到自己熟悉的话了,忍不住泼冷水:“长老你说得容易,大慈悲寺用舍利子镇压破军剑,那群和尚可不会拿出来。”   木长老的神色松活了些:“我已经打听到了,目前破军剑由大慈悲寺的八位圣僧以佛法镇压,舍利子已经无用了。”   乌梦榆笑得很开心。   大慈悲寺和归雪宗同为十大派,三大宗,每年都会有友好的仙法交流会。   她以前可是和那群和尚经常打交道的,那叫一个啰嗦和小气,整天拿着个破碗打秋风。   他们怎么可能把舍利子交出来。   “交出来不会答应,可是暂时用用,他们会答应的,我已给宗主传信,与大慈悲寺商量,如十派会武的前十名可以用舍利子一月……”   季识逍:“如果长老说的是真的,那你是为什么,要为弟子如此着想呢?”   “我自认,和长老交情极淡,修的也是剑法,与长老的体修路子截然不同。”   木长老先在心里回答了出来,因为你是反派呀,是归雪的剑道天才,我希望你赢。   脑子里的念头千回百转,她总算编出一个理由:“我外出历练时,去了趟十方阁的天水幕,在那里看到了归雪的未来……”   乌梦榆笑:“长老,你还信天水幕吗?那都是哄小孩子的。”她还看到过自己进大慈悲寺修佛了呢。   十方阁天水幕,是集天地造化之物,一年中有那么几个时日,可以在那里看到“未来”——   但是这“未来”绝大多数是不会发生的。   看到自己与夫君琴瑟和鸣的女子,反而杀夫正道,无情道青云直上;   看到自己百年飞升的修士,反而困在一个境界里怎么也走不出去;   ……   木长老:“即使几率低,能从天水幕里看到未来,已经很不易了,所以很多事情也应该未雨绸缪。”   乌梦榆来了点兴趣:“那你看到了什么?”   木长老忽然屏息凝气,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开始回忆《问路乾坤》的原著剧情——   “开端是在渭城,七位幻海阁弟子来截杀,小季你把他们反杀了,在十派会武被问罪……”   “后来心魔越来越重,大慈悲寺舍利子名望在外,你是把整个寺上上下下屠戮之后,才取得了舍利子……”   乌梦榆:“?”   季识逍:“?”   “长老,你连这个也会信吗?”季识逍忽觉不耐。   木长老的面容突然迅速地变化着,清丽的脸上爬着皱纹,乌黑的头发渐渐如枯草,而变白。   乌梦榆指了指:“长老你……”   木长老仿佛无所觉一般,继续说着,说话的速度慢了很多:“……后来你被追杀到黄泉渊,应当是在那里……”   她其实记不太清楚季识逍的剧情,《问路乾坤》这本书她只是囫囵似地看了一遍,本来关于季识逍的篇幅就很少,还往往相隔几十上百章,根本连贯不起来。   她对季识逍的很大部分的印象,来源于论坛里的同人文,那里面季识逍武力高强,被原创女主角治愈,或者是被穿书的乌梦榆治愈,是顺风顺水的归雪天骄……   木长老卡了壳,想不起来在黄泉渊里发生了什么。   她终于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脸,另一只手接住了掉落了一缕白发。   血从她的嘴里慢慢地流出来,她好像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音来,拼命地摇着手,却依然抵抗不了这古怪的事情。   最终,木长老白发苍苍,脸一团皱,趴到在了桌子上。   夜明珠的光照在她的身上,也成了一道冷冷的光。   乌梦榆呆了呆:“这是……”   她站起身,想凑近些看看木长老的状况,可起身的时候,带起了一阵微风,一吹——   木长老的尸体散作细小的微尘,散落在空中。   “假的吧……”乌梦榆还没想清楚这一切,只意识到了一点,“她怎么就没了……”   季识逍盯着虚空里已经飘散的看不清的微尘,“非得道不可窥天命。”   他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平静得就像终年屹立的归雪峰,风不来的时候是寂静的。   “她说的是真的。”   凡窥天命,若看到别人的命运,不可告诉相关者。   木长老或许是从水天幕,或许是从别的地方,窥得了季识逍的未来,若只是自己知道还好,告诉了相关者……   诸如五行派,问苍河门这些对演算涉猎较深的门派,对于窥天命是慎之又慎,不算己身弟子之命,只大概算一算天下苍生大事。   饶是如此,修习演算窥天命的修士也没有长寿的。凋零至今,已没有多少人修行了。   可是,可是,这样被抹杀,这样迅疾的衰老,寿数耗尽……   乌梦榆怔了许久,一方面想着那位木长老,虽然不相熟,可毕竟是传道解惑过的师长,是归雪的支柱,就这样荒谬地没了。   另一方面——   “她说的是真的。”   什么啊,她说什么?季识逍屠戮大慈悲寺?入黄泉渊?   怎么可能,季识逍不应该像她的祖父冬虚剑尊一样吗,从小天之骄子,一路遥遥领先,是归雪的骄傲,是名门正道的领袖,甚至可以突破祖父都不曾跨越的境界……   乌梦榆:“可是天水幕,那东西那么不靠谱,她看到的肯定不是真的,我还在天水幕看到过我……”   季识逍伸手,覆在了她的嘴上。   密密的寒凉的感觉自他的手传过来,她闻到了一丝极淡的桃花香味和血的味道。   季识逍的眼睛里是一片深沉的黑,仿佛什么光也照不进去。   “别说了,”他道,“你非要少几天命才开心吗?”   季识逍,感觉,心情很不好。   乌梦榆把他的手掰开:“啊,你的手那么脏,不要随便碰我啊。”   季识逍不再管她,叫来在戒律堂外的师兄,只说:“木长老因窥天命而去世,准备长老的归墟礼吧。”   归墟,乌梦榆望了望空无一人的椅子,既无尸首也无神魂,归于哪里呢。   戒律堂守在外边的师兄是目瞪口呆,刚刚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季师弟,你们这,说不过去呀,长老归墟礼是要禀报宗主的。”   季识逍:“我会亲自和宗主说的。”   他交代完之后,负着剑,像平常一样,快步走出戒律堂。   乌梦榆想了想,用一个法术把议事殿里散落的灰尘收于一个小袋子里。   她再用了张急速符,一下子比季识逍的速度快了许多,一晃眼到了季识逍的前方,   她站在桉树底下,隔了五步左右望着季识逍:“你接下来干嘛去?”   季识逍:“回日月崖练剑。”   不愧是他……好无趣一个人。   乌梦榆开始讲道理:“你现在呢,是危险人物,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你肯定会被宗门严加看管的。”   季识逍:“那你想做什么?去向宗主告状吗?”他讥诮了一声,“我的未婚妻?”   他站在层层叠叠的云杉树下,影子落下一道修长的光影,衣袖随着微风轻轻地吹拂,仿佛也染上了云杉的冷香。   乌梦榆朝季识逍逼近了一步,虽然比他矮一些,但头扬起来,神色也冷下来:“你朝我凶什么呢?未、婚、夫。”   季识逍不好好说话,她就更不好好说话。   “我倒是有好办法,你直接入大慈悲寺改修佛门,以你的杀孽,走完九十九道‘佛道难’,该立地成佛了吧。”   季识逍不言不语,只有眼神如落下来的利刃。   乌梦榆笑了笑:“从到解决这个事情之前,由我来看管你,季识逍,你如果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握着自己的剑:“我会杀了你的。”   季识逍盯着她手里握着的剑,这是他从寒潭秘境里,和妖兽缠斗了一个月赢来的剑,经过铸剑峰的重铸,再于归雪洗心池凝练了九九八十一天。   剑出之时,如水凝成冰的一瞬,应当是把好剑。   他忽尔从树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云杉的冷意像退潮一样从他身上退去。   他和乌梦榆更近了一步,更清晰地看到,细碎的阳光游鱼般浮在面前的这人脸上。   “乌梦榆,就你练剑的方式,再练一百年,可能可以伤我一下。”   季识逍的语气好像和平常一样了。   “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乌梦榆笑,“以弱胜强未尝不可。未来的季剑尊,可不要阴沟里翻船。”   季识逍似乎是笑了一下,提步从她身边走过去。   乌梦榆:“你干嘛?”   季识逍:“?”   乌梦榆:“我得看着你呀。你跟我去第三峰,我不去日月崖,听风麻雀都不住那鬼地方。”   季识逍:“……”   乌梦榆嘱咐:“记得不要在桃花林旁练剑,之前被你砍秃的还没长出来呢。”   季识逍接了她的话茬:“那不正好?没长出来的地方当空地。”   ?   季识逍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花花草草!   “我不管,你砍一片花瓣下来,我拔你一根头发。”   作者有话说:   最后被穿书的人都会回来哒~ 第16章 大慈悲寺(二)   阔别已久的第三峰依然如往常一样。   桃花瓣铺满了整座山峰,如同是一场盛大的桃花雨后。   ——不,倒是比以前热闹了不少。   季识逍的目光只略略在桃林上一扫,就收回了目光。   乌梦榆走在他前面。   七个幻海阁的弟子已在第三峰住下了,乌大小姐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要让他们画一个桃花林幻术的阵法。   于是桃花林里,他们这一众人有的踩在树梢,有的在树下涂涂画画。   乌梦榆走上前:“不能踩在树上,你把桃花踩坏了得赔钱的。”   幻海阁弟子面容抽搐,一瞬间便从树上跳下来:“……受教了。”   乌梦榆又晃悠到冯轻舟的身前,看了两眼他画的阵图:“小冯呀,我看这所有人里面就你画得阵法最好看。”   冯轻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您有什么高见就直说。”   乌梦榆:“没有没有。我真觉得你画得特别好!”   她神色真诚,眼含笑意,穿的是件碧绿的广袖交领裙,碧绿色与远处的桃粉色朦胧成一片。   冯轻舟微微恍神,又听得乌梦榆说:“这样,你现在往东边再行二十里路,给桃花布个阵法,别让它伤到了。”   季识逍在原地抱着剑站了一会,他只看得见乌梦榆在前方,正笑着和一个幻海阁弟子说着些什么,桃花瓣纷扬在风里。   偶尔听得见几个破碎的词“最好看”“特别好”“……”   他觉得自己站在这实在是浪费时间,戒律堂之事又浮现在眼前,更觉心烦意乱。   乌梦榆偏过头看他,招了招手,声音大了些:“季识逍,我已让小冯去那边布阵法了,你练剑可别伤到我的花。”   冯轻舟有些愣愣的:“季师兄要在桃花林里练剑?我的阵法可防不住师兄的剑。”   乌梦榆:“不用防住,只要能记录破阵的次数就可以了。”   冯轻舟实在觉得这事情荒谬得难以言说。   他在幻海阁的时候是听说过乌梦榆的。   但大多数听说的都是她如何如何胡搅蛮缠,如何如何草包蠢笨,与她那位未婚夫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虽然他并不理解以季识逍的剑法天赋,为何不直接修无情道。   在第三峰待了这么些天,大小姐虽然确实很烦,但也不是传闻那种草包蠢笨的烦,是另一种说不出来的烦。   此时听闻季识逍的“练剑不得伤花”的要求,又觉得这位少年剑尊这么多年能忍受大小姐,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挺厉害的。   乌梦榆交代完,又往季识逍的方向走去:“真的不能再砍花了,会秃的。”   季识逍垂眸,手里的剑动了动,仿若是一道疾驰而过的光,“唰”地一下扫过桃林,从桃花的间隙里划过去,消隐在不可见的远方。   数片花瓣只振了振。   乌梦榆赞叹:“就是这样。”   而紧随而来的风吹过时,花瓣们像是初来的雪,柔软地飘落着。   季识逍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冷冷的桃花的香。   *   夜晚时分,万籁俱寂。   乌梦榆悄悄地从自己的房间里溜出去,幻海阁弟子已睡,季识逍在练剑。   完美,没有人会发现她的行动。   一只老麻雀停在桃花树上幽幽地看着她。   乌梦榆被惊了惊:“老麻,你真不知道自己一团黑很吓人吗,下次换个别的颜色来。”   听风却上下打量了一番乌梦榆的装束,一身短打似的夜行服,头发已经高高地挽上,一看就不是去做好事。   “咋滴啊?你这又是准备去做点啥?”   乌梦榆“嘘”了一声:“今天在戒律堂发生的事情我总觉得不太对,想去归雪驿查一查。”   听风对戒律堂之事略有耳闻,也就听得季识逍认错了夺舍的人,请了断水剑无事发生,闹了个乌龙。   归雪驿是归雪信件往来之所。   听风很怀疑:“你查什么啊,偷看别人信件?”   乌梦榆:“怀疑我方有卧底,你跟着来就是了。”   归雪宗与大慈悲寺,相隔了遥遥数万里,从归雪宗若要传信到从大慈悲寺,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快的话用传送阵,需要三天时间。   慢的话,用传信鸽这些妖兽,得送上半个月去了。   但是传送阵耗费灵石数过多,而且用传送阵的信件太过惹眼,所以,如果那些奇怪的人要往外边寄信应当是用更慢的方式。   希望信还没寄出去。   乌梦榆到了归雪驿。   漆黑的夜里,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这里,青砖灰瓦,绿树粉花,都静谧地立着。   只有防御法阵在运转中还隐隐透出一点光芒。   听风小声说:“这防御法阵可是你老爹亲自布下的,普通的长老都不一定能悄无声息混进去,你怎么进去?”   强行破阵是不难的,难的是不破坏阵法溜进去。阵法变幻万千,同样的阵旗也能摆出不同的阵来,没有一法通万法的解。   若没有高深的阵法造诣,还真不好破眼前的阵法。   乌梦榆轻轻笑了笑,她用了几式“惊鸿影”,宛如一阵风一样掠进了阵法里,脚下踩的位置飞速变换,最后一式“踏西行”稳稳落在了阵法里面。   听风牢牢地抓在她的肩膀上,只觉得风呼啦呼啦地吹,几个呼吸便进了阵法里边。   而防御阵法仍在闪着光辉,半点没有警觉。   “你的身法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不对啊,就算是我在碧落洲的全盛时期,也不见得……”   乌梦榆很得意:“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瞧不起我。”   听风仍然小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你肯定不对劲。”   乌梦榆住了嘴,不再理他。   她的父亲是阵法一途的大师,平日里做的阵法大多是用在门派里的,但是百年来,也有不断流传到外边的。   父亲并不希望自己的阵法,有一天伤害到母亲和她,所以很早就开始在阵法里钻研“空子”,   以特定的轻身功法,带着特定的法宝,走特定的路,就不会被父亲的任何一个阵法所伤。   归雪驿里整齐地摞着二十余个大书架,黯淡的地面上有掉落的纸张,唯有月光隐隐透进来一点清辉。   乌梦榆找到标注着“往生洲”的书架,再从左往右看,很快找到了“大慈悲寺”。   她心里默念着,师兄师姐们实在对不住了,我并不是有意想看你们的信,我一定匆匆扫过争取忘掉,待此间事了再向你们赔罪。   “就是这儿,你看这一摞,我看这一摞,我们动作得快,归雪驿的师兄师姐早上来得特别早。”   乌梦榆拆了第一封信——   “……今宵师兄要参加今年的十派会武吗?是什么时候……”   她赶忙拆了第二封——   “哈哈那位方丈是真的弃修佛门,去十方派提亲了吗,快告诉我,归雪离得太远了啥都不知道……”   “……”   “……佛子今宵如今是在什么境界了……”   “……我这一招回天之剑是练出来了,我看不比你们的佛子今宵差……”   “……”   她拆了二十多封信,有一小半都提到了那位“佛子今宵”,剩下一半是什么大慈悲寺某某,弃修佛门还俗成亲的八卦,还有对某某人下的战书。   “是不是这个?”   听风用法术翻着信,忽而眼神凝在一处笔迹上。   乌梦榆凑过去瞧,上边正写着——   “空悟方丈,我于苍河叩问天命,无意知道了……我宗的季识逍,未来正是屠戮大慈悲寺的凶手,如果我猜的不错,舍利子应该已经遗失了……   还有许多画面不方便一一在信里解释,如果可以,我想见方丈一面,加入大慈悲寺……”   乌梦榆有些生气:“怎么这就想着从归雪去大慈悲寺了?眼巴巴地舔着,欺我归雪无人吗?”   若是大大方方地改修佛门,归雪也不会不放人,这样拿着同门当投名状,真是其心可诛。   听风还是第一次见“屠戮大慈悲寺”这件事,也觉得奇怪:“季识逍是得罪什么人了吗?这样的话也编得出来,大慈悲寺真会信吗?”   乌梦榆动了动嘴唇,没有解释这个,她把这张信纸翻过来瞧了瞧:“是在外门杂物堂领的纸,你闻一闻,能找到神魂气息吗?”   听风生气:“……我又不是狗。”   “再找找,看还有人写信吗?”   他们翻了一个多时辰,总共找到了三封信写给大慈悲寺投名状的。   接着又在幻海阁和蓬莱宗的书架上都找了找,幻海阁的信件里没发现什么端倪,可能是因为先前的信件已经寄出去了。   倒是往蓬莱的信件里,发现了两封想打听怎么入蓬莱的信,信里写着——   “……季识逍杀孽太重,不能接剑尊衣钵,我有办法可以对付他……” 第17章 大慈悲寺(三)   乌梦榆的手指紧紧攥着这五封信,用了个追踪符,符箓指出了信上的神魂气息所在。   黑夜像是密不透风的墨水一样铺盖着,她提着剑便随着追符过去了。   *   疏影堂一处房间内。   两名外门弟子正在交谈着——   “林兄,这几日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啊,怎么的,发生了什么好事?”   被称为“林兄”的人“哈哈”大笑两声:“我给大慈悲寺写信去了,奶奶的,我们既然知道后面的剧情,直接去大慈悲寺岂不是正好?”   话说完,他又“咳咳”大咳嗽两声,没来由地觉得冷了几分。   “也是,三大宗中,蓬莱归雪分别被主角反派占了,我们不好大展身手,去大慈悲寺是正好。”   他们两个只是穿到了普通的外门弟子身上,之前混在人群里跟着起哄让乌梦榆比剑,后来又往剑冢里想得把好剑。   可是他们二人大概真是天资不高运气也不好,想抢什么机缘都没抢到。   算来算去,竟然只有依靠先知剧情来为自己谋后路。   林兄还是笑得张狂:“那佛门舍利子到底是去哪了,论坛里推断说大慈悲寺早把它遗失了,可后来季识逍屠大慈悲寺的时候又用舍利子压制心魔,奇了怪了,我看不懂了。”   他的伙伴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指着他的脸——   “哎哎哎林兄的你的脸……”   林兄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使出水镜照了照镜子——头发边缘生出了几缕白发,而眼角竟然有了细纹。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惊骇万分。   房间的门本来是严丝合缝着的,这时候却显出一种诡异的静寂来,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不是吧,我记得《问路乾坤》的原著不闹鬼啊?”   “嘘,哥,少说几句。”   什么声音好像接近了——   门猛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踹开,外面夜风吹得正盛,除了呼呼的风声,只有一片全然的黑色。   接着,从那黑色里猛然蹿出一道亮光,亮光的身后跟着一位面如寒霜的少女。   ——看着竟如索命的艳鬼一般。   *   乌梦榆把五封信的主人都找到了,将他们关押在了戒律堂。   “师姐,这又是哪一出,在戒律堂前闹的还不够吗?”   “我只是想去幻海阁重新学阵法,这也要绑人?”   “……”   五个人的嗓门都大得很,乌梦榆听得心烦,给他们下了禁言符。   她的神色如高山之雪:“幻海阁的七个弟子没有死。”   顿了顿,又道,“你们所言的,季识逍屠戮大慈悲寺的事情,我在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告诉我的那个人,如今已经尸骨无存了。”   乌梦榆手握着一把寒潭而出的宝剑,眉梢嘴角皆是冷淡,不自觉地用出了点“春江花月夜”的势来。   五个人激动的表情慢慢平复,转而有些害怕,又有些颤抖地看着她。   乌梦榆:“你该庆幸……暂时不会逼供你们,守好你们的秘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待此间事情查明之前,你们就待在戒律堂吧。”   此话一说,五个人却是更加激动,面色通红,眉毛紧皱,若不是手脚都被缚着,恐怕是要扑上前来以头撞铁栅了。   乌梦榆没再看他们一眼。   戒律堂值守的师姐问她:“师妹,这些人既然想改投别派,为什么不问询一番呢?”   乌梦榆想起木长老化成一团灰的场景,道:“他们知道一些事情,但是这些事情如果说出来,可能,可能会对他们的身体有损害……”   木长老的寿数耗尽,这五个弟子中的其中两个也白了头,瞧着是寿数有损。   强行逼供他们,若他们再说点什么出来,可能又像木长老一样灰飞烟灭了,原来的同门也就不在了。   乌梦榆勉强笑了笑:“师姐,就先这样吧,我觉得这件事情太奇怪了,解释不清楚,等我弄清楚了再和宗主秉明。”   走出戒律堂,夜色如一团看不清的黑雾,一直延伸到望不见的远方。   而在大慈悲寺却是白日里阳光最盛的时候。   威严而辉煌的大殿里,五位僧人身披袈裟,分别坐在五张蒲团上。   怀谷方丈手持着信件,细细读完上面的文字:“这已经是我大慈悲寺收到的第二十一封信了,真是奇怪,怎么个个都知道舍利子遗失了。”   另一位横眉怒目的方丈道:“还有归雪宗那位季识逍,哼,什么人能够屠我大慈悲寺,大慈悲外八十一塔,这小子才多少岁,真是欺负到头上来了。”   “他是冬虚剑尊的高徒,原先的仙法会我见过这孩子的,是与佛无缘之人。”   “哈?冬虚都归墟了,再说呢我宗也有两位佛尊呢。归雪再怎么想捧他的弟子,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吧?”   坐在对面的方丈显然要和蔼许多,慈眉善目:“是的,我也不信这样的说辞,有可能是这位季小友得罪了人,年轻人的爱恨,是真的弄不明白了。”   “这些人还想入我大慈悲寺?真是的,以为我们什么阿猫阿狗都收吗?怕是三条‘佛道难’都走不过去,这些门派怎么尽养些酒囊饭袋出来?”   “哈哈哈哈哈管这些信是什么意思,总之十派会武要开始了,让我们的弟子去和他们碰一碰,这才叫过瘾。”   怀虚方丈总结:“一切等到十派会武定夺吧。”   他朝着外殿轻喊了声:“今宵,到时候,好好会会这位季识逍,万不堕我大慈悲寺的威风。”   外边传来一声极为清亮的答声:“是。”   ……   第三峰,桃花林。   “我使了一招春江花月夜,就‘嗖嗖’地把他们全都打败了,那个外门弟子还向我求饶说什么这一辈子生是归雪人,死是归雪的鬼。”乌梦榆正对季识逍显摆着自己的事迹。   “我回他,既如此,下辈子当一只归雪的猪好不好,他竟然不答应!”   乌梦榆愤愤:“他肯定不是真的爱归雪。”   风有些冷,天空里堆着层乌云,厚厚叠叠地压下来。   季识逍坐在石椅上,桌上摊开一本剑谱,正漫不经心地看着。   “春江花月夜,你不就会第一式吗?”   “这叫以势压人,第一剑是最重要的,使得天花乱坠也不为过。”   季识逍看看她:“你大可以去写一本剑法书,好好讲讲你的剑法理论,实战不行,装腔作势是一等一的。”   乌梦榆笑:“放心,我肯定在上面写,我的剑法师承归雪宗季识逍。”   季识逍给她的桃花酥如今只剩下了一碟,乌梦榆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吃完了就没了。   她的手上沾着桃花酥的碎屑,顺手在季识逍垂下来的衣袖上擦了擦。   季识逍面不改色,用了个清洁术法把桃花酥的碎屑去除了。   咦?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以前衣服上沾那么多血都不在乎,怎么这么一点碎屑就看不顺眼了。   乌梦榆:“季识逍,你怎么这个时候爱干净了,你以前身上沾血都不管的!”   季识逍:“血可以提神。”   剑锋穿过身体而散落的血花,是最能让他的剑开刃的东西。   乌梦榆又吃了块桃花酥,再在他身上擦了擦手,才道:“……总之那五个人被关起来了,还下了禁言符,应当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了。”   季识逍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我去把那天在剑冢闹事的人都抓进戒律堂吧。”   乌梦榆疑惑:“你怎么抓?随便编个理由?”   他的手里握上了从剑冢里拿的那把剑,深黑衣角上的雪白滚边像是流动的云,声音却也仿佛和拂过桃花的风融合在一起:“用‘春江花月夜’,我可不是你。” 第18章 风起(一)   丧钟的“锵”“锵”“锵”地一共敲了九声。   飞鸟被惊动时扇起的风,将桃花瓣在虚空里铺就成一层散落的粉墨画。   乌梦榆穿了身白衣,手里握着捧菊花,正在归雪的主峰,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上。   程若师姐和孟越思师兄在她的身旁。   听风那只老妖怪则是说着自己从不给人类上坟,躲到藏书阁里去了。   “我初入门的时候,那时木长老还是执事堂的,有幸与她共事过三年,是位严于律己的长辈。”孟越思回忆着过往,语气里也不免带了几分怅惘。   程若点头:“以前觉得长老为人太过严苛,现在又觉得物是人非,修心真的太难了。”   他们三人一同走上台阶,循着小路到了翠灵洞府。   木长老的墓碑就立在此处,连同着她供在长明殿里的灵牌,和乌梦榆收拾起来的细灰。   灰石铸就的墓碑上刻着“归雪长老木婉清”,前边已经重重叠叠地摆着淡黄的菊花。   归雪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聚在此处,看着很有几分拥挤,然而却并不吵闹,只有衣袖翻飞与轻轻的脚步声。   乌梦榆随着人群向前走去,跟着师兄师姐一同对着墓碑拜了拜。   孟越思师兄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面容端正,用了扩音的术法——   “诸位,目前宗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木长老正是因此而去世,若藏着掖着不告诉大家,恐有风雨飘摇之感,所以在向宗主秉明后,我在这里简单陈述一二。”   他又朝着木长老的墓碑拜了拜,再说:“目前戒律堂已经成了专门的督察队调查此事,不过正值十派会武之际,可能需要十派会武结束才会有结果。”   风也停止了,阳光却很温柔,一缕一缕地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墓碑上也满是金黄的光。   “你们可以把它想象成是另一种形式的妖邪入体,如果身边有朋友忽然性情大变,或者说一些很奇怪的话,可以直接向督察队举报。”   人群一阵哗然,一时间议论纷纷,同门之间嬉笑怒骂之声吵吵嚷嚷——   “这算什么事情,性情大变?我觉得我这朋友性格一天一个样啊。”   “滚吧你,你才是性情大变,以前多温柔的一个人啊。”   “吵什么吵呀,这奇怪的话要怎么界定呢?木长老到底是说了什么话?”   “……”   浮动的人群里,乌梦榆遥遥地望见了师姐楚明漪。   楚明漪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孟越思沉声:“安静。诸位同门,木长老已经因为这事遭了无妄之灾,我不希望归雪再有人因为此事受伤了。”   “若觉得自己,最近正值心魔劫关卡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目前藏经阁已开放明月入心剑法,耗费门派贡献值即可借阅,望大家早日得斩心魔。”   他的面容总给人温和的感觉,说起话来很是让人信服:“至于如何判定,我相信,大家面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同门——”   “是不会认不出来的。”   *   戒律堂里仍然一片寂静。   丧钟的声音隔得遥远却清晰。   季识逍回望了一眼戒律堂的牢房——   加上他今天带回来的人,这里已经被关押了二十一人。   这二十一个人,有的默默靠着墙,脸上一片麻木,有的眼睛仍然闪着愤恨的光,如同在盯着仇人一般,还有一些“咿呀咿呀”地叫着,想要突破禁言符的功用。   这里是另一种的阴冷与黑暗,夜明珠发出惨淡的光,他脚下的影子虚晃成一团模糊的样子。   “诛杀幻海阁七人……屠戮大慈悲寺吗?”季识逍轻轻问,忽而又轻轻地笑了笑,“我其实还想知道,你们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当即便有一人眼睛亮起来,开始挣扎着,示意着自己的嘴,想要说出话,见说出话不成,便在地面上开始写着。   他靠着墙,透过朦胧又黯淡的光影似乎看见了遥远的过去——   冬虚剑尊死前,曾经对他托过遗言。   那位年老的,慈祥的长者,只有提到剑的时候,才会露出点往昔的锋芒。   “识逍,持剑行天下路,立身正则不惧心魔,勿忘初心。”   季识逍:“是。”顿了顿,“我并不是合格的正派弟子,剑尊对我的期望也许……”   冬虚剑尊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希望你记住,自己是为什么修的剑。”   季识逍恍惚了一瞬,他为能够杀出风月派而修的剑。   剑尊又说:“出剑其实练到最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难的是如何收招。”   季识逍隐隐知道剑峰的长老们,其实很担心他的心性,修心的心法为他寻了无数,只是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了。   “偿还完归雪和剑尊的恩情,诛杀风月派之后,我会入无情。”   ”往碧落洲,或者黄泉渊,再或者乾坤一线天,在那里以杀入道练至极境。”   “我不会把剑对向正道。”   冬虚剑尊又笑了笑,看起来很和蔼:“怎么就尽练剑去了,世间广阔如斯,修剑先修心,你没有广阔的心境,如何突破剑的境界。”   季识逍只答:“我与剑尊是不同的道。”   他只有剑。   他没有看那人在地上写的什么,转身走出了戒律堂,然后——   收到了一大堆传音鹤(?)   *   乌梦榆打了个哈欠,师兄讲完了木长老的事情之后,又把他们一众人带到主峰顶上。   主峰顶上够宽,大家不用挤着站,而是规规矩矩地就像灵药田一样站着。   孟师兄又开始讲斩心魔的剑法要领,最后到了十派会武的动员。   师兄哪里都好,就是太啰嗦。   “诸位,十派会武的前百人已经选出来,希望大家在出发之即也不要懈怠,可以少练术法,但是向武之心需得时时保持。”   “蓬莱与我们同为三大宗,也是以剑闻名的宗派,这次去蓬莱的十派会武,想必是一场恶战。”   乌梦榆听这话已经听过不下三遍了。   她开始给季识逍发传音鹤——   “季识逍,救命,我在主峰晕倒了,你快来救我。”   “你再不来我就死掉了。”   “呜呜你好狠的心。”   孟师兄抑扬顿挫:“三十年前于我归雪宗进行的十派会武,剑峰付鹤行师兄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一举夺魁,一剑成名,目前已斩心魔,入无妄境。”   “……   乌梦榆戳着传音鹤:“喂喂喂是传音鹤失灵了吗?”   “……”   “一百二十年前的麒麟秘境的十派会武,遭遇魔道偷袭,宋盏师姐,在最后只剩一个人的时候,独挑魔道高手十八人,杀出了血路,是最惨烈也最实至名归的魁首。”   “……”   乌梦榆有气无力:“江湖不见了季识逍,我死了。”   她的手接住了一片纷落而下的桃花瓣,将它轻轻下吹,花瓣打着旋飘落。   “愿诸位承过往之志,莫坠我归雪之名!”   乌梦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不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然而,她好久没怎么收拾整理储物袋,把传音鹤混杂在一起了。   这一只是寄给孟越思师兄的传音鹤。   ∑(O_O;)   于是,乌梦榆眼睁睁地看着这只传音鹤高高地飞起,越飞越高,飞快地来到孟师兄身旁。   孟师兄似乎是演讲得太过投入,没有注意到,于是传音鹤再借由扩音的术法——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在宽阔的主峰上,密密麻麻的归雪弟子身前,回荡着。   连桃花都震落了许多。   孟越思:“……”   围观得归雪弟子:“……”   刚刚御剑来主峰的季识逍:“?” 第19章 风起(二)   像是剑斩开海一般,同门侧过身,或背过身,乌梦榆骤然成了人群的中心。   乌泱泱的一片脑袋,像看热闹一样望了过来。   她极为乖巧地笑了笑,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也没有。   厚脸皮嘛,只要自己不露怯,就没有输!   她遥遥地指着季识逍说:“季师兄来啦,之前听说他也想讲一讲十派会武。”   注意力轻而易举地被转移到了季识逍身上,大家对于季识逍的热情显然比她高,一时间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季识逍。   连孟师兄也笑着说:“识逍,你要说点什么吗?”   未等季识逍开口,同门之间已经叽叽喳喳地,比听风还吵地讨论起来——   “季师兄在戒律堂前使的那招抽刀断水水更流,是真厉害,我从未见过有人能把断水用成这样。”   “哎,堂主都说了能使断水三剑的人可以直接免试进戒律堂。”   “……不知季师兄这次的目标是什么?”   “……”   季识逍先是看了眼乌梦榆,这人笑得很灿烂,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心虚。   而后,他望着密密的人群,手握着剑,额间的碎发梢上染上一点金色——   “十派会武,剑道上有不懂的皆可以问我。”   “蓬莱剑堂近百年都是衰微之势,归雪弟子,不必怕他们。”   他只说了这两句话。   听的人却是好一阵热血沸腾,好几个外门弟子是摩拳擦掌,瞧着那模样立刻就去蓬莱一鸣惊人了。   “好的,季师兄,我的归雪剑法最后两式还不是很了解,一路上得多叨扰了。”   “……可惜师兄到时候必被分进天级组里,不能和师兄并肩作战了。”   “蓬莱啊,还从来没去过……是不是真如书里写的金石为底,琉璃为穹……”   “……”   穿书者朱轻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蓬莱宗的剑堂近百年确实衰微,百年前的剑道天才陨落之后,再没有新秀冒出来,目前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但是《问路乾坤》的主角,就是蓬莱宗的。   对主角而言,自然是门派越衰微,越能显出自己扶大厦于将倾。   原著剧情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别人看不起蓬莱剑堂,然后再被主角狠狠打脸。毕竟,主角只是看起来很弱,随时能够以弱胜强。   他的视线穿过遥遥的人群,在虚空里与楚明漪对望了一眼,两个人很快移开视线。   孟越思的演讲结束后,朱轻羽特意落了半步,和大部队分离开,   从主峰走到半程,他往一条小道里走去,过了半晌,楚明漪也从那条小道走进。   两个人在草遍布青苔石痕的下狭缝里见的面。   朱轻羽先是使了张隔音的符箓,第一句话便问:“怎么样,季识逍他们搞得声势浩大,可有怀疑到你身上来?”   楚明漪迟疑:“乌梦榆很怀疑我,但是我用心魔当了借口,暂时搪塞了她,也不知道……”   朱轻羽“呼”出一口气:“我打听了楚明漪这位师姐原来的喜好偏好,你这段时间便慢慢地跟着做吧,起码在外边,得让人挑不出错来。”   他的神色冷下来:“归雪宗这些穿书者真的是太蠢了,我总算明白什么叫猪队友了,明明可以暗着来,现在我们可是要走在阴影里,不能再被揪住了。”   楚明漪苦笑一声:“我已经算是半明牌了,接下来可能就只能看看剧情。你,加油。”   朱轻羽:“还有一件事,木长老,是因为开口说出剧情而死的。”   “什么?”楚明漪没能理解这句话,有些愣愣的。   “我们不能对剧情人物说出即将发生的剧情,这相当于窥天命,会损寿数。”   楚明漪怔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包括无意间说出吗?”   朱轻羽迎着她的目光,颔首。   两人对望着,在这狭缝之间,上方的天空更显逼仄。   “呼,”朱轻羽叹了口气,“算一算时间的话,我们即将启程蓬莱。”   “现在应该是主角爆冷打败了炮灰师兄,夺得了十派会武的最后一张门票……”   楚明漪勉强笑笑:“想一想还是主角那边的剧情和煦许多,虽然他性格也挺睚眦必报的,但剧情挺傻的。”   “只有打脸打脸再打脸,只要不在他面前装,就什么事也没有。”   朱轻羽回他一笑,他心知肚明他们二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告别楚明漪后,他独自去了归雪驿,终于等到了来自蓬莱的信。   之前他通过暗号的方式,同蓬莱的几位穿书者有了联系,最近便一直有书信往来。   归雪驿里人来人往的,他总不太放心,虽说有神魂验证,但是修仙界神通太多,信要是被错拿了——   他信里的内容可是万万不能流露出去的。   所以他和小伙伴们一开始就很默契地选择了英文,虽然大家英文水平参差不齐,但遇到不会的词就用拼音标注,半猜半蒙之下也能看懂。   再加之他们把字写得跟鬼画符一样,再配点似是而非的汉字,看起来像是在交流阵图。   朱轻羽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拆了信,信上只有两句话,字却比往常潦草的程度要更甚——   “别说出剧情,别靠近主角,别……”   笔锋断了。   *   孟越思师兄冗长的演讲终于结束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而澎湃的掌声,乌梦榆站在人群里,伸了个懒腰,随着大流敷衍地拍了两下掌。   程若师姐面带困倦:“可算是讲完了。”   乌梦榆:“师兄真乃我辈翘楚,同样的话能翻来覆去用不同的方式说十遍。”   “哎。”两个人同时叹一口气。   季识逍站在相距约二十步远的桃花树下,抱着剑,神色显出几分闲适来。   “乌梦榆。”季识逍叫她。   “干嘛?”乌梦榆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困着呢,别烦我。”   季识逍:“你过来一下。”   他们之间本来还零星隔了两三位同门,听了这话纷纷快步离开,于是他们二人之间一片空荡荡,显得格外突兀。   还没有离去的同门们,散散乱乱地站着,耳朵却竖起来,眼睛往他们之间瞟。   乌梦榆:“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我是你养的小狗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由于太困了,语气神态不自觉带出了几分粘腻,听起来没有平时和季识逍抬杠的感觉。   反而是,反而是……   不管了,乌梦榆看也不想看季识逍一眼,往前准备回第三峰。   季识逍却跟了过来。   他步子走得快,很快跟过来:“你的春江花月夜练得怎么样了?”   乌梦榆脚步一顿。   哪壶不开哪壶。   “还可以吧,前面几式勉强可以用出来。”乌梦榆自己看得很开,本来她的目标就只是在黄级组里,和一群同样水平的小伙伴快乐玩耍(?)   季识逍开口:“我收到了乌长老和姜峰主的信,”顿了顿,“他们让我多监督你,争取能进个玄级组的比试。”   乌梦榆:“?”   她怀疑:“你在骗我吧,我爹娘根本不在乎我剑法修为怎么样。”   季识逍拿出一封信,字迹确实是她爹的字迹——   “识逍啊,最近能多帮帮小乌吗,让她好好练,怎么也得进个玄级组的比试啊.”   怎么会这样!   她爹娘竟然不知会她一声。   是不爱她了吧。   心碎了。   季识逍走在乌梦榆身旁,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从愉悦变成呆滞,最后有一点生无可恋的味道,连她那些细碎的上翘的头发也耷拉下去。   他心情莫名好了许多:“就今天开始吧,我看你的样子,春江花月夜是速成不了了,练点简单点的吧。”   乌梦榆挣扎一下,去归雪驿翻了翻自己的信件,竟也收到了来自蓬莱的信——   “小榆呀,我和你娘呢,已经到蓬莱啦。”   “孩子啊,这段时间多练练剑,我跟你娘被选进了玄级组的比试里,负责考核嘿嘿,到时候嘛,嘿嘿嘿。”   “……”   能把放水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不愧是她爹。   哈哈哈哈哈哈,乌梦榆又开心啦。   果然爹娘还是爱她的。   她收了信,就去找季识逍练剑。   她问:“有没有那种既简单,威力又大还没有什么后遗症的剑法?”   季识逍:“?” 第20章 风起(三)   季识逍反倒扯了扯嘴角,轻轻地笑了笑,他往常里眉眼阴郁,笑的时候却仿佛天地疏阔,月明星也明。   “你怎么不干脆在你的摘星楼里睡个天荒地老,梦里可能有。”   乌梦榆很认真地答:“蓬莱宗的灌汤小笼包是为一绝,想去蓬莱尝一尝。”   季识逍又冷嘲热讽了两句,才慢悠悠地道:“‘春江花月夜’的第二式你总会吧,‘镜花水月’是为破障之术。”   乌梦榆难得心虚:“可能三剑里面能成一剑?。”   季识逍:“……这也够了。”   他用树枝在地上粗略地画了一份地图,外边是一圈水,里面是一座小岛。   这正是蓬莱岛的位置,地处五洲四海的中心偏南,若从归雪宗至蓬莱,得先从折桂洲到往生洲,再进入蓬莱城。   从蓬莱城入无妄海,若一路顺利,破了蓬莱的阵法,便可抵达蓬莱岛,若不顺利,就永生永世葬在无妄海里。   “蓬莱宗近百年故步自封,最是保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初试便是让我们穿过无妄海,应该是以穿行时间来排名。”   乌梦榆很开心:“那这不挺简单吗?我爹之前给我了一副乾坤引路盘,我到时候用它就行了。”   但是开心了一会,她又有些忧愁:“这太简单了,万一我走得太快,一不小心被分到天级组了怎么办。”   季识逍泼冷水:“……你想多了。”   “肯定不会只有寻路,幻阵是会加的,至于别的,得到了才知道。”   乌梦榆如小鸡啄米般一下一下地点头。   季识逍:“你用第二式‘镜花水月’,这初试不成问题,你就算再慢,总归到得了蓬莱。”   他的语气就像在说“总归死不了”一样。   乌梦榆疑惑:“怎么不盼我点好,正常不应该说‘你就算剑法不精,运气好也能混进玄级组’吗?”   季识逍只挑了挑眉。   你是正常人?   乌梦榆想明白了,因为季识逍不是正常人。   微风打在身上如柳条轻轻拂过,在这将停未停,影子落下来将明未明的时候。   季识逍出了剑。   他从来不会出这样慢的剑,这次为了能让乌梦榆看明白。   “镜花水月”是破障之剑,没有别的变招,不偏不倚地向前。   心明则剑明。   季识逍使来,有种水流般的施施然的优雅。   他的剑锋恰好停在了桃花瓣前的一寸。   “看明白了吗?”   乌梦榆有些微微愣神,这表情落在季识逍眼里就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他没好气地叫了一声“乌梦榆”,又说:“……我再来一遍吧。”   乌梦榆不合时宜地想起,季识逍第一次在她面前用剑的时候。   风月派时,自从去过一次毒蛛的巢穴之后,她就三番五次地往那里跑。   她偶尔听过一两节阵法课,对于其中的寻踪问路有那么点印象。   按照风月派地牢的布局,最有可能的隐藏出口就是在巢穴里。   巢穴里毒蛛仿佛是杀不尽一般,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毒蛛从不会伤她。   只有季识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睁眼就在毒蛛和自己的血里。   乌梦榆和他往往会保持两个身子到二十步的距离。   季识逍从来不说话。   她偶尔问一些“你有找过出口吗”“你是从哪里来的”“要不要我们合作逃出去”……   季识逍一概不理。   久而久之,乌梦榆也不再搭话,自己找出口。   两个人在巢穴里倒也相安无事。   有一天季识逍又从毒蛛群里扒拉出来一具尸体,从这具身体上得到了剑。   那个时候,得到剑的季识逍,气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仿佛不知疲倦一样,用的凡间不入流的剑法,在毒蛛群里杀戮。   偶尔,那些毒蛛会像潮水一般极其凶狠地扑过来。   季识逍向来不顾自己的伤,也要使剑与它们以伤换伤。   乌梦榆站在其中,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但也被这景象骇得不行。   终于,季识逍又半死不活地躺在毒蛛群里,身下团开一大滩血,除了微弱的呼吸起伏,仿佛没了动静。   乌梦榆见他那副模样,心中不好受,又从与别人的交谈中得知他已在此处待了三年。   她把身上藏起来的最后一颗丹药给了他。   季识逍没有死,醒来之后终于告诉了她,他的名字。   “我叫季识逍,天下识君的识,逍遥的逍。如果我能活着从这里出去的话,你这份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报答的。”   季识逍,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是希望他能无拘无束一生逍遥吧,可是被困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巢穴里,又哪里有半分自由呢。   乌梦榆撇撇嘴:“算啦,心情好才给你丹药的,又不是为了你的报答。”   紧接着,季识逍又开始应对毒蛛。   他身上的毒功修为逐渐加深,这对流金毒蛛也是大补之物,它们的攻击越来越凶狠。   饶是天才的季识逍,也快支撑不住了。   乌梦榆搭了话:“喂,你的剑法是错的。”   她犹犹豫豫的,泄露门派剑法是重罪,可若真不管季识逍,他恐怕就死了。   “我教你几招吧,但是你千万不能再教给别人了。我可是师从上三宗归雪,教给你已经犯了门派禁令了!”   她虽然剑法不精,但是最基础的归雪剑法还是会的,磕磕绊绊地在季识逍面前使了一遍。   风里也有粘腻的血的味道,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拉长到亘古与永恒。   季识逍坐在毒蛛高高摞成一堆的尸体之上,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片刻。   接着——   他轻轻地从尸山上跳下来,轻巧地在虚空里挑了剑花,再把剑对向了毒蛛群。   ——用的归雪剑法。   乌梦榆第一次见到有什么人,能够看一遍就会。   她的心里先是涌起一阵巨大的震颤与欣喜,有种见证什么的与有荣焉的感觉。   然而剑锋穿过毒蛛,血冰冷地溅开的那一瞬,她想了想自己的剑法天赋,就颇不是滋味了。   季识逍很快掌握了归雪剑法,连她使的错漏都能修正,看起来,竟比负责教导归雪剑法的长老还要使得好。   他的生活环境总算不那么糟糕,毒蛛群第一次从他身上退了出去,与他相隔着一个拳头远,互相对峙着。   ……   乌梦榆随着季识逍练了四个时辰的剑,已然是明月高悬,夜色深深。   七位幻海阁弟子还在勤劳地画阵旗。   这几日他们一直钻研那桃花杀阵,一开始不情不愿的,到后面,竟然个个都上了心。   乌梦榆经常听闻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时候讨论着阵旗就忘记了走路,有时候梦中惊醒开始画阵图。   甚至有时候饭都不吃了只为画图。   她被这种废寝忘食的精神打动了,心想归雪果然人杰地灵,谁来了都开始奋发。   “我靠,成了成了,这阵法绝了!”   “不愧是我们啊!九转生烟阵加缥缈杀阵,这都能合在一起……”   “哭了,哭了,此生无憾了,这回去我得吹一辈子!”   其中一位有些胖胖的幻海弟子当时抹着泪:“这阵旗拿回去给我爹瞧一瞧,怕也会对我另眼相看几分吧。”   “……”   冯轻舟也是很志得意满。   作为顶级幻阵的九转生烟,顶级杀阵的缥缈杀阵,是很难在阵旗上结合在一起的,两种阵的演算完全不同。   眼下这新得来的阵旗,却是两者结合如太极八卦一样紧密。   “哎,就是可惜,这是大小姐的阵旗……”   乌梦榆凑过去,笑眯眯接了话茬:“不可惜不可惜,你看你们在归雪有了这样的突破。”   “这充分论证了你们来归雪是对的嘛!”   “哈哈呵呵呵呵呵……”   幻海阁弟子们先是笑了两声,然后笑声逐渐敷衍。   冯轻舟:“没事兄弟们,这里做阵旗用的是归雪的地势和材料,我们回幻海做是一样的。”   看不开呀!这样的阵法可遇不可求啊,下次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呢。   这就给大小姐了。   他心里滴血。   乌梦榆很配合地接话:“冯少大气。”她还鼓了两下掌。   冯轻舟:呵呵   乌梦榆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这八副阵旗——白色为底,淡红在边缘处勾勒了一圈,字有点像是狂草,却看起来与其他的颜色相得益彰。   “有这么厉害吗?”   冯轻舟当下有几分自得:“这个没试验过,我们初步断定,是一种变幻莫测的杀阵,而且耗费的灵力很少,”   乌梦榆很满意。   虽然没练出威力大又简单的剑法,但有阵法凑合,应该也没问题啦。   这下十派会武更有信心啦,她应该能进玄级组,吧?   *   离开归雪那天,主峰之上浩浩荡荡地站了十排十列,呼喊声震破天际,崔峰主代行宗主之职,剑指无妄海。   孟越思师兄为首席弟子,十余位长老随行,戒律堂稽查队代为行监察之责。   风声烈烈,他们这一百余人在一座巨大而古朴的仙舟之上,直奔蓬莱。   从远处回望归雪,只看到到一团模糊的粉色的影子。   乌梦榆的伤感只持续了一刻钟,接着便被烤鸭给抚慰了。   临行之前,她特意去小城里打包了十份烤鸭,再以特殊的阵法保存着,什么时候吃都是刚出炉的味道。   仙舟日夜不行停地向前,穿行过折桂洲,再从往生洲的南至北,耗费了一周的时间——   终于到了蓬莱岛外的蓬莱城。 第21章 风起(四)   蓬莱城地处繁华,即使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灯火却亮如白昼。   此城不设城墙,仙凡混居。   灯笼或挂在房檐上,或立在路边,或被人拎在手上,摇晃的灯火像一条流动的河。   再步入城里,车轮滚动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缥缈而悠扬的海上歌声,高谈阔论,纵马欢笑……   所有的声音热热闹闹地扑面而来。   他们归雪一行人并没有掩藏踪迹,大大方方地分了两路走进城里,瞧起来也是仙姿飘飘,气势非凡。   很快便有身着紫色圆领袍的修士迎上来:“敢问诸位可是归雪宗的来客?”   孟越思走在队伍的最前边,应了“是”。   那修士解释说自己是蓬莱的接引者,又对比了蓬莱的命牌。   初试的内容和季识逍猜的差不多,无妄海被布下幻阵,每个人单独穿过无妄海,以时间作为排名标准。   孟越思和蓬莱使者简单交谈后,便对师弟师妹们说着:“既然如此,大家可以在城里稍作歇息再去无妄海,如果想直接去也可以。”   “我们就蓬莱岛再见吧。”   “好,走走走,先在蓬莱城里逛一逛……”   “哈哈哈幻阵,我这天地明心剑最是克制,这次必定是天级组!”   “那师兄师姐再见啦……”   十余位长老则是被接引到传送阵处,直接传到蓬莱等他们。   季识逍站在人群里,听了规则,立即便想从无妄海启程去蓬莱岛。   只是,他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   这一路上,一般不会有同门会站在他旁边,只有乌梦榆和那只麻雀经常往他身边凑。   这粗略地扫了扫,却没有看到乌梦榆的身影。   灯火流动成一片模糊的影子,面熟的同门,吆喝着驴车的老人,年轻的别派修士们从他旁边走过。   他的影子单独地落在地上。   “啊啊这好辣呀好辣呀。”乌梦榆手里拿着两根烤肉串,脸上泛起红意。   烧烤摊的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手里正给烤串加着辣椒,只笑着说:“小姑娘吃不了辣就少加点吧。”   身旁的冯轻舟“哈哈哈”大笑:“这就辣了,你还没来过我们幻海阁,蓬莱这辣椒算什么。”   他咬下一口洒满辣椒粉的烤肉,脸上表情都不带变一下。   身旁的幻海阁弟子笑嘻嘻地接话:“是啊大小姐,你该来我们幻海看看,虽没有归雪大,但是热闹多了,晚上一起玩的人也多。”   “是啊,我们晚上还有打牌大赛,真是彻夜狂欢……”   烧烤摊升起腾腾的热气,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到处都是喧嚣。   乌梦榆不服气:“等十派会武完了,我就来幻海玩,听你们吹的呢。”   幻海阁弟子们齐齐沉默一瞬。   啊这,刚刚是谁起的话头呢。   好不容易能回幻海了,还把大小姐带过去。   这生活真是起起伏伏伏伏。   听风懒懒地趴在乌梦榆的肩膀上,此时来了精神:“幻海阁好啊,我也要去,那里离碧落洲近,嘿嘿嘿爷要逃回去了。”   冯轻舟打探着:“大小姐,你到时候大概在什么组,可别遇上我们了。”   他们这一行人是保玄级组,准备冲击地级组的。   乌梦榆沉默一下,继续吃烤肉,假装没听见。   听风来了劲:“哈哈哈哈哈哈哈放心放心,你们只要不是掉进海里,绝对碰不上她的。”   乌梦榆把麻雀抓在手里笑着问摊主:“奶奶,你们这里可以现烤麻雀吗?”   季识逍站在离他们十步之遥的地步望了望,脸庞一半隐在阴影里,另一半被光打着,神色分辨不明。   他只停了几个呼吸,便提着剑往海岸的地方去。   偏偏乌梦榆眼尖得很,一偏头就望见了季识逍——   “季识逍!”   她兴冲冲地喊了一声,小跑过去拉着季识逍的衣袖走到烧烤摊旁,颇为豪迈地说:“你想吃什么,今天我付账。”   她顺便在季识逍的衣袖上擦了擦手。   季识逍看着眼前的烧烤摊,韭菜被刷上金黄的油汁,爆溅出浓郁的香味。   “我已辟谷。”   幻海阁弟子们噤了声,对于这位曾经得罪过的,剑法高超的季师兄,他们还是有些怕的   冯轻舟的眼神在乌梦榆的手上停了停,歇了想要谈笑的心,往远处看了看:“乌师姐,我看见我们幻海的同门了,我们就此告别吧。”   他们在蓬莱的苦工差不多已经把三万灵石还清了,乌梦榆颇为大气地招招手:“去吧。蓬莱见。”   “师姐再见。”   “哈哈哈终于走啦,大小姐江湖不见……”   “哎十派会武还没准备呢也不知道……”   七位幻海阁弟子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季识逍最后也没有吃一口烧烤。   乌梦榆倒是吃得酣畅淋漓,归雪的饮食很少有辣,她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辣的魅力。   临走前她还对摊主奶奶说:“奶奶,烧烤真好吃,等我们比完十派会武再来啊。”   老奶奶很喜欢这位眉眼含笑的小姑娘,脸上迎着绚丽的灯火,生生地让她这处烧烤摊也明亮了许多。   只是旁边这小伙子,长得俊是俊呐,可是神色也太冷冰冰了。   她应道:“好嘞。”又道,“小伙子别老耷拉着脸,多笑笑啊,看你的小娘子。”   季识逍怔了一下。   乌梦榆笑得落落大方:“哈哈哈哈哈还没呢,现在只是未婚夫,奶奶再见。”   老奶奶是个凡人,住在蓬莱城对于这场仙门盛事也有所耳闻,应道:“两位慢走,一路顺风。”   “你现在去无妄海吗?”   季识逍“嗯”了一声。   乌梦榆本想去呼呼大睡一番,第二天再慢悠悠地过去,此时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纠结。   大概就是比你天资高的人还比你努力的感觉。   她垂下头:“那我也去吧。”声音听起来是很委屈。   听风安慰她:“没事,以你的水平,什么时候去都是倒数。”   海岸边并不远,他们由北穿向南,海风的气息越来越浓。   到最后,眼前是一片深蓝色的海,却望得见一点点距离,剩下的海隐藏在浓浓的灰雾里。   岸边的人很多,各式各样的门派服,瞧上去是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   大慈悲寺的弟子也混在其中,脑袋锃亮发光,乌梦榆扫了几眼,没看见相熟的人。   他们之中有的人没有直接往无妄海里去,而是先在岸边放了一盏灯,让灯顺着海水飘进无妄海厚厚的雾里。   于是,海上也有零零散散的灯光。   蓬莱的接引员皆着紫衣,很是好认,乌梦榆找到一位蓬莱师姐:“师姐,这里放灯是什么意思呀。”   蓬莱师姐笑意盈盈:“这是蓬莱的传统,祈福的时候会往河海里放灯,这些弟子入乡随俗,也想着为自己祈求点好运。”   乌梦榆不放过任何凑热闹的机会,向师姐讨了两盏灯,问季识逍:“你要祈福吗?”   季识逍:“不。”他只相信自己的剑。   乌梦榆很开心,季识逍不祈福,等于她可以许两个愿望。   这灯里边是燃着的蜡烛,外边是一圈白色的薄纱。   她在第一盏灯上写着:“希望进入玄级组。”   然后在第二盏灯上用很小的字写了句什么,再用手把它遮住。   乌梦榆准备趁季识逍不注意,把它们放到海里。   季识逍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必定有鬼,把她覆在灯上的手掰开。   远处和近处都是吵吵嚷嚷得声音,偶尔有行舟入海的水声,风声也悄悄地混在在里边。   莹莹的火光映着一行字——   “希望我所有的霉运都给季识逍。”   季识逍并没有觉得生气,只觉得好笑:“乌梦榆,你别的不行,旁门左道是比谁都厉害。”   乌梦榆笑了笑,把两盏灯都送进无妄海里,灯火很快随着汹涌的海水飘进浓雾里。   她还在原地闭眼,双手合十祈祷了一番,半点也不心虚:“那就这样啦,我们进无妄海吧。”   蓬莱的师姐递给他们两个沙漏,道:“这是灵器,你们踏进无妄海的一刻,就会开始流沙,等到了蓬莱岛便会停止。”   乌梦榆戳了戳听风:“怎么说,你跟着季识逍还是跟着我?”   听风看看季识逍,又看看乌梦榆。   这……跟着季识逍肯定悠哉悠哉的。   它颇为勉强地答:“跟着你吧,我怕你在无妄海里丢了。”   乌梦榆拿出来一座小小的仙舟,这是她母亲给她的生辰礼,淡灰的花纹雕刻在上边,灵力运转间自成方圆。   她对季识逍挥挥手:“再见啦小季,你可不要输给我。”   季识逍只站在剑上,如幻影一般飞进了无妄海里。   蓬莱的师姐急忙道:“这位师弟,无妄海是不能御剑的,会被拖下去的……”   无妄海上有禁制,凡是飞行,会比平时所受重力更甚百倍。   然而只看得见一片残影。   连御剑仿佛都是一道锋芒毕露的剑意。   她愣了愣,笑道:“归雪弟子果然剑法卓绝,无妄海上也可御剑。”   归雪宗·浑水摸鱼·乌梦榆把仙舟放进水里,再坐进去,慢悠悠地晃进了无妄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0-31 00:40:03~2021-10-31 19:1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贺芳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白 20瓶;亭公子、琉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风起(五)   进了那厚厚的白雾之后,里面是一团灰蒙蒙的天,海水也是灰蒙蒙的。   乌梦榆坐在仙舟之上,打量着周围,却发现这空荡荡的天地里,只有她这一座小舟,天际的边缘处模糊成一团。   她小心地拿出乾坤引路盘,上边的指针正朝着一个方向。   乾坤引路盘,只要定好了蓬莱的位置,按理说是可以把她指引到那里的。   可是,她手里的乾坤引路盘,细细的银色针尖一甩一甩的,似乎是失灵了一般,猛地转向一边,然后“啪嗒”一下断裂了。   乌梦榆沉默着,最后拨弄了一下指针的残骸。   冰冷的指针仿佛在嘲笑她一般。   乌梦榆抬起头望了望周围——到处都是灰色的雾,根本分不清在哪里。   她说:“老麻,乾坤引路盘坏了。”   听风:“?”   乌梦榆很沉痛地说:“我们迷路了。”   听风:“……乌梦榆,你真牛。”   听风这只老麻雀自从被抓到归雪宗之后,被归雪的长老下了禁制,也只能使几个戏法一样的法术。   它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眼前这种情况,可是一进无妄海就迷路,这是真始料未及。   “……慢慢往前飘吧,还能咋办,看能不能瞎猫碰上死耗子撞过去。”   乌梦榆想了想,拔剑使了一招“镜花水月”。   季识逍教她使剑的画面还浮在眼前,那一剑穿过桃花春风,带着晨间的朝露,漂亮得仿佛是一场梦。   可是,她回忆着季识逍的起手动作,是这样一挑没错吧?   她试着做了做——   剑峰在空中划出一个凌乱的弧度,一点也不听使唤地往一旁偏去。   看的时候觉得啥都会,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会了。   乌梦榆重重地叹了口气。   灰黑的无妄海水荡起忽高忽低的波涛,在两处浪花的中间,冒出一颗头——   那是一个穿着紫衣的男子,宛如浮尸一般被浪打来打去。   “哎,好晦气呀,”乌梦榆改换了仙舟的朝向。   不知道是幻阵还是死尸,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   听风飞过去看了看,说:“别急,你看这人好像还有呼吸,应该没死,看这服装,应该是蓬莱的弟子。”   乌梦榆停了手下的动作,蓬莱的弟子,应该能找到自己的宗派在哪里吧。   她慢吞吞地驶过去,打量了一番这具“死尸”——   眼睛紧闭着,脸色苍白,肩膀处受了一道伤,血水混着海水往远处蔓延着。   这眉眼吧,长得倒还不错。   就是在无妄海里也能被伤到,怎么感觉比她还要菜(?)   虽然有点不情不愿,乌梦榆还是把这人扒拉到仙舟上来,给他塞了几颗活血丹。   *   季识逍御剑的速度极快,像闪电一般摧枯拉朽之势朝着蓬莱的方向而去。   如果有人能在无妄海之上观察的话,可以看到他几乎是在几个呼吸间就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可是——   锋锐的威压忽然从前方密密麻麻地压过来,他立刻停了下来,使了一招踏空术,把剑握在了手里。   他的前方,突兀地出现了十来个黑衣人,他们皆面着黑色的面罩,手持弯刀,刀锋亮得惊人。   脚下的海水忽起波澜,震起三四个高高的巨浪,“唰”地一下打在季识逍脚踩的剑上。   接着从海里探出来一只形如铜钟的鱼头来,怪鱼的眼睛很大,露出一口锋锐的牙齿。   再之后,怪鱼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很快铺满了他脚下的海面。   季识逍手里的剑却没有急着动。   他神色不变,心里却有一丝疑惑。   无妄海里是会有考验不假,可眼前的黑衣人,仅仅只是静默地站着,便如同高山而立,不动巍然。   境界比他高。   更不要说海中冒出来的怪鱼,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是碧落洲已经灭绝的冤啼鱼。   蓬莱的初试用这样的方式来考核吗?   他冷静地评估着自己的实力,就算春江花月夜全出,面对这么多人应当也是番死战。   若是不止他,别的人……也遇上了,能跑吗……   他在这样的时刻,竟然微微走神了一瞬。   最前边的黑衣人便立马提刀而上。   刀锋与剑锋相撞的一瞬,一阵极其蛮横的力量震过来。   季识逍再一眨眼时,周遭的人已经重新排兵列阵,将他团团围住了。   *   这昏迷的蓬莱弟子,悠悠地转醒之后,呛出一口水,迅速打量了周围一圈,虚弱地拱了拱手。   “多谢道友搭救。”   他睁开眼睛之后倒是看起来风姿朗月的,眼神看起来很为温和,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道谢的姿态也摆得很足。   但他的身体却紧绷着,似乎随时准备要拔剑。   乌梦榆盯了他拱手的动作片刻。   他有些迟疑:“道友,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妥吗?”   乌梦榆疑惑:“你怎么就光拱个手道谢呀,我这仙舟花了十万灵石做的,给你喂的丹药也老贵了……”   她真的不理解,怎么有人这么没有眼力见。   这人的表情呆滞了一瞬,却依然拿出来一袋灵石:“那,这就多谢道友了。”   他虽然还笑着,可那笑容僵硬了几分。   乌梦榆掂了掂灵石袋的分量,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在下蓬莱派晏浮瑾。”   乌梦榆:“我是归雪宗的乌梦榆,嗯,你既然是蓬莱的,能找到怎么去岛上吗?”   晏浮瑾面露羞窘:“我们蓬莱弟子也是要到蓬莱城参加初试得,眼下无妄海里设了幻阵,我……”   他一支支吾吾起来,乌梦榆就明白了这人也找不到。   长吁短叹一番,乌梦榆又把储物袋里和破障有关的法宝拿出来试了试——   竟、然、一个都用不了。   “那就这样慢慢飘吧,到时间了,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于是他们两人一雀又开始在无妄海上飘荡,飘荡……   *   “呼……”   季识逍身上负了许多刀伤,左肩横亘到腰部一道,脸上一道,脖子上一道,脚下是被怪鱼撕拉下去的伤口。   他整个人犹如从血海里洗过一般,已经分辨不出别的颜色来。   手上的剑也比平时要更低垂一些。   刀却依旧不依不饶地使过来,直冲他的脖颈,手腕,脚踝三处地方。   他用最后的力气使了一招寻踪踏影,剑气朝下成圆荡了一圈,勉强把三刀打退。   抵挡住了这次杀招,可是下一次……   黑衣人除了使刀,并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望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倒停了动作。   为首的人眼中忽而露出一丝怜悯,开口:“可惜了,你这样的剑道天赋,来我们‘十步杀一人’也是顶尖的杀手。”   十步杀一人?   季识逍隐约记得这是黄泉渊与往生洲交界处得一个小宗派。   此宗派练的都是杀人的招数,只以接任务杀人挣钱。   “嗙”又是一刀重重地打在他的剑上,他向后退了十余步。   眼前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自己的血全凝在身上。   在这样的时刻,他只想起初学剑时,冬虚剑尊说的话——   “必败无疑之时,也要拔剑。不是什么向死而生的狗屁道理,是你人生的最后一刻,应当使出最完美的一剑,方才不辜负。”   他凝神静气,把所有的灵力集中到右手手腕上。   疼痛的同时,神思也无比清晰。   一剑如惊鸿——   *   乌梦榆看到天边闪过一道亮光,待细了看,才发现那是一道锋芒毕露的剑光——   浩荡般冲向天际,撕开迷雾,如黑夜白昼交接的一瞬,天地上下为之一亮。   然而乌梦榆什么也没看清,只隐隐觉得那一剑所含剑意道妙颇多,以她这样的天资,都隐隐约约感觉剑意激荡。   她指了指:“是季识逍哎。”   听风羡慕着:“看他这样子,应该已经要到蓬莱了。”   乌梦榆点点头:“怎么感觉比我预料得要晚许多。   晏浮瑾盯着剑光的方向,却没有说话,好半天才笑着开口:“这是哪位剑修的剑,今天可算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乌梦榆:“这样,你等到了蓬莱岛,随便拉着一个练剑的归雪弟子,让他给你讲季识逍。”   季识逍那些追随者,可比她能吹多了。   一个二个用词用句高雅质朴,还时不时引经据典,这种讲解的事还是交给他们。   *   “滴答”“滴答”黑衣人的手上身上皆挂了些彩。   伤的最重的人最是气急败坏:“不愧是归雪新一辈的翘楚,若再让你几年,焉有我们十步杀一人存活的道理?”   “实是可惜。”   “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剑法了,冬虚已死,他的徒弟倒是青出于蓝了。”   季识逍没再说话,他嘴里都是血腥味,恐怕张口只有血流出。   最后一剑已出,该没有遗憾……   他恍惚了一下。   最后一刀如初生的烈阳一般,直中他的心脉,映得他如一团血泥,重重地跌入遍布鬼啼鱼的海里。   海水“啪塔”一声。   黑衣人们收了刀,精神稍微松懈了下——   “这次的任务可真不容易,这小子才多少岁,这么难缠……”   “归雪天骄,倒有种诛杀天才的快感。”   “算了,钱也到手了,我们离开无妄海吧,别惊动旁人。”   “……”   *   晏浮瑾忽然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命牌。   乌梦榆觉得奇怪:“……你的命牌能带我们走出去吗?怎么看了好几次了?”   他微微笑着,似乎是心情很好,解释着:“不,这是蓬莱内部交流用的,眼下只能联系到无妄海里的同门。”   命牌上的字迹清晰明了——   “到手了。”   他把这条消息轻轻抹掉,又说:“我师姐说,我们可以先找到蓬莱的势,再以势来定位……”   晏浮瑾稀里糊涂讲了一大堆,乌梦榆一句也没听懂。   “啊?那你现在能找到路了吗?”   晏浮瑾:“……找不到。”   乌梦榆叹气:“那就别讲理论了。”   晏浮瑾很认真地解释:“我再仔细琢磨琢磨,这里边应当有破解之法。”   乌梦榆觉得这人有种奇奇怪怪的割裂感,明明也是参加十派会武,但感觉也不着急。   看起来实力很弱,实际上嘛,乌梦榆略略探查了一下他的灵力,也没感觉到什么,是真的很弱,   可是这蓬莱弟子却像有着气定神闲般的自信。   乌梦榆坐在舟上:“那我们继续等它飘吧。”   眼下这局面,玄级组感觉已经不可能了。这样的话,黄级组的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好像差别也不大。   她找了床被子出来,再支起一个绣着花纹的帘子,隔绝视线,把听风放在船头:“你们俩望风,我睡觉。”   晏浮瑾笑笑:“……这位道友,她平时就这样吗?”   来十派会武也这么佛系,可真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厉害了。   听风摇头:“你可以称呼她为饭友,玩友,酒友,可万万不能称呼她为道友。”   乌梦榆,有道这玩意吗?   乌梦榆嘟囔着:“老麻,你不要老是说我坏话。”   听风“哼哼”两声。   晏浮瑾:“乌道友,我试试看用剑法吧,我有一剑招可以破障。”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行事也有章法,像是个很可靠的同伴。   乌梦榆逐渐有了困意:“好,你用吧,等我睡醒我再研究研究。”   她重重地打了个哈欠,随着晃荡的海水陷入了沉睡。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贺芳年 1个; 第23章 我见霜翘(一)   躺在冰冷的海水里,在冤啼鱼涌来之前,季识逍望着上方淡灰的海水,这一生仿佛都飞速地在眼前掠过。   他曾经受过比这更重的伤,疼痛早已经是种很麻木的感受。   归雪的夜从来都是暖暖的,吹来的风仿佛埋藏了许久的桃花醉。   “听说了吗?小师妹入剑冢,一个剑灵都不认她……”   “啊?怎么会这样?就算是外门弟子也该可以找到一两把剑吧,怎么会一把都没有。”   “谁知道呢?哎我是觉得要不是她父母,她根本修不了仙,就那天赋……”   “……”   路边的桃花树下,两个弟子正在小声交谈着。   他们表情夸张,似乎是有着几分怜悯,但是偶尔又摇摇头,带着高高在上的批判。   他们见季识逍走过来,立马停下交谈,带着笑容打招呼:“季师弟,刚练完剑吗?”   他点了点头。   他们的语气流露出几丝艳羡,却仍然笑着:“哎,不愧是师弟啊,天地明心剑也大成了吧。”   季识逍脚步顿了顿,在归雪的众多峰头找了三个多时辰,最后在一处宽宽阔阔的青砖平台上,找到了乌梦榆。   夜色已深,疏落落的月光洒在青砖上,冷淡的虚影如梦似幻。   乌梦榆手上紧握着剑,使了一招“踏雪寻梅”,动作是很标准,可是最后没收住招,踉跄了一下。   她喘着气,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影子,擦了擦自己的汗,抬头望见了他——   乌梦榆第一反应便是把剑收了起来。   季识逍:“你在练剑吗?”   乌梦榆摇摇头,笑了笑,那笑容和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的:“没有,在摘星楼睡够了,活动活动筋骨。”   季识逍把踏雪寻梅使了一遍,从起手式,到中间的章法,再到最后的收招,仿若是对着剑谱里一招一式抠出来的。   他的剑峰所到之处,桃花也为之伏倒,纷纷扬扬地像是下了场雪。   乌梦榆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的剑,咬了咬唇。   季识逍那个时候,正是剑冢百剑为他争鸣,剑尊称他剑如旭阳,同门艳羡他是剑峰天骄,自从被卖到风月派之后,他还从未有过如此志得意满之时。   他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带了三分自得:“这一式是魏长老在一年前讲的了,反复讲过要注意收招的动作,不能大开大合。”   “你刚刚练的方式是错的。”   乌梦榆垂了垂眸,声音拖得老长:“受教了……季师兄。”   她垂着头,穿得很单薄,在这样的夜色里更显得可怜。   他被这声不咸不淡的回话给扎了一下,挑了个剑花,道:”你每天多练一百剑,一周怎么也练出来了。”   乌梦榆:“哦。”   接着是漫长的相顾无言,清辉洒在乌梦榆的身上,将她那头黑发照得透亮透亮的。   说不出的心烦涌上心头。   季识逍别过眼:“好好练练剑吧乌梦榆,别下次入剑冢,还是一把剑也找不到。”   乌梦榆看了他一眼,笑嘻嘻的,看不出任何羞愧和伤心:“季师兄,这关你什么事呢,你去练你的通天剑,何必来管我怎么样?”   她以前从来不叫他“季师兄”,这一声听起来却很不舒服。   季识逍冷着张脸:“从这儿路过,不巧看见了你的剑招。”   乌梦榆“哦”了一声,点点头:“这样,原来是我的剑让师兄看不过眼了。正巧我也累了,地方让给你,我回去休息了。”   她打个哈欠,干脆利落地把剑入了鞘,翻身骑上仙鹤。   皎洁的月亮隐在了乌云里,刚刚的漫山的清辉被收拢了去。   她静默地坐在仙鹤身上,隐在阴影里,坐了片刻,忽然偏过头来——   “季师兄,未免你贵人多忘事,昔年从风月派逃出来,我应当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不知道你的救命之恩还能不能报?”   季识逍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如霜雪:“报啊,你想让我做什么?”   乌梦榆看着他,眼睛有一点红,神色也很冷漠:“不要在我面前用剑,我讨厌你。”   “好。”   恰逢归雪的寒潭秘境大开,正在选人去历练,他虽练剑只有三年,但剑法卓绝,也被顺利选入其中。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秘境,只有三十余只不成气候的妖兽,再加上十余个流窜到折桂洲的魔修。   只是在中心寒潭里埋着一柄剑,师兄师姐解释说那应当是曾经梓鸢长老的剑,只是如今被一只三千年碧双水蛇守着。   派内的长老看了两眼,道:“这把剑好,难得是梓鸢归墟前把剑上面的灵魂印记抹去了,应当是想为她的剑寻一个新主人。”   “这样吧,看你们怎么分配,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要这把剑了,谁能把碧双水蛇杀了,谁就拿它。”   师兄师姐们也只是初入剑道,推拒着——   “长老,这么大一条碧双水蛇,你让我们怎么打?我这小身板,还不够它塞牙缝呢。”   “哈哈哈哈哈我们再修炼修炼,再说吧,这看着太吓人了啊。”   “长老帮帮我们吧,之前打魔修都九死一生了,现在没力气了都……”   “……”   那只了三千年的碧双水蛇,鳞片翻飞间如深色琉璃一般,毒性却很霸道,沾上一点身上就溃烂一大片。   季识逍看了看那柄剑,光华流转,薄而锋锐,在寒潭水里更显得不凡——   若把这柄剑得到了,也算还清了救命之恩吧。   他一腔郁气,在同门都放弃了之后,自己重新折返了寒潭边。   只凭着归雪剑法和天地明心剑法,和碧双水蛇足足鏖战了七天,才将它诛杀。   说是诛杀也不太对,他身体上皆是溃烂的痕迹,毒顺着血液蔓延到全身,他即使最后握住那把剑,手上都是溃烂的。   大片大片的血浮在寒潭水里,就连剑上边也是他的血。   季识逍把剑交给第六峰的长老,请他重新淬炼一番。   铸剑长老吓了一跳:“识逍,你这身伤,快去回春峰看看吧,别耽误了啊。”   季识逍动了动嘴角,脸上也一阵钻心似的疼痛。   他说:“没事,这伤就看着吓人。”   铸剑长老又劝了几句,才道:“这把剑,我看品阶也在地级之上了,淬炼一遍恐怕花费……”   季识逍把这三年挣的灵石带了过来:“您看够吗?不够我再去弄点。”   铸剑长老道:“这应当够了,我试试吧。”   季识逍又去宗派外做任务,顺便养了三个月的伤,才到第六峰取了剑。   以圣池水淬炼过的剑,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更加锋芒逼人,看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轻轻地一挥剑,便带起一阵又似霜雪又似月辉的残影。   它带着寒潭经年累月的寒意,是把很好的剑。   铸剑长老很满意,自夸道:“不错不错,这应当是我这些年淬炼得最好的一把剑,感觉可和恨水剑比一比也不是不可以。”   他很是欣慰,“识逍,你选这把剑做你的本命剑也挺好的。这上边沾了你很多的血,淬炼的时候也融进去了。”   季识逍拿了剑,却往上面沾了些泥,弄得脏乎乎的,才把它甩到乌梦榆的脚下。   “从寒潭里捡的剑,救命之恩已经还清了。”   乌梦榆一脸不可置信,看起来很生气:“季识逍,你也不用这样侮辱我吧。”   季识逍冷笑:“不要好高骛远了。”   乌梦榆望了他片刻,眨了眨眼,眼角处却忽而落下来一滴泪,她擦得很快,笑着说:“行,就当我识人不清,我就不应该救你,你怎么不死在风月派里。”   那次没死在寒潭里。   季识逍想,但这次是真死了。   父母抛弃他,剑尊已归墟,同门君子之交。   也许他们会感叹几句天妒英才,锋芒毕露风必摧之,也许崔峰主会叹惋许久,也许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会在茶余饭后闲谈几句……   不会有人为他的死感到难过。这样很好。   他对自己说。   他也不会因为这个感到难过。   死前已使出了那样绝艳的一剑,除却风月派的仇未报,这一生……没有遗憾。   没有遗憾。   *   腰上的佩剑忽然开始嗡鸣,像是轻轻地敲在钟盖上,连绵不绝的那种声音。   乌梦榆睡得不太安稳,很快被这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咦?季识逍还在无妄海里吗?”   晏浮瑾站在船头,正在使着一招向上挑的剑,他的笑容依然和煦:“乌道友,我已用了十来式的破障剑法,应当很快就到蓬莱了。”   听风双眼通红:“你倒是睡得好了,我可累死了,不行了不行了,我也眯一会。”   乌梦榆拿着这把剑,有点摸不清状况:“不对啊……”   “季识逍在蓬莱岛上,我们是快到蓬莱了吧……”听风推测着,“人家肯定是天级组,哎我可真是心软,怎么就跟着你一起……”   晏浮瑾望了望那把剑:“乌道友,你的剑有什么问题吗?”   周围的雾淡了些,天光隐隐约约地透出来,若是一直这样前行,蓬莱应当就在前方。   乌梦榆想了想,却把仙舟调转了一个方向。   晏浮瑾不解:“你这是?”   乌梦榆的神色很认真:“我有东西落在无妄海了,得回去找一找。”   晏浮瑾:“……”   你能有什么东西落在无妄海啊?   乌梦榆诚恳建议:“我看你的方向是对的,不然我们就此告辞,你自己过去?”   晏浮瑾望了望广阔的无妄海,空空落落无处可依,他还想再劝:“是什么……”   乌梦榆已经“啪”地一下往仙舟上贴了张疾行符,浓郁的雾气汹涌地扑过来,明明她身上抵挡的手段还有许多。   可她想起“镜花水月”那一剑——桃花带着晨露,是归雪终年不变的柔和之景,她始终找不到任何锋锐的感觉。   可是剑须得是锋锐的。   锋锐。   她心如擂鼓,使出了这一剑,   “啊,乌梦榆你怎么还想着用‘镜花水月’!我要是死在这也太冤枉了!”听风见着雾气排山倒海扑来,已来不及躲避,只能大喝一声。   可是下一瞬,它噤了声。   那雾气碰到剑锋,如雪遇烈阳,一寸一寸消融了。 第24章 我见霜翘(二)   “可以啊你乌梦榆, 怎么今天支棱起来了啊。”听风是真的惊叹到了。   要是以前会这“镜花水月”,何至于沦落到在黄级组蹉跎。   乌梦榆还来不及沾沾自喜,脑袋只觉得昏昏沉沉, 灵力也是耗尽,经脉处   她塞了两颗丹药, 剑还握得稳, 只是若让她再出这样的镜花水月,大概是没力气了。   “那谁……”她忘了这个蓬莱弟子叫什么名字, “接下来你来破障吧,既然不肯下仙舟, 就干点活。”   晏浮瑾温和地笑笑:“行, 不知道乌道友到底是要找什么?”   乌梦榆手里那把剑仍然在嗡鸣,仿若是被一层薄薄的冰覆盖着,莹莹光亮得让人心颤。   她望了望脚下的海水:“我也不知道。”   海面悠悠地打着浪,下一个浪花打过来, 数十只冒着血的鱼头涌现出来——   “这?”   大片的血花从灰色的海水下蔓延开来。   听风感叹:“乖乖嘞,这可是我们碧落洲的冤啼鱼, 不是早就被杀光了吗?怎么这还有?”   乌梦榆小心地用剑鞘拨弄着, “这可真恶心, 蓬莱初试怎么一点美学也没有。”   晏浮瑾的笑意淡了几分,冤啼鱼头的腮处被重重地划了一道剑痕,凌厉而利落,似乎还有一丝凝而不散的剑意。   十步杀一人这次的杀手,可是使刀的。   仙舟越往前行,血腥味就像是经年不化的雪水, 一层一层堆叠着, 愈发浓郁。   乌梦榆使了两张追踪符, 这符箓上边附着的是季识逍的神魂,可是按照道理,他应该早就到蓬莱了。   若是季识逍知道她在无妄海上折返,肯定会略带几分讥诮地说:“乌梦榆,你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这必不能让他知道,乌梦榆想着。   追踪符离开她掌心的一刻,像是问苍河门的利箭一般,划破了无妄海的雾气。   哎?   仙舟上的灵石一下子被加到最大,“呼啦呼啦”地朝着前边飞去。   海水如沸腾般溅起高高的波浪,溅了晏浮瑾满身,他的神色也不见有改变,温和礼貌而端正地看着前方。   听风被浪打了满身,羽毛全都湿漉漉的,破口大骂:“乌梦榆,你发什么疯,苍天呐,我的脸啊!毁容了还怎么回碧落洲啊!”   一只麻雀也在意自己的容貌吗,乌梦榆没来得及回呛——   正前方的海面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仿佛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人,。   他的脚踏在海面上,冤啼鱼还在前仆后继地往他身上涌,手中的剑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冷冽的风慢慢刮过来,他的剑也慢慢地挥下去,像是切在一片最柔软的泥土上——   一剑便斩落了数十只冤啼鱼。   鱼的长长的、尖锐的牙齿还深深地陷在他的腿上。   乌梦榆:“季识逍?”   她的声音在这方天地里显得如玉石相撞。   晏浮瑾的神色变了变,带了几分焦急:“乌道友,这是你相熟的人吗?不该叫他,他已入心魔境,正是杀意最强的时候……接下来怕是,杀意在我们身上了。”   他的面色微沉,说不出是焦急还是别的什么,已经祭出了自己的剑。   乌梦榆:“啊?”   她怎么一句也没有听懂。   那个人偏头看他们——   乌梦榆只看得见他深黑的眸子,像是比无妄海还要死寂的海。杀意如黑夜白昼交际的一瞬,黑暗迅速地蔓延开——   季识逍握剑的手上也净是血。   他的脸……半边仍然是平时的样子,神色淡漠,眉宇阴郁,另一半,从眉毛到嘴角横亘过一道深切的伤口,不断地往下流着血。   看起来……真是宛如修罗。   听风还在擦着它的小麻雀脸,就听得乌梦榆喃喃着:“你没毁容,季识逍是真毁容了啊……”   晏浮瑾始终保持着戒备的姿态。   一入心魔境,敌我不分,突破这个境界,剑途坦荡,若是过不去,就成为只知杀戮的剑鬼。   乌梦榆依稀记得上道法课的长老,似乎提过一两嘴心魔境的事情,说是什么这种境界随时可至,一入此境,实力大涨——   长老笑嘻嘻地解释:“嘿嘿,心魔境恐怕是你们一生中实力最强的时候,也是,当你所有的心神都只有杀的时候,才是最锋芒的剑……”   下边立刻便有同门接话茬:“哈哈哈长老,那照这样说,我们进入心魔境是好事啊,什么时候打不过了,就用这个突破实力。”   长老面色沉下去,敲了敲桌子:“哈。这世间多得是生不如死的事情,心魔境,你能突破皆大欢喜,若是过不去……”   “归雪宗飞血卫,蓬莱宗昭行队,大慈悲寺八十八法僧,还有下七宗的好手,一齐追杀你,天上地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你的神魂一寸一寸碾碎。”   仙舟的速度慢了下来,此前使的那张疾行符光华黯淡,已经报废了。   晏浮瑾正说着:“乌道友,我们还是先走吧。”   听风看了看情况,忍不住在她手上啄了啄:“小乌啊,不不不,姐姐,你看看状况行不行,不然我们先撤吧。”   它好歹比这些年轻人虚长了些年岁,对心魔境的了解要多那么一些,当年不知道有多少没过心魔境的人,逃到碧落洲。   仙门正道,十派齐出,碧落洲接连三年,连天空都是血色的。   它瞅着季识逍这样子,心里有些发怵。以他们现在这实力,还不够季识逍出一剑呢。   乌梦榆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地委屈,还很生气——   季识逍以前对她使的剑法,可从来没有过杀意。   她又拍了一张疾行符在仙舟上,“嗖”地一声如幻影一般,他们到了季识逍跟前。   晏浮瑾脸色微变。   乌梦榆:“季识逍,你改行杀鱼了吗?”   待走近了,她才看到季识逍身上除了冤啼鱼的咬伤之外,还有密密麻麻的刀伤。   季识逍冷漠地望着她。   乌梦榆开始挑衅:“你不去蓬莱吗?你可不要真输给我……”   想了想,她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咱们都在黄级组也挺好的,相依为命,谁先进玄级组谁是……”   杀意忽然如冰雪消融一般,季识逍收了剑,闭了眼,整个人直直地倒下来。   乌梦榆手忙脚乱,很勉强地支撑着季识逍的身子,感到他温温热热的呼吸埋在颈边,浓得近乎糜烂的血腥味霎时间将她围住。   啊!   “季识逍,你好脏啊好臭啊,你不要说晕就晕啊。”   她把季识逍重重地放到地上,擦了擦自己身上沾到的血。   听风一跳一跳地过去看季识逍,跟看稀奇似的:“这是怎么了?不是我说,就蓬莱这个初试,能有谁把他伤成这样?”   他身上更多的反而是刀伤,招招毙命,都是朝着最脆弱的命门去的。   乌梦榆摸了摸季识逍的脉,她母亲是回春峰峰主,她大概也学过那么一两招医术,不过医术和她的阵法一样,都只是半吊子水平。   她犹豫着,掏出来一颗血红的丹药。   听风立马呱呱大叫:“可以的小乌,就给他吃血灵丹,现在经脉枯涸的状态,这一颗下去估计人立马嗝屁了。”   乌梦榆回呛:“你不是碧落洲的什么什么妖王吗,以前不是懂岐黄之术吗?你来啊。”   听风叫得更大声:“我那是给妖治病啊,药到病除,这给人医,能一样吗?”   季识逍安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死了一样。   听风摇摇头:“灵力枯涸,心脉断绝,心头血也用尽,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   它忽然噤了声,也许是靠着心魔境的修为大涨勉强维持住了命。   晏浮瑾道:“等这位道友醒来,应该也是在心魔境,性命应当是无虞的。”   他的语气无悲无喜,望着自己紧握的剑,却忽然嗤笑了一声。   听风也是有些羞窘,季识逍灵力枯涸成这样了,它刚刚都还发怵,老脸是丢尽了。   乌梦榆把枯木逢春粉往季识逍的伤口处倒着,从腿一直倒到脸上,就是最后手抖了一下,脸上多倒了一些。   听风:“……你倒是真不怕痛死他。。”   乌梦榆理直气壮;“能活就不错了,这药粉可贵了!”   形容恐怖的伤口被细密的药粉覆了一层,看上去倒是不那么吓人了,多了三分滑稽的味道。   听风摇摇头:“刀伤?这冤啼鱼还勉强能解释,可这刀伤是哪里来的呢?蓬莱的刀峰不是因为那谁谁谁,早就除名了吗?”   这话一出,它想起这仙舟上还有个蓬莱的弟子,却是不好再当着别人的面说蓬莱的短了。   晏浮瑾瞧着并不在意,温声说:“前辈说得没错,自我宗的明夜刀前辈未破心魔,斩杀同门,入黄泉渊之后,蓬莱就不再练刀了。”   他看着季识逍的伤,只说:“这位道友的刀伤,我也认不出来是什么刀法。”   *   蓬莱岛,归雪宗弟子所住的阁楼里。   “禀告师兄,并没有看见季师弟和小师妹的人影。”   这已经是派出去的第十拨弟子,在蓬莱附近的无妄海搜寻,仍然是一无所获。   孟越思面色沉沉,参加初试的弟子已经悉数到了岛上,只剩下师弟师妹两人。   他把消息如实地禀报给乌长老和姜长老。   乌茂庭是位很和蔼的长辈,脸阔目明,摆了摆手:“没事,我的追踪符找到他们了,季识逍这小子,把我女儿拐哪里去了……”   姜辞月温柔地笑笑:“应当是没事的,他们命灯没熄灭……就是识逍的灯黯淡了许多,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怕是要让宗主长老们烦恼好一阵了。”   房间里有一张巨大的水幕,正投影着归雪宗的长明殿——   季识逍和乌梦榆的命灯摆在一起,只是一盏是整座长明殿里最亮的,而另一盏,却已经黯淡地得接近熄灭,一闪一闪的。   孟越思心下担忧,可是再看过去时,那盏黯淡的命灯骤然像是星火燎原,从一点火星蹿出了明烈的火来。   *   季识逍的眼睛动了动。   乌梦榆手里拿着符箓,晏浮瑾拿着剑,听风……听风张着嘴,露出一口细细小小的牙齿。   季识逍睁开眼的一瞬,手已经迅速地握到了剑,他已到了剑随心动的境界,即使剑不在手边,也能很快随心收过来。   乌梦榆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像是归雪的风里吹落的桃花瓣,这样轻盈地落到了他的手上。   乌梦榆先发制人:“季识逍,你居然想对我出剑,你真是恩将仇报,薄情寡义,天理不容……”   她一腔怒气冲冲卡了壳,一时想不起来说什么四字词。   听风递着话:“狼心狗肺,不识好歹!”   乌梦榆:“对对对,你就躺在这里,不能动,再动你就不是人!”   季识逍的眼神落到了自己握剑的手腕上,上边还有着残存近乎黑色的血迹,搭在他手上的那根手指莹白如玉,不染尘埃。   他果真慢慢地松开了握剑的手。   乌梦榆:“我感觉他应该,还能听懂我们说话吧?这好像和心魔境不太一样吧……”   听风:“你确定,他是因为听了我们的话,而不是因为灵力枯竭出不了剑?”   好像也有点道理哈。   乌梦榆伸出一根手指,在季识逍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听风:“……”   季识逍:“乌梦榆,我没傻。”   他的喉咙很有些哑,但声音依然是冷冷的。   乌梦榆笑了笑:“那你刚刚那么大阵仗……”   她清了清嗓子:“季少,既然你没傻呢,有很多事情就很好办啦,给你一共用了枯木逢春粉、初流丹……就算五千灵石好啦……”   “诊疗费,五百灵石,包扎费,一千灵石……”   她真是把能算的都算上了。   听风想着乌梦榆的医术都能收五百灵石了,还有她那包扎费,默默摇头,这钱是真好挣。   “乌梦榆。”季识逍打断了她,“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啊?乌梦榆还在算账。   季识逍帮她回忆:“你就算找不到路,飘也该飘到蓬莱了吧,为什么会在那?”   他的瞳仁还是很黑,却一直盯着她,仿佛有一团黯淡的火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   忽然就有了那么几分不可逼视的气势来。   乌梦榆沉默一瞬,理直气壮地说:“我说过我要监督你呀,木长老那事你忘了吗?”   季识逍闭了眼:“你放心吧。我就算真过不了心魔劫。”   我也不会……   “你也不值得我出剑的。”   乌梦榆:“?”   她手下一抖,又往季识逍身上洒枯木逢春粉,这次是真洋洋洒洒,季识逍身上更显狼藉。   然而他一声闷哼痛呼也没有,真像埋进地里了一般。   晏浮瑾望着这两人,转过身用剑在前方的雾气里一扫,轻笑道:“各位,蓬莱到了。”   雾气迅速地散开,蓬莱已在前方。   阳光炽烈地映在到处,绿树成荫,隐在其中的楼阁与绿意相得益彰,入海处是一处极高的悬崖峭壁,清澈的水流成瀑布“唰”地冲入海里。   有飞鸟倦回时的清脆的鸣叫,修士们高谈阔论时的声音如海浪般涌来,剑峰相撞,清脆悦耳。   晏浮瑾站起身,嘴角还有一丝笑意,可独属蓬莱的那种自信不经意间露了出来。   “这便是蓬莱了。”   远处的蓬莱却远不如看上去那么和谐。   归雪宗弟子与蓬莱宗弟子狭路相逢。   “哎,归雪的,听说你们剑峰最厉害的那谁谁谁,眼下是还没能到蓬莱岛呢?”两个蓬莱弟子“哈哈”大笑,“你们可真能吹的。”   朱轻羽也在这一队的归雪弟子里面。   其实,不只是季识逍没到呢,这本书的主角,晏浮瑾也还没到岛上。   他心里有许多怀疑,仔细回忆了一遍剧情,只记得这个时候,在原著里,季识逍正在被幻海阁问罪,晏浮瑾还在扮初猪吃虎。   这两人,应当是没有交集的。   归雪弟子心有愤愤。   季师兄可不是吹出来的,眼下这情况,不知道是你们蓬莱搞了什么幺蛾子呢。   “等着瞧吧,你们蓬莱练剑的,可别落得和练刀的一个下场。”   旁边幻海阁弟子接了话:“害,你们互相看不顺眼,自己找地方打去,在这里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的,多没意思啊。”   这蓬莱宗和归雪宗的每每遇到一起,总要先互相呛上几十个回合,这才开始比剑,他们之间骂的话,他们幻海阁都已经听腻了。   大慈悲寺的弟子们面带微笑,身着袈裟,安抚着:“心不动也就不为外物所动,诸位还是多修修心吧,十派会武第二项可不远了……”   无妄海水声动了动,一只仙舟靠了岸。   众人的视线都望过去。   先下来的是个颇为有芝兰玉树之风的年轻人,手里握着剑,脸上含着笑,轻轻地一拱手,露出点羞窘来:“各位同门久等了,在下蓬莱晏浮瑾,不才在无妄海上耽搁了许久。”   “晏浮瑾”这名字一出,往他身上的视线更多了。   晏浮瑾暗中把周围都打量一番,将那些一直望着他的脸记下。   见到是自家的修士,先前的蓬莱弟子有些绷不住了,只说:“快回去吧,好好歇歇,第二轮可别再丢脸了。”   接着,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面如琼花,仿佛是从飘渺深处的云端里走来,只是身上沾的血看起来不太雅致。   乌梦榆一到蓬莱岛,只见这里挤了一大片人。   蓬莱的,幻海阁的,大慈悲寺的……各派的弟子把岸边站满了,都盯着她看。   难不成,是因为来得太晚了,遭到了围观?   不对呀,她至少也是倒数第二,季识逍还在她后面呢。   她放下心来,眨眨眼:“大家好?”再加句敷衍的自我介绍,“我是归雪宗的乌梦榆,幸会幸会。”   众人:“……”   怎么还是不说话呢?   乌梦榆招招手:“那我们,第二轮再见?”   幻海阁弟子回过神来,纷纷嘲笑着冯轻舟:“哈哈轻舟这就是你说的归雪的小师妹?”   “我看就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嘛,怎么就成了你嘴中的恐怖骇人。”   冯轻舟:呵呵   因为你们只见到了她的脸啊,等着瞧吧。   一个归雪的弟子小跑着过来,很是激动:“小师妹,你可终于来了,眼下还差季师弟就到齐了。”   乌梦榆指了指自己的仙舟:“他也到了。”她心情颇好,“我先去见我的父母吧。”   作者有话说:   实在写不出来啦,抱歉抱歉qwq。我以后争取多写一点ww   感谢投出火箭炮和手榴弹的小天使:贺芳年、行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路 20瓶;扛着民政局来了 12瓶;Julian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我见霜翘(三)   灰石砖的小路, 遮阴蔽日的树,蓬莱无论是阳光和风,还是树和石头, 都比归雪要大一些。   十派会武期间是禁止御剑的,乌梦榆只能走着去。   季识逍跟在她身后, 落了大概四到五个身位, 不近不远地缀着。   乌梦榆并不想理他,有意走得很快, “噔噔噔”地踩上一个长长的台阶。   再往回望时,季识逍站在台阶底下, 脸色苍白几乎没有血色, 偏偏眼如寒冰,像一把锋锐的剑。   乌梦榆:“季识逍,你好丑呀。”   右边脸上还是可怖的伤口,过路的人纷纷往他脸上看。   “这个是归雪的那位剑道天才吗?瞧着也只是名不副实啊……”   “谁知道呢?听说是冬虚剑尊的高徒……“   “是了是了, 剑尊还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他了,当时可是伤了不少人的心啊……“   季识逍是不在意的。   乌梦榆更是幸灾乐祸:“你太丑了, 不想看你啦。”   她兀自往前面走去, 风里呼啦啦地飞过来好几只传音鹤——   “榆妹, 你可算到蓬莱了,今晚出来玩吗?“   “乌梦榆,你到蓬莱居然不联系我!!!不跟你玩了。“   “怎么说啊,乌大小姐,今天你来蓬莱可是好大一番阵仗。“   乌梦榆看着熟悉的字迹,想起来她在其他九派是有些狐朋狗友的, 这到蓬莱了, 不得好好聚聚。   听风在她旁边飞着, 凑过来看:“嘿,这不是徐知行吗?好家伙,他也能来十派会武,十方派是真青黄不接啊。”   “不许说我朋友坏话。” 乌梦榆拿传音鹤敲听风的头,听风呱呱大叫。   她一封接一封地回,脚下走得慢了些。   季识逍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连一个眼风也没扫过来。   丑八怪季识逍,拽什么拽!   她的父母正在千里还珠楼等他们。   这样远远地望着,已经能看见两个身影立在千里还珠楼,正是乌茂庭和姜辞月。   乌梦榆快步走过去,见了母亲的面庞,扑进她怀里:“呜呜娘我受了好多好多苦啊呜呜呜呜呜呜。”   姜辞月温柔地安慰着:“我们先进屋。”也不忘招呼跟在后面的季识逍,“小季,你也进来。”   “我真的太可怜了,爹你给的乾坤引路盘是坏的,根本找不到正确的方位……”乌梦榆越说越委屈,“其他的法宝不知道怎么也坏了……”   乌茂庭也急了:“不可能啊,按理说我都是从珍宝阁买的,是鉴定过的呀。”   姜辞月安慰着:“有可能是被施加了禁用法宝的禁制……”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听风接话,“就算我们再倒霉,也不至于什么法宝也用不了吧。”   话到这里,季识逍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乌茂庭震怒,当即瞪眼:“这蓬莱是什么意思啊,初试出这么大幺蛾子,别的人可就是只有幻阵的。“   他越想越生气:“不行,一会我找他们宗主问问去,办不好十派会武就别当这三大宗了。“   乌梦榆接着话:“就是就是,连法宝都不能用!蓬莱什么意思!歧视不会用剑的人吗?“   听风:“还歧视妖!”   姜辞月拍拍季识逍的肩:“好孩子,受苦了。”   季识逍的身体微微一僵,冬虚剑尊勉强算是亦师亦父,除此之外,他很少和别的长辈有过这样柔软的交流。   乌梦榆牵过母亲的手:“娘,他才不可怜,我最可怜了,我辛辛苦苦把他拖回来,他一句谢也没有!”   乌茂庭摸摸自己孩子的头:“是啊是啊,受苦了,等今晚上给你做点好吃的……”   季识逍站在旁边,无所适从。   他每每站在这一家子旁边时,都会这样觉得,吵吵嚷嚷的世界,与他的世界太遥远了。   乌梦榆还在絮絮叨叨自己这些天的经历。   姜辞月看了看季识逍的伤,尝试着用了个法决——   一团淡绿的光莹莹地升起,之后,季识逍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倒是没了,但是姜辞月仍摇摇头。   “你的伤太重了,得好好养,这段时间别再用灵力了,可能会对经脉有伤。”   这样的伤口……姜辞月叹口气,重重地拍拍桌子:“下这么重的手,真是心肠歹毒!”   乌茂庭哄着:“你先消消气,”又问季识逍,“若是遇到再对你用刀的黑衣人,你能认出来吗?”   季识逍点头。   “行,那就行。等十派会武的事情完了,我叫几个兄弟去‘十步杀一人‘看一看,做什么生意,做到我们头上来了。”   两位长老开始商量着怎么做——   “要我说,直接叫上剑峰那几个老家伙,‘十步杀一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把它灭了算了。”   “碧落洲,黄泉渊……那我多准备点丹药。”   “……”   乌梦榆时不时地插几句:“什么时候去十步杀一人,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别的不行,杀人放火递刀最在行。”   听风吵着:“碧落洲我熟啊,带我一起去呗。”   季识逍站在一旁,望着窗台旁的光,仿佛一半落在空茫茫的寂静里,一半落在吵吵嚷嚷的尘世里。   这样呆呆地站在这里,可不是他的作风,按理说他早应该告辞离去。   可他没有动。   “……这刀法是真狠哪,你能想到自己得罪了谁吗?”乌茂庭问。   季识逍道:“能得罪的人,当场就杀了。”   风穿行过婆娑的树影,热浪迎面而来。   晏浮瑾沿着一簇一簇的树,回到了他的居所。   深黄的约二层楼高的木屋一排排并列,中间以茂密的高树隔开。   他同自己的同门打着招呼,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然而他进屋之后,笑容迅速敛了去。   他使了个阵法,于平地里突兀地现了道台阶。   从台阶走入地下室,眼前是一片深沉的血色,烛火的光摇晃着。   这里以铁链绑着三个人,头发皆已灰白,头发脏污,身上皆是血迹。   晏浮瑾走进去:“喂,你们不是说归雪那位小师妹,对我一见钟情吗?”   室内安静得近乎冷寂。   晏浮瑾走到最旁边那人的旁边,把他的下巴挑起来:“说吧,这次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曾经看到的画面是这样的……”   晏浮瑾“哦”了一声:“不是说季识逍这个时候的实力不过月影镜吗?怎么‘十步杀一人’   出这么多人也打不过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杀了幻海阁弟子,正在被审问……”   “求求你……放过我吧……”   这人发出一声急促的呜咽声,白发更加凌乱,脸上的皱纹混着血泪往下落。   晏浮瑾轻轻地笑了笑:“这是在说什么?不是你先来找我的吗?”   室内又归于冷寂。   乌梦榆靠在椅子上,正在给自己的好朋友们发传音鹤。   十方派的,七星彩的,清虚宫的……这到十派会武的时候,可得多叫几个狐朋狗友一起作乐。   那位十方派的徐知行给她回了消息——   “我知道蓬莱的汾酒是为一绝,就在岛上的千秋阁,不然今天一起去看看?”   这几天初试完毕,之后可还有十派大典,各派的长老依次上去,发表一串又臭又长的勉励之语,这第二轮才会开始。   听着就很无聊,乌梦榆盘算着,今天和小伙伴们去喝酒,明天去逛一逛,后天……想一想还是挺开心的。   她正回了只传音鹤——“好啊好啊,在哪里见啊?这蓬莱太大了我可找不到。”   姜辞月柔柔地开口:“小榆,小季,一会你们就随我们一同住在千里还珠楼,这里宽敞些,灵力也浓郁,休息得能好一些。”   啊?   乌梦榆正美滋滋地想着自己的计划,忽然听到这一晴天霹雳。   归雪的弟子应该是住在蓬莱的西北角,专门有四座阁楼安置他们,千里还珠楼则是给地位比较高的长老们准备的。   她的父母哪里都好,可是宵禁是肯定有的,更别说让她大晚上出去喝酒。   季识逍沉声说着:“多谢长老美意,我还是想和同门住在一起。“   他实在不喜欢过于热闹也过于……的地方。   姜辞月知道这孩子的性子,不好勉强,只温柔地说:“好,一会我把疗伤的丹药给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和我们说就行。“   乌梦榆和听风对视一眼,听风朝她努努嘴,她便立即跟着说:“爹娘,我也想和同门住在一起。“   乌茂庭笑了:“孩啊,你告诉我,你是为什么要过去住?你这丫头不是最娇生惯养吗?“   乌梦榆指着季识逍:“我……向季师兄请教剑法。“   季识逍眉心一跳。   乌茂庭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在想什么?   他只说:“第二场是擂台赛,你老爹我给你的符箓法宝,怎么也能过了,剑法这东西,不能速成。人小季还得养伤呢,你可别去捣乱。“   乌梦榆的气势软了:“那我……给季师兄用药,我可以照顾他……他受伤了。”   季识逍几乎想冷笑。   听风想起来乌梦榆那不着调的医术,和她那马马虎虎的包扎技术,嘴角一抽。   姜辞月笑了笑:“你和小季在一起,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   乌梦榆没了辙,只能向听风投去求助的目光。   听风做口型‘你再想想理由啊。’   乌梦榆勉强从麻雀的小小嘴巴上辨认出这句话,心里更加焦急。   听风的脚指一指乌梦榆,再指一指季识逍,翅膀张开成一个怀抱状——   它心里大喊,你就说你和季识逍两情相悦,一刻也不能分开嘛。   只见乌梦榆看着它的动作,一脸疑惑,然后做口型‘你确定吗?’   听风疑惑,这还有什么确不确定的,于是它点了点它的小脑袋。   乌梦榆:“我……和季识逍可以双修法术疗伤。“她仿佛担心父母不相信这个蹩脚的理由一般,“我们已经试验过了!”   听风:“?“   季识逍:“?”   房间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乌茂庭道:“孩啊,你出去一下。我先和季识逍聊、一、聊。”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秦川川一定能当上主角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我见霜翘(四)   乌梦榆在殿外等着, 只听得里面一片重重的拍桌子的声音,再加上她老爹怒气冲冲的大嗓门——   “你这小子……”   “……不学点好的,学这种事情……”   “……要不是你受伤了, 我非得把你好好打一顿!”   “……”   听风趴在她的肩膀上:“你怎么想的啊小乌?双修?你会吗?”它“啧啧“两声,“要我说, 还得是我见多识广哪。”   乌梦榆还不服气:“我怎么不知道?我懂的再怎么也比季识逍多吧?“   门被缓缓推开, 脚步声如约而至——   季识逍倚在门边,脸色瞧着比刚刚更苍白了些, 盯着他们俩,似笑非笑, 不知道听了多少去。   乌梦榆微微一愣, 若无其事地笑着:“季师兄,怎么样啦,我现在跟你一起去同门师兄姐住的地方吗?“   季识逍让开一个身位:“乌长老和姜长老让你进去。”   乌梦榆心如擂鼓,小步小步地慢慢走进去, 季识逍等她走进去了,才把门从外边合上。   乌茂庭沉着脸, 头发翘起来几根, 只重重地拍一拍桌子:“你们两个,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这么儿戏呢?回去给我写检讨书!”   乌梦榆从来不会被她老爹吓着,挤出几滴泪水,瞧着是真有几分楚楚可怜了——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呜呜呜呜呜为什么不成全有情人!“   “爹你可不能拆散苦命鸳鸯。”乌梦榆越说越理直气壮,仿佛她和季识逍真有一段情一般,说得煞有介事的, “我们的感情, 日月可昭啊!“   她仍嫌不够似的, 站到季识逍身旁,握住了他的手:“你不能把我们分开!“   此话一出,乌茂庭恨恨地盯着她。   听风……听风只摇了摇头,做了个口型‘演过了’。   季识逍的手冰冰凉凉的,很像是剑锋的温度,在她握上来的一瞬,却飞快地往回缩。   ?   季识逍这人怎么这么不知趣!   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帮她的忙吗?   于是,乌梦榆死死地握住季识逍的手,那力度和她上铸剑课抡大锤的力度差不多。   季识逍看她一眼,眼神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嘴角讥讽似地向上扬了扬。   乌茂庭一直盯着他们紧握的手,乌梦榆不甘示弱地回瞪。   姜辞月叹了口气,舒缓气氛:“行啦,孩子们都长大了,你管也管不过来,不如让他们去吧。“   乌茂庭又长篇大论地论述了一大番话,什么什么双修功法是为走捷径云云,什么不能沉溺肉|欲之类的。   乌梦榆听得直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几乎要睡着了。   她偏头看季识逍,只见季识逍背脊挺得笔直,神色冷淡,视线一直看着前方。   不是吧,这也听得这么认真。   乌梦榆觉得自己和季识逍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终于等乌茂庭大发慈悲地把他们放走了,虽然过程有点曲折有点困,但是结果总归是好的。   乌梦榆脚下飞快,她已和朋友们约好了在蓬莱的“风雨楼”相见。   “乌梦榆,你去哪?”季识逍却在后面叫住了她。   乌梦榆转过头:“我去找我的朋友们喝酒。“她顿了顿,忽地脸鼓起来,”你可不能向我爹娘告状。“   季识逍不急不缓地走过来,衣袂飘飞间流水的纹路若隐若现,停步,道:“你不是和我情比金坚,誓死不分离吗?“   乌梦榆笑:“我觉得我们的情谊挺深厚的,比如这个时候,你就乖乖闭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明天我爹娘问起,也不要提及我的行踪。”   季识逍的语速放得极缓极轻:“双修?已经试过了?”似乎是来兴师问罪的。   ?   你不是要和我双修吗。   哈哈,这样的胡话季识逍不会当真吧?   “哗啦哗啦“风忽然打了几分,将周遭的树吹得弯下去,树叶一重一重地落。   乌梦榆望着季识逍的眼神,怔了一瞬,接着“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阔的长廊里。   她笑的时候,眉眼全都弯起来,“哈哈哈哈好啊。“   “要练这个呢,我没意见啊小季。你先把它学会了,再来教我呗。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练什么功法都没什么天赋。”   季识逍的神色更加沉郁,盯着她的脸,又不说话了。   她踮起脚,拍了拍季识逍的肩膀:“小季啊,你不要每次说不过我,就不说话好吧。你这样很傻哎。“   话说完,她也不管季识逍高不高兴,就往“风雨楼“的地方去了。   季识逍望着她的背影,又望了望自己的手,上面似乎还有残存的温度。   半晌,他提步往反方向走了。   ……   越往风雨楼的地方走,视野越开阔,一路上遇见的十派的弟子也很多。   “乌师妹“”小师妹““ 乌道友“梦榆仙子“……   乌梦榆也不认识这些人,只是别人给她打招呼,她也就笑眯眯地回一声。   听风已经完全趴倒在她的肩膀上:“哈哈哈哈居然有人叫你梦榆仙子……“   乌梦榆把麻雀捉到自己的手心里,嫣然一笑:“难道我不配被称一声仙子吗?“   听风看着她的脸,噤了声,撇撇嘴,不说话。   真是的。老麻雀怎么这么不知趣呢。   走了大约一刻钟,遥遥可见一座高高的楼立于矮矮的长亭之间,风来之时更显得冷寂。   悠扬的琴声仿佛从飘渺云端而来,乌梦榆的脚步微顿了顿。   周围无论是疾步走的,还是漫步在路间的,其他弟子也纷纷停了下脚步。   “这是……姝颐仙子的琴吧,三年前在七彩音的仙法会上听过……“   “对对对,我昨天见到仙子了,她好像只用了不到半炷香就到岛上了,被分入天级组前十,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   “仙子正在风雨楼,说是能解出她琴音的可以上楼与她一叙……“   “……“   乌梦榆咂舌,她这位朋友,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搞出大阵仗来。   她听着琴音,跟着人群,好不容易挤进了风雨楼,这里面也坐满了人,一楼的桌子几乎是紧挨着摆在一起。   酒坛子大开着,酒香味清冽得如归雪藏经阁外的萧萧的竹林。   乌梦榆看了一圈,没找到落脚的地方,二楼都是包间,其中一处包间窗户开着,以淡白的珠帘遮挡住投去的视线。   琴声正从那里传来,想来那里就应该是“姝颐仙子“所在。   大堂里的人,皆面露陶醉,一派如痴如醉的情态,有的人还情不自禁地跟着节拍打。   乌梦榆在这里面,看到了晏浮瑾,他还是那身深紫的衣装,嘴角噙着笑,眉眼疏朗,映着灯火。   他一边饮着酒,一边在纸上写写涂涂,似乎是在写乐谱。   琴声一阵密密麻麻的转音,他抬起头,也看到乌梦榆,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乌梦榆轻轻点了点头。   站在乌梦榆不远处的,是两位年轻的修士,应当也是来参加十派会武的,只是不知道是哪派的弟子。   其中高一点的那个感叹着:“哎,这位白仙子是真的很好,家世也好,修为也高,比那位空有皮囊的归雪的小师妹强多了,若是有幸与这样一位仙子缔结良缘,这今后的路才是不愁了。“   矮一点的说:“哈哈哈哈你说漏了最重要的一点,这长得是真美啊……“   乌梦榆皱了皱眉,又听得那两人说:“哈哈哈长得美是美,听说与那位十方派的,还有问苍河门的,都有一段呢……”   “这有什么,要是能与她春风一度,这也值了哈哈哈……“   “是了,只可惜……”   这一声“惜”字还没说完,他的脑袋上已经被贴了张符箓。   乌梦榆笑意盈盈地说:“两位,你们说的话呢让我听得不太舒服。明明是狗,就不要穿着人的皮囊了。”   她将这两人上下打量一番:“这十派会武,二位恐怕是要提前出局了。”   这二人正相谈甚欢,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乍然见到一位似仙子一样的人物,还有些发愣,直到听到这话才清醒过来。   乌梦榆手中祭起一鼎钟一样的法器,念了个法决,这二人脑袋上的符箓“蹭”地一下燃起来。   “乌梦榆你这是何意,除却比试时间,私底下是不准内斗的……”   这二人仿佛被狂风给卷了出去,身上激荡起一片熊熊的火,直将风雨楼轰出了一个大洞来。   乌梦榆慢条斯理地把法宝收回去:“我是归雪宗的弟子,可不守蓬莱的规矩。”   这里自然是一番震响,风雨楼的洞口处骤然刮进来一阵冷风。   于是,剩下的修士们愣愣的,琴也不听了,伸长着脑袋脖子,纷纷往乌梦榆这边瞟。   “这是谁啊,瞅着有点眼熟啊?“   “归雪宗那位啊,冬虚剑尊的亲孙女。“   “我说呢,怪不得。哈哈她和白仙子碰上又是一番好戏。“   “……“   姝颐仙子又弹了几个音,匆匆结尾:“乌梦榆,你非要来抢我风头吗?”   室内又是一片寂静。   有知道内情的修士们小声解释着——   “这位白仙子和归雪那位呢,素来不和,一到一起,必定要吵架的。”   寂静之中,似乎是包间门开的声音响了一下,接着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先走下来的是两位仙童,长得玉雪可爱的,手里拎着花篮,边往下走,边以仙法往空中扔起梨花。   那白色的梨花瓣仿若是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雨。   从似雪的梨花里,走出来一位少女。   芙蓉为面,蒲柳为姿,莲步轻移,眼尾一片红意,眉心一点朱砂,偏偏脸如冰霜,看起来既清又滟。   乌梦榆感叹着:“该让季识逍来看看啊,同样是走冷若冰霜路线的,怎么人家就这么好看,他看着就那么讨厌。”   这位同样身着白衣的女修士在堂内扫过一遍:“承蒙各位厚爱来听姝颐的琴,愿诸君十派会武摘花问桂。”   十派会武以“摘花”称之为名列前十,以“折桂”为夺得第一。   “是的是的,多谢仙子祝愿,该我等祝仙子折桂才是……”   “姝颐仙子这一曲可是月中录,琴音袅袅啊,我这几天恐怕都要来风雨楼听余韵了。”   “……仙子这一次我也进了天级组,我可以和你一起……”   “……”   在众人的吹嘘夸赞之中,白姝颐隔着重重的人影,对她使了个眼色。   乌梦榆心领神会地跟到了包间里。   包间里已备好了热茶,乌梦榆抿了一口茶,才开口:“白仙子,好姐姐,天级组前十,等比试开始的时候,带带我呗……”   白姝颐笑了:“呵,好啊,你进了天级组,我一定把你带到前五十名。”   这话不可谓没有分量。   乌梦榆叹口气:“哎,我还是在黄级组,和我差不多的人一起快乐玩耍吧。”   “你那未婚夫怎么回事?”白姝颐皱眉,只是美人就算皱眉,也是极为好看的。   “初试不是可以带人一起过吗?他都不管管你?”   乌梦榆一脸痛心,很是委屈:“他比我还不如呢,我倒数第二,他倒数第一。”   白姝颐摇头:“这男人不行,换一个吧。”   乌梦榆道:“祖父遗愿,我可不想又担个不孝的名声。”   她笑了笑,“算啦,看他那样子,早晚要走无情的,到时候不用我来说,他自己也会……”   白姝颐走到窗前,撩起珠帘往外看了看,不出所料下面又是一阵吹捧之声。   她忽然问:“你们归雪那位,孟越思来了吗?”   乌梦榆怎么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笑着说:“你看上孟师兄了吗?”   “师兄是挺好的,但是他太忙了,宗主把他当继承人培养的,在归雪都常常见不到个人影,你要是和他在一起,也太受苦了。”   白姝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又幽怨又无奈。   算算日子,乌梦榆和这位好友也有一年未见了,这时候来了八卦的兴致,又问:“你之前不是和那个,碧落洲那个谁,狐狸精在一起吗?”   听风的毛顿时立起来了,大喊着:“谁谁谁?碧落洲的狐狸,是白狐那一脉,还是红狐那一脉啊?”   白姝颐冷笑一声:“那人说他更喜欢听琵琶,问我能不能改练琵琶,我把他踹回碧落洲去了。”   乌梦榆笑得乐不可支:“原来是这样啊,那没办法了,你再看看有没有别派的……嗯……青年才俊吧。”   白姝颐向她招手:“来,你过来。”   她们二人站在风雨楼的窗台上,望着下面或谈笑风生,或是喝酒猜拳的年轻修士们。   两张美丽的脸,同时出现在一幅画面里,仿若是夕阳来时最浓郁时候的晚霞色。   白姝颐给她指着下面的人:“你来看看,就咱们十派会武这些男修,你看二十个,都不能看见一个能看的。”   乌梦榆还是在笑:“哈哈哈哈是这样,良莠不齐,青黄不接,看着连你第一任那谁还不如。”   白姝颐的目光凝了凝:“那个长得好像还可以。”   乌梦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看到了晏浮瑾的脸。   她心里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妥。   但不过几个呼吸间,白姝颐又说:“算了,仔细看看面相,一副命薄克妻之样,晦气得紧。”   乌梦榆惊讶:“你什么时候还会看相了?帮我看一看行吗?”   白姝颐:“我跟徐知行学的啊,他在十方派快混不下去了,天天到凡间摆摊算命。   晏浮瑾抬头望着这两人,也有一些晃神。   按照“那些人”的说法,白姝颐和乌梦榆从小就不对付,长大了更是针锋相对,后来更是……先后喜欢上了他。   那些人描述的愿景是那样的遥远,又那样令人心神激荡。   一想到这两人日后都在他的后宫里,他就有种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几乎飘飘然了。   想到这,晏浮瑾含着笑,叫来一个仙童,把自己刚解出来的琴谱交给他,道:“劳烦将这份乐谱交给姝颐仙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1007 10瓶;光年·星子 5瓶;長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我见霜翘(五)   小仙童将乐谱递了过来。   乐谱上的字写得端端正正, 几乎可以说是比照着楷书的模板写下来的。   白姝颐从前到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是哪派的弟子?“   仙童答:“蓬莱的,看起来是使剑的。“   白姝颐:“怪不得呢,乐谱解的是风花雪月之音, 字写得如此规矩,当是个没有风骨、剑意不纯的人。”   她轻轻拿起一颗瓜子, 把它慢慢地剥开——   “蓬莱的剑阁是越发衰微了。”   乌梦榆点头, 也拿着瓜子嗑:“不是说来喝酒吗?怎么没有酒只有茶啊?”   白姝颐:“徐知行说风雨楼的汾酒不够正宗,他特意去找了相熟的弟子买酒。”   话音刚落, 门被“笃笃”地叩响了两声。   乌梦榆先闻到了一阵酒香味,极为浓郁极为醇厚, 仿佛有一种刀剑过身的凛冽感。   门开之时——   那里站着个手提着两坛酒的年轻人, 一身霁蓝色的衣袍,腰上悬着块游鱼样式的玉佩,一双桃花眼还似有情似无情。   就连腰间别的剑上,也有叮叮当当响的剑穗。   乌梦榆质问着:“徐知行你瞧不起我们吗?怎么今日只有两坛酒?“   徐知行苦笑着:“两位姑奶奶, 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给你们买的酒,可别让我到蓬莱第一天就破产了。“   乌梦榆:“这还不简单, 你就在这里摆个摊算命, 给他们编一段什么十派会武大杀四方的故事, 保你赚得盆满钵满。”   这样的话本子在归雪也卖得很好,她的同门都很喜欢看。s   徐知行将酒放在桌上,倒了三杯酒,才说:“不成啊,十方派以立心行走于世,我可不能打诳语。”   他手下动作未停, 又在小茶杯里倒了一小杯酒, 将这酒给了听风:“给, 小麻雀。”   声音倒是比外面的暖风还要温柔。   听风有些受宠若惊了,用了个术法,勉勉强强和大家一起饮酒。   徐知行这才解释起自己的行踪来:“来的路上,听说可以抽签了,大家都往那边涌,我没办法,被人群挤着过去,抽了签才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的。”   白姝颐蹙眉:“第二轮的比试吗?不知道今年天级组都有些谁。”   徐知行笑:“天级组的事情我是不知道了,我这在黄级组先混着吧。”   乌梦榆问:“那你抽中了谁?”   徐知行的笑意收了收。   乌梦榆迟疑:“不会……是我吧?”   啊,她可不想和徐知行打啊。   他们可是要一起在黄级组快乐玩耍的。   徐知行伸出手,手里正是一块玉简,发着微弱的光,上面正大大地写着——   “归雪宗季识逍”   他的面色颇有些苦闷了:“怎么是你那位未婚夫呢?他不是该在天级组吗?”   乌梦榆:“初试的时候遇到点事……“她解释完之后语气沉痛,”提前为你哀悼。“   顿了顿,她又笑起来:“哈哈哈哈不是你这什么运气啊徐知行,手气绝了。“   白姝颐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妆容,抓到了她话的重点:“小乌?你因为剑嗡鸣,折返回去找季识逍。”   乌梦榆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点了点头:“对。”   白姝颐搁了镜子,笑着看向她:“你不太对劲啊……”   乌梦榆辩解:“换了别的同门我也会回去找她的,我们归雪不是不顾同门的人!”   白姝颐“哦”了一声,又说:“我可什么还没问呢,你在解释什么呀。”   乌梦榆神思仿佛断了一下,道:“……我在补充……”   对哦,言多必失。   白姝颐还能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叹口气:“我就知道,你们这种小女孩谈起情来,就是这样,悲秋伤月,弯弯绕绕。“   她明明也不比他们大多少,说起话来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白姝颐拿出来一壶酒,那壶宛如是上好的白玉做成的,她浅笑道:“这是从秦淮买的‘青雪烧’,你要是心里迷茫,就给季识逍喝呗。“   乌梦榆:“啊?”   “咳咳”徐知行似乎呛了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着话:“不是吧姝颐,这么做,你确定不是馊主意?”   白姝颐拿出镜子,给自己描眉:“什么馊主意不馊主意的,心中有妄就去解决它,我们是求大道的人,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乌梦榆看一看两位好友的表情,又想一想“秦淮”这个地名,琢磨过来了——   她心中抵触:“……不要吧……”   徐知行松一口气,安慰着:“这方法是不怎么好,不然改天你把季识逍带过来,我给你们算算?”   白姝颐仿佛恨铁不成钢似的:“扭扭捏捏,罢了,和我当初一模一样。”   乌梦榆笑道:“哎呀不是因为这个。”   她忽然摆出一副很认真的神色,道:“你不了解季识逍,我觉得他这个人……”   她想起季识逍那副冷淡又讨人厌的样子,那句“你就算来剑冢一百遍也找不到本命剑”音犹在耳。   “如果真中了什么不双修就会死的春|药,就算自宫,也不会……嗯……”   白姝颐:“?”   徐知行:“?”   “他爹的季识逍是个什么人啊,剑法练成这副模样了。”白姝颐简直闻所未闻,“没用的男人。”   徐知行“哈哈哈”笑了许久,又把酒满上,饮了一杯,才道:“不会的……”   白姝颐仍问她:“说真的,到底是因为什么?”   乌梦榆看着那壶“青雪醉”,撇嘴道:“季识逍这个人,除了剑,什么也不会,看起来也不会学,和他……肯定不会舒服的,我不要。”   徐知行:“……”   白姝颐:“哈哈哈哈哈哈。“她勉强忍着笑,维持着仪容,”那好吧,这壶送你了,你以后还想要就来找我。”   听风喝了一杯酒,已然有些醉了,只觉得人的感情太过复杂,听得它更晕晕乎乎了。   说起剑嗡鸣这件事,乌梦榆不由得又想起了一桩事。   当初她收了季识逍送的剑,深觉被侮辱了,把这剑在地上踩了踩,仍觉得不够解气,把它带到第六峰找长老熔剑。   没想到,刚把剑递过去——   铸剑长老的表情却是变了变,眉毛挑起,面露犹豫:“这剑,是之前小季来我这里淬炼的,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把三年挣的灵石都拿出来了……”   乌梦榆愣了愣神,归雪四季不变飘落的桃花带来温暖的味道。   她心里还是有气:“那也要熔,他自己要亏钱,赖不到我头上来。”   “他来找我的时候,身上尽是伤,这剑上也沾满了血,听他们说,是在寒潭秘境里打败了水蛇得的,现在他不在宗里吗?”   铸剑长老是爱剑之人,不忍心见到这样一把剑就此消失在人间,话里话外都在为季识逍这把剑说情。   乌梦榆看了看这把剑,沉默一会,说:“他不在派内……那看在长老的份上,就不熔了吧。“   酒的味道层层叠叠如浪一般涌上来——   “他这个人除了剑法好一点,长得好看一点,其他都是缺点。“   白姝颐点头:“是的。“   乌梦榆:“不和他一起玩了,他不配。“   白姝颐拍手称快:“行啊,第二轮好好打。等进了第三轮——“   她忽然眨了眨眼,冷若冰霜的气息迅速消融,刚描的眉宛如远山之黛,生动而明丽,“姐姐带你赢。”   乌梦榆感动了,发誓:“呜呜呜姝颐……你以后看上谁我绑也给你绑过来!“   徐知行苦笑:“我这第二轮怕是过不去了,季识逍啊,回去给自己算一算怎么打……“   “哈哈哈……“   风雨楼的房间里又是一阵笑声,玉白的珠帘之下,隐约可见三位年轻人的笑颜,酒香味如同是一把越来越锋锐的刀,弥落在蓬莱飘摇的大风里。   *   朱轻羽正走在风里。   他这次十派会武,手段尽出,好歹是被分到了玄级组里。   他接下来的目标是努力进入地级组,毕竟天级组神仙打架,容易炮灰,黄级组有主角,玄级组是主角的重点打脸对象。   他抽了签,对阵的是一位书里不曾描写过的人物,心中松一口气。   虽然如今这剧情都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但对上剧情人物还是很麻烦。   他告别归雪同门,往蓬莱弟子的住所去了。   这一天应当是小说里主角初遇白姝颐的日子。   白姝颐生得极美,高高在上,是七彩音的首席,出身修仙界大世家,自身实力也颇为不俗,但待人冷若冰霜,对主角最是不假辞色。   在女性角色里边,人气屈居第二。   晏浮瑾正沉浸在初遇的心动里,应当不会那么快回来吧?   朱轻羽这样想着,在主角的住所周围逛了一圈。   他只敢远远地望着,不敢靠近,在原著里,主角住所外已设置了探灵阵法,眼下剧情多多少少改变了,还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   忽然,朱轻羽的目光凝了凝,在墙边最底下的角落里,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SOS”   他和蓬莱的穿书者是有过联系的,他们曾经对他提及过,晏浮瑾按照原著的剧情在蓬莱的外门修行。   这本《问路乾坤》,讲的都是老掉牙的剧情,只是胜在节奏文笔很好,吸引了一大堆粉丝,又因为漫画人物美型,改编成功,彻底成为出圈之作。   主角晏浮瑾天赋平庸,同他那位天资出众的青梅一起拜入了蓬莱宗。   故事的转折点发生在晏浮瑾偶然捡了一个手镯,镯子里寄居着一抹残魂,是千年前遭人陷害的大能。   主角与大能亦师亦友,在大能的指点下重塑灵根,修行一日千里,一路打脸往日看不起他的炮灰和反派,最终与季识逍决战于白玉京。   蓬莱的穿书者们告诉他,有的人去抢了晏浮瑾的机缘,可不知是不是主角光环的缘故,抢的机缘,大部分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主角手上。   迫不得已,他们只能暂时在主角身边蛰伏,同他虚与委蛇。   然后……就是那封写着“不要靠近主角”的信。   来蓬莱之后,他再也没能联系上这里的小伙伴。   朱轻羽心中有了猜想,慢慢地、悄无声息地从晏浮瑾的住所旁离开了。 第28章 我见霜翘(六)   “师弟, 乌师妹在吗?”   季识逍正练剑的时候,程若师姐找了过来。   “蓬莱这边安排的住宿,自然是比不上我们自己宗门里的, 有什么缺的让师妹来跟我说一声就行。”   季识逍应了是,这才发现天边的夕阳也已经黯淡了, 夜幕几乎是立即就要来临——   乌梦榆并没有回来。   他提着剑, 走到了疏阔的树林里,从这个角度, 恰好可以看见来人。   从暗沉的夕阳到深沉的夜色——   乌梦榆喝得晕晕乎乎的,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认不清路。   白姝颐交代着:“老麻雀, 你看着点她啊, 别摔了。”   听风打了一个醉嗝。   徐知行笑着说:“我来吧,这次归雪和十方派的住所挨在一起的,我先把她送回去也行。”   白姝颐:“行吧,看她这样子也找不到路了。”   告别了白姝颐之后, 徐知走在乌梦榆身旁。   深夜的蓬莱有些萧瑟,海水的咸味经久弥漫在风里。   星星却很亮, 从海平面一直连缀到头顶。   乌梦榆脚下一阵深, 一阵浅的。   只见徐知行笑了笑, 眼睛和归雪山上的桃花差不多:“怪我,竟然不知道是这么烈的酒,下次换别的。”   乌梦榆笑道:“不怪你,今天很开心。”   徐知行愣了愣神。   乌梦榆眼看着远方两处高楼挨在一起,仿佛是重叠在了一起一般:“那是一座楼还是两座呀。”   徐知行:“左边是归雪的,右边是十方派的, 我先把你……”   一束明媚的光从高楼上照来, 仿佛是拨开乌云阳光照进来的一刻, 将周遭的青草灰石,绿树白花都照得清清楚楚。   自然也照出了这两个年轻人模样,脸上皆带着薄红,以及地上相携在一起的影子。   “你们是谁呀?”黑暗里忽然传来声问话。   徐知行向前一步,接了话:“陈师兄,我是徐知行,今日回来晚了。”   十方派对弟子管束较严,像是晚上这种深夜归来的事情已经是犯了门规了。   只是今晚这位巡逻的弟子恰好是徐知行的师兄,见了眼前的情形,自以为是什么少年慕艾之事,只笑着说:“行了,今天就不扣你贡献了,赶快回去吧。”   徐知行笑了笑:“师兄,我先把我朋友送回归雪,不远的,马上回来行吗?”   “行,去吧。”   黑暗里又传来一道声音:“不必了,我是归雪宗戒律堂的,我宗弟子,就由我送回去。”   仿佛冷风过境,连这道明亮的光也霎时黯淡了几分,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乌梦榆即使是醉着,也不免神思清醒了过来。   季识逍站在黑暗里,穿的一身黑衣,几乎于夜色融在了一起,剑别在腰间,神色难辨,眼睛里映着光,光里是……   乌梦榆轻哼一声,先对徐知行说:“那我走啦,明天见。”   徐知行:“好。”   她这才走到了季识逍身边。   身后的光迅速地收拢,只有星星的光零碎地照下来。   “乌梦榆,按照戒律堂的规定,你须得把门规抄十遍,宗派贡献要扣一百,另外……”   季识逍语速很快,仿佛带着种不耐烦一样的口吻,语音语调没有起伏。   乌梦榆:“哦。”   穿一身黑,看也看不清,不过乌梦榆也能想象到,他那张脸上必定是眉眼仿佛染了霜一样。   真是的,拽什么拽呀。   一副死猪的样子,真拿开水烫一烫你怎么样呀。   季识逍的话没有停:“另外,堂主新添的规矩,十派会武比试期间不得饮酒,你得写检讨……”   乌梦榆堵住耳朵:“别念啦,你念经的吗?我知道我违反门规了,我现在要睡觉,季师兄,您明天再说行吗。”   季识逍脚步停下来,背脊挺得很直:“好。”   星光在他的背上铺上一层细碎的光。   乌梦榆走得很快,走到他身旁,擦肩而过,再然后,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弯倒一步,好在她最后扶住了门,没摔下去。   季识逍把刚刚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乌梦榆想着,季识逍这人,如果看她摔了,肯定又会站在一旁,说什么“走在平路上都能摔,真不愧是你乌梦榆。”   他那语气,比听风阴阳怪气的时候还要难听。   “蓬莱这门槛,为什么这么高,为什么路上都没有长明灯的……”   乌梦榆真的不理解,好歹三大宗之一,怎么这么寒碜,她在门槛上轻轻地踢了两脚,才走进去,跟着指示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背影像是一弯月,很快消失在季识逍眼前。   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抽了签之后,一直没有看玉简上的名字是谁。   对他来说,无论对上谁,都是一样用剑,并无什么区别。   ——“十方派 徐知行”   季识逍看了一眼,把玉简在手里转了一圈,随手丢进了门口装杂物的瓷器里。   ……   过了两日,正是十派会武的大典。   十派的弟子齐聚在蓬莱的望天坪,从蓬莱到七彩音依次站开,皆着各门派的服饰,一眼望去,色彩如一幅画卷般铺开。   东临无妄之海,清晨的海水散了点灰色,接近于浅蓝色,西边是蓬莱高高的楼阁和绿树成荫。   蓬莱宗主坐于最前边也是最中央的位置。   其余门派的长老则分列在左右。   “多好的时候啊,想起来自己年轻那会,没有十派会武,连个比试的人都不好找……“蓬莱的宗主姓岑,此时摸着自己的胡子,看着底下的弟子,不由得连连感叹着。   乌茂庭冷哼一声:“岑宗主,少说这些没用的,‘十步杀一人’的事情你倒是给个准话啊,这传出去,蓬莱的无妄海竟然让旁人溜进来了,这得丢多大脸不是。”   他为这事找了蓬莱三次了,一直没个准信,这时候在诸位长老面前再提,也是想借着这位宗主好面子的性格再施压。   岑宗主微微严肃了面容:“我已派昭行队去探查了,一定给归雪一个结果。只是,与其探查‘十步杀一人’,乌长老不如好好想一想,你这位弟子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   “两位说的可是归雪的那位名季识逍的弟子?”开口的却是大慈悲寺的怀谷方丈,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手里握着串很是陈旧的佛珠。   乌茂庭觉得奇怪,怎么大慈悲寺也知道这件事,他点头:“是。”   “这样……“怀谷方丈从怀里拿出来一封信,道:”从上个月开始,大慈悲寺陆陆续续收到过许多信,信里所讲皆是关于归雪这位弟子。”   “巧了。”幻海阁的青莲长老一席青衣,也插|话进来,”我们也收到过信,信中言之凿凿,道出了不少派内的隐秘。”   “更是说这位姓季的弟子,诛杀了我幻海的七位弟子。”   乌茂庭一脸疑惑,直至把大慈悲寺和幻海阁的信都通读了一遍:“这什么玩意啊?狗屁不通的,屠大慈悲寺?你们幻海的人不是好好的吗?”   怀谷方丈双手合十,朝着虚空微微拜了拜,“这种事情还是请问苍河门与十方派的长老们说一说吧。”   问苍河门和十方派有修行窥天命术的分脉。   十方派的此次来的长老是位嗜酒之人,脸上鼻子皆红红的,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嘟囔着:“……我最近是算了算天命啊,什么都没算出来啊,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说的云里雾里的,听的人也觉得云里雾里的。   乌茂庭:“不是,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怀谷方丈面露悲悯,在阳光之下真仿若佛陀一般,只说:“烦请把归雪那位弟子请来吧,我想请他走一走‘佛道难’。”   “佛道难”是大慈悲寺的芥子小天地,大慈悲寺弟子皆以此方天地磨砺修心,斩心魔。   传闻走过九十九道佛道难即可立地成佛飞升。   它比归雪的无穷碧心法,蓬莱的‘昭昭见天地梯’,对于修心还要胜一筹。   乌茂庭一拍椅子:“不行,他如今被十步杀一人重伤,身上的伤可还养着呢。”   怀谷方丈:“‘佛道难’为心境历练,断不会有肉|体上的损伤。”   乌茂庭:“你大慈悲寺怎么这么大方,不是除了你们的人,别的人得费好多功夫才能进佛道难修心吗?”   怀谷方丈叹道:“归雪这位弟子是在心魔境边缘吧,我等既然有幸得窥天命,万没有坐视不理之意。”   *   乌梦榆也站在归雪的队伍里。   她实在是太困了,这演讲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什么某某宗长老,什么什么第几届十派会武的魁首,讲的话翻来覆去都差不多。   早知道就在房间里睡大觉了,大不了就是多一篇检讨的事情。   乌梦榆悔不当初。   “季师兄,乌长老和怀谷方丈有请。”来的却是一位面生的大慈悲寺的弟子,年轻很轻,脑袋上一片光。   哎?她老爹找季识逍?   这样她跟着季识逍先溜出队伍里,然后在路上再偷偷跑掉?   乌梦榆觉得自己的计划很可行:“我也要去。”   那位大慈悲寺的弟子微微一愣:“这……长老只叫了季师兄。”   乌梦榆笑道:“乌长老和怀谷方丈我都很熟,他们不会说什么的,快走吧快走吧,一会他们该等急了。”   小和尚愣愣的,应了声好,倒真带着他们俩一起往前去了。   季识逍瞥她一眼。   她的熟,是指在仙法会上,怀谷方丈讲佛之时呼呼大睡,还有抄写佛经之时胡乱写一通,最后愣是靠着一通胡说和方丈的慈悲为怀,才勉强通过考试吗。   乌梦榆看了眼季识逍,想起来现在是不理季识逍的时候,很快转过头看前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偏过头来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季识逍的神情。   他的侧脸完全笼罩在阳光之下,一点阴霾也没有。   她指着季识逍,很生气:“季识逍,你笑我!”   季识逍:“我没有。”   乌梦榆:“你笑就笑了,你这人怎么还狡辩呢!”   小和尚在前方停了下来:“师兄师姐,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恋仪、梦到血歌日更万字、20789300、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优秀的铲屎官、夨夨夨 20瓶;赫 15瓶;gyj要努力、Julian、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我见霜翘(七)   怀谷方丈和乌茂庭正站在他们身前。   在他们身旁的还站着数十个各派的长老, 衣袂飘飘,神态各异,随便一个都是在修仙界能排得上号的人物。   怀谷方丈见了乌梦榆, 微微一笑:“乌小友,又见面了。”   这位方丈……嗯, 他确实是位很和蔼的长辈, 只是讲课实在太无聊,乌梦榆作业全靠抄。   最后考试题目“论天地”, 她愣是和方丈唠了半个时辰瞌。   乌梦榆上前一步,落落大方道:“怀谷方丈好。”她又向这里站着的长辈们一一问好。   乌茂庭看着这对年轻人, 心里更不舒服了, 这孩子还真对季识逍情根深种啊,这也要跟着来。   对她老爹我可都没这么在意。   他当下便说:“识逍,方丈想请你走一走‘佛道难’,那是大慈悲寺修心小天地。”   大慈悲寺的佛道难, 是修心之地,寻常并不会给别派弟子用。   小季既有此机缘, 修修心也是挺好的, 前九道‘佛道难’应该是普通弟子都随便过的。   季识逍养了两天伤, 此时经脉里总算不是空空荡荡,勉强能积攒起两分灵力。   他并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只应:“是。”   怀谷方丈缓步领着他们俩去了后边的小亭子里。   海浪之声徐徐打来,他拿出一幅合好的画卷图,再从两边向外缓缓推开,一眼望去, 画中之像如飘渺山海又似市井人家。   霎时间, 金光如流水般轻轻地从画卷里流出, 流淌到季识逍的周遭。   怀谷方丈:“季小友,老僧只遇到过两位没有通过‘佛道难’第一道的人。”   “其中一位是蓬莱弟子,业已叛出蓬莱,入黄泉渊,还困在心魔境里。”   “另一位是归雪那位名宋盏的女修,一百二十年前的十派会武魁首。这一位,二位比我更熟,不必再多说。”   季识逍抬眼:“方丈想说什么,大可直言。”   怀谷方丈的嘴角仍然带着笑,只是多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怜悯:“如若你通不过第一道,老僧会向其余九派陈明情况——”   “在你未突破心魔境之前,在大慈悲寺修行。”   ?这就去当和尚了?   乌梦榆觉得很不开心,这是我们归雪的人哎!   大慈悲寺是找不到天赋修为高的弟子了吗。   乌梦榆:“这是我们归雪剑峰的人,方丈你另外找人去当和尚吧。”   怀谷方丈:“我大慈悲寺曾收信言,季小友未来屠戮大慈悲寺,本以为是诳语……”   乌梦榆嘀咕着,那些人到底写了多少封信出去。   转瞬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既然归雪有这样奇奇怪怪的现象,那么其他九派呢。   仿佛有冰从血脉里开始凝结。   “可待寻找寄信之人后,他们要么已经白发苍苍,要么已经一抔黄土。”   “二位小友,不会不知道这是窥天命所言吧?”   季识逍:“好。”   从木长老灰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屠戮大慈悲寺的预言,仿若是一把锋利的剑对穿了他剑道的未来。   可是,剑就是他的道啊。   乌梦榆:“?”   你好个屁呀。   “你闭嘴啊,我在和方丈说话你不要插嘴。”   干啥啥不行,拖后腿第一名。   乌梦榆来了气:“方丈,照你所言,岂不是只要通不过‘佛道难’的,未来皆可能是大魔头?”   怀谷方丈垂首:“是。”   乌梦榆想起来自己在佛道课上打的那些瞌睡,还有听不懂的佛理,以及最后蒙混过关的考试。   她必定是与佛无缘之人。   “方丈,若是我通不过‘佛道难’,您不会觉得,我也有本事屠戮大慈悲寺吧?”   怀谷方丈看了乌梦榆一眼。   他对这位乌小友可是印象深刻。   微风柔柔地拂来,正吹拂起她的发丝,她修为不高,观其身法,花里胡哨的程度居多,究其剑法,也是毫无杀意。   “我觉得小友是与佛有缘之人。”   哈哈……乌梦榆在心里冷笑着。   “您嘴巴上下一张,与佛有缘就说出来了,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   怀谷方丈淡淡一笑:“是与不是,乌小友进‘佛道难’看一看便知道了。”   季识逍开了口,眼神比他的剑锋还要凌厉。   “怀谷方丈,这既然是我的事,还是不要让旁人牵扯进来吧。”   乌梦榆偏和他对着干:“好啊。”   真是的,想要不通过还不简单。   她别的不行,划水可是一等一的。   她小声说着:“季识逍你好笨啊,这种时候听我的呀。”   季识逍只看见她低垂的头,乌黑的发丝上也有细碎光影的流动,蓬莱的风恍若从遥不可及的远方拂来。   恰如归雪簌簌而下的桃花瓣,春夜里缓缓向前的江。   季识逍忽然握了握自己的剑,春江花月夜之剑,好像一丝若隐若现的光,从眼前闪过。   他道:“方丈,让我一人进吧。冬虚剑尊的剑意还没消,您不必在这里威逼他的后人。”   话到最后,他手里的剑已经不自觉出鞘,闪出一道凛冽的光。   乌梦榆上前一步,站在了季识逍前面:“也不能威逼他的爱徒的!”   怀谷长老双手合十:“两位一起进‘佛道难’吧,各人有缘法,所见皆为不同之景。”   ……   天空碧蓝如许,“佛道难 ”里竟然是一个明媚的晴天。   少年少女们打着白马“踏踏”穿行过长街,有年轻的姑娘手提着装满桃花的篮子浅笑。   街边支起矮矮的小摊,卖着脂粉珠花的大娘正在大声招呼着客人。   灰色的楼阁并不觉得陈旧,像是岁月的痕迹,更添了几分温暖的感觉。   乌梦榆站在街道的中央,将周围扫视过一遍,目光停留在了——   街边的馄饨摊上。   她心中怀疑很甚,但是馄饨的香气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周遭的花粉香,阳光的香,露水的香皆成为幻影,只有馄饨的肉馅隔着薄皮腾腾传过来的气息。   乌梦榆慢慢走过去,摊主正背对着她在锅里煮馄饨。   “您好,我想一碗大份的馄饨。”   反正她只是进来划水的,那吃碗馄饨应该也没什么事吧。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储物袋,又摸了摸衣服的袖子里。   哦豁,在“佛道难”里她是没有钱的呀。   摊主转过来,温和清丽的脸映在光下——   正是归雪宗剑峰的现任峰主。   乌梦榆怔住了:“崔峰主?”   这位“崔峰主”笑得很爽朗:“行嘞,您稍等一会,要辣椒葱花吗?”   乌梦榆:“……可我没带钱。”   “崔峰主”笑了笑:“没事没事,你下次来记得给就行了。”   这处不大的小摊只有七八张桌子,搭了一张雨棚,她旁边的两张桌子也坐满了人,正是程若师姐和孟师兄,还有别的相熟的同门。   他们皆做粗布麻衣,凡人的打扮,说的话好像也是本地的方言,音调压低,听不太懂——   “啷个今日又亏螺……”   “哎呀你个哈戳戳嘞,这里吃嘞是馄饨,赶明去赶集啊……”   “……”   “馄饨好啦,当心着吃,别烫着。”   “崔峰主”满脸都是笑,递上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皮薄馅大的馄饨。   乌梦榆拿起筷子,夹起一个来,薄薄的淡白的皮里包裹着淡粉的鲜肉,凑近了似乎还能看到两粒晶莹的虾。   这“佛道难”里的场景还挺真实的嘛,馄饨的样子看上去比她以前吃的还要好吃。   乌梦榆想了想,咬了一口,肉的鲜味混杂着皮,入口就是极致的鲜美,油汁混杂着虾仁,咬下去只觉得舌尖仿佛都在仙境里徜徉。   馄饨有些微微烫,乌梦榆吃得很慢。   这也太好吃啦!   她把这一碗吃完了,连馄饨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忍不住说:“老板,能再来一碗吗?我下次一起付钱。”   嗯,下次进‘佛道难’她再想办法带点钱进来。   “崔峰主”笑得很温柔:“行,慢慢吃啊,别着急。”   旁边的师兄师姐们似乎是吃完了,站起身,拎着大包小包走进了人来人往的街道里。   于是乌梦榆又吃了一碗馄饨,肉馅还是那么好吃,煮得比上一份软一些,鲜味更是浸了进去。   她吃着吃着——   忽觉眼前景色又是一变,咸咸的海风从不远处拂来,长亭遮蔽住热烈的阳光,怀谷方丈正站在她的身前。   方丈微微一笑:“距乌小友进入‘佛道难’,只过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馄饨的味道,乌梦榆:“……我这,这是失败了吗?”   怀谷方丈看着手里的画卷:“小友心性坚定,第一道已经过了,若还要进入‘佛道难’,就是第二道了。”   ?假的吧。   乌梦榆:“我只是在里面吃了两碗馄饨呀。”   呜呜有一份碗还没有吃完,好好吃啊,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了。   她总觉得方丈在诓她,不会是大慈悲寺招不到人,逮到一个就说佛缘深厚吧。   怀谷方丈叹道:“小友是我所见,通过第一道‘佛道难’最快的,比我寺的佛子今宵还要快。”   乌梦榆一下子抬起头,望了望怀谷方丈,再看向身旁的季识逍——   他闭着眼睛,毫无声息,侧脸显出一片锋锐的苍白。   他还在“佛道难”里。   怀谷方丈坐了下来,转着佛珠,开始念佛经:“我会在这里等到夕阳西下,希望季小友……”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梦到血歌日更万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江很炸毛 2瓶;融融之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我见霜翘(八)   太阳从正午的高度一直挪到了西沉时分。   乌梦榆中途睡了个午觉, 再醒来的时候,季识逍还没有过“佛道难”的第一关。   怀谷方丈盯着海面上黄昏的余韵,只叹道:“乌小友还是离远一些吧, 老僧将强行关闭‘佛道难’了,季小友神魂归位之时, 必是心魔境。”   乌梦榆不解:“心魔境到底是什么?”   她其实并没有很害怕, 上一次在无妄海他们也说季识逍在心魔境,可是最后除了死掉的鱼鱼, 也没有什么事啊。   怀谷方丈:“恨、贪、嗔、痴、恶、欲,皆于数百倍, 是无间阿鼻之所。“   七情六欲?   乌梦榆听着这六个字眼, 觉得不太对劲:“这不应该还有‘爱’吗?”   怀谷方丈看向海面,神色平静:“心怀大爱之辈,是不会有心魔境的。乌小友,应该从来没遇到过心魔吧。”   心怀大爱·乌梦榆内心只有疑惑。   不是, 她怎么就有大爱了。   黑夜依旧如约而至,沉沉的夕阳沉入了海底, 怀谷方丈似乎是叹息着:“时间已到, 得罪了。”   乌梦榆的手贴在了剑上。   怀谷方丈笑:“小友, 大可不必如此如临大敌,”   “那里还有一点光,方丈你老眼昏花啦,还没有到黑夜的时候。”乌梦榆指着天边的一点点亮光,试图胡搅蛮缠。   “心无尘埃,则心无可摧。季小友, 随我等到大慈悲寺修行, 未必不是另一番机缘。”   “那也得他自己想去吧, 哪有你这样强买强卖的。”   怀谷方丈微微笑着,脚步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待我去禀明其他九派的长老们。”   他的步伐并不算快,只是精通缩地成寸之术,一眨眼就走出了数十步。   乌梦榆缀在方丈身后,往他脚下丢了一张土行符,地面的土霎时间高高地,奇形怪状地摞起来。   怀谷方丈的笑意不减,似乎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晚辈:“乌小友,老僧好歹年长了你三百岁有余,这样的术法是拦不住我的。”   他口中念着佛经,一瞬间周遭风清云淡。   土行符摞起的高高的硕土,明火符燃起的一片火墙,冰凝符一寸一寸凝成的冰……随着他的脚步,皆化为乌有。   怀谷方丈手中捻动佛珠,走在何处,都恍如走在平地里一般。   乌梦榆心中升起了几分无力之感,这确实不是她凭借符箓和法宝可以拦下的人物。   迫不得已,她只能先出了剑,那把剑恍如冰雪,透出一层一层的寒意来。   剑锋正对着方丈。   怀谷方丈哑然:“小友不会是想对老僧出剑吧。世间罪业莫过于杀生,我修佛法,对杀意之剑最为克制,更何况……”   更何况乌梦榆的剑法也算不得出众。   半晌,怀谷方丈仿佛想起了什么:“冬虚剑尊归墟前曾经留下过三道剑意化为的剑招,一式在归雪的护宗大阵上,还有一式……在小友你身上对吧。”   乌梦榆不吭声,手握着剑,步伐却没有往后退一步。   怀谷方丈:“老僧本是凡间寺庙里的一个敲钟的老和尚罢了,明悟入仙道,后机缘巧合入大慈悲寺。”   祖父给她的剑招,以阵法刻在她的右手手心里——   乌梦榆曾问过:“爷爷,这个是遇到危险的时候出的剑吗?”   冬虚剑尊面对她的时候是一位很和蔼的老人,笑着说:“不,我给咱们归雪留的是风朗气清之剑,这才是遇到危难时出的剑。”   乌梦榆晃了晃自己的手心:“那我的剑是什么呢?”   剑尊的眼神很奇怪,她当时并没有看懂——   “是杀招,当你有杀意之时出的剑。”   方丈并没有畏惧冬虚剑尊的剑,迎着剑锋更上前了一步:“人生如梦,生死如幻。死在剑尊的剑下,也算死得其所。”   山雨欲来般呼啸的剑意如同是急停的雨,消散在天地里。   乌梦榆没有出那一道剑尊的剑意,剑锋收回来,在地上垂下一道影子。   哎,她只是不想让方丈这么急着走。   要说杀意,确实也过了。   下一瞬,这把剑又被握了起来——   剑光凛冽如冰。   季识逍握着她的手,将这把剑又举了起来。   “方丈,佛道难第一关过了。   风吹过他的头发和衣袍,猎猎作响,他沉静地站在黑暗里,自己的剑别在腰间。   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别的情绪。   怀谷方丈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年轻人,见他面色平静,看起来一丝杀意也无,似乎真过了修心的一关。   倒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修士了。   不,有时候,归鞘的剑比锋芒毕露的剑更加锋锐。   佛道难上的图黯淡下去,多现出了几个符号,第一道“佛道难”的确是过了。   既可以修心,也无心魔境界的征兆吗?   怀谷方丈望着完全被黑暗所覆盖的天际,沉默半响,道:“如此,是老僧打扰了,愿小友剑道一路顺遂。”   他再次双手合十,手指握着佛珠,缩地成寸,不过一眨眼就已经行到了远方。   然后……   然后是他们仍握着的手。   季识逍的手好凉啊,像一块薄薄的冷玉,交叠的地方仿若是凝成了冰一样。   乌梦榆稍微动了动自己的右手手指。   季识逍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手指上的粗粝而冰凉的剑茧。   长明灯火高高地扫过,有那么一瞬间仿若是从季识逍地眼睛里映过。   然而那一瞬间太快,她没来得及看他是什么眼神。   季识逍握着她的手,将这把剑归了鞘。   “咔塔”——   无妄海的潮声随之慢慢地浮来。   “以后别随便用剑尊的剑意了。”   乌梦榆扬了扬下巴,不满道:“我没想用,我就想吓吓怀谷方丈。没想到,他真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她就是借剑尊的剑意装一装嘛。   季识逍收回了手,手上的寒凉乍然褪去。   “我回去练剑了。”   啊,又练剑?   季识逍是什么人啊,他不会累的吗。   “你在‘佛道难’里遇见了什么啊?怎么这么久?”   季识逍:“魑魅魍魉,用剑杀了许久。”   所幸,他隐隐感觉到“春江花月夜”快到圆满之境了。   那一瞬间的明悟,很是飘渺,崔峰主口中“柔软的剑”似乎也离得很遥远。   剑是锋锐的。   而柔软……?   乌梦榆更觉得,自己吃两碗馄饨就过第一道“佛道难”非常不靠谱,可能是“佛道难”打了个盹,让她划水过了吧   她又想起馄饨的味道:“那我去吃饭了。”   除却在“佛道难”里吃的,今天可什么都没吃呢。   乌梦榆选了另一条路,朝向的方向正是蓬莱唯一有长明灯的地方,很是明亮也很是好找。   身后传来脚步声——   季识逍跟了上来,影子就缀在她后面。   他的身后隐隐可见无边无际的无妄海,他就站在阴影里面,望着她……也可能是望着远处的长明灯火。   乌梦榆:“你也饿了吗?”   说起来,自从季识逍辟谷之后,她就再也没看到过他吃东西了。   ……   长明灯火高悬在屋檐之上,随着风叮叮当当地响,各派修士们的嬉笑怒骂之声齐齐涌来。   摆地摊的也随处可见。   “好哥哥好姐姐们看一看吧,我这新鲜出炉的回春丹啊,只卖你九九八块灵石。”   “十方派莫问生,算姻缘算前程算生死,什么都算,给钱就算……”   “有没有抽个好签的跟我换一换啊,我出钱啊,我不想第一轮就对上佛子啊……”   “闭嘴啊你,都天级组了,装什么弱啊,不就是佛子吗!别堕了我们万灵派的威风!”   “……”   季识逍问:“你抽签了吗?”   乌梦榆早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只能打个哈哈:“没,剩下最后那只签应该就是我的吧……”   修士们挤作一团,路上满满当当的,显然蓬莱并没有做好迎接这么多人的分流工作。   乌梦榆选了家看起来比较陈旧的饭馆,进门便说:“老板,要三碗馄饨。”   “不好意思啊姑娘,我们只有饺子,蓬莱的肉馅,也很好吃的。”   怎么这样!   乌梦榆虽然有些不满意,但也说:“好吧,煮快一点哦。”   她和季识逍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其他的座位几乎是全坐满了,饭菜的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外边的人群如潮流般穿过。   三碗饺子很快送上来,乌梦榆分给季识逍一碗。   乌梦榆找了一个大碗,再往里边加了半碗醋,五大勺辣椒,酱油之类的更是手下没个轻重,足足加了一整碗的料。   她把这碗料推到季识逍身前,笑眯眯地说:“小季小季,尝一尝吧,这个可好吃了!我刚发现的超好吃酱料!”   季识逍看着眼前这人的眉眼,在橘色的灯火之下,笑意很盛,整张脸都透着开心,几天前夜晚时的针锋相对仿佛是一场幻梦。   他夹了一个饺子,在料里面反反复复蘸了蘸,再咬破皮,慢慢地吃进去。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倒真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感觉。   乌梦榆一直盯着他的表情,见他只是神色淡淡地吃了一个,然后再吃了一个。   ?   啊!   怎么会这样。   乌梦榆不可置信,自己也夹个饺子蘸着料,一种浓郁的酸味、辣味、甜味齐齐涌进来,她皱着眉勉强强把它吞进去。   季识逍是没有味觉吧。这怎么面无表情吃下去的。   乌梦榆再给自己准备酱料,自然是醋和辣都合乎自己的心意的。   “季少,你去买一下街头的,就那边的糖葫芦吧!我觉得比归雪的做的好吃!”   “呜呜还有就那边,第三座楼的你知道吗,一、二、三,是第三座楼的酱香饼,第二座的昨天听风买过来好难吃啊!你说他们是不是骗麻雀说很好吃。”   听风辨解:“我没被骗!就是他做的不好吃!”   “小季,还有就你先进那个小巷,先左拐,再右拐,再左拐,就那家老婆婆卖的汤圆!”   “……”   季识逍把自己的饺子吃完之后,就没有歇过梢,几乎是不停地外出买着东西。   他在买糖葫芦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来吃饭的听风,虽然不知道一只麻雀平时吃什么。   “季识逍,你居然帮乌梦榆付钱,不帮我付!看错你了,藏经阁里指点你剑法的日子,终究是错付了……”   听风很是唧唧歪歪的。   他神色依旧冷冽,买汤圆的时候还被老婆婆一通好说。   汤圆腾腾的热气弥漫在灯火里。   老婆婆给他装了满满一碗的芝麻汤圆,嘟囔着:“小伙子,婆婆在蓬莱卖了一辈子的汤圆了,没有说不好吃的,你吃了也得笑啊。”   季识逍站了片刻,很勉强地,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这老婆婆才满意地把汤圆给他。   饭馆里,乌梦榆的桌前堆起了三个大碗,两个小碗,还有许多别的小吃——   一时间,别桌修士的视线都往她这桌瞟,几乎就不带遮掩的,带了三分震惊三分嘲弄四分优越感。   哎呀好烦呀,为什么一直要往她这里看啊。   修仙者不是可以把食物直接炼化为灵力吗。   她一边炼化一边吃就不会觉得饱,也不会长胖啊,多吃一点怎么啦。   乌梦榆往周围“恶狠狠”地一瞪。   周遭的视线总算收敛了一点,可仿佛还是有窃窃私语之音。   “……就是那位啊,归雪宗的小师妹……”   季识逍进店之时,正巧碰到几位别派的弟子吃饱了走出来。   他们酒酣饭饱,见到他手里拎着的汤圆,面上的神色可就夸张了:“兄弟,你可别在给你这位同门买了,她这吃得也太多了吧……”   他还从未见到过不练体修的女子吃这么多的,比他吃得还多,真是一点仙子的风范也没有。   旁的人接着话:“是啊,我等修仙之辈,怎可如此耽于口舌之欲,大道不长矣。”   “……”   听风趴在季识逍的身旁,仿若是目瞪口呆一般:“我的娘嘞,吃这么多好吃的竟然不叫我!”   一时间吵吵嚷嚷,嘈杂的声音如同无妄海的浪打来。   季识逍神色冷漠,剑随心动,鞘微微一启,寒光如雪一般落了满堂。   这蓬莱弟子们只觉得心神一阵激荡,剑意纷飞,连自己的剑几乎都要嗡鸣了。   这样的剑,这是哪家的弟子。   一时间酒也清醒了几分。   季识逍:“滚吧。”   总算吃饱喝足之后,乌梦榆想起来自己也有两面阵旗还要卖呢,正是那幻海阁弟子做的“幻海归雪联合出品”阵旗。   她带着季识逍在蓬莱找了好久,总算找到一家看起来最金碧辉煌的店,正写着“万宝阁”——   “在这里寄卖,你们竟然要抽成十分之一?”   乌梦榆震惊,这店怎么比季识逍的眼睛还要黑。   最近十派会武,店里是不缺生意的,因而万宝阁店主的姿态摆得很高。   “仙子嘞,最近幻海阁的也来了,这不缺阵法,你这……”店主的眼神一凝,“你这剑如果要卖的话我可以少抽成一些。”   季识逍站在乌梦榆身旁,闻言忽而看了一眼这位店主。   乌梦榆连忙把自己的剑藏进储物袋里,“不卖不卖,这个不卖。   她再把自己的阵旗收好,算啦,还是去摆地摊吧,归雪加上幻海的名号可以唬一大片人了。   她便拽着季识逍的衣袖往前走:“走吧小季,我们去摆摊!”   一副要做出一番大事业之姿态。   只是在走之前,乌梦榆往这家店的告示板瞧了瞧——   数十排歪歪扭扭的符号出现在她眼前——   Don’t kaojin zhujue.youzha.   Ying yu bu hao jiu yong pin yin ,OK?   后面几排符号更是模糊不清,只有一个符号出现得最频繁。   Shuangqiao   作者有话说:   youzha有诈   shuangqiao霜翘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梦到血歌日更万字 第31章 我见霜翘(九)   抽签的地方在风雨楼的西南方, 乌梦榆到的时候,只剩下了零零散散几个玉简。   负责接引的蓬莱师姐解释:“就是这里,你选一个, 会得到一个号码,如果有人和你一样的号码, 玉简上会显出对方的名字。“   乌梦榆随意选了一个玉简, 霎时间光华运转到她的手里来——   玉简上竟然是空白的一片。   师姐愣了愣神,笑着道:“恭喜师妹啦, 第一场比试轮空了,等他们比完这第一场再来抽签。”   哎?这次运气还不错。   “这一轮比试要比两场吗?”   “是的, 两场都输就掉一个等级, 黄级组输两场只能淘汰了。”   既然没有她的比试,乌梦榆美滋滋地睡了个懒觉,直到天光已大亮才姗姗到了黄级比赛的地方。   高高的绿树遮蔽住炽烈的阳光,松软的石头地上, 只有一些阳光的碎影。   季识逍以深黑的发带将头发束了起来,马尾斜斜地垂下, 正站在她的身旁。   “你和谁打?”   乌梦榆轻轻地笑了笑, 腮帮子有些微微鼓起, 是那种有点腼腆但很高兴的笑容:“我轮空啦。”   季识逍:“那你来干嘛?”   乌梦榆理直气壮地说:“我来给你加油呀。”   季识逍的嘴角向下撇,目光停留在脚下的影子上。   加油?   与其说给他加油,不如说是……   他想起了那位“十方派徐知行”,从前十方派和归雪仙法会的时候,他也和这人打过几个照面。   他轻飘飘地说了句:“行啊,你来吧。”   乌梦榆:“?”   她就只是随口说一下呀。   负责黄级组比试的是幻海阁、问苍河门、蓬莱宗的长老。   “你们自行选地方进行比试, 蓬莱岛上一草一木, 一花一石皆以设上防护法阵。”幻海阁的长老很是爽朗, “总之,就一句话——”   “随便打,随便造,能有本事打破防护法阵呢,直接保送最后一轮。“   黄级组总共二百四十一人,此时挤在树林里几乎是密不透风的。   “几位长老,那这谁输谁赢怎么定啊?”   幻海阁长老大笑两声:“怎么定?谁的剑法高,谁的道法精妙,谁把对方打得心服口服,最后来跟我们汇报胜者就行。”   这似乎有点太过随意了。   “可是,这我们水平都差不太多,谁输谁赢真的不好评定啊……”   “万一两个人都不肯下杀招,也不肯认输怎么办。”   “对啊,这个赢总要给个规矩出来吧。”   “……”   围着的两百多个弟子群情激扬似的,纷纷扬着头,朝着长老的方向又走了几步,是将几位长老团团围住。   幻海阁长老听得不耐烦了,用了声功,高喊着着:“我不管你们在怎么样,在夕阳西下之时两个人一起过来,告诉我胜者是谁就行。”   底下仍有窃窃私语之音。   听风感叹着:“还好你没比试呢,要是我们大小姐,直接砸钱让对方认输!”   乌梦榆拔它的毛:“不要造谣好吗!黄级组哎,只要不碰上小季和小徐,我祭出孤鸿钟,怎么也能赢吧。”   季识逍:“说错了。”   乌梦榆和听风齐齐望向他。   季识逍:“你现在能熟练掌握的剑法有哪些?”   怎么老是问这种尴尬的问题。   乌梦榆掰着手指头数:“归雪剑法吧,这个我练了十年了,春江花月夜前两式,我真的会!不信你问听风……”   听风点点头:“她那天在无妄海回去找你的时候,春江花月夜用的可好了。”   季识逍垂眸。   “还有,还有……‘孤云独去闲’!”乌梦榆总算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个剑法来。   听风笑她:“‘孤云独去闲’都说出来了,这不是你去凡间行侠仗义的时候,用来玩的吗?”   幻海阁长老冷哼一声:“行了,规矩就说到这里,该干嘛干嘛去,如果不把名字报过来,就一起淘汰吧,黄级组,多淘汰几个也不可惜。”   林间的鸟振翅分向高高的天空,人群很快分散开,比试的人找到自己的对手,另外寻了地方。   一时间空阔的树林里只稀稀疏疏剩了几个人。   徐知行仍然是霁蓝色的衣袍,身姿挺拔,站在不远处冲他们微微一笑。   季识逍:“你的剑借我一用。”   乌梦榆心里泛着嘀咕,递过去自己的剑。   季识逍摩挲着剑柄,道:“看清楚了乌梦榆,”他所在的地方仿佛自然而然就在阴影一般,透着凛冽的光,“就用你会的剑法,一样可以打败徐知行。”   剑意无风而自起,树影大片地遮蔽过来——   “你打不过的,只有我一个人。”   *   晏浮瑾此次对战的对手是大慈悲寺的一位小和尚。   他先是作了一个揖,笑着:“小师父,我们到瀑布底下打成吗?”   小和尚年龄不大,是最近两年才拜入大慈悲寺的,佛子说他这次能被选入十派会武已经很厉害了,能在黄级组多坚持一阵,便多坚持一阵。   他礼貌回以一礼,只说:“好的,您想在哪里打就在哪里打。”   蓬莱那座壮丽的瀑布边已经聚了好几拨人,瀑布之水倾泻而下,轰轰隆隆奔涌入海,水珠迎着阳光泛起金色的光泽。   晏浮瑾很有风度地拱了拱手,才出了剑。   只是他手中的剑是一把很普通的剑。   其实晏浮瑾心中很是不虞,那些人说他的佩剑目前要么在别派的剑冢里,要么还没铸造出来。   他只能将就用这把剑。   啧,只是不知道,季识逍那把名为“霜翘”的剑是哪里得的,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可真真是一把神兵利器。   小和尚道:“道友,我用的是我寺的扫地棍法,练得粗线,还请多指教。”他可是从佛子那里学的,不知道能展现出几分风貌来。   晏浮瑾笑着:“好。”   那些人的言辞中提及,瀑布之下,他接连不敌这位大慈悲寺的小和尚,最后咬牙坚持不放弃,最终借助蓬莱的瀑布之力激发了体内枯萎的灵力。   向死而生,临死突破,算是原著里的一个小高潮。   因而晏浮瑾来之前也是充满了期待。   扶摇直上,引人心神摇曳。   可是比着比着,他却觉得不太对劲。   瀑布在耳边震颤,他没感觉到什么瀑布之力,只觉得扰人心烦,风里湿漉漉的,只觉得用起剑来也黏答答的。   这小和尚年纪轻轻,因为入佛门不久,所以修为不高,可这下起手来却是毫不含糊。   不过十几个回合,晏浮瑾的肩、胸、下盘皆受到了重伤。   好痛。   晏浮瑾微微皱起了眉,一直以来,他在那些人的提点之下顺风顺水,除却那位指点他修仙的大能被毛手毛脚的那些人给干掉之后。   其他的机缘诸如功法丹药之类的可谓是手到擒来。   可是如今,算是遇到的第一个坎。   小和尚见自己的棍法如此威风,战意自然更加高昂,朗声道:“道友,我接下来这一招是佛子教的,掌握不太牢靠,你可要小心了!”   “刷”瀑布又是一个急急的浪冲下来——   晏浮瑾手中虽还有些手段,可一时想不清哪些手段能过明路,哪些手段只能藏在暗中。   他的眼似乎被瀑布的水汽模糊了,那棍法直中他的心脉,他踉跄一下,竟然重重地摔入了悬崖底。   “哗啦哗啦”——   奔流之水如冰一般打在他身上,他一直往下沉,直至贴到石壁之上,只觉得浑身每一处经脉都在痛。   为什么,还没有感悟到灵力呢,不是在瀑布悬崖底下觉悟的吗。   快点来啊,所谓的机缘。   晏浮瑾意识有些涣散,手中的剑几乎也握不稳,四肢百骸皆是火辣辣的疼。   他不会死在这里吧。   小和尚见他久久没有动静,以为自己失手把人打死了,连忙走到流水边上瞧:“道友,道友,你可还好。”   他奋力把晏浮瑾拉出来,只见这人闭着眼,手中的剑似乎已经遗失到了水里。   第一战,晏浮瑾输了。   与此同时,蓬莱各处隐蔽的店铺上,树干上,抑或是石壁之上——   ta shu le   *   徐知行慢步走过来:“小乌。”顿了顿,“季师弟。”   他这副姿态,不像是来打架的,倒像是来春游的。   季识逍:“在哪打?”   徐知行随意地扫了扫周围:“就在这吧,省得多走段路了。”   乌梦榆语作沉痛状:“加油,别输太惨。”   徐知行笑了笑:“这不是,在朋友面前……” ”   “……也不能输太惨吧。”他的声音很轻,比飘浮过的风还要轻。   乌梦榆没能听清前几个字。   听风倒是一下子来了精神,它听见了徐知行说的什么。   哎哟喂。   麻雀砸巴了一下嘴。   它心里察觉到了什么,又去看季识逍的神情——   他神色一如既往那副样子,似乎无知无觉,手中的剑却出了鞘。   哈哈季识逍这小子不是最遵循冬虚那老小儿的规矩吗,什么比试开始前不得出剑否则就是不敬。   听风最后把目光落到了乌梦榆身上——   只见她一下子就跑得老远,几乎是在树林的边缘找了个位置,在地上铺了张布。   听风:“……”   这种感觉就像是大战还没开始,就已经跑到老家去躲着了。   “你在干嘛啊乌梦榆?”   乌梦榆把从归雪带来的烤鸭拿出来,她用特殊的阵法保存了,此时拿出来尚有温温热。   “站远一点呀,小季这人粗枝大叶的,伤到我怎么办。”   她又把桃花醉,一碟瓜子一碟花生,还有一碟圆圆的饼一齐摆在布上。   乌梦榆:“老麻,你要吃吗?”   听风:“……”你还真是来春游啊。   乌梦榆想了一下,虽然徐知行和她一样菜,但是手里应该也是有些法宝符箓的。   她觉得他应该能坚持一会。   她在这里干巴巴地看比试,也太无聊了,吃点东西才是享受!   这会说话的功夫,两个人已经对起招来了。   季识逍自然使得是剑。   徐知行使得则是……铜钱。   归雪剑法是基础的剑法,并没有高深的变招。   剑招穿行之间,季识逍的动作其实不算快,杀意也不算凌厉。   他就像是在平时练剑时候一般,似乎只专注把每个动作做到最极致。   清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穿行下来,落了这两人满身,树枝上挂着的枯叶在震颤着。   徐知行后撤一大步,笑道:“季师弟,你也太看我不起了,只出归雪剑法,可不要阴沟里翻船了。”   他手中打出的一枚一枚铜钱,暂时只可作暗器只用,叮叮锵锵地打在了季识逍的剑上——   每一枚都被他的剑接住了。   听风摇摇头:“徐知行只是这样的话,很快就输了。”   乌梦榆拿着一块糕点塞它嘴里:“观剑不语懂不懂呀?”   徐知行忽然覆了覆自己的右眼,十方派里他师从的这一脉,以红尘入道,沾染因果越多修为越深。   他在凡间算命那几年,可不是白过的。   他覆在眼睛上的手缓缓揭开——   因果成势,眼前忽然浮现出数十道朦胧的剑影来,虚幻得像是即将散去的雾。   而季识逍的剑招,正按照这朦胧的剑影一招一招,分毫不差地刺来。   他已经窥破了这人即将来的剑招。   这一战已经赢了。   作者有话说:   龙傲天主角也是在摸爬滚打中成长的,如果一开始就得知自己会成为很厉害的人,其实也未必是好事,譬如说丧失了向上的心(因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会赢√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梦到血歌日更万字、雯崽要好好学习!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幺儿 、阳光恰似正好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我见霜翘(十)   徐知行左手以铜钱抵御剑招, 右手拿阵旗成八卦之势展开,不过短短几个回合,局势骤然逆转。   他的阵旗迎风飘扬, 竟在短时间内压制住了季识逍的剑。   铜钱从季识逍的脸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斜斜的伤痕。   鲜红的血从脸上划落, 竟让他的脸显出了几分苍白来。   听风震惊:“原来徐知行去凡间算命还真让他弄出点东西来啊, 这这这,还是三年前的徐知行吗?”   三年前归雪与十方派的仙法会, 乌梦榆和好朋友们溜到凡间行侠仗义。   徐知行就在凡间摆摊算命,任凭门派里的人如何威逼利诱, 也不肯回十方派。   他说他所练为红尘之道, 只有身心皆在红尘,才能悟道。   乌梦榆感叹:“我怎么感觉……小季要输了。”   季识逍的剑招微微一顿。   他感觉到了一种极其古怪的束缚感,看不见摸不着,宛如是站在棋盘上, 每一招都已经被料了先机。   学剑之初,冬虚剑尊曾经教他下过棋。   他那时刚入剑道, 对剑正是兴致勃勃的时候, 让他沉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学棋, 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剑尊笑道:“练剑如练棋,你要做的是执棋的人,而非是棋子。”   世间万物皆化为黑白的倒影,他仿若置身于巨大的棋盘之上,周遭密不透风地被黑色棋子重重包围着。   跳出因果必杀的招式,他学过不少。   可是“孤云独去闲”嘛——   这是比春江花月夜还要漂亮的剑法, 使起来轻飘飘的, 很能唬人, 也就最后自上而下的杀招有那么点威慑力。   他向来不喜欢这样软绵绵的剑法,打来打去只赢个一招半式,远没有杀招来得直接,就连“春江花月夜”他也是精简了,只取其中最凛冽的部分。   可此时用“孤云独去闲”,他有意想使出最标准的剑招,让乌梦榆好好看看。   因而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也并未省去。   “孤鸿来”身法季识逍已练至最高一重,身姿飘渺,几乎是看不清的。   但是在徐知行的“因果势”里,一切都无所遁形,他轻轻地朝四个方向掷出阵旗,因果成势,风里仿佛结成了一根一根细细的丝线。   落花飞叶皆为我的势。   杀招仿佛天罗地网般直指季识逍,风里浮现出灰白的波纹,像是密密的冰雹一样砸去。   季识逍停了停,身法再一动。   他的一剑自上而下。   像是一片飘渺的云落下。   似乎随意来的风便可吹散这片云,但是此时风声止息,什么也声音也没有。   他用身法轻轻地落到地上,没有往回看一眼,向前走了几步后——   徐知行的身体忽然向下垂。   那柔软而颤巍巍的一剑,却像是一座重如千钧的山,霎时间地动山摇,阵旗被碾碎得七零八落。   他呕出一口血来,血落在地上沾到青草上,他盯着青草上的血迹半晌,才道:“季师弟,是如何破因果的?”   季识逍:“剑在我心,落花飞叶,皆为我的剑。”   乌梦榆鼓掌:“小季不错,今天可以吃烤鸭,”她递给季识逍半边烤鸭,香味一下飘在风里。   季识逍没有接,语气不算好:“看清楚了吗?”   乌梦榆重重地点点头:“看是看清了!”   就是手不会。   她自己咬了一口烤鸭:“小季放弃奖励,那我就自己吃啦。”   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荷叶饼:“小徐棋差一招,只能吃饼啦,今天没有肉啦。”   徐知行坐过来,吃了点东西,擦了擦血迹,苦笑着:“今天不该打这场啊,因果之力又少一点。”   乌梦榆宽慰着:“没事没事,比起这个,你现在要发愁的,是怎么把你的铜钱捡回来。”   徐知行望着一地散落的铜币:“……”   ……   这第二轮比试一共要打两场,因而当所有人决出胜者之后,进行了第二轮的抽签。   姝颐给她发着传音鹤:“第一轮碾压了对面,第二轮就抽中佛子,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运气果然是守恒的。”   乌梦榆安慰:“没关系啦,第一场赢了,怎么样都可以进下一轮了!”   黄级组那位幻海阁长老,确定完胜者之后,道:“各派的长老觉得这样干打有点没意思,所以呢想了个法子,天地玄黄每个组会抽出一对修士。”   “在其他人比完之后,抽出来的人在规定的地方比试,会以水幕记录下全场,在掌门宗主长老,以及所有弟子面前展现自己的风姿。”   听风听了规则就开始幸灾乐祸:“你们人类怎么花活这么多,这么多人面前比,岂不是错一招颜面全无了。”   乌梦榆点着头,也笑了笑:“是啊,也不知道哪几个倒霉蛋被抽中。”   姝颐的传音鹤又传来:“还被抽中在所有人面前比试,呵呵,我现在去把佛子暗杀了可以吗。”   原来倒霉蛋是姝颐。   乌梦榆叹气,很认真地回着:“没事,佛子心胸宽广,那怎么说的,高山仰止,应该比试就点到即止。”   话音刚落,幻海阁长老的手里凝结出一块玉简,他朝大家挥了挥手:“看好了啊,我可没动手脚,别到时候说我特意给我们幻海阁露脸的机会。”   他作势要把玉简翻过来。   底下围着的弟子早已开始起哄——   “抽中七彩音的苏如渊吧哈哈哈哈,他说自己很厉害!”   “滚吧你,你才想去,幻海阁的卫连玉说他很想在大家面前展现!”   “让我淘汰得了,别抽我……”   “……”   季识逍站在她身旁,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似乎抽不抽中都无所谓。   乌梦榆想起来小季刚刚“孤云独去闲”的架势,简直可以用一剑孤鸿来形容了,一定可以为她们归雪好好长脸。   于是她小声默念着:“信女愿三天荤素搭配,绝不沾酒,保佑小季被抽中……”   季识逍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乌梦榆,你可别乐极生悲……”   乌梦榆不理他,继续念念叨叨着:“小季小季小季……”   长老将那块玉简翻了过来。   金色的光华凝结于那里,自上而下轻飘飘地勾勒出几个字——   “归雪宗乌梦榆 对战 大慈悲寺十一……”   后面的字乌梦榆已经没心思看了,她整个人愣愣地,嘴巴微微张大,迷惘而震惊。   听风直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以用仰天长笑来形容。   季识逍偏过头来,他嘴角的弧度微微向外展,锋锐的眉眼里似乎沾了点远处落下的光,“原来抽中的人叫乌梦榆。”   乌梦榆想起来了,指着季识逍:“季识逍,你个乌鸦嘴!都是你的错。”   季识逍伸手将她伸出来的手指往下送,黑色的发带随着夜风一飘一飘的,眼睛里映着远处长明灯的光。   “乌梦榆,你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乌梦榆的手指挣扎了几下,眼看着大局已定,她是必定要在众人面前比试了。   哎,比吧,比吧,所幸她还有许多法宝符箓,应该不至于太丢脸吧?   幻海阁长老咳嗽了两声:“既然是归雪宗和大慈悲寺的,那正好,上面说归雪的只准用剑,大慈悲寺也只能用佛法,这才方能展现各派风姿……”   季识逍眼看着面前这人的表情从“认命了”的无奈,再到一脸不可置信的悲痛。   他不知为何,只觉得心情舒畅,似乎当初刚入门春江花月夜也没有如此痛快过。   他道:“好自为之。”   乌梦榆已经升不起和季识逍斗嘴的心,一边想着完了完了她不知道要丢归雪多大的脸,另一边想着她的父母同门被其他门派讥笑嘲讽的样子。   呜呜呜原来我才是归雪的罪人。   她垂首:“季识逍……”   季识逍这时候心情好,也很有耐心:“什么事?”   乌梦榆心碎:“你能不能男扮女装替我去比?”   季识逍:“……”   “哎。”   乌梦榆把听风从自己的脑袋上扒拉下来,在风里轻轻一放。   听风边扇翅膀,边说着:“喂喂喂乌梦榆你干嘛,我这老骨头很容易摔死的。”   乌梦榆离开人群,头很低很低地埋下去,影子在地上鼓成一大团,背影看起来萧索极了。   听风顿觉不妙:“小乌小乌,不要自闭嘛,说不准对面比你还差……”   乌梦榆仍没有说话,一个人默默往前走。   季识逍看了一眼,提步跟上去:“乌梦榆,你把你会的两招春江花月夜用出来,再丢脸也丢不到哪去了。”   听风喃喃:“她不会哭了吧……”   季识逍的脚步一顿。   他打量着乌梦榆的背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办。   这种依稀相识的感觉,好像还是在春江花月夜练到圆满之前寻不到头绪的烦躁感。   他使着身法到了她身边:“铸剑长老此次也来了,我可以找他再给你的剑上一层临时法阵……”   他的话止住了。   乌梦榆抬起头,腮帮子鼓鼓的,嘴角有可疑的痕迹,眼睛亮晶晶的。   哭?呵呵。季识逍冷笑。   乌梦榆还嚼了两下,囫囵不清地说:“把你的手给我一下。”   季识逍语气当时就垮了下去:“干嘛?”   乌梦榆把季识逍的手掰开,展成平平的,左手往上面丢了一把瓜子……壳。   “铸剑长老在哪里呀,我今晚就去拜望他老人家!”   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前面。 第33章 我见霜翘(十一)   “晏浮瑾第一战输给了小和尚十一, 没有突破。”   “蓬莱那座湘槐树瀑布下,有蓬莱前辈归墟时的留下的修为灵力,我猜测得到的条件就是在生死之间向死而生, 你们若有点抱负,可以自己去取, 别死就行。”   “晏浮瑾第二场比试肯定会手段全出的, 所以黄级组谁遇上他自求多福吧,这个人虽然脑子不太够用, 但是心狠手辣是一等一的。”   “……”   朱轻羽看着面前这几只传音鹤,内心开始思索。   自从他来十派会武, 与这里的穿书者们用暗号联系上之后, 他们之间为了掩藏身份,从来没有见过面。   只是约定好在某些固定的地方,留下暗号,后来变换成在某些地方投放传音鹤。   他们之中便隐隐出现了一个领导者。   “领导者”似乎对蓬莱内部的情况极为了解, 对于主角的情况可以说是摸得清清楚楚,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信息是由这位藏在暗处的领导者传出来的。   这几只也是来自它。   这些传音鹤, 声音是很中性的声音, 听不出男女老少, 只在每张传音鹤的后边附着一个“无穷”样式的,倒八字符号。   朱轻羽把传音鹤销毁,走出房门,刚准备参与第二场比试,却忽然从远方飞过来一只传音鹤。   “归雪宗朱轻羽,要加入‘穿书者联盟’吗?”   落款“无穷”符号。   *   “哐”晏浮瑾重重地在墙上一锤。   第一场竟然输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 悬崖底下的机缘并没有得到。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那些人骗他吗。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去拷问他们一番。   碰巧此时,他的屋门被敲了敲——   “浮瑾哥哥,你在吗?我是双双。”   双双啊,晏浮瑾想。   他的青梅,同他一起拜入蓬莱宗,只是她天资出众,早早就被收入了内门,而自己却还在外门蹉跎。   他面上带了笑,强行把郁色压下去:“双双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黄衣少女,面容虽算不上绝美,可皮肤莹润如玉,气质犹为鲜活,恍如是春日明媚招摇的花。   “我眼下赢了第一场了,来给浮瑾哥哥送点符箓。”   她说着话,就在桌子上放下一打符箓。   晏浮瑾面露羞窘:“双双,真是有愧,我第一场没能打过那小和尚。”   宁双双笑了笑,笑容里一丝阴霾也没有:“没事的,我打听过了,那小和尚十二,原本该进入玄级组的,机缘巧合才会如此。以哥哥你的实力,下一场一定能赢的。”   晏浮瑾心里倒真升起了几分感动来。   他这位青梅,在蓬莱的时候就一直照顾他,据那些人说,双双之后还为他挡过致命的一剑,对他可谓是一片赤诚。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受伤了。   他心中暗暗发誓。   宁双双又同晏浮瑾说了几句话,好一番宽慰,又是一番鼓舞,说话犹如春风拂面,是听者很自在的。   晏浮瑾道:“放心吧双双,第二场我一定会赢的。”   这第二场,无论使出什么手段,也必须拿下,第三轮的机缘是一丝也不能错过的。   宁双双:“好。那浮瑾哥哥,我先走啦,第三轮见!”   她告别晏浮瑾后,出了房门,走在路上,脸上也一直挂着笑容。   直到她神识里的那个声音说了话:“喂,双双,你干嘛对这个小子百般讨好啊,我看他天赋也不高啊?”   宁双双以神识回着:“宿老,他天赋不高,您之前会想收他当徒弟?”   宿老干笑了两声:“那不是当时神魂快灭了,再说他的灵根重塑一下,未必不是天才。”   宁双双叹道:“是啊,可惜他太笨了,竟然以为您神魂俱消,可是我把您救回来的。”她可得时时刻刻提醒这小老头这件事。   宿老正声道:“是的。你这份救命之恩我记着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助你登仙途。”   *   乌梦榆已经找长老给自己的剑上了三道法阵,又临时抱佛脚了一个晚上,练了半个晚上的春江花月夜,失眠了另外半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她就来到了比试场地。   比试快的人如小季,不过十几式剑招就已经解决了他第二场的对手。   天地玄黄四组的其他人陆陆续续比完了试,不过仅仅才巳时。   半空中高高地悬浮起一块水幕,几乎盘桓在整座蓬莱岛上。   水幕之中,正是无妄海的画面,连无妄海上波浪的微微起伏也看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水幕四散为数块碎片,飞向蓬莱岛的各处,碎片而凝结成一块块水幕浮在弟子们的身前。   乌梦榆的前方便有一块水幕,清清楚楚的,不少弟子已经围了过去。   无妄海上,姝颐和大慈悲寺的……佛子的身影同时闪现。   天级组被抽中在众人面前比试的,正是这二位。   “原来仙子和佛子都能无视无妄海的重力哎,这一招踏空已经令我等望尘莫及了……”   “谁说不是呢,我过无妄海,连御剑都飞不起来。”   “……哎别和人家比啊,七彩音和大慈悲寺年轻一辈最厉害的人了吧。”   年轻的修士们挤在水幕面前,几个脑袋叠在一起,显出一道深深的阴影,或是艳羡或是慨叹或是怅惘地看着天级组的比试。   乌梦榆只觉得手心冒汗,一边为姝颐担心,一边为自己忧虑。   白姝颐以“扶摇青天”之身法立于无妄海上,手里拿着一把深黄色的琵琶。   芙蓉木为背,空吾角为轴,天霁蚕丝为弦,法阵如芙蓉花纹般密密地刻在上边。   她这把琵琶是十六岁那年,七彩音的上一任首席赠给她的。   琵琶的一角正刻着“以杀止杀”四个字。   “今宵佛子,讨教了。”   站在她对面的,是大慈悲寺这一任的首席,   黄与白相间的袈裟,戴以大慈悲寺镇杀破军剑的佛珠,面容无悲无喜,仿若是站在高高的云端,隔着重重的雾霭。   怀谷方丈的高徒,破军剑的镇杀者,九十九佛道难已过三十三,天级组前三甲……   今宵佛子双掌合于胸前:“白施主。”   琵琶弦被拨弄两声,霎时间云散风消,再转而肃杀之音时,迷雾四起,灰蒙蒙地侵袭过来。   唯有佛子所站的地方,隐有金光浮动,不染尘埃。   听风趴在乌梦语的脑袋上,望着佛子的脸,道:“我怎么觉得他那么眼熟呢?仙法会见过的是不是……”   乌梦榆赶紧把它扒拉下来,捂住它的嘴,恶狠狠地道:“什么啊!”   听风:“你们不是很熟吗?”   乌梦榆:“不熟啊。”   她和佛子就说过一两句话吧。   佛子佛法精深,受大慈悲寺弟子深深崇拜,所到之处皆如春景来时。   她这等不学无术之人和这种人是没什么交集的。   也就是有一次佛法课她又又又又睡着了,怀谷方丈大抵是对她忍无可忍,让她把佛经抄一百遍。   一百遍啊。听着就让人恐惧的数字。   当时的仙法会只有她和季识逍,还有另外十五个同门一起参加了。   十五个同门答应帮她各抄一遍。   小季……小季冷漠地拒绝了她。   她当时在大慈悲寺的学堂里抄佛经,是抄得手指僵硬,昏昏欲睡,尤其是大慈悲寺的夜晚不设法阵,冰雪来时,冷意窜到骨髓里去。   那位不惹尘埃的佛子也来了学堂,开始抄写佛经。   乌梦榆很识趣地没有打扰人家,以为这位佛子以抄写钻研佛法,   不料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佛子将他抄写好的佛经递给了她:“施主把这些拿去吧。”   哎?   乌梦榆很是诚恳地道了一番谢。   佛子:“众生之苦即为我之苦。”   乌梦榆只慨叹,境界真是太高啦。   季识逍这个人就很奇怪,几天之后也来找到她,也递给她一堆纸:“闲来无事,抄……”   他的眼神凝了凝:“你写完了?”   乌梦榆点点头:“嗯,有人帮我抄了。”   季识逍拿着自己抄的,面如寒霜:“那我的便扔了吧。”   乌梦榆连忙阻止他扔的动作:“别别别,这样多几份,说不定方丈觉得我一心向佛,不是朽木不可雕呢!”   思绪翻飞之间,天级组的比试已令人眼花缭乱起来。   姝颐所弹之音,从初时的试探的低音,再到后边的肃杀之音。   无妄海掀起重重波涛,大浪高高地扬起,灰色的海水里满是尘埃。   佛子立于原地,岿然不动,手中的法印,一个接一个打,金光装在汹涌的灰水之上,爆溅出一大片灰茫茫。   姝颐打了几张符箓出去,暂时阻挡今宵的缩地成寸之术。   她及时收了音,换了首曲子。   七彩音千年以来被视为辅助的门派,从百年前派内有意往正面的杀道走,上一任首席为之付出了一生。   她也将承担起这样的使命。   音符似奔流之海,好像极慢极慢,可每一个音却落得很重——   从无妄海的尽头,一只一只飞来流光溢彩的凤凰,比佛子手中所结的金光法印还要亮,照得整片无妄海如沐浴在烈阳之下。   “九天炽明彩凰!我天,我这一生,竟然有这样的机会见到这样的妖兽……”   “不是吧,姝颐仙子,这还打什么直接魁首吧。”   “不不不……那不是……”   “……”   听风稍微认真了些:“九天炽明彩凰?这玩意碧落洲都找不到几只啊。”它又眯了眯眼,“哦不对,是虚影。”   与其说是虚影,不如说是死在无妄海的旧时魂。   佛子终于动了一步,他身法师承大慈悲寺最正统的缩地成寸之术,望着一片一片奔袭而来的火焰,像是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他在其中渺小如灰,正如在佛之前。   宁双双也看着这场天级组的比试。   宿老调侃着:“双双啊,你怎么今天的天级组比试还藏拙呢,这不是一鸣惊人的好时候吗?我看你们的奖励还挺丰厚的。”   这是跟主角学的嘛,扮猪吃虎,亘久不变的套路,可惜晏浮瑾现在大概……是真的猪。   宁双双答:“快啦。”   很快就到她的时代了。   “你觉得他们俩谁能赢?”   宁双双想也不想:“今宵。”   白姝颐现在还打不过,她还没得到金乌石和翠柏木,这把琵琶和潋滟琴都还不是最好的状态。   而且,她现在看起来,还看不出后期那位心狠手辣的花杀仙子的半点模样。   能这样近距离观察年少时的花杀仙子和其他厉害人物,宁双双还觉得挺新奇的。   至于今宵佛子,书里面前期把他铺垫得有多强多强,如果能发展到后期,可以说是能跟主角那傻冒抗衡一二的人物。   对,如果。   事实上,作者大概是圆不下去了,写着写着,佛子就消、失、了。   呵呵,消失了,这个人物连个交代也没有,最终决战也没出现。   又是二十多个回合的交锋,白姝颐除了琵琶,已经祭出了自己的潋滟琴,琴声是她更擅长的乐器,也意味着黔驴技穷之时——   同门在身旁慨叹着:“……姝颐仙子使得这一招‘渺渺诉’,是真的炉火纯青,可惜佛子的不灭身已经大成,不然这一招就分出胜负了。”   宁双双面露微笑跟着附和:“是啊,是啊,首席风姿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   宿老笑道:“双双,你这话言不由衷啊。”   宁双双:“是有点咯。”   她顿了顿,“我也会成为蓬莱首席的。”   晏浮瑾都能做成的事,没有道理她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   想起来忘记排雷了:   有微万人迷倾向,文中男男女女都爱小乌(绝大部分不是爱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赫、梦到血歌日更万字、安妮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妮 3瓶;谷周、江江很炸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我见霜翘(十二)   佛子手里结出一个掌印, 直直地对上这变幻莫测的金色幻影。   彩凰虚影一片一片塌落于无望海上。   金光如同是一场亮金的流星雨,落入无妄海上仿若寸寸将燃烧成灰。   金色、灰色渲染成一片朦胧而空茫的色彩。   今宵缩地成寸,手中洞冥指直至白姝颐的咽喉, “白施主,得罪了。”   白姝颐面色有些发白, 手指僵硬, 点了点头,待佛子移开手指之后, 她也回以一礼,“佛子法术精深, 在下心服口服。”   今宵佛子收了攻势, 双手合十,站在金色的无妄海上,犹如站在空明的大慈悲寺佛像之前。   他的脸蒙了层金色的光,仿若慈悲仿若无情, 目光无波无澜,轻声念着佛经。   “第一战 大慈悲寺今宵胜。”   负责比试的长老念出了比试的结果。   蓬莱的岑宗主看完了整场比试, 这一战无论是双方的实力, 还是比试的章法, 抑或是给人的美感,都可以说是年轻一辈登峰造极的。   他叹道:“七彩音和大慈悲寺今年的首席实力都不俗啊,我蓬莱这些年,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他们蓬莱,拔尖的也能找出几个来,可对比往届的首席, 和别派的天骄, 还是有差距的。   大慈悲寺的空谷方丈微微一笑:“月亏则盈。”   七彩音的代理宗主是妙音长老, 浅浅笑着:“姝颐这孩子是挺好的,一开始不显山不露水,现在起来了,难得的是没有走辅助的路子,走了正面的杀道。”   其余几派的长老也是纷纷恭维吹嘘了几句。   十方派的长老觉得今日少了些人,问道:“怎么今日归雪的乌长老和姜长老没有来?”   有知道内情的回他:“哎,你是不知道,他们那个女儿……哎,不好说,如今在黄级组呢,他们应该是去加油了……”   “加油?他们这对道侣倒是挺看得开的,要是我孩子在个黄级组,我这心里是怎么也舒坦不了啊。”   “我也这样想呢,我那孩子不才,也进天级组了。”   “……”   围观的弟子仍然有些恍惚,无妄海的金色好像贯穿了水幕,也散落在他们周围。   佛法的精妙,音乐的无穷尽,好似星辰般遥不可及,又好似落花般随手可接,在这介乎近与远的刹那里,自己的道法好像隐隐约约也有所明悟。   乌梦榆是感觉自己好像悟到了什么,但仔细想一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小季,你悟到了什么吗?”   季识逍站在那,犹如一柄归鞘的剑:“那都不是我的道。”   对哦她忘了,小季已经找到自己的道了。   地级组和玄级组也很快比试完了,虽然不如天级组那么震撼,但也是可圈可点,算得上是精彩。   黄级组的比试……   虚空里的水幕浮现出几个字来。   “下一战 归雪宗乌梦榆对战大慈悲寺十二”   “地点 蓬莱湘槐树瀑布”   乌梦榆拿了剑,垂头丧气地往瀑布处走。   听风安慰她:“小乌没事的,我替你打听过了,你那个对手,今年才十二岁,刚学佛法没三年呢!”   乌梦榆:“……我觉得你一说,我的心情更沉重了。”   十二岁的小孩。   呜呜呜呜呜   丢脸要丢大了。   只是走着走着,一位归雪的同门忽然走到她面前,是一位很面熟的师姐,头发高高地挽起,平日里没说过几句话——   师姐扭扭捏捏地道:“小师妹,虽然之前和你有些不舒服,但是这场你还是加油哦。”   她一直没看乌梦榆的眼睛,说完话就扬着下巴走掉了。   自这位师姐起,归雪的同门开始聚集过来,相熟的不相熟的,皆穿着归雪的碧蓝的弟子服——   “小师妹,没事没事,你要是输了,我们给你报仇,十二是吧,给他打成两个六。”   “哎师妹,那小和尚会扫地棍法,和须臾踏虚步,你注意点就行。”   “……”   也有本来看她不太顺眼,不想让她来十派会武的外门弟子们——   “师姐,没事,我也黄级组的,搁我抽到,我也打不过那小和尚。”   “别想他的年龄吧,擂台之上,只有敌我。”   “……”   乌梦榆走在人群里边,外边是看热闹的陌生的其他派的修士,走在她身旁的是归雪的同门。   她脚步一顿,再提步之时,背脊挺直了,脚步也不沉重了,像是平常走路那样,一点负担也没有。   她在穿过山石的时候,遇到了孟师兄和程师姐。   孟越思笑:“师妹道不在剑,即使输在剑道,也并不可惜。”   程若拍拍她的肩:“没事啦师妹,我地级组连输两场掉到玄级组了,输嘛,谁都会有的事。你看季师弟,他不也……”   顿了顿,她一时想不起季识逍输给过谁,“季师弟不也从来没打赢过冬虚剑尊吗?”   乌梦榆:“嗯。”   她把剑握在手中,昂首挺胸,正容平视地走到了瀑布底下。   湘槐树瀑布永不停息地奔流,浩浩荡荡,站在这里便有心神激荡之势。   各派的弟子几乎是围在了瀑布边上,悬崖边上,大路两旁,挤作一团,吵吵嚷嚷的——   “这便是归雪的小师妹吗?怎么感觉和传闻不一样呀。”   “我知道这小和尚的,大慈悲寺捡到的弃婴,再练个几年,怕是地级组也可以进了!”   “以后厉害现在也弱啊,说实话,要不是长老逼着我们,这黄级组我真不想看。”   “我也是,不如回去多练几剑。”   “……”   宁双双对宿老说着:“走了,黄级组的比试,着实没什么意思。”   宿老也是称奇:“怎么如今的修仙界凋零到如此境地了吗?这样修为都能来比。”   宁双双也是叹息:“我真希望她输在这里。”   她对这位归雪宗的小师妹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按照原文剧情,她如果对主角一见钟情的话,事情就很难办了。   还不如输在这里,不要和主角有牵扯,开开心心地回归雪继续当大小姐。   *   乌梦榆扫过一眼,在其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譬如说冯轻舟,幻海阁的七个弟子,此时挤在里边,倒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喊着——   “大小姐给点力啊,别欺负我们的时候那么厉害。”   “就是就是。”   她也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在人群里面笑着望向她。   无论她比得怎么样,父母什么话也不会说,从很多年前的归雪,到现在就一直这样笑着望向她。   姝颐站在不远处,面色还有些白,看起来弱柳扶风样,冲她轻轻一笑,手里拿着只笛子,轻轻地吹了一段。   乐音不似刚刚的杀机四伏,听起来只如小溪穿行过,数不尽的柔和与美妙。   听风以仙法举着一幅画卷,徐知行举着另一幅和它的很相像的画卷。   麻雀嚷嚷着:“小乌小乌看这里。”   两幅画卷齐齐向下展开——   “小乌小乌”   “糊糊涂涂”   乌梦榆:“?”   听风看了看这几个字,大叫:“哎呀哎呀,弄错了,是这个!”它又拿出来一幅新的画卷。   “小乌小乌,清新脱俗!”   乌梦榆:“……”   倒也不必这样。   手中的剑已出了鞘,在蓬莱的炽阳之下,剑的光辉有一瞬间竟然盖过了所有的色彩。   季识逍拦住了她。。   “乌梦榆,虽然他们都说,如果输了不会怎么怎么样……”   乌梦榆不知为何,心神有些颤动,眼神极其迷茫地看向他。   瀑布声轰隆轰隆——   季识逍:“你一直想着输,就不会赢了。”   仿佛有更加剧烈的声响在她的心上开始轰鸣,周围所有的声音乱成一团。   季识逍拿过她的剑,很利落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割了一剑——   “这剑淬炼的时候融了太多我的血,如此更能开刃。”   剑锋处浮起一串血珠,他的手臂上划拉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剑却开始隐隐地嗡鸣。   在嘈杂的,乱糟糟的,这所有声响都不明晰的时候——   他说:“给我赢。”   宁双双脚步一顿,猛然偏头看向那把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猜想。   遍寻不得的霜翘剑,原来……   乌梦榆持着剑,看向自己的对手。   风在猎猎大作,飞溅的水珠在风里划过一道清晰的痕迹。   小和尚十二先行了礼,看起来很是乖巧可爱:“没想到我的两场比试都在这瀑布之下,也算是有缘。”   他笑着说:“听佛子提过仙子之名,请赐教。”   乌梦榆回礼后,先出了剑。   她反反复复练,练的最烂熟于心,这辈子都不可能忘的剑法,是归雪剑法。   它是普通的剑法,每一式也有着普通的名字——   “正其身”“念其亲”“明其心”“慎其行”“惜其友”“平其世”——   最后一式-“道不孤”。   作者有话说:   后援会会长小季(虽然他本人不愿意承认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朝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下弦歌 3瓶;闪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我见霜翘(十三)   出了剑, 却不似她想的那样一往无前。   这小和尚的棍法使得虎虎生威,且不拘泥于形式,似乎能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方向打来。   她也只能用归雪剑法做着勉力支撑。   剑光与棍影闪烁, 看起来不过是初学者的粗糙的试探。   宁双双的脚仿佛定在了原地,只盯着乌梦榆手里的剑。   《问路乾坤》改编的漫画连载到“大慈悲寺”那一话的时候, 正是“霜翘”第一次出场。   当时只要打开“弹幕”, 铺天盖地皆是密密麻麻的“霜翘一出,谁与争锋”。   漫画里的霜翘是一柄很美很不凡的剑, 一出场就自带三百六十五度的灯光,再附带有结霜成冰的背景图。   它的战绩也很对得上它的美貌, 大慈悲寺九十九佛道难, 三千僧客,八千长明灯,皆毁于此剑。   季识逍手中出鞘必定饮血的剑,也是她最想得到的剑。   “原来一开始的时候, 在乌梦榆手上吗……”   这倒是有点不好办了,宁双双想, 若是在季识逍手上, 她倒是可以毫无负担地抢过来。   但是在乌梦榆手里, 她就有些下不了手。   小和尚脚步一定,长棍在虚空里一指,“施主,我要用新的棍法了。你小心点。”   他面容澄澈,用招法之前还要提醒一番,似乎是怕下重手伤着了她。   乌梦榆点了点头, 同样说:“我也要用新的剑法啦, 你也小心!”   她挑了个剑花, 剑锋迎着瀑布,更显锋锐。   “春江花月夜”第一式-“海上明月”,对上了大慈悲寺的“空妄了无痕”棍法。   乌梦榆直面着这一记重重的棍,神色沉静,眼神专注,仿佛面对着令人不可逼视的佛光。   第一式是剑起之势,绝不能往后退一步。若此处退了,这一战必定不能赢。   一定不能退。   脚下“踏雪归”的脚步运转着,直面迎上了那一棍。   剑锋锵然一声长鸣,像是初春冰碎裂的那一声,落到耳里真如大慈悲寺每天清晨响的那一声钟。   长棍带起的金色的虚影在空中凝结成细小的寒霜,霎时间落了整个天地。   以伤换伤,不算亏。   乌梦榆略微按着左肩上长棍那一道深深的伤口,喘着气,疼痛的感觉重重地传来,每一次呼吸起伏都牵连起一大片疼痛。   围观的人群有些骚动,   “哎?这招倒有点意思了,小和尚这棍法有佛意的,这归雪的弟子的剑法,倒是挺好看的。”   “好看?你学的剑法都喝到肚子里去了吧?明月似刀,这剑法的剑意都感觉不到?”   “啧,以伤换伤的打法,我又想起我们派里那些练体修的大姐大哥们了。”   “……”   很好,剑势已经有了,接着打下去一定能赢。   乌梦榆手腕一翻,直接接上了“春江花月夜”的第二式,这个时候她再没有吝惜自己的灵力,只行快攻。   “镜花水月”这一招威力很强,可是变通很少,多使几次便能让人看出破绽来。   一定要快。   乌梦榆实战经验很少,只能催动灵力,从各个方向袭去,虽然经脉里传来阵阵疼痛,但即将赢的快感暂且压过了所有的痛苦。   这样一通猛烈的攻势,倒真是把那小和尚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一剑,更是把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听风只恨自己没有双手,不然这个时候肯定“啪啪”鼓掌:“小乌,干得好啊。”   乌茂庭和自己的道侣说着:“这孩子真是的,这样损耗经脉来使剑招,这都是跟谁学的,打完这场得好好说说她。”   姜辞月却是叹了口气:“让她打吧,小乌,其实……很想赢的。所幸我这点医修的修为还算不错,能给她养回来。”   小和尚的后背几乎贴着瀑布之水,目光却很坚定:“施主剑法了得。”   剑法了得,她学剑十多年了,还从没有人这样夸过她。   乌梦榆心里没有自得,只有隐隐的一点释怀,觉得自己练春江花月夜是没有白练的,只道:“那你认输吗?”   然而,变化就在转瞬之间。   碎裂成冰的金光转瞬又燃烧成火。   奔流不息的瀑布里凝结出一道金色的光辉。   像是雨一样轻飘飘地落了小和尚满身。   十二沐浴在光华之中,双手合掌,本已经穷途末路的颓势又硬生生扭转过来。   宁双双笑道:“原来湘槐树瀑布的机缘竟被个小孩子得了,没事,总归不是晏浮瑾得就成。”   蓬莱岑宗主坐在高台之上,笑道:“这是我派前辈归墟之时留下的一点修为,没想到最后竟然被大慈悲寺的弟子得了。”   怀谷方丈很识时务:“改日必定奉上大慈悲寺的回礼。”   岑宗主摆摆手,还是笑:“我不是这意思,机缘在那里,能者居之,我看你派的十二小和尚以后修为也必定不俗。”   弟子们也是啧啧称奇,似乎第一次见这番景象。   “我就以前听说过湘槐树瀑布里有机缘,在这里挖过三个月的宝,竟然没得到!”   “害,你把人家前辈的骨灰挖出来了,人家当然不把修为给你……”   “哎,这十二小和尚本已经天资不俗了,再得这机缘,天资恐怕更上一层楼了。”   “你叹什么气啊,要说现在,最该叹气的,该是那位归雪的女弟子才对。”   “……”   于是全场的目光又凝结到乌梦榆身上。   对啊,明明剑法已经大优的局面,偏偏能遇上大能机缘这种事情,任谁也觉得心有不甘吧。   乌梦榆没有其他的想法,只觉得小和尚的气息节节攀升,身上的伤在那瀑布的光华之下迅速好转,修为境界更胜一筹。   他手里结出了一个掌印,威力比之前显然大了不少,,缩地成寸之术显然已经大成,走起来只如风影闪过。   乌梦榆的身法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觉得眼前万千佛像轰鸣,脚步一直向后退,手中的破障之剑偏偏对大慈悲寺的佛法不起作用。   “哗啦”——最后退无可退,从峭壁处摔了下去。   怀谷方丈看了这章法,笑着道:“十二这掌法,是你教的吧。”   今宵立于他的身侧,正望着眼前的水幕,闻言神色也未变:“是,十二心境澄澈,是修行佛法的不二人选。”   怀谷方丈只道:“他如今十二岁,菩提掌不过暂时佛相虚影,你十二岁的时候,可是镇压住了破军剑,别妄自菲薄。”   今宵:“是。”   麻雀急得团团转,飞过来飞过去:“这也太倒霉了,怎么能撞上这种事情,啊她这别伤着了啊,这瀑布冲刷得这么大。”   小和尚收了自己的掌,心里竟也有些惶惶,算是这次,他已经是连续两次把人打到瀑布里了。   实非他本愿,罪过罪过。   裁定的长老也是有些摸不清状况,见悬崖底下除了轰隆轰隆的嗡鸣之声,暂且没有任何声响,只好犹豫着说:“这第二场赢的是……”   “等等!”   这一道声音自那悬崖之下行传来,有些模糊不清,像是含着什么一样。   自青石的边缘处,趴上一只手来,那手很是纤细,沾着点血迹。   拿着剑的女修从悬崖瀑布里跳了出来,她浑身似乎都被水和血冲刷透,看起来有几分冤魂索命的架势。   将将站定,她的身形就晃动了一下,嘴里吐出来一摊血来,朗声道:“十二,我们的比试还没有结束。”   小和尚迟疑着:“施主还要打吗?”   乌梦榆出了剑。   十二的手下变了招式,从掌变成了小擒拿手,招式令人眼花缭乱,不过几个呼吸间,又擒住了乌梦榆——   他自从得了瀑布里的机缘,虽然还没能完全吸收,但是修为已经是大涨。   乌梦榆的肋骨间又添一伤,只有靠剑支持着,才不至于完全倒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声音好像停了,整个世界里偏偏只留下了她的血流下的声音。   滴答——   为什么偏偏是剑呢。   如果不是剑的话,她有好多办法可以破眼前的局,可是唯独剑道一途,仿佛是天生来克制她的。   剑道……   裁定长老问:“归雪宗乌梦榆你还要打吗?”   乌梦榆埋着头,能感觉到好像有许多目光黏在她的身上,蓬莱的风比归雪太多了,她渐渐觉得冷了。   听风有些愣愣地,有些伤感:“哎这明明是对面耍赖嘛,这也有机缘。小乌这个时候即使认输,其实也不丢脸了。”   打得有点太惨烈了,肩膀上一道几乎见骨的伤,四肢在石壁上磕出来的伤口,脸上也有些伤口,浑身流着血。   它好像,从来没见过小乌有过这样的狼狈的时候。   乌梦榆只觉得右手的剑仿佛千钧重一般。   小和尚有些迟疑:“其实这场应当算我胜之不武,毕竟是我得了……”   乌梦榆:“不,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她勉力地笑了笑,这个被鲜血朦胧的笑容看起来竟然有种莫名的美,宛如行将末路的天边残阳一般。   其实,归雪那么多剑法她都练过那么多遍啊。   说是不会,是因为她即使练过那么久,也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剑的精髓。   一定有可以破局的剑法吧。   归雪的矮矮的桃花树旁,大比的名次从上往下依次写着——   “哎,怎么季师弟每次都第一啊,还让不让人活了,这谁能打得赢。”   “这次的剑法掌握不牢,竟然倒数第二,也太丢人了吧……”   “嘘,小师妹过来了……”   那一次比的剑法,是“盈满则亏剑”。   “锵”地一声,乌梦榆手持的剑又重重地撞上了十二的长棍,她只觉得手上一阵发麻,可仍然死死地握着剑。   有血从手握住剑的地方流出来。   看来这个剑法行不通。   归雪的深夜只有桃花和月光与她作伴,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在偷偷练剑。   “这一招不能大开大合的,是魏长老在一年前讲的。”   “你每天多练一百剑,一周怎么也练出来了。”不能理解庸碌者的天才小季如是说。   可是她每天练这招“踏雪寻梅”也不止一百剑,练了好久好久好久也没有练出来。   乌梦榆再次出了剑,好像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她没有顾任何的疼痛,眼中暂且只看得到自己的敌人。   “踏雪寻梅”连十二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这一招也行不通。   ……   听风喃喃:“她在干什么呀?”   干什么呀,为什么啊。   任谁也能看出来她几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却仍然在使着剑法,身法也变得迟缓,每一次使的剑法竟然是不同的剑法。   那小和尚十二看起来颇为游刃有余。   宁双双的脚步也停住了:“我小看她了,霜翘……她是配得上的。”   岑宗主摇摇头:“毅力值得赞赏,可是也得讲究正确的法子,这样使剑,长老,叫停吧。”   怎么也不能让归雪长老的女儿废在擂台上啊。   姜辞月面容悲痛,乌茂庭一直拍着她的肩。   ……   乌梦榆不记得自己使出了多少剑。   咦?   这一剑似乎有了作用。   不再是只有一声单薄的“锵”,而是破了十二的势,在他的手上留下一个浅浅的伤口。   十二也一脸迷茫,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敌人都这么虚弱了,为什么还能有一招伤到他。   乌梦榆想了好久,总算明白这一招来自“白露为霜”剑法。   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有故事的剑法。在归雪的小道消息里,是宋盏师姐的道侣在他们成婚的时候赠予她的剑法。   希望他们能和和美美一生。   因而这一套剑法几乎没有实战作用,完完全全是为了合上另外一套“蒹葭苍苍”而创造出来的。   可惜,宋盏师姐与她的道侣决裂之后,“蒹葭苍苍”在归雪就失传了。   没有人会去练“白露为霜”。   除了乌梦榆。   归雪每一年都有一次不限剑法的比试,只要能打败选择了相同剑法的人,即可被评定为第一。   当时同门都争强好胜,选的剑法都是“昭阳剑”“万骨枯”这种热门且很多人练的剑法,认为这样得来的第一才算是实至名归。   乌梦榆特意选了一个别人绝对不会选的剑法,就是“白露为霜”。   她为这一套剑法整整练了三个月,几乎是不眠不休,连睡觉的时候都抱着剑。   拿了那么多次倒数第一,虽然是名不副实的第一,也让她得一次吧。   比试那天,选“白露为霜”的人果然很少,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人。   季识逍。   她又输了。   此时虽然不知为何“白露为霜”能破除这小和尚金光凛凛的势态。   但乌梦榆,几乎是立即就想起了白露为霜是怎么用的。   十二来不及细想,只觉得眼前的敌人似乎换了一副姿态,身法骤然加快,剑法也变得更加凌厉,可是气息很弱。   不对啊。   他仔细地瞧了瞧乌梦榆的身姿,只觉得她浑身的血气好像在迅速地蒸腾,血气蒸腾越快,剑法也就越凌厉。   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独特的秘术,在生死之际,以不顾根基不顾经脉的方式强行提升修为,这是只有在保命的时候才能用的秘术。   为什么啊,十二很想问,只是黄级组的一次比试啊。   乌梦榆高高地跃起,对着他使出了“白露为霜”的杀招——   剑意仿佛是虚空里凝出的一块冰,寒凉如来自深渊里,带着冬夜里深深埋藏在冰下的雪——   剑尖抵在了十二的咽喉处。   但是他们所站立的石壁上,留下的一大摊血,都来自他的对手。   “滴答”“滴答”——   现在还在滴的血也来自他的对手。   他的对手,浑身都是血,面容模糊在血里,几乎看不出原来那副仙子模样。   就连风里,也可见淡淡的血丝。   胜者看起来狼狈不堪,他这个败者倒是安然无恙。   乌梦榆动了动唇:“我想赢一次啊。”   “这一战 归雪宗乌梦榆胜。”   人群里齐齐沉默了一瞬,紧接着是一阵爆裂般的掌声,轰隆轰隆,比瀑布的声响还要响,吵得人耳朵有些疼。   也吵得让人心神澎湃,忘乎所以。   原来,赢是这样的感觉。   乌梦榆收了剑,冲小和尚点点头,慢慢地走下了擂台。   她所到的地方,人群皆为她让出道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凑过来。   “归雪这位师妹,你剑法使得真好啊,最后那一招叫什么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滚一边去,没看见人家身体虚弱吗?师妹,我是万灵门的,需要我帮你治下伤吗?”   “……”   “……师妹,你这剑叫什么名字啊?”   乌梦榆的脚步停了停。   说起来,她自得到这把剑之后,还一直没给它起过名字。   别人的剑都使得好,比试之前说着什么“我这剑怎么怎么样,我曾用这把剑诛杀过什么什么”,这听起来多有气势啊。   比如季识逍,他要是有把剑,可以说的太多了,斩寒潭水蛇,归雪大比蝉联第一,未来也一定是剑尊。   可是唯独她,什么比试也没赢过,给剑起个名字,岂不是埋汰它了吗。   可是,这一次,她赢了哎。   用“白露为霜”赢的。   “它叫,霜翘。”   说出名字的时候,乌梦榆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黑夜里练剑的小姑娘,仿佛有什么一直深深钉在她心上,钉在她骨髓里的钉子,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嗯,霜翘。”   她又说了一遍。   听风飞过来,小眼睛里满是泪水,喳喳大哭:“呜呜呜呜呜我的小乌怎么伤成这样了啊,快吃点丹药吧。”   乌梦榆安慰它:“没事啦。”只是一说话,身体里的血不受控制的到处奔流,使这话没什么说服力。   她看向麻雀的身后,季识逍站在那里。   他面容看起来有几分不虞,唇抿着,仿佛自己受伤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冷的神色。   他走过来三步:“我先把你送到姜长老那里……”   乌梦榆:“我赢啦。”   季识逍:“我知道。”顿了顿,“赢得很漂亮。”   ——乌梦榆脸色苍白,听了这句话,仿佛终于支持不住了一样,往前倒了倒。   季识逍的手接住了她,像接住归雪飘飞的桃花那样,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的触感。   听风叫着:“小季,你快把她抱过去啊,呜呜呜赶紧给补补。”   季识逍感觉到自己的胸襟似乎是湿了一块,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随时要飘散在风里——   “季识逍,其实我,我一直……很羡慕你,不,很嫉妒你……”   “你好像,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我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她没有擦眼泪,只闭着眼睛:“可是我现在不嫉妒啦。”   她好像,终于和自己达成了和解。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2 22:59:02~2021-11-13 21:0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闪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露 20瓶;如霜、伊凡娜 10瓶;闪闪 3瓶;月下弦歌、谷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穿书者联盟(一)   怀谷方丈看完了整场比试, 也是叹道:“十二轻敌了,自矜自满是为大忌。”   今宵敛目:“我会督促他再修心的。”   怀谷方丈摇摇头:“不过这位乌小友,观其佛法课惫懒如此, 没想到于剑道倒是付出了颇多。”   今宵佛子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听了这话神情也未变过。   岑宗主似乎是附和着点了点头:“毕竟是……剑尊的后代, 只是归雪秘术使用至此, 恐是有伤根基。”   刚刚那几个说着“自己孩子若是在黄级组怕是脸都丢尽了”的长老,此时见了这惨烈的一战, 也是一时相顾无言。   “虽然剑法天赋不高,但心性坚毅, 倒有几分剑尊昔年于白玉京一战成名的风范。”   “哈哈你这老小儿, 见风使舵得紧,这夸过了啊,冬虚剑尊的风姿,莫说归雪再难出一个这样的人物, 就是放眼修仙界,也是千年难遇啊。”   “……”   他们聊着聊着, 那位满身酒气的十方派长老倒是感慨了一句, “今日也算一饱眼福, 未来交到这群孩子手上,我可算是能瞑目了。”   这话说得不太吉利。   岑宗主眼神一凛:“古长老,你到底是窥天命窥到了什么?”   十方派古长老摇头:“什么也算不到,风雨欲来,只希望他们成长快一些,可别真像蜉蝣一样今日生明日死。”   怀谷方丈笑:“古长老此言差矣, 再怎么样, 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是有些能耐的。”   *   次日清晨, 千里还珠楼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好丢脸啊。”乌梦榆用双手捂住脸。   听风蜷缩在桌子上,叹息:“这已经是你今天说的第五次了。”   乌梦榆不断回忆着昨天那一幕,她身上都是血,脸上也脏脏的,然后竟然,竟然趴在季识逍身上哭。   救命,回想起来就恨不得把季识逍灭口了。   我剑呢。今天就去灭口。   她四下找了找自己的剑,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顿时觉得手臂连着半边身子一阵刺痛。   呜呜忘记了,昨天用过秘术之后,现在经脉里边空空荡荡,一点灵力也没有,连储物袋都打不开。   听风继续叹气:“姜长老说过了,你最近几天都用不了灵力。”   这只老麻雀平日里最爱对她阴阳怪气,平时也是嘻嘻哈哈没有正经的样子,今天却一反常态一直叹气。   乌梦榆最看不得别人愁眉苦脸,只说:“不能叹气,叹气一声你就掉一根毛。”   听风用麻雀的“喳喳”声音冷笑,音调高得很,只说:“乌梦榆你倒是威风了,你不知道昨天你那样子,要不是你娘在这里,你消耗那么多血气——”   “以后别修仙了,凡间卖土豆去吧。”   乌梦榆不服气:“我用秘术的时候只想赢啊,那个小和尚得个机缘那么厉害,不用归雪的秘术肯定打不过啊。”   听风听了这话,没有驳斥她,那双小小的眼睛竟然慢慢红了:“你还凶我!我真把你当朋友才骂你啊,别人我骂吗!”   麻雀埋下头去,看起来伤心极了。   乌梦榆忙把老麻雀放到自己的头上,拍拍它的翅膀:“哎呀,你不要哭嘛,对不起嘛,你看我让你趴在我头上了!”   哄好了一只一百多岁的小(?)麻雀,乌梦榆推门走出去。   这是她父母的居所,远离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静得不得了。   天空碧蓝如许,只是飞过来的一连串传音鹤却不那么温柔,几乎是一只接一只重重地撞到了她的脸上。   乌梦榆揉揉脸,把它们一只一只捡起来——   “乌梦榆,醒了就来议事堂!”   “别想溜出去啊,也别想浑水摸鱼,你今天要是出了千里还珠楼的门,你就别认我这个爹了!”   “快点过来!”   “……”   她老爹的声音中气十足,听起来是真的很生气。   乌梦榆又回屋里找镜子照了照,映出来的这张脸此刻倒是一点血色也无,唇色也很淡,她再做了一个愁苦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可怜。   她维持着可怜巴巴的表情,慢慢地走进议事堂。   乌茂庭正坐在主座之上,面色不虞地盯着她。   季识逍站在下首的位置,神色和平时无二,看起来是听了好一会训了。   乌梦榆再慢慢挪过去,犹豫了一下,找了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椅子,规规矩矩地坐下。   她的老爹猛然站起来,眉毛狠狠地往下撇,眼睛瞪得老大,猛地一拍桌子:“啊?怎么回事啊你们?遇到什么事情都只会用归雪秘术吗?知不知道这是伤根基的啊!”   那桌子重重地震了一声,乌梦榆和麻雀都抖了抖。   “我错了。”她态度很好,抢先认错。   “我不该第一轮轮空,如果早点去抽签,说不定就不会轮空,不轮空就不会被抽中,我也不该第二轮在那里诅咒小季被抽中,说出的话最终都会应验到自己身上……”   她说得头头是道,乌茂庭险些被她绕进去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错的是这个吗?错的是你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仗着年轻,以为根基寿数不重要,今日少一些明日少一些,那你还修什么仙呢!”   乌梦榆低低地埋着头。   乌茂庭再一拍桌子,蓬莱的那张普普通通的木桌伤顿时开裂出一道纹路来。   “你这是跟谁学的啊!我记得当时开秘术课的时候,你可是全都睡过去了。”   死小季不死我,这桩买卖比较划算。   于是她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季识逍。   乌茂庭看了眼季识逍,也开始骂:“识逍你也是!归雪的秘术你也用过很多回吧,光我抓着的就三回了!这东西可不能当儿戏啊!”   季识逍以前练剑疯得很,越是难的挑战越是要去,是真正不把自己生死放在心上的人。   乌梦榆见自己老爹将矛头对准季识逍,她也就顺杆子往上爬:“就是就是,你看我之后肯定就改了,不像小季,真是认错态度良好,但是屡教不改!”   季识逍垂着头:“是。”   乌茂庭把他们骂了个天翻地覆,最后才哼哼两声:“行吧,好好养伤吧。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年轻人,呵。”   那一声“呵”可真是三分讥笑三分嘲讽四分漫不经心。   这时姜辞月走进来,面色温和,劝着:“行啦行啦你少说几句吧。孩子们受了伤,这不还有我吗?”   她先是给乌梦榆仔仔细细诊了脉,再给她全身用了遍“回灵术”。   乌梦榆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听见母亲说:“行啦,昨天给你用过药了,这两天先歇着吧,最近也不能多用灵力。”   她很乖巧地应了声:“好。”   接着母亲抱了抱她,她能闻到母亲身上很好闻的仿佛木兰香一样的味道——   “昨天怎么那么拼命呀?”   乌梦榆又开始觉得鼻子酸酸,道:“娘,我是真的很想赢一次。在归雪……师兄师姐们,我从来都没有赢过。”   能进归雪剑峰的无一不是天资出众者,她待在里面,其实……其实也不是不难过的。   季识逍若有所感,抬起眼来,往乌梦榆的方向望了一眼,见她闭着眼睛,脸色是比以前惨白不少。   为了赢付出所有的代价,对于他来说,是很习以为常的事情。   当同样的事情落到别人身上的时候,他好像……没有那么习惯。   “好啦,我知道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姜辞月很温柔地拍了拍女儿的背。   一时间堂内仿佛是静止了一样,只有阳光渐渐通过窗户照进来。   姜辞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道:“你们也算是伤到一块去了,都得养伤,少用灵力,切记切记,有什么不舒服来找我。”   在母亲面前,乌梦榆自然是什么都说好。   待走出议事堂,只剩她和季识逍的时候,她就换了副“凶恶”的表情,指着他:“小季,你把昨天的事情从你的记忆里抹去,不然……不然你以后用归雪秘术我再也不帮你瞒了。”   她人生怎么会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竟然还会在季识逍面前哭,这一定是错误的记忆。   只要她忘掉,季识逍也忘掉,就不会有人再提。   季识逍淡淡地道:“本来是忘了,你一说就想起来了。”   乌梦榆又一次心碎:“啊啊好丢脸啊,我昨天是不是很丑。”   季识逍没有说话,只和她之间隔了约两个人的距离,和她并排走着。   天光很亮,风依然到处乱飞,将草木的气息吹得到处都是。   “哎,肯定好多人都看见了,呜呜为什么这么倒霉偏偏是那个时候得机缘,不然我可以多么漂亮得赢下来啊……”   她絮絮叨叨地,把昨天的事情翻来覆去地念叨着。   季识逍拿出来一块黑布,递过去:“你戴脸上就没有人认识你了。”   乌梦榆竟然真接过去,把这块黑布展开看了看,见它是张类似于蒙面纱之类的布,立即道:“你居然常备这种东西,哼,小季,又被我逮住了,没少干打家劫舍的事情吧。”   季识逍嘴角动了动,停了步子:“我去练剑了,你这是……和我一起去?”   乌梦榆把那块黑色的蒙脸布往脸上一盖,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这样是不是就没人认得我了。”   季识逍:“……”   乌梦榆昨天刚赢了剑,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在剑道还是大有可为的:“那我跟你去。我也练一练。”   他们到了一处疏疏落落的林子里,阳光照不过来,鸟声也很轻微。   不知道季识逍又在练哪种剑法,反正她是认不出来。   乌梦榆索性把昨天的“白露为霜”剑法又使了一遍,穿行飞叶,剑光如月华,仿佛湿润润的,从秋天的清晨里走了一遭。   其实这剑法还是挺漂亮的。她想。   也不知道另一套“蒹葭苍苍”剑法是怎么样的。只可惜宋盏师姐已经许多年没回过归雪了,也不知道能在哪里找到。   大概是昨天真伤了元气,乌梦榆不动灵力练了一遍剑,已经觉得晕晕乎乎,很有些累了,找了处石凳,趴在桌子上。   季识逍看见那人只把“白露为霜”用了一遍,身形晃了晃,看起来是极为疲累地趴在了桌子上。   他没有想到,赢小和尚十二的剑法是“白露为霜”。   他也曾练过这剑法,当时他把藏经阁里杀伤力强的剑法差不多钻研完了,开始钻研别的剑法。   自他看到“白露为霜”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剑法是残缺的,如果和“蒹葭苍苍”合在一起,必定是威力极强的剑法。   他试图通过“白露为霜”来推出“蒹葭苍苍”是什么样的。   那次归雪的比试,他研究“白露为霜”入了迷,长老来询问他选什么剑法的时候,他也就顺口说了。   直到大比那天,他看到了自己的对手。   乌梦榆当时的表情看起来,也很难过,整张脸都耷拉下去,眼睛也红红的。   他莫名觉得很烦躁,只冷声说着:“我去换剑法比了。”   她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看起来比之前还要难过:“换?不能换,你就和我比。”   ……   “我一直很羡慕你。”   “我其实很嫉妒你。”   季识逍练了几招剑,这两句话却反反复复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乱风穿行过,枯黄的翠绿的叶子在枝头上乱糟糟地晃动,阳光似乎也有些乱,露了几缕过来,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凌乱着。   他望了望乌梦榆的背影,收了剑,剑的光泽收拢于树林里。   他走过去几步,道:“乌梦榆,那次的门派大比,我不是有意选白露为霜的。如果……”   如果知道你选的话,其实我不会选的。   对不起。   听风制止了他要说的话。   小麻雀用翅膀指了指她,飞过来小声说:“她睡着了。”   季识逍这才又走了几步,去看她趴在桌子上的样子,脸上还蒙着那张黑布,眼睛闭着,睫毛像在微颤一样,头发有些乱。   今天只挽了一根簪子,歪歪扭扭的,像要落下来一样。   麻雀又飞过去想把她的头发稍微捋一捋,翅膀微微一颤,那根碧玉一样的簪子落了下来。   ——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比自己想象得反应要快很多,身法向前一步,手向下接住了它。   凉凉的簪子上边还缠绕着几根深黑的头发,若有若无地传来归雪的桃花的味道。   他把簪子放在了石桌上。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太太日更万万字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雯崽要好好学习!、小逸逸、太太日更万万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影茗雪 40瓶;黑猫警长 17瓶;小逸逸、竹帛 10瓶;征帆、咻、于舒那就 5瓶;江江很炸毛 4瓶;融融之棘 2瓶;今日份糖度超标、快快快快快、魚寶寶寶寶寶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穿书者联盟(二)   第二轮和第三轮之间是休沐日。   乌梦榆在千里还珠楼安安分分了两天。   每天早起早睡, 醒来就练剑,累了就看剑谱,闲暇时间再与朋友们吹吹牛, 过得很是充实。   这一日的下午,蓬莱整座岛上骤然又升起了水幕。   一块块浮动的水幕像是莹莹的灯火, 在岛上连缀成一片。   水幕之上先出现的是一把折扇, 扇开之时为一幅水波渺渺之图,扇合之时通体玉白, 看起来颇为名贵。   “估摸着时间,第三轮也要开始了, 先给你们这些孩子看看奖励吧, 免得一个二个无精打采的。”   “第一把扇呢,是由清虚宫的前辈所炼出来的,展开时可作施幻术,合上时也不失为神兵利器。”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水幕里传来, 回荡在夜幕深沉的蓬莱岛上。   折扇之后是一根流光溢彩的簪子,镶有白玉珍珠, 数根流苏如落星般流下。   “流星簪, 这是昔年素夫人的灵器, 有平心静气破障之用,哈哈素夫人名声在外,这个也不用我多言。”   接着是一门天级刀法,上边以狂草写着“明夜刀”。   “这门刀法是昔年蓬莱刀峰的镇峰之刀。”那声音莫名变得沉稳了些,只说了这一句话。   听风大叫:“蓬莱是真不管他们的刀修啦,明夜刀都拿出来了!”   乌梦榆:“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位明夜刀前辈还在黄泉渊没出来吧……”   接下来水幕上闪过了不少宝物, 粗粗一算, 竟有差不多百件,最差的也是玄级的丹药。   “这些宝物呢,能者居之。第三轮的比试具体是什么,现在不能说,但是规则嘛,淘汰一个对手,你就得一分。”   “比如这流星簪,二十分便可得。”   “玄级的丹药,只要你通过第三轮就赠给你。”   水幕上又依次浮现出分数对应的奖励,那门天级刀法“明夜刀”,竟然需要八百八十八分。   乌梦榆:“我们这一共也就八百多快九百人吧……”   不会是,把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淘汰了,就可以得到“明夜刀”吧。   算了算了,这样的刀法与她无关。   她只要得到那个簪子,嗯,还有扇子也可以,还有还有……怎么感觉都挺好的呀!   “另外,大家如果有特别想要的宝物,也可以用灵石来兑换积分。”   乌梦榆开心地数着自己还有多少钱。   “一千灵石换一分。”   ?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望了望自己储物袋里的灵石,语气沉痛:“没有钱了。”   这还不算完,自水幕里“递”出一张图来,上边一次把各个宝物画了下来,画工可谓是精妙绝伦。   “呜呜这样看一看,我好像更想要了。”   乌梦榆觉得自己应该用灵石换掉积分。   她想起了那家特别黑的店,寄卖物品居然要抽一成,简直是再世扒皮。   “我们就去那家……那家万宝阁门口摆摊。”   听风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一时也说不上来,直到它跟着乌梦榆到了万宝阁的门口。   麻雀睁大小眼睛,看了看装饰得金碧辉煌,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万宝阁,再看一眼在它的对面,正在摆一张灰扑扑毯子的乌梦榆。   ——啊,不是,这对比也太惨烈了吧。   “大小姐,你在这摆摊怎么卖的出去呀?”听风喳喳大嚎。   乌梦榆把毯子的角落给展平,又先把七个小奴隶做的阵旗摆出来。   “桃花杀我”这个阵旗她是要自己留着的,另外两个阵旗拿来卖。   阵旗上既然有归雪的桃花标志和幻海阁的玄武标志,卖个八千灵石不过分吧。   她再把一些瓶瓶罐罐摆出来,丹峰的师兄师姐们闲来无事的时候,总喜欢鼓捣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苦瓜炖苹果味的药丸,茄子烧橘子味的丹药……   嗯,再把一些用不着的法宝整理出来,立了块小木板,把价格工工整整写上去。   听风觉得奇怪:“怎么你的阵旗卖这么贵,丹药卖这么便宜啊?”   丹药比市场价低个两三成的样子,标注着“味道古怪”。   乌梦榆:“你不懂。因为丹药一定要卖掉呀。”   听风瞪大了疑惑的小眼睛。   乌梦榆:“你想想,第三轮是大淘汰,我把丹药卖给其他派的弟子,他们要是吃药的时候……”   尝一口苦瓜炖苹果味的丹药,那滋味……嘿嘿。   于是,一人一雀就在这夜风里,等啊等啊等。   对面的万宝阁倒是进进出出,他们只等到了一阵一阵的凉风。   *   万宝阁内。   宁双双坐在桌前,倒了两杯茶。   热气如雾一般从淡绿的茶水中升腾起,透过这白茫茫的热气可看见她对面空着的座位。   旁侧的珠帘被撩起,走进来一位身着月白色衣服的男子,面上覆着一个铁质的面具,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凛凛。   宁双双抿了口茶:“朱轻羽,你既然不信我,就不应该来。”   青年伸出手将面具拿下,露出一张俊秀却神色严肃的脸来。   “我没有想到,竟然是宁双双。”朱轻羽说。   宁双双,《问路乾坤》的女主之一,而且是很有分量的一位,与主角青梅竹马,性情温婉,同主角一同拜入蓬莱,天资出众,主角杀人她帮忙埋尸那种。   “宁双双作为主角的青梅,你就算按照剧情,得到的机缘也不会差,是为什么要建一个什么穿书者联盟。”   宁双双握住了自己的剑:“我要是此时出剑,一招便可取你性命。”   她敛了笑意:“当主角的女人有什么意思,莫名奇妙来到这鬼地方,”顿了顿,“当然是自己当主角。”   朱轻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着这位同伴:“所以你要做什么?让我加入,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宁双双:“你既然是归雪的弟子,应该知道季识逍现在会什么剑法吧。”   朱轻羽点点头,来蓬莱的路上他和其他同门一起,请教过季识逍许多剑法上的问题,早就暗中打探过了。   他在纸上写着“春江花月夜大成”“云胡忘剑第七重”“万骨枯大圆满”“……”   宁双双看着纸上的内容:“你这毛笔字还不错,练过的?季识逍的万骨枯到大圆满了吗,这倒是有点麻烦……”   “算了,就在第三轮解决他吧。”   朱轻羽疑惑:“你是想杀晏浮瑾还是季识逍?”   宁双双:“他们一个表面光明磊落,实际上心狠手辣草芥人命,可是抢了不少他人的运势,十足十的伪君子。”   “另一个屠大慈悲寺,流血千里,破黄泉渊,若在白玉京活了下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魔头。”   宁双双的神色极冷极淡,吹了吹茶上浮动的热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起解决了吧。”   朱轻羽一时间被她这番话给震住了,好一会才说:“说得简单,晏浮瑾现在实力不强,保命的手段可不要太多,就算他可以解决。”   他压低了声音:“可是季识逍怎么解决?我可是刚听说,他在无妄海上对阵十余位空明境的杀手,竟然活着来了蓬莱。”   宁双双笑:“我知道啊,还是我把‘十步杀一人’的联系方式透露给主角的呢。可惜了,没去无妄海上补刀。”   什么?朱轻羽暂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原来“十步杀一人”的杀手,是主角雇的吗。   宁双双已不愿再多说,只同朱轻羽说:“我们好歹是同乡,只提醒你一句,到了第三轮离他们俩远远的,待我解决了他们,天下之大,有什么机缘得不到?”   朱轻羽:“原著里宁双双的剑法,虽然在蓬莱算是出类拔萃,可是对上季识逍……”也是赢不了的。   “不,年轻一辈能打过季识逍的……”   宁双双打断了他:“你放心好了。等着看戏吧。”   “有一个绝对克制他的剑法,克制他的心魔境,乃至克制归雪的“无穷碧心法”,他现在绝对打不过的对手。”   朱轻羽心神一凛,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张面容,心中只觉得不可置信:“……那位,也是穿书的?”   宁双双:“不是。”她望着窗外使整片街道亮如白昼的长明灯,“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只要有利益,就可以拉拢。”   今宵佛子站在蓬莱的湘槐树瀑布之上,望着整片岛上的漂浮的长明灯火,他双手合十,闭目念了段佛经。   *   夜风哗啦哗啦地吹。   听风缩了缩脖子:“我就说不会有……”   这地方,就和人家万宝阁对着,有谁会来地摊上买东西啊,   哎?还真有。   万宝阁里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位女修,一身鹅黄色的襦裙,梳着坠马髻,望去是一幅温温婉婉的姿态。   宁双双走出万宝阁之后,一眼便看见了乌梦榆。   归雪宗的大小姐,怎么会来这里。   一时间她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据点暴露了。   她面上带着笑,走到乌梦榆的地摊前:“这两个阵法分别是做什么用的呀?”   来的第一个客人!   乌梦榆稍作讲解了一番,这位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女修便问:“这是归雪和幻海阁的阵法师一起做的吗?”   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温柔的仙子说:“好吧,那我买了,一共一万六灵石对吗?”   听风震惊,这也卖得出去。   神识里的宿老也觉得奇怪:“双双,你就算那次得了秘宝,可钱也不是这样花的啊。这两套阵旗,不值这个价啊。”   宁双双以神识回:“第三场比试用的着,买来便不亏。”   乌梦榆收了灵石,还有些恍恍惚惚的,虽然她在制作阵旗之初,就有意拿归雪和幻海的标志作噱头,想卖个高价。   可是……这么轻松就卖出去了……   黄衣仙子的背影迎着长明灯火,脚下也是一道婀娜的影子。   乌梦榆快步跟上去,走到宁双双的前面,拦了拦她:“仙子仙子,这两套阵旗卖不了这么贵,我把价格标错啦,事实上只有幻海阁的做了。”   她捂着麻雀的嘴巴:“就就就应该只有五千灵石,然后最近我的小麻雀的表哥的二姨的孩子要成亲了,就再打个折,四千灵石好啦。”   她利落地退了宁双双钱,再快步走了。   麻雀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乌梦榆,你有病呀,好不容易卖出去了你还去退钱,你什么脑子啊。”   乌梦榆有些惆怅:“其实我一开始,是想卖给别派的人宰他们一笔的……”   听风点头:“那不是宰到了吗。”   “你不觉得卖给一个不缺钱的纨绔,心里就美滋滋的,但是卖给仙子姐姐,就很不好意思了……”   听风不能理解:“我不觉得啊。”   乌梦榆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她的两根手指戳到自己的脸颊上:“因为我也是仙子,仙子是不会骗仙子的!”   听风:“……”   乌梦榆收了摊:“走啦,去吃夜宵!”   宁双双站在远处,回头望了望乌梦榆,她的头上趴着那只小麻雀,走起路来看着也欢快得很。   ……   乌梦榆盯着汤圆摊上那个人影,狐疑道:“季识逍……竟然偷偷来吃汤圆!”   季识逍坐在汤圆摊上,卖汤圆的老婆婆给他盛上满满一碗。   老婆婆似乎对他说了什么,他怔了怔,神色僵硬,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同样僵硬的笑容。   灯火阑珊在远处,他的脸上也染了些碎光,尽管脸上还是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是要比平时柔和许多。   乌梦榆:“我知道了,季识逍也喜欢吃好吃的。”   她理所应当地,坐到季识逍的对面,和他一张桌子,再对老婆婆说着:“奶奶,我要大碗的汤圆,钱就算在这位季少头上。”   老婆婆笑眯眯地应着:“好嘞。”   乌梦榆看了看季识逍,忽然一拍麻雀的头:“老麻,我知道怎么得钱了!”   麻雀的头晃了晃。   季识逍面无表情地吃着汤圆,吃着吃着终于忍不住对面灼灼的眼神,抬眼,挑了挑眉。   乌梦榆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他,语气很是认真:“小季呀,你怎么还吃得下汤圆呀,要是我我是吃不下了……”   季识逍:“?”   乌梦榆:“你忘啦,七年前你从我这借了五块灵石,当时你说,第二年百倍还我!”   季识逍眉眼锋锐,神色冷淡:“我怎么不记得?”   乌梦榆学着她老爹拍了拍桌子:“你真的是这样说的,不信你问听风,这样算的话,第二年你该还五百,第三年该还五万,到今年该……”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算……算不出来。   不管了——   “反正你欠我好多好多钱。”   季识逍:“?”   他倒想看看乌梦榆还能说出什么花来:“所以?”   乌梦榆把之前买的第三轮奖励图铺在桌子上,她的右手食指先指向那根很漂亮的簪子,大拇指指着折扇,再依次指下去……   一只手不够,她的左手“啪”地一下拍在奖励图上,罩住了许多宝物。   “就这么一些好啦,你全……还个两三件,你的欠账就一笔勾销。”   “汤圆来啦。”老婆婆说着。   乌梦榆手忙脚乱地把奖品图收到一边,给汤圆挪出来位置来。   她吃着汤圆,心神就完全落到汤圆上去了:“这个芝麻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奶奶不然你来归雪卖吧。”   “好吃就多吃点。奶奶在这卖了一辈子了,不远游啦……”   “那我买点芝麻回去!”   季识逍的目光从她身上偏了偏——   奖品图折起来,满是褶皱,隆起的地方正画着那只流星簪。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犹蔻 50瓶;斜阳草树 26瓶;伊凡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穿书者联盟(三)   “奶奶, 你这里的汤圆真好吃,怪不得我那个冷冰冰又凶巴巴的同门也喜欢来你这里吃。”   乌梦榆和卖汤圆的老婆婆聊着天,暗戳戳地说着季识逍的坏话。   “昨天来这里摆摊, 老眼昏花,汤圆撒了一地, 那孩子帮我捡了捡掉在地上的, 由帮我把几个闹事的客人给赶走了。”   乌梦榆看了看季识逍坐在座位上的身影,扬扬下巴:“那他还算有点良心嘛。”   老婆婆倒是又捞起一锅汤圆, 笑眯眯地说着:“我在这卖了几十年了,要是味道不好, 也没脸在这仙门重地蓬莱岛卖汤圆呀。”   这奶奶身上并无修为, 并未入仙门,只是常年累月待在蓬莱岛,身上的灵气比寻常凡人多许多,想来也是可以延年益寿, 无病无痛的。   “挺好的,我回归雪之后也让我们宗派去凡间找点厨子。”   能延年益寿应当是件好事吧。   老婆婆笑了笑:“也说不上好, 只要这心自在, 在哪里都快乐。我是因为我那孩子去追杀那什么明夜刀没能回来, 才在这蓬莱岛等了这么多年……”   笑着说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悲伤。   乌梦榆怔了怔,立即道歉:“对不起……我我我我不是……”   老婆婆摇摇手:“没事没事,看开啦,孩子你要喜欢吃可以多来,我只有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不在。”   刚刚还繁华如炽的街道, 此时稀稀疏疏的, 店铺关门的关门, 长明灯火晕开一片惨淡的光彩。   乌梦榆和季识逍并排走着。   她盯着季识逍的影子:“都是你的错。”   季识逍虽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已经很习惯于应对乌梦榆时不时的,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的话语。   “哦。”   霎时间地动山摇似的,季识逍的影子晃了晃,远处传来山崩一样滚石的声音,湘槐树瀑布的声音急促地远去——   只有一道声音回荡在岛上:“请各派修士速速到月牙破,今夜无月,正是昭昭天行梯开启的好时机,第三轮比试便在昭昭天行梯里。”   乌梦榆打了个哈欠:“这都什么时候了,蓬莱设计比试,不考虑一下大家睡觉的事情吗。”   季识逍泼冷水:“按理来说,达到你这个修为境界,应当不需要再睡觉了。”   一路上遇到许多奔赴月牙坡的修士,皆是一派兴高采烈的模样,半点也看不出困倦,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月牙坡?竟然实在昭昭天行梯里?蓬莱好大的手笔,拿自己的须弥小天地给我们试炼。”   “只有在没有月亮的时候能够打开通往须弥小天地的入口,看来这几日蓬莱是在等时机了。”   “淘汰赛,也不知是什么样子……”   “……”   在月牙坡的入口,乌梦榆见到了自己的父母。   她老爹虽然表情仍算不上好,但扔她一个储物袋:“拿去吧,里边是新买的灵器,怎么用你应该看看就会了。”   乌梦榆感动了:“谢谢爹。”   乌茂庭冷哼一声:“哦,对了,有一样宝物名为枯荣双生蝶,一共两只,分开之后能找到彼此,料想第三轮应该能用上。”   姜辞月给他们的是两瓶丹药:“这是玉门丹,第三轮,按照往届,车轮战是少不了的,玉门丹比回灵丹强一些,别吝惜。”   乌梦榆指了指季识逍的:“给他干嘛?他那么厉害,根本就不需要。”   季识逍沉声道了谢:“多谢二位长老。”   姜辞月笑笑:“去吧。”   待步入月牙坡之后,前方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一片人,虚空里浮着一个窄小的入口,若隐若现的,好像随时会合上一样。   月亮隐在了乌云里,月光每从云里流泻一分,那入口便闪烁一下。   蓬莱的岑宗主站在最前方,面容严肃,另有两位长老分别站在他的左右。   “各派的弟子,这便是我派须弥小天地,里面就是昭昭天行梯所在的地方。”   昭昭天行梯为蓬莱的修心圣地,与大慈悲寺的佛道难可以齐名。   乌梦榆仔细瞧了瞧那入口之所,只觉得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什么台阶或是梯子之类的。   “也就是说,诸位只要能到达昭昭天行梯的,皆可以我蓬莱的须弥小天地修心。”   能到达?   人群一片哗然,大慈悲寺的佛道难,别派的弟子想进是难之又难,轮到蓬莱的修心之所,反倒如此大方。   岑宗主笑着说:“当然,在到达昭昭天行梯之前,要通过第三轮的试炼,即我们十派的长□□同在里面布下的天地万象迷宫。”   接着他又详细讲述了一番,这迷宫是由什么幻阵与什么幻阵串联在一起,总归是千变万化,难以穷尽。   以天级组到黄级组的顺序依次进去,每个人进去之后,会被传送到不同的入口处,而出口处便是昭昭天行梯。   乌梦榆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只知道好像很难找到出口的。   嘈杂的嗡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起,空中胡乱飘过许多传音鹤——   “怎么样怎么样,咱俩组个队吧,你负责破阵,我负责开路,双管齐下,名次肯定不错。”   “和我组队呀,我会阵法的,咱们派虽然于阵法不擅长,但是我擅长啊……”   “可以带灵宠吗,我这只灵宠最会认路寻宝了。”   “……”   她想起自己老爹给的枯荣双生蝶,拿出来看了看,两只一模一样的银色的蝴蝶,以玄心秘银所铸,稍以灵力驱动两只便会相向而飞。   她先用手肘戳了戳季识逍:“季……”   叫季识逍好像生硬了一点,叫小季是自己占上风的时候,叫季少就更更更不行,只有调侃的时候才这么叫。   乌梦榆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季师兄,你要拿一只枯荣双生蝶吗?到时候……你来找我呀。”   她的手心里正放着一只泛着寒光的银质的蝴蝶。   岑宗主:“诸位进迷宫之前,我们会给一枚传送符和一枚命牌,夺得别人的命牌,积一分,若捏碎传送符出来,则命牌会随机落在迷宫里。”   当即便有站在前边的弟子问着:“岑宗主,这迷宫也太注重阵法了吧,这样一来,岂不是十方派和幻海阁的修士最占优?”   “是啊,是啊,第一关的无妄海已经是幻阵了,这第三关还来?”   “我不想再破阵了,阵法课可从来没及格过,像第二关那样酣畅淋漓打一场不行吗……”   岑宗主的手向下压了压,以灵力让场下暂时静默着。   他道:“若是不擅阵法的弟子,自然有不擅阵法的路数,每一条岔路口都有中间的路,诸位只要一直选中间的路——”   岑宗主手略微一挥,一阵尖锐的嚎叫自须弥小天地里传来,野兽的嘶吼、冤鬼的啼哭,还有些分不清辩不明的别的声音。   如同是海浪汹涌地一浪接一浪打来。   “蓬莱近百年抓来的为祸人间的妖兽和厉鬼,尽在此了,诸位若是能一直斩妖除魔前行,其实倒是最近的路。”   季识逍看了眼枯荣双生蝶。   现在灵力大概恢复到五成了,如果这阵法能暴力破解的话,第三关其实是挺好过的。   乌梦榆的眼睛一直很亮,正在盯着他。   其实他并不反感和乌梦榆一起通过第三关。   只是总这样轻易答应,总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季识逍从她身前走过去,黑色的束发带在风里一飘一飘的:“乌师妹,自己的试炼还是自己过吧。”   那就是又让她“好自为之”咯。   乌梦榆撇嘴,别人都在偷偷组队哎,怎么季识逍这人就这么不近人情,真讨厌。   “那我问问孟师兄还有姝颐知行他们吧……”   话还没说完,季识逍从她手里拿走了那只枯荣双生蝶。   ?   乌梦榆斜眼看他,只见他随意地抛了抛这只蝴蝶,再将它收进了储物袋,眉眼落在黑夜里看不分明。   “我不来找你,我赶时间破阵。你自己来找我吧。”   乌梦榆:“?”那你把枯荣双生蝶还我啊。   “这一关又不以时间来比,你赶什么时间啊?你第一个登上天行梯也没有奖励呀。”   季识逍望了望在黑夜里,隐隐可以窥见迷宫之势的须弥小世界。   如果暴力破解之法是迷宫的最短路,那他会很快到昭昭天行梯。   到了台阶之后——   那才是天然的地势狭口,可以在那里拦截之后到的修士们。   乌梦榆把另一只枯荣双生蝶丢到了储物袋的最下面:“季少,你自个去快快破阵吧,我可不来找你,我就慢慢走。”   她清点了一番自己的法宝和符箓,乾坤指路仪,须弥珠,引路符……应当是不会迷路的。   这时候空中飘来只传音鹤,上边捆了一只笛子——   “进了迷宫之后,可以多吹吹笛子,如果距离近的话,我能找到你,到时候我们去找徐知行,他会破阵。”   正是来自姝颐。   规则要求以天级组到黄级组的顺序排队,人群已经渐渐合拢,各派的弟子集合在一起,乌梦榆快步排到黄级组的队伍里。   她冲季识逍笑笑:“拜拜,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5 19:27:54~2021-11-16 23: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345 20瓶;桃桃桃桃桃桃桃 13瓶;加一一、晚风 10瓶;闪闪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穿书者联盟(四)   白姝颐给小乌送了一只笛子, 说带她赢就一定带她赢。   她望了望没有月亮的天空,再望了望天级组的各位同门——   天级组都是各派的天骄,自恃不凡的人不在少数, 此时大多人是孤单单一个人站着的,望着出口, 谁都没有先说话。   虽说第二轮比试比了两场, 可是赢两局的人也不在少数,排名如何其实不好界定。   白姝颐走到众人的前面, 盈盈一拜,声音若黄莺婉转:“诸位如若决定不了顺序, 第一位便让我进去吧。”   天级组众人似乎愣了愣, 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修士以试探的口吻说着——   “白仙子修为高深,若愿意做第一个的话,我是没有意见的。”   立即便有人跟着说:“我也没有。”   白姝颐一直笑着, 神态上也不见自得,泰然接受了这份对她实力的认可:“那我先进去了, 诸位请便。”   她手里连琴也没有拿, 仿佛是走在一朵接一朵的白昙花之上, 神态自若地走进了天地万象迷宫里。   接着,宁双双从人群里走出来:“第二位便让我进吧,双双虽然修为不是最出众的,但好歹来过几回昭昭天行梯,我来探探虚实最合适不过。”   前两位都进去了,入口里的天地万象迷宫似乎真轰轰隆隆地变换了一番, 接着便又是一片模模糊糊。   便有修士问:“这第三位, 诸位谁来?”   “按照修为来评定的话, 这应该让佛子先进,只是……”   众人在天级组里逡巡了一圈,并未见到那位常不染俗世尘埃的佛子今宵,唯有一片深沉的夜色。   “那,那我等便粗略按照修为高低进吧。”   乌梦榆跟在队伍里,收到了一只来自孟越思师兄的传音鹤——   “师妹,记得‘此间成雪’心法吗,此功法可以互相感应,我尽量能找到你们,咱们归雪一起过第三轮……”   “……若遇上紧急情况,及时按传送符,不要逞强,不可动辄使用归雪秘术……”   “……”   孟师兄滔滔不绝似地说了一大堆。   还是那句话,师兄哪里都好,就是太啰嗦了。   乌梦榆认认真真地给师兄回了一番,再三保证自己一定好好遵守门规,争取早日和同门在迷宫里重逢。   季识逍站在队伍的最末端,望着前方那抹身影,今天她很少有地穿了一身黑衣,黑衣黑发,几乎与夜色融在了一起。   “别看啦别看啦,你要真想和小乌一起,你就直接过去找她呀,或者赶紧发只传音鹤,搞快点,一会真进迷宫了。”   听风飞在他的身边,以一副老年妖的姿态循循善诱。   季识逍分给了它一个眼神,虽然没说话,但老麻雀知道这便是“你为什么会跟着我”的意思。   听风想着,这不是小乌太倒霉了吗,上次在无妄海那么多法宝,都找不到出路。   季识逍嘛,剑法是挺强,但是这人又不太懂变通。   无论跟着谁,它这只老妖都不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干脆让他们俩在一起,这样说不定能好点。   季识逍仍然没有说话,像一片死寂的湖,就这样平静地望着前方。   听风又劝了几句,最后终于是说:“这样吧,不然你把传音鹤给我,我帮你跟小乌说,这总行了吧?”   季识逍顿了顿脚步,风中却还真浮现出一只传音鹤落到听风的面前。   听风大喜过望,嚷嚷着:“小乌,小乌,等等我们呀,季识逍他说他会破阵,你等一下,用枯荣双生蝶找找啊。”   乌梦榆跟着行进的队伍,忽然脑袋又被传音鹤砸了一下——   这是一只折得很规整的传音鹤,看起来要比别的更小巧更精致一些,上面附着她的神魂印记。   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季识逍的传音鹤。   呵呵。   季识逍这人是不是有病。   这只估计又是什么“好自为之”之类的病句发言。   季识逍只望见前方那个身影,将这只传音鹤高高地举起来,倏地用力一捏,碎屑骤然从她手中流进风里。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须弥小天地里。   听风:“……”   *   黄土高高地垒起来,几乎要直直地抵达天际,所见除却四四方方的路,深黄色的墙以外,只剩下一片湛蓝的天空。   不得不说,是一个极为朴素的迷宫。   乌梦榆在被传送过来的一瞬间,神识先感觉到了自己的落点有其他人。   而且不止一个人,修为都不在她之下。   不是吧,这么倒霉。   她不是已经许愿把所有的霉运都给季识逍了吗。   乌梦榆瞬间祭出了霜翘剑,左手拿着一打奔雷咒,脸上覆着弦微巾,戴着只白绒绒的促雪帽,脚下踏着如意翩翩靴。   从头武装到脚,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她还没看清别的人是谁,就先用剑指了过去:“淘汰我不值得!把我淘汰花的代价,绝对比一千灵石高!”   淘汰一个人一积分,一积分一千灵石。   她虽然打不过这么多人,但是以她身上的法宝,让他们多付出点代价还是可以做到的。   声势立住了,她这才看清眼前的竟然是熟人——正是幻海阁那七名给她画阵旗的弟子。   七个人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弟子服,手里皆拿着个和八卦盘差不多的灵器。   原来是熟人呀,这就好办了。   乌梦榆的剑峰退了一寸,很是开心:“你们好呀,好久不见。”   幻海阁冯轻舟笑了声:“大小姐,你打招呼是用剑来打的吗?”   乌梦榆手里捏着奔雷咒,先把剑收了:“既然大家相识一场,我就不对你们出手了,接下来你们走这边,我走另一边。”   此处所在的位置,前方不远处刚好是一处岔路口,他们既不是同门,交情也不算深,此时还是分开走为好。   乌梦榆小心地往岔路口挪,手中地符箓却丝毫不敢松懈,也不敢把后背露出来。   眼看着她已经到了岔路口,中间的路是肯定不能选的,左边的路和右边的路皆是一片幽深,瞧不分明,她的脚刚往左边踏出一步。   幻海阁里有人提醒她:“乌师姐,你选的那条路是死路,我们已经用乾坤盘算过了。”   乌梦榆把脚收了回来。   对哦,这群人对阵法钻研得这么精深,找到正确的路肯定不算难事。   至于骗她,应该也不至于吧,若想淘汰她,这时候直接攻上来就成了。   “谢、谢谢?”乌梦榆有迟疑着,“不然我们一起走到下个岔路口再分别?”   幻海阁七人盯了盯乌梦榆,围成一个圈小声地嘀咕起来——   “我们七个人是用了幻海阁的飘渺相逢术,才能聚到这的啊,怎么乌师姐也来了?”   “不然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总归是淘汰赛,和大小姐堂堂正正拼一场?”   “哈哈你怎么拼啊?单挑,车轮战,还是一起上,单挑你觉得你打得过乌长老和姜长老的法器丹药,再说黄级组那天的比试没看吗,她剑法可不差。”   “车轮战,我不行的,咱们幻海以锄强扶弱为立派宗旨,这样以众欺寡欺负一个女孩子,我可做不到,这对我道心有损,我可不因小失大。”   “这是淘汰赛啊兄弟们,对敌人仁慈……”   吵来吵去,得不出个一致的结论来。   冯轻舟揉了揉眉心,给了结果:“这样吧,大小姐,大家也算相识一场,我就敞开说了,我们眼下的位置在迷宫的最东南角,若是走错了路是很难走出去的。”   乌梦榆露出来的那双眼睛眨了眨。   “五百灵石,我们把你带到中心一点的位置。”   五百灵石?   听起来好像还比较划算。   乌梦榆给自己贴了两张防御符箓,确定自己应该不会被一击淘汰,点点头:“好。”   这黄土式的迷宫虽然看起来很简朴,可当他们一行人走进右边的路之后,身后的路迅速地变换着,不过两个呼吸,来时的路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虚空里浮起片片黄沙,幻海阁弟子手里的乾坤盘越转越快。   冯轻舟“啧”了一声:“有点麻烦,这里的阵法好像会根据时间,变换越来越快,有点难算。”   他们七个人手里皆拿着乾坤盘,围成一个圈,另一只手使者法印,嘴里念着咒语,金光从七人的手里闪出,在中心出凝结出一团金色的光。   金色的光霎时变换为一根长长的丝线,不断向前方延长着,同时金色越来越淡,看起来马上便要消散一般。   “走!”冯轻舟呼了她一声。   乌梦榆快步跟上去,尽管他们一行人的身法都很快,但刚行过五个岔路口,金色的丝线在空中如灰尘般消散,再也看不清。   这一下他们处在一条走廊似的狭路里,眼前的路口却是有五条岔路,比刚刚的三条岔路多了两条。   乌梦榆看看前路,又想一想刚才来的路,道:“这个是随着时间,岔路口越来越多吗?”   冯轻舟的脸色也不算好:“恐怕是这样的。”   他同自己的同门对了对眼神:“眼下初级的飘渺问灵术作用不大,我们得布阵使出完全的飘渺问灵。”   “是!”   他又对乌梦榆说:“大小姐,我们使飘渺问灵,需要一点时间,这段时间麻烦你替我们望望风。”   乌梦榆:“好。”   她尝试着吹了吹姝颐给的笛子,除却一阵悠扬的乐声,再无其他的声音,看来姝颐并不在这附近。   乌梦榆又自己祭出了一张引路符,使了个法决,引路符“刷”地一下飞向左边第二条路。   她愣了愣,又拿出乾坤引路仪,把灵石安在上面,默念了段法决,引路针“叮”一下指向最右边的路。   不是吧。   她把自己的法宝都拿出来试了试,指向的竟然都是不同的路,还有一个法器指向最中间的路。   回归雪之后我一定好好学阵法,再也不拿阵法课偷溜出去练剑了。   乌梦榆诚恳忏悔。   冯轻舟:“不是法宝的问题。”   哎?   “这是十派长□□同布下的迷宫,应当只有每派特定的问灵探路之术才能破解。我们幻海阁的便是‘飘渺问灵术’。”   乌梦榆从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下,归雪的问灵探路只在阵法课教过几节课,她是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问路探灵以幻海阁飘渺问灵术,十方派红尘问道法,大慈悲寺‘见妄小神通’最为厉害。如果我们走得快的话——“   冯轻舟道:“最有可能遇到的,不是我们的同门,就是这两派了。”   ……   最后一名黄级组的弟子走进去之后,月光仿佛要从乌云里冒出来。   从天际之处,飘过来一抹金色的身影,佛子今宵的面容在黑夜里仍如蒙了一层光。   “岑宗主。”他淡淡道。   岑宗主笑道:“今宵你这可算是来晚了,像是十方派他们走得快的,眼下应当已经行了十分之一的路了。”   今宵:“我派有见妄小神通,待诛杀妖鬼邪魔之后,我会尽快到昭昭天行梯的。”   妖鬼邪魔。   岑宗主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迷宫里可是只有妖兽和修炼得道的厉鬼,邪魔之类一向是当场诛杀的。   他只看见今宵的背影,飘起的袈裟和手持的法杖。   月光终于流泻而出,而须弥小天地的入口也“咔塔”一声关闭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1-16 23:59:12~2021-11-17 17:0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作业画完了么? 9瓶;赫 6瓶;Julian 5瓶;Empty、今日份糖度超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穿书者联盟(五)   储物袋里的枯荣双生蝶一直嗡嗡地震颤着。   乌梦榆将它拿出来之后, 它微微颤着翅膀,瞧那模样便是要往中间的路去。   她手忙脚乱地把枯荣双生蝶抓住,指着它道:“不许去不许去, 那边那个人有病的,知不知道啊。”   双生蝶显然是听不懂她的话的, 依然是一副誓死要奔向自己另一半的架势。   乌梦榆没办法, 只能把它用灵力缚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   “小季小季,你搞快一点啊, 这个双生蝶的速度跑得太快了。”听风大声地嚷嚷着。   它同季识逍一起,可谓是狐假虎威了, 一进迷宫就只选中间的路, 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收拾了两只小妖了。   而此刻季识逍的身前,正是一只长约三丈宽约五丈的妖兽,长牛角, 三头四足,如今正处在半鬼半妖的境界里。   他闻言, 所使的剑招也并没有加大攻势, 而是就沿着原来的轨迹使剑。   是打得那妖兽节节败退, 可是速度并不算快。   听风轻哼:“可以啦,别在我面前装,你明明就很想去。”   季识逍面色如常:“是你想去,不用强加在我身上。”   听风语气沉痛:“你想一想啊,小乌没有我们在身边,该多可怜啊。”   季识逍:“她身上也有枯荣双生蝶。”   言下之意是她可以自己找过来。   听风哭泣:“这里边得问灵探路之术才能找到出口。她一个人, 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打转呢。”   季识逍扯了扯嘴角:“你放心好了。”   他手中的剑招恍若天清气朗的一瞬, 天光明亮地袭来, 衬得他这人的气质也清朗了许多。   “她若找不到出路,现在,要么睡觉要么吃东西,决计不会花无用功的。”   听风:“……”想一想还真有道理,季识逍你是真了解她啊。   话说到此,季识逍又想起乌梦榆在离开汤圆摊之前,向那位老婆婆打包了十碗汤圆,再以秘术封存好装进了她的储物袋里。   她脸上的光比周围的灯火还要亮,侧面对着他,对老婆婆说着——   “奶奶,你记住我那个同门啊。他这个人味觉奇怪得很,就喜欢特别甜特别咸的东西,下次你就给他这样煮。”   话及此,她又偏过头看他,露出了一个显然只有得意的时候,才会有的笑容。   乌梦榆是真的很喜欢干无聊的事。   他的剑招又打了出去。   剑意如同烈阳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而出,然而剑锋所到之处仿若是水波潋滟出一道明艳的红色。   与往常所使的春江花月夜似乎没什么差别,只是与烈阳之刚锐中多了几分水的意境。   那半妖半鬼的妖兽乍然被这一剑砍掉了脑袋。   而剑光划过的地方是一道齐齐整整的划痕,仿佛仍有淡淡的灼意。   凌厉接近完美的一剑。   听风自然是识别得了这一剑的,这正是“春江花月夜”的第五式,是一个小杀招,名为“江花红胜火。”   它惊讶道:“咦,你春江花月夜圆满了吗?”   季识逍:“……没有。”   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练春江花月夜已经练到了极致。   他把剑收到身前,从剑身的反光里窥见了自己——   样子还是平日里的样子,神情却并不是往昔练剑时平静而冰冷的神情。   归雪山上的钟声仿佛在一声接一声地响,清明地敲在他的脑海里。   恍惚间他觉得有什么好像在跟着那钟声一起响动。   砰。   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听风也算是见多识广的老妖了:“哎,奇怪,我观你刚刚的那一剑,无论是姿势还是剑意,都已经是圆满境界了啊。”   它狐疑地盯着季识逍:“你刚刚……在想什么?”   一片黑暗之中,灯一盏一盏地点亮,偏偏风一阵一阵地吹,心头也摇摇晃晃的。   他在想蓬莱的长明灯,想那个摊子上的汤圆,想那位和蔼的老人……   崔峰主曾经与他讲过“春江花月夜”——“这剑法与你往日里所使的‘万骨枯’和‘天地明心剑’都有所不同,创立它的人必定是一位性情极为温和的前辈,就连我派的归雪剑法都要比它杀机凌冽一些。”   “……你把招式简略了,倒让它的杀招强了不少,这是意外之喜,可是它归根到底,还是要柔软的心境才能明悟的剑法。”   音犹在耳。   他握紧了剑,强迫自己停止了思考,隐约察觉到好像继续想下去,会有什么超脱控制的事情。   他只相信自己的剑。   这世上不应该有剑达不成的事情。   季识逍:“什么也没想。”   他手中的剑光一闪,神色漠然而带了三分郁气,竟然换了一种剑法。   ——“万骨枯”。   这才是归雪最受人喜欢,最多人追捧,杀招最凌厉的剑法。   他只走最中间的路,直面对上了下一只妖兽,是只面露狰狞,正在嘶嘶怒吼的血鸣蛇。   剑光倏地一闪,蛇身自最中心蔓延下去一道极细的伤痕,蛇身倏地分为两半,从伤痕之处寸寸变为灰黑。   听风看的心一颤一颤的,季识逍用起“万骨枯”来,气质倒是完全变了。   “小季啊,不用这么拼,这些妖兽哪值得用万骨枯呢。”   季识逍没有答话,剑却往身侧三十丈远的地方一指:“ 出来。”   从那侧壁里走出来两位清虚宫的弟子,此时正浑身抖着:“别别别,别杀我们。”   他们心里也是暗自发苦,刚听得这边有动静,便过来看了看,哪晓得这人砍瓜切菜一样就把妖蛇给除了。   这是哪家的弟子,好重的杀气,竟然不惜灵力,用上了这样的剑法。   “命牌,积分。”季识逍收了积分,继续往前而去,心里笼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意。   春江花月夜暂且不用了,先用“万骨枯”打通这迷宫。   剑锋所向,皆为枯骨。   听风一路跟在后边,小季此时简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不管遇到的是哪个组的弟子,都是一剑“万骨枯”。   它跟在后面收着命牌,都有些忙不过来,数了数数量,很高兴地大叫着:“小季,我们有二十多积分了,可以换东西了。”   它兴致勃勃地把奖励图拿出来:“小乌都去打听过了,在迷宫内也照样可以兑换,会用移形换影之法送过来,你看看你想要……”   季识逍没有说话,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那根流星簪看了过去。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之时,他握剑的手一紧,心中的郁气更重了。   “不然就要这个吧,我看小乌感觉她很想要。”   季识逍眉眼阴郁,吐出一个字:“不。”   *   “飘渺问灵,开!”七名幻海阁弟子一声暴喝,眼前的七条岔路口在幻影中扭曲一下。   黄沙式样的墙壁轰然倒塌。   一阵灰土漂浮在空中,但也可以隐隐看到前边只有一条路。   “太好了,有了飘渺问灵,这下子能找到正确的路了。”   “哈哈哈,本以为这次来十派会武是小喽啰的命,没想到竟然我们阵法的主场,这不得好好赢一场。”   冯轻舟也很开心,勉励着自己的同门:“行了,也别太得意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呢。”   话音刚落,那迷雾似的黄沙已然散去,只见那路上站着一个人。   所有的声音乍然停息,一时间此处鸦雀无声一片。。   那人走上前来,神色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佛,法杖上镶有灵饰,整个人宛如一块洁净的玉。   “诸位好。”   今宵慢慢地走了过来,仿佛一片雪飘了过来。   七名幻海阁弟子如临大敌一般,悄悄地将自己杀伤性最强的阵法都捏在了手中。   乌梦榆找到自己的“桃花杀我”阵法,便见佛子的身影如同是落下的一片影子,一瞬便飘到了她的身前。   这么近的距离,无论他们谁先动手,都可以轻而易举把对方淘汰。   不过,看起来,佛子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今宵垂了垂眼眸。   “乌施主手中的是枯荣双生蝶吗?”   ?   乌梦榆点头:“对。”   “可否借我一观?”   乌梦榆将双生蝶从自己的手腕上解下来,佛子接过后只是略微打量了一番。   “多谢。”   他又将枯荣双生蝶还了过来,几个“缩地成寸”便向前方走去了。   背影宛如落了一层往生洲独有的雪,飘飘渺渺,似梦里和雾里一般。   *   “小季你杀得太快了,等等我啊。”麻雀的声音遥遥缀在后边。   也不知道使用了多少遍“万骨枯”,按理来说应当是一番酣畅淋漓。   他从入剑途的那一天起,就发誓此生所有的心力都付诸于剑。   不应该有别的事情。   可是他却丝毫也没有感觉到累,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满足感。   被他压抑着的,被心火烧的一干二净的隐隐约约的想法,却好像是死去又重生的野草,在心上疯长。   季识逍的脚步停了停,走进一条新的中间的路之后,原本应该在的妖兽或厉鬼却没有出现。   所踩的地仿佛扭曲着,黄色的墙一直向上蔓延,直至到天空里,连缀成一片浓郁的血色。   蜘蛛的嘶吼声隐隐传来,空茫辽远。   一瞬间又将他拉回了遥远的风月派的记忆里。   从历练的鬼哭江,到渭城的杀机,再到无妄海的十步杀一人,如今到了天地万象迷宫——   还是这种若有若无,仿佛附骨之疽一样的窥视感,惹的人心烦意乱。   直到从来时的路爬过来那只流金毒蛛,和他记忆里巢穴里的那只蛛王一模一样。   幻阵还是什么?   “同样的招数,用一次就足够了吧。阁下,也未免太看我不起了。”   他似有似无地笑了一声,心里面有一阵越烧越旺的火。   他的剑并不是剑冢里最上乘的宝剑,此时经过了如此多次战斗,尤其是无妄海上与十步杀一人的杀手对拼,再到刚刚使用杀伤力强的“万骨枯”。   此时这剑看起来已经锈迹斑斑,甚至剑锋的地方隐隐有些缝隙,将断不断一样。   可是他拿着剑,站在那里的时候,更像是一柄剑。   “你们永远也赢不了我的。”季识逍道,“剑道一途,躲在暗处的人,永远也赢不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伊凡娜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穿书者联盟(六)   宁双双手下翻飞, 两面阵旗同时铺开,布完了针对季识逍的幻阵。   修仙界阵法千变万化,幻阵很难穷尽, 对算术的要求极高。   她穿过来之前,恰好是数学系的, 对于算术自有自己的方法, 很快上手了阵法。   流金毒蛛是季识逍的梦魇,这一点是在原文里明确指出来了。   那么小的孩子, 在流金毒蛛群里过了三年。宁双双的动作一顿,心头升上一起不忍。   随即她摇了摇头, 季识逍不值得可怜, 他可是在流金毒蛛群为了活下去,杀死了当时所有的凡人。   一点也不值得可怜。   她轻吁一口气,拿出引路符,再以命盘算了算晏浮瑾的位置。   季识逍就交给……那位来解决吧, 她去和主角好好玩玩。   她脚步刚刚一动,“哗啦啦”地——黄土墙一块一块地脱落, 地动山摇, 所站立的地方摇摇晃晃, 只有很勉强才能维持住站立。   她猛然回过头,只看见一道极灰极灰的剑光急速地掠来,像是掠过海平面的闪电,“嘭嘭嘭“所到之处迅速地腐朽而去。   时间被迅速地缩短,初春之花急速地开至行将就木。   万骨枯,大圆满吗?   白姝颐时不时地抚一抚琴, 已用问路探灵之术找寻到了正确的路, 一路上也算是淘汰了十来个弟子。   只是她并没有找到小乌在哪里。   忽然惊觉天光中一道灰光急速掠过, 遮蔽了一线天,“轰隆“一声在远处炸开。   枯寂之势似俯身而来的天光。   “我真的很讨厌剑修,太粗鲁了。“她抱了琴,继续往前走去。   乌梦榆只听见炸开的一声,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冯轻舟拿乾坤盘指了指,嘴里又念了几句咒:“那个方向死寂的气息很重,也不知是什么妖兽……“   也可能是某位使枯寂道法的弟子。   可这死寂的气息,着实让人心有些发慌。   他安慰着大家:“没事,那里离我们这很远,中间还有那么多妖兽呢,我们继续往前走就行,避开这里。”   *   奔涌而来的流金毒蛛不过在半路之中就被剑光划破,剩下的半截身子一寸一寸皆化成灰。   灰尘飘扬于整个天地之中,眼前只是一片灰色。   就连那只最大的,看起来最凶猛的蛛王,也在这一剑之下幻化成灰。   季识逍冷笑:“又是幻阵,可以来点新的招数吗?”   佛子今宵从那漫天灰尘里慢慢走了出来,身上却依然一点灰都不沾:“季施主。”   他们相隔约有五十丈,这一片皆成灰,黄土墙皆已碎掉,还在原地有些发愣的弟子们见了这两人,纷纷跑远了些。   他们打架,可别殃及到自己身上去了。   季识逍:“大慈悲寺的佛法,原来教的是三教九流的招数,不过尔尔。”   今宵双手合十:“施主身负剑骨,手中却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   “我来,是为劝你皈依。”   季识逍拿剑对着他:“要打便打,又是因为大慈悲寺的预言吗,不必再废话了。”   他脸上沾了些血,神色却和剑一样锋锐冰凉。   听风还想打着圆场:“这个,和尚啊,你们派那个怀谷什么老头,都不追究了,你怎么还揪着那个预言不放?”   今宵的面容如覆上了大慈悲寺的雪:“幻阵,是为了让季施主想起在风月派之事。”   季识逍的剑锋往前推出一寸,却发现这位佛子连防御的灵力结界都没有升起,现在□□的强度和普通的凡人并无二致,似乎……   似乎就是在等他这一剑。   今宵抬头望了望天:“昔年在归雪宗的仙法会,冬虚剑尊还未归墟,他曾言‘入剑途之前,需得立剑心’。”   “施主之剑道,立心之初便是为了杀戮而立的吧。”   季识逍的神色更加冷。   “杀戮道,是我派所镇守破军剑的道,季施主,随我去大慈悲寺,与破军剑一起受佛之礼,明心悟道,方能成正业。”   听风是听得很不舒服:“害,你们这些个和尚,怎么管东管西的,我老妖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呢。”   今宵看了麻雀一眼:“听风前辈,也不会忘记碧落洲血流成河,追杀心魔境修士之事吧。”   听风噤了声,气焰一下子瘪下去。   季识逍反而笑了:“你们大慈悲寺还有什么旁的人也想杀我,一并来吧,不用这样一个接一个来。”   话毕,满地的灰慢慢地凝聚成形,成了人形的模样,渐渐地,人形化为实质,有血有肉,流着血倒在地上。   一大片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刚刚成形的婴儿,皆是一副被剑斩的模样,浮在毒蛛群上,   季识逍的手颤了颤,闭了闭眼。   今宵:“季施主,你在佛道难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他的面容似乎雪那样柔软,却有着雪的寒意:“你入剑道之初,杀死的手无寸铁之人。”   ……   佛道难。   季识逍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拘束在一具很小的身体里。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对夫妇,妇人面黄不着钗环,男的瘦瘦弱弱的,皮肤黝黑。   其实这两张脸已经很模糊了。   “逍逍,这是爹和娘,你跟着叫一下啊……”   他没有叫出来,只看见这对夫妇脸上的表情变了变,躲到一旁说着悄悄话——   “怎么是个傻子啊,亏我们还花大价钱找夫子起的名字。”   “哎,没办法啊,摊上了没办法……”   “要我说,把这孩子送到你大哥家,我们家还两个孩子呢,吃都吃不起饭了,还得管个傻子。”   年幼的他漠然地望了望屋顶。   他只是说不出话来,并不是听不懂话啊。   他从小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父母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一直长到七岁,他都不会说话。   更准确的说,他对外界的感知很钝很钝,他像是沉在厚厚的湖底,只能隔着厚厚的湖水望着外边的天地,而没有办法身临其境。   转折发生在村子里来了一位落难的游侠。   游侠有一柄很宝贝的剑,平时练剑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   季识逍看着他那蹩脚的剑法,第一次感觉到了与这个世界真切的联系。   他能感觉到剑锋是如何锋锐地划过风,这一招是如何巧妙地衔接上下一招,甚至于,游侠用的不好的那一招他觉得他可以用出来。   整个天地因为剑而变得明晰起来。   我是为剑而生的。他想。   落难的游侠招致来了灾祸,他偷了山贼的财宝,遭到山贼一路追杀,直到来到他家所在的小山村。   男人女人的哭喊,婴儿的啼哭,熊熊燃烧的火焰,好像是他对于那座山村最后的回忆。   当山贼的屠刀来到他家的时候,父母神色惶惶,年幼的哥哥和妹妹抱成一团。   季识逍从尸体上捡起了剑。   对于年幼的他来说,这把剑显然很重很长,并不适合他。   但是,他如同他想象得那样,完美地使出了游侠的剑法,比游侠使得更利落,更干净。   他杀死了来他家的三个山贼,保护了他的家人。   家人……   当他满身是血回望自己的家人的时候,父母神色比刚才还要惶惶,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哥哥和妹妹靠在墙边,像看着妖怪一样看着他。   为什么啊。   他向前走了一步,第一次说出了话:“爹娘,哥,妹妹,我们……”   很年幼的妹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鬼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   后来,后来父母常常会聚在一起商量着——   “孩他爹,我害怕啊,这孩子我瞧着瘆人的很,晚上都睡不踏实。”   “你说,他那剑是从哪里学的,也没有人教他,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还得了……”   “不行不行,我们得想个法子。”   他父母害怕他那古怪的剑招有一天会对准他们,于是他被父母亲手挑断了手筋。   他没有反抗,谁也不会想到父母会对自己出手。   再也握不了剑之后,他被父母卖到了别的地方。   一开始是被卖到奴隶贩子那里,他面黄肌瘦的,自然没什么大户人家看的上,又被卖到了屠夫那里,做一些脏活累活。   后来,后来就是风月派的人来这座城,他也就被风月派抓到了他们的毒蛛巢穴里。   对他来说,离开剑之后,生活好像没有什么不同的。   来到风月派对他也许是件好事。   因为风月派要求他们修习的毒功,似乎能够修复他右手的手筋,他好像又见到了一丝可以重新握剑的希望。   所以哪怕是被毒蛛撕咬,哪怕是忍受深入骨髓和灵魂的疼痛,他都可以,只要可以重新握剑。   他是被抓来的凡人中,修行毒功最快的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成功了的人。   被抓来的人中,并不限男女老少,八十多岁的老婆婆,怀着孕的年轻妇人,总是打骂他的屠夫,和克扣他的奴隶贩子……   本来或许他们是不平等的,在这毒蛛巢穴里,竟然也承受着同样平等的痛苦。   “季……姓季的小子,你杀了我吧,”那个肥头大耳,对他非打即骂的屠夫有一天也会求到他头上来。   这本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杀了我吧,求求你了,我受不了了,我练不了毒功。”屠夫大声地哭着,他半边身子都已经被毒蛛给撕咬完了,可却还因为毒功而吊着一条命。   “我不想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想,听说蜘蛛卵会在身体里破开,然后穿出身体逃出来,我真的好痛好痛,你杀了我吧!”   季识逍向后退了一步。   他当时应该是八岁,九岁,记不清了。   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他隐约觉得生命是一件沉重的事情,他没有这个资格,去承担别人生命的厚重。   “我做不到。”他道。   “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啊,求求你了。这毒功让我自杀都自杀不了啊。”   “你有办法的对不对,我那天看到你用剑了,你修炼毒功成功了,你的剑招是可以杀我的对不对?”   屠夫的恳求似乎是开了一个头,其他的人也围过来,把他围在最里面,他们的面容模糊成一团浓郁的血色。   他对那位怀着孕的年轻妇人印象最为深刻。   她的双手皆被毒蛛啃咬过了,一直对他磕着头。   ——“乓”“乓”“乓”   她的肚子挺得老高,面容凄切地盯着他,眼里盛满了泪水。   ——在恳求他杀了她。   季识逍又往后退了一步,仔细望过周围,他这才发现,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身上都是残破不堪的。   风月派的毒功,他们都没有修行成功。   可是,他不行啊。   剑对准的人,不该是恶人吗。   他同这些人要么无冤无仇,要么即使有冤仇,也没有达到要命的程度。   他摇摇头:“我……我不行。”他承担不了。   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也哭着说:“孩子,你起码,杀了那个孕妇吧,她,她的孩子生出来,恐怕,恐怕得是个怪物了。”   季识逍咬了咬牙,没有动手。   妇人的孩子出生了。   那孩子果然是老婆婆所言,是个长着蜘蛛身子人的面容的怪物。怪物出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獠牙对准了自己奄奄一息的母亲。   它在啃食它的母亲。   妇人的神色却很平静,尽管还是有因为疼痛而皱起的眉,但神色里隐隐有着释然。   母子相食。   季识逍终于出了剑。   他一剑将这对母子都斩杀了,使他们不必再忍受这样的痛苦。   从拔剑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人都围过来,要么是磕着头求他,要么是说着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要么是往他的剑上撞。   “求求你了啊,小兄弟,我真的,我感觉我的肚子里全是蜘蛛,我真的受不了了……”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啊,你能杀我的对吧,你可以的对吧。”   “……”   整个巢穴再次安静下去的时候,毒蛛群上浮着尸体。   他平静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   再擦了擦剑,只是剑上的血似乎怎么也擦不掉。   他或许,是为了剑,为了杀戮而生的吧。他想。   他在佛道难中所见到的,便是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的冤魂。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下弦歌 3瓶;瞌睡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穿书者联盟(七)   季识逍收了剑, 收剑那一瞬,眼前铺满的尸体忽如清风一般散去。   整片天地风朗气清,豁然开朗。   佛子今宵身上一丝灵力也不设, 防御的手段也没有拿出来。   他此时出剑,倒落了下乘。   “你若想找我打一场, 随时奉陪, 你若只是来劝我,还是死了心吧。”季识逍道。   听风老麻雀也是附和着:“是啊是啊这大慈悲寺的和尚们最是诡计多端了, 他们那什么什么殉归术,就是和你同归于尽呢, 这多耍无赖。”   今宵:“施主已入心魔境, 天下唯有大慈悲寺能破你之业障。”   季识逍:“我自己能过心魔境,”   他语气笃定,面色没有犹疑,惊心动魄似地光从脸上划过。   “今宵, 即使我真入魔道,也轮不到你……你们来杀我。”   佛子面无波澜的脸, 似乎终于有了一丝疑惑。   季识逍:“归雪有清理门户的规矩。”   崔峰主的剑, 铸剑长老的招法, 乃至于乌、姜两位长老的阵法招数,以及会与他不死不休的同门……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剑尊归墟前,给他一招明心剑,望他顺利过心魔境,早日成大道。   再留一招护派剑给归雪,最后一招修罗剑是为了以防万一他真的过不了心魔境, 留给了未来杀他的人。   季识逍:“今宵, 我并非以杀戮立道。”   他迎着佛子的视线, 只道:“不然我是走不出佛道难的,不是吗?”   今宵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剑客。   入剑途之初立剑心,冬虚剑尊当年所立为“斩世间不平”,于白玉京一剑破万魔,践行剑心。   归雪的现任峰主崔萍菀,当年所立剑心为“逍遥天地,无拘无束”,是以如今是她那一辈无情道修行最快的人。   以剑心窥品行,是有几分道理的。   季识逍停下脚步,双手结了一片暗蓝色的法印,将搜魂之术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右手遥遥一指,于今宵的身前立起了一片清晰的光影。   光影上正是他立剑心的画面。   似乎是讥诮般地笑了笑:“你还是把这段给你们派的长老,还有那些想取我性命的人都看看吧。”   “我归雪……早就在你们之前做好准备了。”这一声却轻飘飘的。   ……   他在风月派里杀蜘蛛杀了三年,其间风月派每隔几个月都会抓新的人进来。   他们有的人被毒蛛咬死了,有的人修炼毒功暴毙,最多的还是因为毒蛛吊着一条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忍受万蛛啃噬的痛苦。   他曾想办法找过逃生的出口,最多也只逃到炉鼎们在的地方,根本逃不出去。   当他们又开始求他的时候,出剑成了一件很麻木的事情。   村里学堂夫子授课的时候曾说:“生来受苦,为还前世罪孽。”   或许他上辈子是个杀人如麻罪业深重的大魔头,如今才要以这种方式来偿还自己的罪业。   这是我的罪。他想。   直到他遇见了一个很……很澄净的女孩,约莫比他小一两岁的样子。   她的面容很干净,衣服很干净,灵魂也干干净净。   普通的流金毒蛛根本不往她身上去,遇见她都避着走,他猜测是因为仙门灵力让毒蛛有所忌惮。   她常常往巢穴里来,在他濒临重伤的时候给了他一颗丹药。其实那段日子算是三年来难遇的平静的日子。   如果,如果她没有被蛛王抓走的话。   流金毒蛛蛛王,千年修为,在风月派里不知道被养了多久,比他们的体形大了整整十倍有余。   他当时刚刚学归雪剑法,还未开灵窍,没有灵力,根本不可能打败这样的对手。   尽管是拼得浑身是伤,虚脱无力地躺在地上,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见被她被毒蛛带走。   蛛王言:“她是仙门血脉,一身血肉都是都是浓郁的灵力,可助它再突破境界。”   等他养好伤,在巢穴的深处找到她的时候,她被蛛丝束缚住,捆在一根陈旧的铁柱上,面容苍白,像是一朵行至枯萎的花。   蛛王会以秘术把她的血液抽走,再以毒物滋养她,令她不至于死,血还能再生。   她当时眼睛被蛛毒弄瞎了,垂着脑袋,似乎是听到了他走过来的声音。   “季识逍,我好痛啊。”   “好痛啊。”   “我会痛死在这里吧。”   “我总算明白长老讲的‘生不如死’了。”   “真的好痛啊……”   她一直在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布满血渍的脸上被泪水又洗刷干净,显出一种很碎裂的澄澈感。   一时间她哭泣的面容与三年来那些磕着头哭着求他的人重合在一起,他眼前到处都是血色的重影。   “需要我,杀了你吗?”他问。   她显然是愣了一下。   他的手已经握在了剑上,就等着那一声答复,可是这剑却不像是要去杀别人,倒像是往自己的心上来的一剑。   在很短又很长的静寂里——   她猛然摇了摇头:“不要不要不要,你什么人啊,怎么还杀人的,我救过你的命哎。”   她好像哭得更厉害了:“你不能杀我,就算我真的成了蜘蛛,你也不能杀我!”   血色好像从眼前慢慢地散开了,常年阴暗不见天光的巢穴里忽然好像明亮了一些。   他几乎是立刻回着:“我不会。”   “我不会、我不会……”他很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保证,“我不会的。”   她好像很怀疑的样子:“真的吗?”   他重重地点头:“真的。”   他使剑,一开始其实……其实是怀揣着游侠所说的“仗义行侠”的希冀的。   可是到了现在,还有回头的路吗。   她垂着头,吸了一下鼻子:“我想吃糖醋鱼。”   “想吃佛跳墙。”   “想吃烤鸭。”   “我好饿呀。”   他问:“佛跳墙是什么?”   她想了想:“就是一种,很好吃,很好吃,很好吃的菜,如果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我就带你去吃。”   于是他到炉鼎们住的地方偷拿了一些吃食,很甜很甜的饼,或者是很硬很硬的肉,他觉得应该是没有她所说的那些东西好吃的。   他喂她吃了一些,她的神色看起来比往常要好一些。   “还有吗?”   他连忙把自己手上剩下的吃食都给她吃了。   有东西吃了,她看起来会好受一点,虽然她吃得比较多,不过无伤大雅,他就是多跑几段路,被抓到挨几顿打的事情。   那一天,风月派过节,待他们也好了些。   他很高兴地带了半只烤鸭过去,道:“好像外面在过节,这里面也发了烤鸭,你要不要尝一尝是不是那个味道。”   她摇了摇头:“我吃不下了,”顿了顿,“灵力消散太快了,我没办法以灵力炼化了。”   “我应该真的要死了。”   他的动作停顿了许久,似乎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将死的人是他一样。   为什么啊。   她也要死了。   和以前的人并没有区别,都是他将过的罪业。他这一生,也许永远永远都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每多杀一个人,他的罪业就重一分。所以即使是来生也会重复同样的经历吗。   “就算我成了很恶心的蜘蛛,你也不要杀我好不好啊,成了蜘蛛应该就吃不了多少了,我会努力吃很少的。”   “你哪天逃出去了,能把我带回归雪看一眼吗,但是不要告诉我爹娘和爷爷,成为这么丑陋的东西,太难过了……”   “归雪就是在东边,你在路上打听打听就行了,如果没有钱,就把我的钗环卖了吧……”   “……”   “哦,还有还有,你剑法天赋这么高,你以后一定要学剑啊,就在我们归雪学,我爷爷很厉害的。”   “你真的比我所有的师兄师姐天赋都要高,你可千万不要入魔门,不然,以后大家都打不过你的。”   “哦对,也不能拜师蓬莱,蓬莱一点也不好,就来我们归雪……”   “……”   她说到最后,又哭了起来,没有声音,泪水平静地从脸上流落。   “你不会死的。”他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我保证,你不会死的。”   她忽然就哭得很大声:“你拿什么保证啊,我马上就要死了,不要说这些话哄我了!”   “我发誓,你不会死在这里的。”   她似乎是哭累了,头重重地垂下去,带着哭腔说着:“发誓有什么用啊,除非……除非,我爷爷说过,入剑途以剑心发誓,这才是最重的誓言,但是,你连灵窍都没开……”   剑心。   如果她也死了。   就真的没有回头的路了。   他的剑只能用来杀人,不能来救人。   他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哭着:“你连我名字都记不住,还发誓,有什么用啊……我叫乌梦榆。”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不会写这三个字。”   她说:“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教不了你怎么写啊。”   “我以我的剑心发誓。”   他本想说我会保护你,但意识到自己现在其实保护不了她,于是换了个说法——   “乌梦榆,你绝不会死在我的前面。我会用剑除去所有想杀你的东西,直到我死那一刻。”   “若有违此誓,我将受世间极刑之苦,永不入六道轮回!”   一道极亮的天光忽然从巢穴之顶投射下来,他好久没有见到这样明亮的光,几乎有要落泪的冲动。   光华流转之间有淡淡的声响,像是飘渺的钟声,光分成三缕,两道缠绕在他的身体和他的剑上,还有一道缠绕在她身上。   他感到自己丹田之处忽然涌进来一阵灵力,终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她有些迷茫,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剑心誓,真的成了。可是你还没有开灵窍,怎么会……你,你身上有灵力了?”   他“嗯”了一声:“如果我感应到的这股力量是的话。”   “没开灵窍,就到问灵境了,你果然天生……就是该修剑的人。”   今宵的眼神从画面之上,落到了远处季识逍的背影上,双手合十,闭了闭眼。   他忽然出手,极快地结出一道法印,正是大慈悲寺的须弥掌,这本来是为这位季施主准备的。   以他如今五成灵力,剑法未至极境的修为,是无法抵御须弥掌的。   即使季识逍入心魔境,大慈悲寺也自有神通来克制。   今宵将掌对准自己,却将须弥掌打在了自己身上,这一掌的力度丝毫不减,他的唇角亦是流出了一丝血。   “众生之广,不可观一隅而自以窥全貌。是我入妄了。”   宁双双的脚步停住了,她也看完了所立的剑心誓。   她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在这样惨烈的情境下,立下的这样沉重的誓言。   “我好像,知道他在原书里为什么会屠大慈悲寺了……”   怀谷方丈和五位大慈悲寺的长老神色各异——   “没想到归雪这小子,立的竟然是这样的誓,真没看出来……”   “冬虚指下这门婚约,或许也是因为此吧。”   “既然冬虚老小儿的修罗残招在这位乌小友的身上,或许真的不用担心了。”   “……”   虚空中画面忽然一转——   冬虚剑尊的面容浮现出来,他笑着说:“我猜想你当日立剑心誓,而跨过灵窍一关直接入问灵境,或许是因为你天资高,但更重要的,恐怕是誓言太重了。”   “不入轮回啊识逍,你这孩子,唉。”   很沉重的一声叹息。   季识逍却没有什么感觉,风月派的阴影又浮至眼前,他或许本来就是不该入轮回的人。   剑尊的神情忽然无比严肃:“识逍,你可要改立剑心誓,以你的天资,未来不可限量。”   季识逍:“不改。”   说完答案之后他才问:“剑心誓也可以改立吗?”   冬虚剑尊颔首:“可以的,就是代价有些大,以你如今,怕是大半条命得去了,还得将过往修为重修,天资也会受一定影响。”   “若是修为再深一些,改立剑心誓不亚于直接放弃剑途了。”   剑尊又问:“如若你不改剑心誓,我便将修罗剑招交给小乌了。”   他答:“好。”   冬虚剑尊修罗剑,剑出神随,神灭意存,世间无可不斩。   这世上唯一有资格杀死他的人,其实早就已经注定了。   只有一个人。   听风跟在季识逍身边,也跟着看完了整场剑心誓,也是沉默好一会,才叹口气。   季识逍却没什么表情,只自顾自往前走。   听风问:“你现在去哪啊,这一片迷宫都被你破坏了,该去昭昭天行梯了吧。”   季识逍:“去找她啊。”他手里正是那只枯荣双生蝶。   他。即使想到有朝一日也许会死在她手里,也一点怨恨也没有,不,应该说一点负面情绪也没有。   他其实很在意她,这种在意甚至远超对自己。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伊凡娜 2个;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卿簪 3瓶;融融之棘 2瓶;瞌睡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穿书者联盟(八)   枯荣双生蝶却是往天空里飞了一些, 目标直指最南边。   听风叹口气:“我看这小乌,离我们挺远的啊,这可得花点时间才能过去。”   季识逍御着剑, 以紫微瞳术观察着距离,眼前倏地显出无数的岔路虚影, 虚影交织中正聚集着大片大片形容凶狠的妖魔。   他使了一道御剑诀, 剑身横卧在离地约莫三尺高的地方,再轻巧地跳上剑去——   御剑而起的那一刻, 周围的黄色石墙也飞速向上升起。   天地万象迷宫是不允许御剑或是其他的飞行法术的,只能老老实实步行, 像这样御剑而飞, 势必会被迷宫本身的阵法镇压。   季识逍神色不变,右手凝出一道透明的剑身虚影,虽然只是以灵力凝成的虚影,但是剑的威势丝毫不输寻常的灵剑了。   剑锋一转, 剑光所到之处如峭壁凝冰而落,周遭墙石冒起来那一截霎时土崩瓦解, 作飞灰散于风里。   听风的脑袋摇了摇:“识逍啊, 虽然你的剑法是很凌厉不错, 可是我怎么瞅着你用灵力凝出来的这把剑这么……这么像霜翘呢?”   季识逍望也没望向它,怔然似地望了望自己右手心里以灵力凝成的剑,心念一动,这把虚剑便一寸一寸地消隐了。   听风看着他的神情,再结合上他所立下的剑心誓,问了一个它其实一直想问但刚刚已经确定答案的事情:“你……”其实很喜欢小乌吧?   但这问题只刚刚开了个头, 就被季识逍打断了。   他说:“你抓着我的肩吧。”   麻雀疑惑:“啊?”   季识逍:“你会跟不上。”   他手持着剑, 身法使得却是归雪神通“无影无形”, 如一道光一样穿梭了出去。   麻雀惊魂未定,饶是以它当年逃难碧落海的身法,也被这速度骇得不行,喳喳大叫:“识逍你不必用归雪的逃命身法吧,杀鸡焉用牛刀!”   他手起剑落,厉鬼则被“天地明心剑”一剑洞明。   听风大叫大喊:“小季慢慢慢慢点啊,这风太太太太大了。”   脚步没有停,遇上不能一击毙命的妖兽便只是迅速地掠过。   季识逍的神情倒是没太大的变化,只有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下巴微微地扬起,发带飘扬着,显出了那么几分明亮来。   像是剑光从归雪的桃花林掠过一样。   身影已远去,只留下几道交织的剑光残影和飘拂过的风。   两名清虚宫弟子的脚步停了停,其中一位问:“刚刚那是过去了一个人吗?”   另外一人叹道:“笨啊你,人家是没跟我们动手,要是跟我们动手,估计不是一合之敌吧。”   “这好快的身法啊,我派已经是以神行术冠绝十派的了,这身法居然比我们的‘紫光星闪’还要快……”   *   白姝颐在迷宫里走到了尽头,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天地,昭昭天行梯就在不远处。   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黄土似的迷宫之内迷雾幽深,偶尔有掠起的剑光和法术的光芒,倒是流光溢彩的。   她没能找到乌梦榆和徐知行,寻觅诀也弹了十多遍了,还是寻不到,眼下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只能把心神先放在昭昭天行梯下。   “这天级组的人都是怎么回事?”白姝颐有些不满,抱怨了几句,“我可是找人花了不少时间,如此这样居然还是第一个到的。”   “大概这就是长老们常说的,一届不如一届吧。”   她慢慢地向前走去,即使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的仪态也保持得很美,犹如七彩音的依依杨柳柔和地飘拂。   只是,自昭昭天行梯的最下方,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她,一身的白衣如笼罩在深沉的雾里,明明身上看起来并无刀剑,也没有任何的法宝,却好似有寒光照来。   白姝颐停住了脚步,她在走过来之前,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灵力威压,也没有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任何的修为。   这世上,越是平凡的东西,就越是可怕。   那人转过身来,出乎意料的是一张很俊秀的脸,面上甚至含笑,眉眼温和而疏离,微微一鞠躬:“抱歉姑娘,此路不通了。”   对着她白姝颐,敢不拿剑,不拿法宝,不把防御结界设得牢牢的,大言不惭,是真来寻死路啊。   她最讨厌比她还能装的人。   白姝颐也笑:“那我偏要过呢?”琵琶已经抱在了手侧,她出手的第一个音,就是杀招。   *   乌梦榆跟着幻海阁七个人七拐八绕的,到了稍微中心的地方。   按他们的说法是,以七人合力的问路探灵之术算出来的,按阵法的排布规律,这里应当是所有人的必经之路,到了这,离出口还有一半的距离。   乌梦榆忽地灵光一闪:“不如我们在此处设埋伏吧。”   幻海阁七人:“?”   乌梦榆:“对,要从此路过,我们就收一千灵石,否则就不准过。”   她说话的功夫,已经将霜翘握在了手里,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冯轻舟抚了抚额头:“可是,我们几个也就地级组玄级组的实力,硬碰硬是打不过天级组的,而且别派也集结起来了……”   “小冯,你高估我们了 。”乌梦榆想了想,“天级组的应该早就经过这里了,比我们海慢的可不就是些虾兵蟹将吗?”   “凭我们的实力应该也可以打得过吧。”   冯轻舟:“……”这样一想,以师兄师姐的阵法之术,确实应该能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他的几个同门也搭着腔:“好像是这个道理啊,按师兄师姐的飘渺相逢术和问路探灵神通,速度肯定远远在我们之上,早应该过了这里了。”   “冯师兄,不然我们就试试?”   “而且,不是还有‘桃花杀我’阵法吗?”乌梦榆找出来阵旗,“你们之前做出来的时候,说它如何如何厉害,总不会是诓我的吧?”   若是有“桃花杀我”,倒是可以试一试了。冯轻舟这样想着:“行,那我们七个人试一试吧。”   “我用法宝装一装高手吧,到时候你们分大头。”   他们这一共八个人算是达成了协定,另外七个人在那里布阵旗,乌梦榆拿着剑……开始巡逻。   其实很奇怪哎,这里静悄悄的,也感受不到妖兽的气息,厉鬼的嚎叫好像都在很远的地方。   她用探灵符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应该是……被先过去的人斩杀了吧。   她离冯轻舟他们大约二十丈的距离,稍微比划了一下剑法,许久没有练过春江花月夜了,用起来竟然都有些生涩了。   只有前两式用的差强人意,从第三式开始,就磕巴巴的了。   乌梦榆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惆怅了一会,再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季识逍那么聪明,后面几式也用的不如前两式流畅。   特别是两式杀招,那个“江花红胜火”季识逍用起来简直就是灾难,硬邦邦的,使得跟万骨枯一样,一点意境也没有。   手腕上一颤一颤的,那只被她绑在手腕上的枯荣双生蝶一直在隐隐约约地颤动,而且这一会颤得比之前厉害许多。   乌梦榆摸了摸它,只感到一手金属般的凉意:“你再动也没有用,我不会去找他的,季识逍这人太讨厌了,讨厌鬼!”   *   ——“小季,应该快到了,我看这枯荣双生蝶好像在发光一样。”听风对着季识逍吱了一声。   季识逍偏头望了一眼,满是花纹的蝴蝶翅膀上,一根一根地蔓延出淡淡的光泽,在这迷雾深深的迷宫里,倒是难见的美景。   他脚步不停,剑光劈出一道更亮的光泽。   *   乌梦榆再看向冯轻舟他们的时候,他们的阵法已经布得七七八八了。   “好奇怪啊,这须弥小天地里灵气比外边浓郁百倍,可是福缘却很低。”有人随意嘟囔了一句。   “归雪的须弥小天地福缘也很少吗?”   乌梦榆摇摇头:“我只进过一次,印象中是个洞天福地。”她想到这里也觉得蹊跷,须弥小天地是修心之所,蓬莱放进来这么多妖魔,不怕妖魔带来的戾气毁坏这片天地吗。   先前问她话的那位幻海阁弟子也摇头:“这就奇怪了,福缘与灵相依,这可太奇怪了……”   他的同门接了话茬:“人家蓬莱的事你管什么呢,我们反正也只来这么一回。”   “……”   乌梦榆听着他们谈话,却觉得这四周安静得诡异,让她时不时心里就一紧。   似乎有风声隐隐地传来,流沙也在慢慢地滚来——   一位幻海阁弟子随意地看过来,忽然大叫:“乌师姐,你身后——”   “五行萧杀虎!”   哎?   乌梦榆转身的时候,只看到一只高高跃起的巨大的白虎样子的妖兽,它通体雪白,只有四只蹄子是乌黑的。   皮毛之上有暗暗的光泽流淌,眼睛是浸透血一般的红色,露出的獠牙锋锐得似乎划破了小天地的结界。   虽然看起来有点凶,但还算是一只很漂亮的妖兽,可惜沾染了太重的魔气。   乌梦榆手下动作也很快,三两下祭出了若花镜,这应当是足以抵挡的法宝,但还没等她用上防御法术——   一道更美的剑光贯穿了这只妖兽。   一瞬间是很短的,归雪桃花树上桃花飘落的一瞬,终年不下雪的峰头飘雪的一瞬,她走在归雪的山上,偶然瞥见季识逍使剑的一瞬——   这一瞬间,时间却好像很长很长。   她清晰地看见剑光似乎像是殷红的日出,一往无前般铺展过来。   ……江边奔流之水,也能是无坚不摧的吗。   好像是冯轻舟在喊着“乌梦榆快躲开,这剑招比五行萧杀互虎还厉害,你挡不住!”   但是她什么都听不到了,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   剑光的余势犹如汹涌而来的殷红的浪潮——   奇怪的是,她没有用若花镜哪怕挡一下。   这剑里没有对她的杀意,甚至,她觉得……   浪潮终于还是落下,她却像是被阳光打了一下,剑光所罩之处只有温暖的感觉。   她甚至有种很确定的直觉,觉得这剑根本伤不到她。这直觉来得无根无据,但她就是很确定很确定。   然而她以外的地方被浪冲刷地什么也不剩,飞灰走石,风声越来越呼啸,五行萧杀虎重重地落在地上,震起一道巨大的轰鸣声。   身后已经是劈里啪啦一阵乱响,幻海阁刚布好的阵法似乎也受了损害。   冯轻舟还没来及祭出幻海的护法阵,却见剑光从乌梦榆身上过去……可她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他愣了愣,这剑招不是杀招吗,但下一瞬,他的脸上被划过一道深深的伤痕,血混着飞灰而去。   乌梦榆下意识地往剑光来的地方看去。   在这漫天的飞灰和光华之后,跳下来一个人,他用的身法是归雪的“无影无形”,身姿矫健得很,轻轻巧巧地跳下。   落下的地方刚好在她的身前。   剑深深地插在了地上,他右手握着剑,身姿也向前向下,甚至于右膝也在地上点了一下。   她有一瞬间看见他的头顶,看见他飘起来的黑色发带。   但是下一瞬,他很快站直了,迎上她的眼神,眼睛里不复之前的一片黑,反而像是映满了光。   乌梦榆忽然想起来这招叫什么了,春江花月夜的第五式,江花红胜火。   她以为季识逍绝对领悟不了心境的一招。   季识逍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他还未说出口——   他的剑上忽然像是水波荡漾那般,荡出来一道光,那光很细很细,从他的剑,一直到缠绕到她的手指上。   听风抓在季识逍的肩膀上,此时终于从那快速的光影身法里回过神来,麻雀的神色少见的有些惆怅。   唉,剑心誓。   季识逍也看着剑心誓的光,一如多年前的风月派里。   他很早就知道,以剑心誓的约束,用剑的话,他是伤不了她的。 第44章 穿书者联盟(九)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耳边终于不再是呼啸的风声,可就是这种仿佛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乌梦榆反而更觉得没来由地心慌,因为她还听得见其他的声音……听见, 听见自己的,自己的没有规律的剧烈的心跳声。   季识逍这一招已经如此完美了。   江花红胜火, 他居然也练成了。   她不自觉地迎上了季识逍的目光, 他的脸还是那张脸,只是因她此时思绪全都晕乎乎的, 不想对上他的脸,很快偏开视线:“干嘛。”   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几分委屈, “你特意来找我秀剑法吗?”   虽然, 季识逍刚刚用的是挺好看的……   但她肯定不会夸的。   她明明并没有被剑招伤到,此时此刻,眼前好像还是会闪回刚刚如日出一样的画面。   心神仿佛仍在起伏,身上有如阳光的暖意有一瞬间, 烫得她浑身震颤。   讨厌鬼,不是着急得很要去通关吗, 现在又要来找她了, 真想不通他在想什么。   “你不是赶时间吗, 怎么走到这里来啦?方向走错啦,季,少。”她没好气地说。   季识逍还没反应,倒是老麻雀盯了她一眼,那眼神很不像是麻雀平时的眼神,说不上好坏, 总之就是很复杂。   乌梦榆觉得奇怪了:“你那是什么眼神呀?”   剑心誓的光渐渐消隐于天地里。   季识逍:“我来找你。”   哎?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认真。   乌梦榆打量他一眼, 这四个字的可信度着实不高, 但她却觉得很开心,笑:“是不是发现没有我,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关也没意思啦。”   她的语气也很是欣慰,“小季,你终于懂得关照同门啦。”   季识逍:“乌梦榆你……”他望向乌梦榆。   以乌梦榆的性子,若是知道他的剑心誓是那样的,这个时候应该会说什么“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差点就受伤了哎”。   她这表现,一点不像是知道这是剑心誓。   乌梦榆抬眼:“?”   季识逍:“你入剑途之时,立的剑心誓是什么?”   啊,他为什么总是要问这种非常扫兴的问题。   刚入剑途之时,她也不曾想到过自己的天赋是这样平庸,当时祖父的威名在外,她立的好像是——   “接替剑尊的衣钵,保护好归雪。”   乌梦榆觉得奇怪:“干嘛问这个?”   季识逍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比平时要冷几分,还有些隐隐的,像是隐藏在薄冰下,要奔涌而出的,如火一样的……怒意?   也许,也许并不是怒意,有几分别的像火一样的情绪。   他道:“你记得别人的剑心誓吗?”   听风心里止不住地叹气,它几乎都想去摇晃摇晃季识逍的脑袋了,直接问“你记得我的剑心誓”不行吗。   别人?   乌梦榆更觉奇怪:“啊?大家的剑心誓不是都差不多吗,孟师兄以发扬归雪剑峰为己任,程师姐是想以剑与过去一刀两断……”   她陆陆续续说了些同门,说到最后:“说起来,你立的剑心誓……”   她对季识逍的剑心誓有点印象,当时他在风月派一立剑心誓就至问灵境了。   只是她当时年龄很小,被蛛王抓走抽血的时候,整个人终日都昏昏沉沉的,神思也很僵硬,连疼痛都是麻木的。   记忆是一片黑色与血色。   实在不算是美好的回忆,她后来很少会想起被抽血的那些天。   乌梦榆问:“你立的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还是找风月派报仇?”   以当时的情境来看,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两个了吧。   她不记得了。   他的心跳好像就那样停了一瞬,悬在半空不知是该起该落,一时间全身所有的血液仿佛猝然成冰了一样,如同流入了最冰冷的深渊。   这一路使用“无影无形”身法并不是没有损耗的,只是大量使用灵力的疲倦被压制在深切的期待之下。   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季识逍收了剑:“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垂了垂眸,然而下一瞬又抬起头来,望向乌梦榆。   成冰的血霎时间烧得滚烫,他几乎是立刻又想到了什么,迫不及待地说着:“算了,你永远都别知道,这样才最好。”   那表情真是很少见。   他竟然笑了笑,虽然眼睛里并无笑意,神色看起来也不像是心情好的样子。   乌梦榆:“季识逍你这样卖关子很过分哎,你不知道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想知道吗?”   什么啊,谜语人。   “季识逍你有毛病吧,你先问我的,我想不起来了你又不告诉我。”   “不要这样卖关子嘛。”   他的表情确实好奇怪,乌梦榆的语气软了几分,摇了摇他的手臂:“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季识逍又和平时那副死样子差不多了:“不。”   听风倒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乌梦榆揪住麻雀:“老麻你是不是知道,告诉我呀。”   听风只看到了季识逍的一个眼刀,它立即正襟危坐,一句话也不说了。   乌梦榆顿时收回手:“哇,你才跟季识逍待了多久,你就帮他不帮我了。”   听风:“我没有!”   她伤心:“罢了罢了,这世间爱如朝露,转瞬即逝。不和你们玩了。”   听风大叫:“这世上有不如朝露的,你自己没发现而已!”   乌梦榆把麻雀揪住,开始拔它的毛。   季识逍看着地上的阵法残骸,挑了挑眉:“别人都往出口赶,你为什么在这待着?”   乌梦榆一边拔毛,一边很认真地答:“我在打劫呀。”   她指了指自己的小伙伴们的阵法,虽然阵法现在有点破破烂烂的。   她又握握霜翘,并示意让季识逍看看自己的剑。   季识逍:“……看不出来。”   乌梦榆动作顿了顿,想了想,把剑鞘架到季识逍的脖颈上:“大胆季识逍,要想从此过,交出买路财,一千个灵石。”   她问:“这样看出来了吗?”   季识逍:“……”   她又想了想:“既然是熟人,就给你打个折好了,两千灵石。”   这波反向打折是把其余七个人还有一只雀听得一愣一愣的。   季识逍:“你很……缺钱吗?”   乌梦榆确实还有私藏的小金库,但并不妨碍她嘴上说成另一番样子:“对呀,你不记得我那天跟你说的啦,我让你还我宝物抵债啊。”   季识逍“哦”了一声。   他手里的命牌晃了晃,又把一个装得鼓囊囊的储物袋丢给她了。   乌梦榆打开后只看见满满的积分命牌。   ?   这是?   她忍不住拿剑鞘往季识逍身上戳了戳:“你,真没被夺舍吗?你真是小季?”   季识逍:“……”   乌梦榆又摇了摇头:“不对呀,除了真正的小季,谁能把江花红胜火用得那么好看呀。”   别的人用春江花月夜都是些什么惨案呀。   季识逍:“所以,你觉得我用得好看吗?”   乌梦榆抱着积分命牌,晃了下神,立即住嘴:“你把刚刚那句话忘掉。”   季识逍也没纠缠,只说:“你不是让我还债吗?”   那些债只是她随口胡诌的,按照季识逍以往的性格,能承认才有鬼了。   乌梦榆面上仍然理直气壮,摇了摇手里的名牌袋子:“那这些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季识逍把剑往外抽了抽,剑光反射出一道近乎绚丽的光华。   “那你等着吧。”   *   宁双双以易容术换了一身新的形象——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脸上还另外蒙了一层黑布。   宿老在她的神识里问她:“双双,你天赋高他如此多,机缘也比他多,日后修为一定高出他千倍万倍,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小子?”   发丝飞拂过她的脸前,她的脸浸润在天地万象迷宫的风里。   因为,您这个机缘,也是我从他手里抢来的。   她同宿老说过一些关于她可以预知未来的事情,却从没有说过原著里他其实是主角的最大机缘。   晏浮瑾这个人,真的有很莫名奇妙的运道。   他眼下正在她所布下的幻阵和天地万象迷宫的阵法里,如无头苍蝇一般,可是运道还是在他的身上。   宁双双望着手里的乾坤盘,她所算出的天地运势仍然在晏浮瑾身上,她若是去杀他,成功概率其实不大。   原著里,蓬莱的这场十派会武在第三关就结束了。   天地万象迷宫之下,埋藏着更深的秘密,血淋淋一样,当然最大的好处还是让主角得了。   须弥小天地里福缘极低,在原著剧情发生的那一刻,可以暂时颠倒天地运势,那一瞬,主角晏浮瑾会成为运势最渺茫的人。   那个时候才是她杀主角的最好时机。   晏浮瑾第三十五次尝试破阵之后,仍然没有能够找到正确的出路。   他眼前仍然是看不分明的黄土石墙,风里满是黄沙,妖魔的影子还未现出,光是寻路都是问题。   天地万象迷宫的阵法不可能这样难破。   若是连他都过不了,这次来十派会武怕是有大半的人都过不了。   有人在捣鬼。   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之前那些人无论是来抢他的功法,还是别的机缘,最后仍然被他识破并反杀了。   他沉了沉气,却用必杀的一招往地面上打去,黄土式的地面崩裂出道道缝隙,灵力汹涌地蔓延而出。   *   刚刚那一剑的威势太大,这一片都凌乱了不少,碎裂的土石随处可见。   幻海阁的弟子们也是很恍惚:“这位季师兄的剑法实在是过人,我看即使是师姐师兄来,布好阵也未必是对手。”   以力破巧,这样的剑招之下,任何幻阵都是虚妄。   “你忘啦,我们之前好像还去归雪堵截过他,想一想当初,是有那么点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名胖胖的弟子挠了挠头。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言不虚啊。”稍微瘦高的弟子叹道。   “你们说,要是当初他在我们布的幻阵里也来了这么一剑,那……”   或许他们会死在那一天。   冯轻舟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其实,我听派里的长老提过,他们曾经收过一些奇怪的信和预言,说是我们本来就死在了归雪的地界里。”   “啊?师兄你这说得啥,怎么我心里毛毛的?”   “我也是啊,这……可我们不是好好活着吗?”   冯轻舟也笑了笑:“算啦算啦,都过去啦。”   他带着自己的一帮同门,到季识逍的面前,又是拱手道了一番歉:“季师兄,之前在渭城之时,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了,再次道歉。”   季识逍:“无妨。”   乌梦榆戳戳他的肩膀,想起那些奇怪的人所说过的话:“如果,我们当时不在渭城,你会……”杀了他们吗。   季识逍:“不知道。”   “我那时以为,他们是风月派的人。”他的语气很平静,“风月派之仇,此生不会忘。”   乌梦榆望着他的侧脸,扯了扯他的袖子:“那你去报仇的时候,可得要叫上我,当初那抽我血的大蜘蛛,我一定要亲自报仇。”   乌梦榆掰着手指,一样样地说:“我会努力练剑法和阵法,还有其他什么别的法术,不会拖后腿的。”   季识逍:“好。”   冯轻舟在地上重新摆了摆阵旗,目光却一直凝在季识逍那一剑留下的痕迹之上。   那道窄窄的锋锐的剑痕之下,是一片黑色,隐隐约约有灵力从缝隙里冒出来。   须弥小天地里灵力已经如此浓郁,而这下方的灵力还要更重一些。   “季师兄,大小姐,这里好像不太对劲。”   乌梦榆自然也是看到了地上那道剑痕,见它冒出点灵力的光华出来,她语重心长地说:“小季呀,你看你,把地都弄烂了,一会人家要让你赔钱了。”   季识逍:“……”   乌梦榆:“没关系,眼下你欠我的钱,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有我在,我一定要说成是他们蓬莱的迷宫质量不好。”   她的脚在那道缝隙之上踩了踩,只见地面上“哗啦哗啦”响,就这样塌下去了一块。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390092、小徐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237690 30瓶;咻 15瓶;昱 10瓶;书辞 5瓶;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白 3瓶;纪元、快快快快快 2瓶;27143829、瞌睡虫、融融之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穿书者联盟(十)   她踩过的地方就这样哗啦啦地碎掉了一块。   乌梦榆愣了一会。   “它真的质量好差呀。”她蹭蹭往后退了好几步, 躲到季识逍身后,把他往前推了两步。   “要是他们问起来,就说是你踩塌的。”   季识逍:“?”   乌梦榆:“你想呀, 万一到时候他们要让把这里修好,我怎么能来修呢?这种脏活累活肯定你来呀。”   季识逍:“呵。”   冯轻舟拿乾坤盘在塌方处稍微指了指, 乾坤盘上指针乱动, 灵力的光华自缝隙处奔涌上来:“我之前就观察到的,是在这下面灵气比上面多百倍。”   七名幻海阁的弟子又对它稍微施了施法术。   可是那缝隙处保持着原来的大小, 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看来应该是个极为强劲的防护法阵。   冯轻舟只好求助:“季师兄, 这里所设的防护结界很是强劲, 刚刚是那一剑才把它破了条间隙。”   “若想往底下探查的话,可能需要季师兄再来几剑。”   季识逍:“第三关只需登上昭昭天行梯就可以了,别的事不用多管。”   他刚使完那一剑“江花红胜火”之后,剑的余威仿佛仍盘旋在这附近。   以那一剑的威势, 普通弟子应当不会往这里来了,他还得赶时间多淘汰几个人。   他对乌梦榆说了声:“走了。”   乌梦榆答应了一声, 再和小伙伴们道别:“谢谢你们把我带到这, 虽然付了五百灵石, 但还是承了情,等什么时候再请你们吃饭?”   她跟在季识逍的身后,却盯着那被踩塌的地方,走几步回头望一眼。   季识逍停了脚步:“以春江花月夜才能勉强破的结界,根本不是为我们准备的试炼,很可能会牵扯到蓬莱门派里的秘辛去。”   乌梦榆点点头:“我知道。”   她只是心神仿佛被什么吸引一样, 最后又回头望了一眼。   季识逍:“乌梦榆。”   乌梦榆望了他一眼, 那眼神怎么说呢, 很像是她每次写不完阵法课作业的时候,会对他露出的眼神。   也只有这种时候会这样。   可怜兮兮小心翼翼,不自主地带了点不好意思似的央求。   剑光如同春夜奔流之潮水奔袭而去,将那凹陷下去之地给劈了个口子,天光一泻而下。   灵力霎时如沸腾的水汽一样,争先恐后地从那里奔涌而出,须弥小天地里的灵力已经比之外界浓郁许多。这奔涌而出的灵力却好似真正是来自仙境一般,又比这方小天地里还要更浓郁。   季识逍对现在自己的剑法有些许满意的,困扰他许久的春江花月夜也隐隐有了突破。   这一招“江花红胜火”应当也是很漂亮的。   他不经意似地瞄了瞄乌梦榆的表情,只见她一副愣愣的样子,仿佛心神也凝在那道剑招上。   像是自得,像是微微的高兴,却又更飘忽不定的感情在心头升起,他问:“你怎么了?”   乌梦榆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出来的却是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话:“小季呀,我忘了跟你说,就算进去一探究竟,也不要用春江花月夜呀。”   她手里比划了一下:“你好笨呀,那么大个口子,别人一眼就看出来是春江花月夜了,查到你身上一查一个准。”   季识逍:“……”   乌梦榆拍了拍听风:“老麻,你说是不是?”   被拔掉了毛的麻雀趴在她头上,并不想说话。   *   朱轻羽提前捏碎传送符从第三关的迷宫里出来了。   出来之时他迎上了几位长老的目光,脸上微微一窘。道:“弟子不才,没能打过别人,不得已只能先出来了。”   “没事,输了便输了,下一届再努力吧。”   朱轻羽听了许久的教诲,才告辞离去。   他在秘境里也淘汰了七个人,得了七千灵石,这来蓬莱一趟已不算亏了。   之所以干脆利落放弃,是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他换了一身别的装束,这还是特意和宁双双学的易容换形之术。   蓬莱的风吹得呼呼作响,阳光一如既往得像是平时那样热烈。   他身法一动,来到了主角晏浮瑾的居所。   墙上曾经留下的“SOS”的记号已经模糊了,他不确定那些和自己来自一个地方的人是否还活着。   主角在的时候,他是找不到机会过来的,眼下主角在破第三关的天地万象迷宫,这是近期内最有机会救人的时候,   朱轻羽也是自我调侃似地笑了笑:“看小说的时候天天吐槽主角圣父,不够杀伐果决,到了自己身上……”   他想起那道“SOS”的记号:“还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老乡……应该可以叫老乡吧……就这样死了。”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右手拿出来一面阵旗,默念了几个法决,主角住所前的防护法阵如水流一般散去。   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   他仔细回忆了自己的步骤,并没有错的地方,这个破主角防护阵法的方法,还是他特意新学的。   足尖一点,他推开这座屋子的门,走了进去。   找到地下室的过程依然很顺利——   三个白发苍苍,衣着褴褛之人被绑在三根柱子上,锁链已经锈了不少,地上是一片血与灰混合在一起。   显然,晏浮瑾在发现他们之后,就一直动刑逼问之后的剧情。   满头白发,皱纹遍布,窥天命的结果也应验了。   朱轻羽咬了咬牙,上前去砍断锁链,只说了声:“我带你们走,还能动吗?”   那最左边的人,偏头看了看他,浑浊的双眼里什么光也没有,忽然大叫道:“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能得的机缘,你真的是最后的赢家……我真的不知道其他人还有谁……”   大喊大叫了许久,心智仿佛已经全无了一般,面容之上全是惊惧。   被绑在那中间的人被吵醒了一样,僵硬地偏了偏头:“他已经疯了。”   朱轻羽呼出一口气:“不管疯没疯,我们先从这里走吧,等出去了再商量后面怎么做……再不济,再不济……当个普通人不修仙,总不至于这样活着。”   中间那人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不想走了,你杀了我吧。”   地下室内一片死寂。   “我不该靠近主角的,我不想抢他的机缘,我只是想跟他搞好关系……”   “看小说的时候,我可喜欢这个主角了,他在湘槐树瀑布之下,突破打赢那个小和尚十二的时候,我也热血沸腾……”   “我只是想和他搞好关系,是,我承认,我有想过让他能提携我一番……可是被发现之后,就成了这样……”   “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吗,求死不能啊,把神魂放到火上烤……”   他沉默了许久:“原来修仙界拷问的法术,是可以突破疼痛的极限的……你杀了我吧,说不定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朱轻羽定了定神:“不管要死还是要活,等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行商议,”   他以灵术带着三个人,还未行几步,整座地下室摇摇晃晃,从阶梯处延伸过来一片浓郁的黑色。   朱轻羽神色一凛。   接着,阶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一个人。   那人的面容早在他来蓬莱之时就死死地记在脑海之中,丝毫不敢忘记。   晏浮瑾。   晏浮瑾道:“果然又撞上来了。”   他的神色忽然又阴冷下来,“不枉我把天地万象迷宫里的机缘也舍了,特意在这里蹲守。”   他可是还在迷宫里留下了一具自己的傀儡,就为了再找出这些针对他的人。   朱轻羽面色不变,先把其他三人安置在一旁,出了剑,归雪的剑法他还没有完全掌握,这时却已经避无可避。   晏浮瑾的剑早已握在手里:“来吧,我正好还有些事情没问出来呢。”   *   那黑黑的洞口之处,先是幻海阁一行人慢慢走了进去。   乌梦榆和季识逍跟在他们身后。   里面却又是一番新的天地。   高高的墙顶,斑驳的墙壁,有一丝像是归雪的剑冢,然而这里面干燥得很,风从洞口之处吹进来,只吹拂起灰色的沙。   灰色?   冯轻舟点了张明火符,凑近往地下瞧了瞧,只看见一些轮廓可见的头骨和遍不分明的骨头。   “这灰……是骨灰吗?”   乌梦榆脚下的动作顿了顿,朝着这里拜了拜:“冒犯了。”   墙壁上似乎隐隐约约还有字迹,凑近一瞧,只看见上面所写的字迹——   “清平三十三年,剑峰七长老弟子符姒渺叛出蓬莱,入风月派修邪术,昭行队抓捕之,以天罚术诛之。”   “新月来十七年,律堂长老令狐言溃于心魔境,亲友不分,只余杀戮,以昭行剑斩之。”   “新月来二十八年……”   “……”   这一行一行的字写得极其密,一眼望过去竟然有种血淋淋的惊心动魄之感。   乌梦榆道:“这是蓬莱用来清理门户的地方吧……”   季识逍走近了一步,看了看墙上的字,道:“并不奇怪,归雪的日月崖下也是这样的。”   叛出门派入魔道者,是要永生永世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乌梦榆握了握自己的右手,她手中还有剑尊给的一招修罗剑。   她往前走了几步,却见到季识逍还在原地,神色如常,只是影子落下一片孤独的倒影。   乌梦榆又走回去,扯扯他的袖子:“小季,你可一定要过心魔境,不然到时候,谁打得过你呀。”   这话与好多好多年前的话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季识逍的眼神动了动,偏头望过来一眼。   那一眼如是一道极速坠下的星辰,只亮过一瞬就又跌入深沉的黑暗里。   乌梦榆握着自己的右手:“你看我干嘛?”   她握紧自己手上爷爷留下来的一道剑招,试着猜了猜:“你不会是,想让我以后来执行清理门户吧?”   她一直把这剑当作自己狐假虎威的利器的。   而且,而且,她和季识逍怎么说也是同门一场……   季识逍没有说话。   乌梦榆见他这副不吭声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很是生气:“你怎么回事呀,别人知道我手上有剑尊的剑招,都不敢来惹我。”   明明是仗剑尊势的大好未来,为什么被季识逍搞得像是苦情戏了一样。   不行不行。   “这这这……要是用在你身上,我还怎么在外面混呀,会被欺负的。”   她说得理直气壮,完全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听起来却也觉得很有道理。   季识逍:“不会用在我身上。”   乌梦榆怀疑地盯着他:“你得说话算话,说谎的人下辈子都变麻雀了。”   听风嚷嚷着:“麻雀有什么不好,你歧视麻雀啊你这人……”   季识逍:“好。”   他们二人跟着字的痕迹往前走了走,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才穿行到最后,这最后一面墙上——   “徐往十二年,刀峰长老叶声海溃于心魔境,以昭行剑斩之。”   “徐往十二年,刀峰八长老第一弟子溃于心魔境,以昭行剑斩之。”   “徐往十二年,刀峰……”   这一面墙,从上到下,竟然密密麻麻都写的是蓬莱那已经不复的刀峰的人。   少说也有上百人了,一直到最后一行——   “徐往十二年,刀峰大长老弟子裴闲溃于心魔境,已学会我派天级神通明夜刀,逃窜黄泉渊,为昭行队诛杀令榜首。”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宁婴婴嘤嘤嘤道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0789300 20瓶;一叶不知秋、乔乔 10瓶;卿簪 3瓶;八原里的妖怪 2瓶;瞌睡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终不似,少年游(一)   “明夜刀裴闲, 原来是这位前辈……”   按照明夜刀此人叛出蓬莱,入主黄泉渊,困于心魔境的身份, 作为名门正派的弟子,本不应再用“前辈”来称呼此人了。   可是乌梦榆, 甚至于归雪的师姐师兄们, 在提到这个人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称呼上一声前辈。   其实乌梦榆出生的时代, 离明夜刀锋芒毕露的时代,已经过了许久了, 她其实对于这个人没什么特殊的印象。   但在归雪宗弟子一代一代口口相传里, 这是位十分传奇的人物。   乌梦榆被迫听师兄师姐们吹嘘了很多很多次。   初时为凡间少年将军,以兵法入道,入问灵境时天资庸碌,因战场上的杀意, 侥幸拜入了蓬莱的刀峰,拜入后如同他的天资一样, 多年碌碌无为,   直至道魔大战之时, 裴闲与蓬莱刀峰数百弟子,以明夜刀法死守青衣江,刀破琉璃殿三万妖魔,血染青衣江之时,此人才名声大噪。   麻雀听风打了个哈欠:“蓬莱刀峰都不在了,这些陈年旧事, 看了也没意思。”   季识逍:“我曾经接过杀裴闲的任务。”   麻雀:“?”   乌梦榆:“不是, 暂且不论你打不打得他, 你知道怎么去黄泉渊吗?”   黄泉渊和白玉京的入口,可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归雪宗很早就已经禁令向弟子透露这两个地方的入口了。   季识逍神色平静,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见过这位前辈一面,挑战他失败了,我就把任务取消了。”   乌梦榆更惊讶了,从季识逍来到归雪宗之后,她和季识逍分开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月,可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小季,怎么输了就认了,你不是应该苦练剑法,想着再赢一次吗?”   季识逍一向是这样对待别的对手。   “战胜和杀死他是两件事情。”   乌梦榆:“就是说,你其实去过黄泉渊?好啊小季,你平时还说我,这归雪律条你是一条一条地犯啊,怎么也该你进戒律堂反省了。”   季识逍:“你不记得吗?其实你也见过他。”   ?   乌梦榆沉默了好一会,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除了师兄师姐的吹嘘,她记忆里没有任何这位前辈的影像,但是季识逍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笃定了。   季识逍点点头:“也对。你不记得任何事情。”   这话初听平平无奇,再仔细回味几番,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阴阳怪气。   连麻雀听了这话,也是“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扑腾两下翅膀。   乌梦榆:“你这什么意思啊,你不能因为一件事情就否定……好吧,不然你提醒我一下?”   季识逍不再说话,显然又不打算再答话,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又走进前方的黑暗里去,这条地下的道路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后方的幻海阁弟子们也跟上来,嘻嘻哈哈地打听着:“大小姐,你真见过那位明夜刀前辈吗?怎么怎么样,是真的刀法无双,蓬莱百年无人出其二吗?”   乌梦榆:“……或许吧。”   “不对,不对,你们应该问,那位前辈是真的和天地诛杀榜上长得一样吗?”   乌梦榆:“这……怎么说?”   冯轻舟在自己的储物囊里翻了翻:“天地诛杀榜差不多囊括了流窜在五洲四海的妖魔鬼怪,按幻海阁的规矩,每个弟子都要随身携带天地诛杀榜的玉简,若遇上了妖魔,就地诛杀便是。”   他总算翻出一枚玉简,“妖魔鬼怪呢,奇形怪状各式各样的都有,这位明夜刀前辈,可以算是最不奇形怪状的一位了。”   自他手心里流溢出些许淡黄的灵力,连结到玉简上,于虚空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最不奇形怪状这个形容,也太含蓄了。   乌梦榆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她好像的确见过这位前辈。   ——“小师妹,你这次又打算改修什么啊?”   归雪日常的修行结束后,正值黄昏交界之时,落英缤纷,年轻的弟子们在练剑坪围了一圈,说些闲话,顺带看看风景。   十二岁的乌梦榆认真地回答:“这一次想试试刀法。”   年长些的师兄道:“我们归雪的刀法可不算顶尖啊,不对,上三宗也就蓬莱以前的刀峰辉煌过一段时间,下七宗,问苍河门的刀法还算矮子里拔高个了。”   “蓬莱刀峰,辉煌过吗?我怎么只记得那位明夜刀前辈了。”   其余的弟子们一下子来了兴致:“说起那位前辈,是真的没过心魔境吗?不应该啊,蓬莱修心的功法不应该比我们差吧。”   最年长的师姐答着:“不知道……但是道魔大战那会,我有幸跟着这位前辈杀过妖魔,他看起来,该是道心很坚定的人。”   “……”   乌梦榆走在回第三峰的路上,季识逍跟在她的身后,相隔七八个身位,他们吵架之后,向来这样回第三峰,就像是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但是那次是因为什么吵架,乌梦榆已经不记得了,总归肯定都是季识逍的错。   他们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位约莫十八九岁的修士。   母亲是回春峰的峰主,因而第三峰下常常有来寻医问药之人,乌梦榆早就习惯了,以为这也是来寻医的人,她就像往常一样走自己的路。   那名修士偏了偏头,一瞬间仿佛有刀光铺天盖地延展而来,但只有一瞬间,接下来又是归雪漫天纷飞的桃花影子。   乌梦榆看清了他的脸,停了下脚步,很认真地嘱告:“哥哥,姜峰主近日不在回春峰,你若想求医,另寻个日子吧。”   那名修士笑了笑:“哥哥……小姑娘,你应该叫我……嗯,总之该是很老很老的称呼了,我可没这么年轻。”   乌梦榆:“没关系,我不介意。”   反正修士到一定境界就驻颜了,她从小到大的逻辑都是,遇到好看的就叫“哥哥姐姐”,不太好看的就统一称呼为“前辈”。   年轻的修士:“那你知道姜峰主什么时候回来吗?”   “乌梦榆——”季识逍在她身后提醒,声音像晚风一样冷沁沁的,“透露峰主行踪是重罪。”   季识逍这人是真的很烦很烦很烦,乌梦榆飞速地答:“我知道我知道。”   她再对那位长得挺好看的哥哥道:“我不知道,你在这等个十天半个月,或者半年一年,或者……总之会等到的。”   那修士脾气也挺好:“行。”   母亲是在八天后回来的,乌梦榆用八天的时间钻研了刀法,并没有研究出什么来。   她在沿着第三峰往下走的时候,又偶遇了那位修士。他看起来和八天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走的步伐慢了许多。   乌梦榆手里握着刀:“哥哥,你见过姜峰主了吗?怎么样,还有救吗?”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她顿了一下,“不对不对,就是你求医怎么样了?”   “啊,怎么说呢,是早就料到的结果吧。”那修士对她笑了笑,看见她手里的握的刀,又问:“怎么,你是练刀的吗,我记得归雪,有冬虚剑尊坐镇,练剑法才是正途吧。”   乌梦榆把刀收回去,目前她的刀法比剑法还要不通,实在没脸承认自己练刀,只能答:“就随便练练,采百家之长。”   “百家有长,刀法无长。”那修士舒展了眉头,很朗阔地一笑:“小姑娘,别练刀法了,随便练个什么,也比这强。”   乌梦榆一怔:“可是,我记得师兄师姐们提过,蓬莱以前的刀峰,不也是多么多么厉害吗?”   道魔大战的故事,流传的所有版本,都被师兄姐们翻来覆去地讲过好几遍了,更甚者,还有专门写道魔大战的话本,天天在练剑坪卖的。   “你都说是以前了,你看看现在,死的死,改道的改道,这是个不吉利的事。”他一直是笑着的。   “那不还有那位,那位裴闲前辈吗?”乌梦榆不肯承认自己即将改修的刀法是条没有前途的路。   那修士更是笑了笑:“裴闲,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   乌梦榆摇摇头。   “当个厨子。”年轻的修士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些稀松普通的家常话,“最厉害卓绝的刀法,用来砍菜切肉,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这聊天的跨度有点大,而且此人所说的故事与乌梦榆所听过的故事版本大相径庭,她只好说:“哥哥,你可别把这个告诉我师兄师姐,他们会和你争论好几天的。”   师兄师姐们是不允许那些激荡人心的故事里的主角,是这样的结局的。   乌梦榆想了想又道:“可我觉得,如果我把刀法练好了,日后能成个大厨,好像也还行?”她也很爱吃吃喝喝。   她之所以对和这位修士的对话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人听了这句话后,笑了许久,他在归雪又待了三天,在走之前的那天给她做了顿饭。   那顿饭的味道,简直可以和崔峰主做的饭相媲美了。   “小姑娘,你这心性,道途不在这里,不然试试改投他派?”   乌梦榆很坚定地摇头:“不,我很喜欢这里。”   “那好,我现在……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只能做顿饭送你了,有缘的话,不再见了。” 第47章 终不似,少年游(二)   季识逍走在最前面, 再往前的路要开阔一些,只是视线仍然很受阻,往周围看, 只能看到一团深沉的黑色。   “哐”黑暗里响起一阵清脆的响声,像是刀刃重重地砍在青石之上, 隐隐约约又是一阵相撞击的声音。   季识逍手握剑, 只往前使了一招“万骨枯”剑法,“万骨枯”可伤活人生机, 按常理是杀伤力最强劲的剑法。   可这一式“万骨枯”使出去,像是沉沉地陷入泥沼一般, 什么回应也没有。   “哒”“哒”“哒”——   从更前方慢吞吞地走过来一个“东西”, 那“东西”似乎是穿了一身厚重的铁甲,手提着一把很古朴的,沾满了灰尘的刀。   可是它的动作很慢很慢,提腿迈步乃至挥刀的动作, 比初入仙门初练刀法的弟子还要慢。   与此同时,身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还有熟悉的说话的声音。   “大小姐, 还往前边看吗?这蓬莱的秘辛, 没啥好看的啊。”   这群幻海阁弟子嘴上说着“没什么意思”,可是身体上的动作可完全不一样,一个二个眼放精光,和以前围在一起听八卦的同门们差不多。   “啧,原来这么些年,这些人都是蓬莱自己清理门户啊, 这个风烟侠, 还有这个黄宁二老, 我之前还真以为是他们洗心革面呢……”   “蓬莱昭行队,你当跟你闹着玩呢,真正运转的时候,怕是比‘十步杀一人’那种专业杀手门派还要强。”   “……”   乌梦榆只觉得更往里走阴冷冷的,随意答:“看呀,蓬莱的秘辛,知道的越多越好,这才方便落井下石。”   季识逍遥遥地走在最前方开路,偶尔遇到一两只逃窜的妖魔也是一两剑就斩了。   乌梦榆缀在后边,连出法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和幻海阁弟子们胡乱吹牛。   黑暗里仿佛有光闪了闪。   她的呼吸只过了一瞬,自黑暗里“刷”地袭来一式刀招,刀影来时厚厚地压下来,破风之声在耳边炸开。   这刀直接越过了季识逍,直直地对向她,没有再管在场的其他任何人。   血和灰同时弥漫开——   季识逍的剑还未出,那个走起来慢吞吞的铁甲怪物,却以极快的速度越过他,将厚重的刀使得飞快,对准了他身后的人。   直接越过了他。   这种感觉,有种说不清的烦闷。   乌梦榆祭出孤鸿钟,手心里的小钟旋转一圈,飞速膨大后将那“东西”牢牢地罩在了原地。   但刀光依然在她的右手肘处深深地划了一刀。   铁甲困在孤鸿钟里,还在一阵一阵地撞着钟,动静丝毫没小下去。   ——“滴答”“滴答”   在这闹腾的声音之外,还有道细微的流血的声音。   乌梦榆把手肘上的刀伤以灵力封了封:“这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就……”   不管不顾朝着她来,难道她的威胁性瞅着比季识逍高吗。   冯轻舟上前一步,在孤鸿钟外绕了一圈,又道:“大小姐,你这法宝可以暂时让我用用吗,我刚一晃眼,看那东西上似乎有阵法。”   “师兄,你看到什么了,我刚只看到一个大块头啊,这蓬莱的昭昭天行梯里,养这些干嘛?”   “说起阵法的话,我听过有些专门针对傀儡之术的阵法,我也想研究研究……”   “……“   幻海阁弟子们看起来对那奇怪的东西兴趣很大,围着就讨论起来了。   孤鸿钟外泛着淡淡的灵力光泽。   其实手肘的伤口并不深,只是有一种恍如钻心剜骨一样的疼痛,连着一整片右臂都是牵连的痛。   乌梦榆估摸着是什么特殊的秘法或者毒之类的。   蓬莱确实是个晦气地方,第一关无妄海不让用法宝,搞针对,第二关让她对阵大慈悲寺的十二和尚也是搞针对。   这到了这一关,怎么还是搞针对。   她在蓬莱,或者说其他九宗得罪的人,也就那么,那么七□□十百个吧……   乌梦榆觉得可以让徐知行给自己算几卦了,最近是不是不宜出行。   她痛得厉害,只能把错又甩到季识逍身上:“小季,你这开路是真不行,不如我用三煌烈阳符烧过去吧……”   她忽然语滞了一下,往季识逍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虽然大多数时候像个死人,可是这边这么大动静,他怎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远处的黑暗里,季识逍手持着剑,仿佛一动不动了许久,目光却一直凝在她的伤口之上,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很平静,很平静的神色。   而下一刻,他的身影和剑光一同闪过来,像凝雨成冰那样,数个方向斩出一道剑光,孤鸿钟和里面那东西一齐在这光影下碎裂开。   天地明心剑。   这也是归雪很有名的剑法了,以绚烂的剑招和耗费大量的灵力而著称,是连同神魂一起诛灭的剑法。   乌梦榆:“?”   幻海阁弟子们:“……?”   “季、识、逍,你什么意思啊,这孤鸿钟,你起码得给我干苦活三个月才赔!得!起!”乌梦榆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孤鸿钟碎片,一片灰扑扑的,显然是拼不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这一片黑暗还未曾安静片刻,那些碎裂的铁甲片却是一片一片地融合在一起,又极速地凝聚成了刚刚的怪物模样。   连碎裂的刀也重新凝聚成原先的刀模样,只是少了灰尘,更能直观地感觉这刀的不凡。   孤鸿钟和天地明心剑都不能完全绞杀……吗。   这应该是没有神魂的东西,那么是傀儡还是阵法?   乌梦榆心里想着,嘴上还不忘打哈哈:“你们都学着点啊,这修复的阵法,你们幻海阁要是研究出来了,这还不得成为五洲四海第一富。”   “这不对啊,要是有这种阵法,蓬莱不早拿出来赚钱了。”   “我依稀记得长老们提过几个修复的阵法,但条件都很苛刻,远没有现在这么快啊……”   “原来蓬莱的阵法研究,也不弱啊。”   “……“   乌梦榆手持霜翘,剑身倒是光华流转,看起来飘渺得很——   这铁甲重新站起来后,刀对准的,却还是她。   “再怎么柿子挑软的捏,也不至于一直对着我吧。”   她将四张三煌烈阳符打到那铁甲身上,再稍稍使个禁锢的术法,总算是又将这“东西”给一寸一寸地烧尽了。   听风觉得奇怪:“不是,你既然是用符箓,你干嘛把剑□□啊?”   乌梦榆拿着霜翘,说得理直气壮:“这叫把气势打出来。你见过有哪个大侠是靠用符箓出名的。”   听风点头:“确实没见过。”顿了顿,“只听说败家子是打不过就堆符箓。”   手肘上的伤又是一阵钻心的痛,败家子·乌梦榆痛得没说出话来,而那铁甲挥动一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她给自己连打了十张防御符箓,仍然觉得心头突突地跳。   幻海阁弟子使了个烈火决,黑暗里明亮了一瞬,她得以看到这四周所有的穿着铁甲的,挥着大刀,和刚刚那个碎裂在孤鸿钟里的一样的怪物。   密密麻麻,一眼都望不尽。   然而烈火决燃起的那么点火,很快就熄灭了去,冯轻舟大声道了句:“这里边有古怪,术法暂时用不了,我们需要时间布阵。”   乌梦榆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其实她也不需要看了。   她能清楚地感应到,这所有的刀意,直指的目标都是她   当被杀意笼罩的时候,她脑海里迅速地将到蓬莱之后的事过了一遍,隐隐觉得想到了什么。   “大小姐,它们怎么看起来,都是朝你去的。”冯轻舟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地传来。   乌梦榆:“我也想知道啊。”   她手里拿了一叠三煌烈阳符:“看清楚啦,跟我打干什么,被烧着好玩吗,跟你们前面这个就拿把剑的人打啊。”   季识逍的剑出得很快。   比他平日里要快上三分,是他出剑最快的速度,然而这一剑连那铁甲的边都没有擦到,两道刀光越过他又是朝着身后而去。   明明这铁甲怪物看起来身姿笨拙,可是出刀的动作却能转瞬便由慢到达极致的速度,蓬莱这样的神通,他之前只见识过一种。   那位裴闲前辈,所使过的明夜刀。   而他的剑,看起来如奔雷之势,却仿如陷入泥沼一样,总比它们慢一拍。   他回过头,见乌梦榆烧得却挺开心的,她是一点也不珍惜符箓的打法,看起来是声势浩大,火光噌噌地往上冲着。   铁甲密密麻麻地涌过去,在火焰里尽成飞灰。   “别烧了。”   乌梦榆不听他的话,反而又多用了几张符箓:“你修行的‘快慢之道’明显不如蓬莱这些东西,不烧怎么杀。小季啊,剑法不济就认了呗,我又不会……”   不会什么呢,嘲笑是一定要嘲笑的,好不容易能看到季识逍剑法吃瘪的时候,她此时不嘲笑更待何时。   “我又不会不救你,这点同门之谊我还是有的。”   季识逍:“野火烧不尽。”   乌梦榆手下动作一顿:“你……你、你,你念什么诗啊,你当初诗词课可得的是‘下下下等’,你这时候念诗太晦气了啊。”   在季识逍说话的那一瞬,她就收了三煌烈阳符,她脚下那些烧后的一片一片的灰烬,又一层一层地重新凝结起来。   这些重新凝结后的铁甲,手持着大刀,一副凛然不畏死的模样,密密地排在她的身前,感觉上境界更高了。   不出所料,杀意依然对准她。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感谢在2022-01-30 19:10:52~2022-01-31 22:4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咻 10瓶;月牙 5瓶;瞌睡虫、陌上长安、融融之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终不似,少年游(三)   “你真的是乌鸦嘴吧季识逍。”   乌梦榆试探着, 手里分别捏上一张凝冰符、奔雷符和厚土符,符咒落到那些铁甲之上,轰隆隆地, 也不过是打掉下它们的胳膊腿之类的。   铁甲不过转瞬就把破损的地方修复好了。   五行之法没有克制,看起来真是坚不可摧了。   乌梦榆思索片刻:“不然我们还是跑吧, 就算把它们都打过了, 也没有好处呀。”   蓬莱这一关是让他们通过昭昭天行梯,这些铁甲只能算是路上的小波折。   她虽然还有些法宝可以使, 可到底不清楚这些东西怕什么,白白耗费了许多法宝符箓, 到头来得不到什么好处, 这可真是亏本生意。   再说,它们可真是悍不畏死的样子,明明季识逍那剑的威力大多了,偏偏不管不顾地朝着她来。   好在她的身法修行, 在众多课业中算是稍微好一点的了,不断用着“踏雪飞鸿”身法, 在铁甲中穿行着, 倒是没有再受伤。   听风牢牢地抓着她的头发, 点头附和:“我也觉得,咱不是要去昭昭天行梯吗,这里耽搁时间不划算。”   这一说话的功夫,铁甲的厚重的刀又直直地从上方砍来,听风直面着那锋锐的刀锋,只能喳喳大叫:“乌梦榆, 我不跟着你了, 这玩意真的只杀你的!”   乌梦榆还有闲心和麻雀唠嗑:“那怎么行, 说好的同甘共苦呢!”   冯轻舟和他的同门正布着阵法:“大小姐,你再坚持一下吧,我们布的是‘地落阵’,约莫再有个一刻钟,就可以把它们困住了。”   乌梦榆:“你们这阵法,修行不精啊,我听闻幻海阁收新弟子的时候,宣传的可是即刻就能把阵法布好。”   幻海阁作为专精阵法的门派,杀伤力虽然也不弱,但是布阵讲究天时地利,有时候甚至需要提前许多时间布阵,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来。   因而仙门望族有些天赋的子弟,更愿意去蓬莱归雪这样剑术咒法强劲的门派。   幻海阁近年来一直致力于缩短布阵的时间,收新弟子的时候更是扯大谎言“即刻成阵,威力不输剑修”。   冯轻舟:“乌师姐,那都是为了收弟子的宣传,你又不是不懂,再说了,你们归雪不也是说‘无穷碧心法’可斩一切心魔吗?”   乌梦榆吹嘘自己的门派的时候是理直气壮的:“那可不是虚假宣传,你看我练无穷碧心法,就从来没遇到过心魔。”   “踏雪飞鸿”往左略微行个三步,她刚刚站的地方立即被三道接连而至的刀光给砍成碎裂的片块。   听风颤颤巍巍地道:“乌梦榆,你把你说话的功夫好好用身法。”   乌梦榆悠哉游哉的:“我不。”   左右上下各来了一柄刀,乌梦榆已经祭出了玄龟甲、金缕衣、松年盾……她把能想到的防御法宝一股脑用出来。   她所站的地方光华大作,整片空间每一寸都被亮光所覆,这一群厚重的、高大的铁甲总算是完完全全显露出来。   “挑我做对手,可是你们今天错误的决定。”   她那些流光溢彩的法宝并没有完全起作用。   剑气如虹——   “春江花月夜”的气息恍如日出时四散的烈阳之光,一往无前地穿过了离她最近的铁甲。   “让开。”季识逍道。   她望见季识逍的侧脸,眼里盛满了剑招出时的明亮的光,有一瞬间忘记了该说些什么。   剑法修行到一定的境界,真恍惚有种不可逼视,又令人向往的美感。   “……你不能让我出次风头吗?”她都祭出这么多法宝,打算决一死战了。   “快慢之道”是很冷门的修行之道。   剑法的境界在出招的速度之上,凡间武功大多以“快”为定夺,但是仙法的对决“快慢”没有那么重要。   季识逍自来归雪后,修行剑法这么多年,几乎没有遇到过精通“快慢之道”的敌人,只曾经在那位明夜刀前辈手下吃过亏。   *   明夜刀裴闲,这位前辈来蓬莱的时候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腰间别的是名刀惊林,脚踏的是珍宝阁万影靴,就连他的脸都没有做一丝一毫的遮掩。   但既然归雪的护派长老将他放了进来,那么就是长老将他视为客,季识逍自然也不会质疑长老们的决定。   乌梦榆走在他的身旁,这次两人相隔的距离比昨天要近一些,而且距离还在不断不断地缩近。   距离终于到了可以正常说话的距离,乌梦榆终于不搞小动作了,她忽然说:“季识逍,明天就是课业考试了,要不要我们互相帮助一下?”   季识逍:“不。”   乌梦榆:“你都没有听完我说的是什么,怎么就拒绝?”她的语气比平时温和了百倍有余,只有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这样。   “你看你的诗词课‘下下下等’,我的诗词成绩还行,就是剑法课差了些……你看到时候,我们就……”她露出了一丝很明媚的笑容。   季识逍:“不。”   乌梦榆:“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其实长老们也没有禁止我们作弊的,只要不被发现就好……”   归雪的规矩确实是这样的,并不禁止弟子们作弊,他们能把作弊手段修炼到欺骗过长老,也算是本事。   季识逍不再看她,径直走在了前面,从昨天遇到那位明夜刀前辈,他心里就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第三峰山脚下,裴闲斜靠在一块大石头旁,看起来很是懒散,眯着眼睛望着第三峰绵延不尽的桃花。   季识逍:“前辈若想要求医,我有春玉露。”   他当时是来到蓬莱的第二年,冬虚剑尊已收他做徒弟,受赠了许多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春玉露就是其中之一。   裴闲的身形动也没有动,笑了笑:“许久不拔刀,我看起来是那么随和的人了吗?怎么小孩也要来跟我做生意了。”   季识逍微微一鞠躬,再拱手:“久闻明夜刀是蓬莱天极神通,一直没有机会讨教,不知前辈可否赐教一二?”   蓬莱宗的天级神通,就连会这一刀法的蓬莱弟子都很少,他身为归雪弟子,按照正常的流程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见识到了。   可是眼下,他眼前就有这么一位蓬莱的叛徒。   初入剑道,天下大道隐隐在他眼前勾勒出一张朦胧的画卷,他犹如井中窥天,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更广阔的景象。   裴闲终于直起了身,还是笑,吊儿郎当的模样,眼神锋芒如刀,刀还未出,刀意先流转。   覆盖过苍穹的杀意如乌云来时那样压下来——   “练剑的人,学刀做什么。”   “明夜刀是天级神通,神通一精便通百法。”   裴闲收了杀意,又懒洋洋地道:“可以,不过我比你年长这么多岁,就不占你便宜了,你只要能用剑碰到我的衣角,我就让你看看明夜刀。”   季识逍想到这位前辈是来寻医问药的,只问:“前辈不需要春玉露吗?或者别的灵药?”   裴闲笑了一声:“如果春玉露就有用的话,我何必到这里来?”   季识逍不知该说些什么,再一拱手:“多谢前辈。”   只是沾到衣角的话,归雪这么多剑法,千变万化,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做到。   季识逍心里有了思索,第一招先用的是归雪剑法试探。   出剑是冬虚剑尊对他特训过的,虽然剑法境界在单纯的快慢之上,可是出招最要紧的“势”是绝不能堕的。   那一招归雪剑法他使得很认真,拿出了当时最高的水平,剑比风更快,却在即将穿行到裴闲身侧时,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屏障一样,微微顿了顿。   他感到自己的出剑粘滞了许多,仿佛是在泥沼里出剑一样,带着种不流畅的感觉。   裴闲连刀也没有出,神色温和得比回春峰修医的弟子还有温和,就像是在乡野间闲逛一样,连身法都用得很随意。   “归雪剑法使成这样,你小子……叫什么名字,你要是能不死,说不定以后白玉京能有你一席之位。”   季识逍将剑握得更紧:“前辈这是捧杀吗?”   “季识逍,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这对我们俩都没有坏处啊,而且就算……就算被发现了,我发誓,一定说是我强迫你的。”   乌梦榆远远地从他身后跟了过来,手掌朝上看似斩钉截铁地发着誓。   不过她一天就能发几十个誓言,相信她的誓言不如相信三块灵石一枚的祈祷符。   “啊,这位哥哥,你们这是在比剑吗?”   裴闲看了看乌梦榆,又看了看她身后负的剑:“算是吧。”   季识逍:“不考虑。”   乌梦榆:“好。”   她看似很有骨气地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来喊着,“无情无义季识逍,你记着,你可别哪一天求到我头上来!”   夕阳看似也懒散地铺开了一层光,第三峰的桃花在光下犹如流水那样飘动着。   裴闲又靠在了石头上:“同门情谊,真是让人怀念。”   季识逍一连三日,找这位前辈尝试了无数遍,可无论是哪一种剑法,就连归雪压箱底的号称天下最快的剑法“侵掠如火”,他也用了个遍。   可是那位明夜刀的衣角就像天上浮动的白云一样,是一点沾不到。   时间在裴闲的周围放慢了,破不掉他的独有的“慢”的领域,就不可能碰到他的衣角。   没有刀者气质的明夜刀言:“冬虚剑尊的剑道已是举世无双了,快慢之道不算是正途,你其实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一直到裴闲离开归雪宗,他也没有能够真正对于“快慢之道”有任何的领悟。   后来他再也没有遇到过修行此道的敌人,冬虚剑尊给他设立的任务里也没有涉及过这一偏门的道法。   所以……   所以才会有今日如此狼狈的局面。   “雪踏飞鸿”的身法提到了极致的速度,手里的似有似无地嗡鸣着,每一道剑光如撕开黑暗夜幕之光而去。   只是……   剑法看起来干净利落,也没有什么大的差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套剑法使得不太好。   若是完完全全按照往常的水准,他刚刚能一剑将那只铁甲给捅个对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卸下了一条胳膊。   他面前“刷”地倒了一排铁甲,它们看起来还是十分笨重,正慢吞吞地挣扎着起身。   在未起身之前,“天地明心剑”忽然而至。   密不透风的剑影犹如琉璃灯碎裂后向四处折射出的光,绚丽而夺目,铺开一张巨大的光网,将这一群铁甲一齐绞杀成了飞灰。   乌梦榆眨了眨眼,“天地明心”看起来倒是挺好看的,但是这样用耗费的灵力也太多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是季识逍用剑的风格啊。   他师承冬虚剑尊,平日里用剑对每一分灵力都苛刻到了极致,是断不会为了好看这样用剑法的。   “还不错嘛。”乌梦榆将自己的法宝收好,另一边仔细打量了季识逍的神色。   他的神色隐在阴影里,握剑也和平日没什么差别,只是……剑法用得浮躁啊。   季识逍收了招:“它们每复原一次,境界便提升一分,多纠缠无益,先走吧。”   冯轻舟连同他的师弟们布阵的速度越来越快,阵旗已往各个方向浮了过去,泼墨的符咒四散而去——   “差不多了大小姐,从生门走吧。”   乌梦榆看季识逍还是一副怔在原地的模样——   她到季识逍的身后,将他往前推了推:“快走啦,你磨磨蹭蹭的,一会又被缠上了。你倒是没事,这些东西可全是冲我来!”   季识逍仿佛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运转起“无穷碧心法”——   诸法无穷,道难尽也,唯心本真,寻随有穷……   今日心性浮躁,剑法使得太平庸,待出了昭昭天行梯,得找个地方再好好练剑。   无穷碧心法也是,来蓬莱之后没有多加修行,才会招致心如风动……   他被乌梦榆推得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望了望,从她的发丝看到她的眼睛,再到她的手肘——   手肘上的血色。   默念的无穷碧心法凝滞了一瞬,下一句明明已经在嘴边了,却忘记了该说什么。   那道很浅淡很小的血色忽而如夜幕袭来一般——   以不可阻挡之势淹没了他眼前的人,血几乎溅到了他的脸上,他甚至能清晰闻到血的气息。   他想伸手擦一擦眼前的血色,手却连同身躯一同陷在了原地。   血比随刀呼啸而来的风更冷。   “大小姐,你刚说的你修行无穷碧心法,真没遇到过心魔?”   “你小子想什么呢?难不成现在想改投归雪宗了?”   “这不是就问一问吗,可别怀疑我对幻海阁的心啊……”   “……”   乌梦榆:“我是没遇到过。”   不过这和无穷碧心法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她个人……嗯,心性坚定,不为外物所移。   她走了几步,发现季识逍又不走了。   那些铁甲已经迅速地凝成了形,眼瞅着又要挥大刀来了。   季识逍却又出了剑,他背着阵法的生门,道:“我在此处修行快慢之道,你们先去昭昭天行梯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31 22:40:39~2022-02-02 20:5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etty2341 30瓶;卿簪、54237690 10瓶;陌上长安 7瓶;37075457 5瓶;玄冬霁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终不似,少年游(四)   “哐”一声剑落在了地上, 朱轻羽仿佛是终于支持不住一样,身躯几乎是趴在了地上,想再握剑起身, 灵力却不再支持。   的确,以他穿书的这短短时间, 想要以剑法胜过主角, 还是太勉强了。   他偏头看了一眼主角的模样。   他到今天才觉得,晏浮瑾这个形象在书里其实是很难感受到的。   晏浮瑾天资不出众, 却能有一路机缘,所谓的一路打脸曾比他强的人。   他无所不能, 未曾有败绩, 遇强则更强,会一直赢,就好像是作者所写的一个让读者感觉到爽的工具人。   身旁的那个同乡喃喃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座狭小的密室, 被关押拷打的同乡……这里也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处吗,朱轻羽模模糊糊地想着。   晏浮瑾站在他身前:“挺行啊, 剑法使得比之前那些人好多了。”他的眼神冷漠, “不枉我连裴闲的剧情都放弃了, 总算不是白费。”   “你们在天地万象迷宫布的杀阵怎么样了?”   朱轻羽心下一冷。   “说吧,你在天地万象迷宫里想杀我的同谋,是哪些人?”   *   季识逍的背影看起来萧索又坚定。   冯轻舟急道:“季师兄,地落阵一出,这里面地动山摇的,还是先随我们走吧。”   乌梦榆也想不通, 道:“你若想修行‘快慢之道’, 回归雪也有地方可以练, 你在这修行,是不打算过第三关了吗?”   她真的猜不透季识逍在想什么。   季识逍:“参加十派会武本也是采众家之长,既如此——”他出了剑,“我在此处修行也是一样,过不过昭昭天行梯并无区别。”   冯轻舟他们走在前方回头催促着:“季师兄,大小姐,你们快些吧,生门过不久就关了。”   乌梦榆:“可之后还有门派间的团体比试啊,你也不参加吗?”她总觉得季识逍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季识逍手已握住了剑,又不答话,乌梦榆知道这是他要坚持自己的决定了。   什么嘛,永远都这样,不解释原因,不想答话的时候就不答话。   没有礼貌,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一意孤行,顽固不化!   乌梦榆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他身前:“为什么啊?”   地落阵已生了效,碎裂的石头飞散在眼前,幽深的地道摇摇晃晃,已经倒下的铁甲又重新汇聚成形,肃穆而庄严。   季识逍的目光从铁甲移到乌梦榆的身上,此时她的脸正迎着光,看起来明亮极了。   其实,这总让他想起归雪终年迎着光的桃花。   可他只要稍稍一分神,刚刚被血色覆盖的画面又会重新闪现在眼前。   此处没有幻术,“无穷碧心法”已经在运转,唯一的可能只有……   心魔境。   曾让他隐隐担忧过,夜不能寐过,甚至觉得心魔境来的这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可只要跨过这个境界,也许从此剑途坦荡,天下剑道莫不可达,又让他感到一种血液深处的激荡。   只要……   他再次把目光凝在乌梦榆的脸上:“这是我的修行之道。”   只要变强的速度足够快,就可以保护……就没有任何事物能破他的剑心誓。   第一道心魔,想来得从斩尽这里的铁甲来破。   什么鬼修行之道啊。   在这里悟快慢之道,就算他是不世奇才,没个三五月能入门吗。   无名火起,她挑了个剑花,霜翘在她手里覆上一层莹莹的光,眼前的生门,隐隐可以窥见外边明亮的天光。   她挥剑将生门阵旗封死,交代了句:“你们先走,我身上法宝多,不用担心我。”   铁甲挥舞的刀的速度甚至更快了,须臾之间就逼近了她的后背。   乌梦榆感觉到破空而来的风的触感,她甚至连头也没有回,“锵”地一声,剑与刀相接的声音响起在身后。   季识逍替她挡下了这一记杀招。   他那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听起来像是有些生气,很是咬牙切齿,“你不知道这些铁甲是冲着你来的吗?留在这里很有意思吗?”   乌梦榆转过身:“回季师兄的话,这就是我的修行之道。”   季识逍看了她一眼,逼视一般的,不过也仅仅只有这一眼——   铁甲的速度很快,他七分的灵力都要用在身法上,才能勉强跟上它们的速度。   另外三分灵力用来使天地明心剑,剑法的威力自然比平时弱。   乌梦榆留在这,铁甲攻击的头号目标仍然是她,不过她尚没有出手,天地明心的剑影已替她挡下了四处而来的刀影。   季识逍撂下一句:“随你。”   他的剑晃了一晃,眼前又是血色一片,快要辨不清敌人在何处,偏偏此时心神仍是像浮在流水上,不能沉下去。   他得速战速决。   心神浮动的流水还自顾自地说着:“季师兄,即使你不帮我挡刀,凭我身上的法宝和符箓,它们也伤不到我。”   季识逍:“那乌师妹,刚刚是怎么受伤的呢?”   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复了下去,这句话问出口时窥探不到任何的情绪,又像平时那副样子。   乌梦榆笑了一声,将霜翘归了鞘。   她刚刚收起来的法宝,又一件一件从储物囊里飘飞出来,漂浮在虚空之里,在这动荡的黑暗里牢固地占据一处,闪着光。   归雪铸造的法宝皆是经过寒潭之水淬炼的,即使是从外流入的法宝也要入寒潭浸灵蕴。每一分灵气都有归雪经年累月的灵蕴,以归雪“追溯”之术,可追其本源灵气。   换个说法就是,将法宝转化为本源之灵气,而本源灵气又是极为不受控和暴戾的。   乌梦榆以手化刃,在食指上割了一刀,血涌出之时,即用“追溯之术”——   法宝闪着的光停顿了一瞬,下一瞬迸发出近乎灼伤眼的光,像什么急速地爆开一样,如排山倒海般将最前面地铁甲全轰成了飞灰。   季识逍未出的一剑停在了虚空里。   乌梦榆:“我怎么样就不劳你费心了。”   她的食指往另一处一指,闪着光的法宝随之一颤,灵力奔涌而出又将一片铁甲湮为飞灰。   “反正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归雪也好,同门也好,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季识逍动了动唇,他直觉应该说点什么,只是心魔境如此,该怎么说呢——   我见你伤动我剑心誓,心魔境忽至。   整个地下也随之摇晃了一下。   听风不过比他们两个先行了两步,缀在两个幻海阁弟子身后,眼瞅着自家那两人却不出来,嚷嚷着:“这又是哪一出?”   “季师兄他们是想把这些东西灭了吗?”   “来一趟天地万象迷宫还真是长见识了,季师兄的剑法,这铁甲怪物……”   他们又重新站立在万象迷宫里,只是还没能好好站一会,地面就开始摇晃。   听风试探着问:“小冯啊,你们那地落阵就是这么,这么……轰轰烈烈的吗?”   冯轻舟也觉得奇怪:“不应该啊,我们地落阵只是暂时改变地形,把它们困在下面,按理说不该这么大动静的。”   其他弟子道:“这哪是我们的阵法啊?是他们俩弄出来的动静……吧。”   话音刚落,地面之下又是一阵巨响,像山石炸开那样,剧烈得让人心都跟着一晃。   冯轻舟疑惑:“这声音,是在用法宝的‘追溯术’吗,这个威力倒是挺大,不过——”   不过太损耗法宝了。各家各派都有类似的术法,原理都差不多,往往是当作底牌来用的。   乌梦榆:“抱歉了季师兄,你这次怕是不能在这里修行你的道了。”   季识逍以手蒙了蒙眼,他的眼前没了血色,外边的天光一点一点渗透进来。   巨响一声跟着一声,直至地面也跟着开裂,原先铁甲所在的地下被完完全全炸开了。   听风摇着翅膀凑近了看,只望见了自家那两个倒霉孩子,就是他们之间气氛感觉怪怪的。   而凹陷下去的地面上,凌乱地散落着法宝的残骸,金缕衣只剩下了一块蒙尘的布,玄龟甲只留下了巴掌大的一块……   法宝追溯术下,那些铁甲似乎是化成了飞灰,就算要修复,这一次修复的时间应该也会比以往长不少。   乌梦榆拍拍手:“好自为之。“   她终于对季识逍说了句“好自为之”,出了口长久以来的恶气,虽然此次法宝消耗有些多,不过……也算值了吧。   她对幻海阁小伙伴们道:“走吧,昭昭天行梯应该不远了吧。”   幻海阁弟子也是识货的,围上来:“金缕衣,玄龟盾……还有这些……这些法宝用‘追溯术’,大小姐,你这是什么大手笔啊?”   “这还打什么劫啊,大小姐你不该怕别人来打劫你吗?”   乌梦榆:“你们都这样叫了。”她做这些纯粹是看季识逍不顺眼,接着话茬,“乌大小姐……不缺钱。”   听风也摇头:“败家孩子。”   季识逍:“乌梦榆。”   她的背影连停顿也没有。   “你们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半设 4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终不似,少年游(五)   乌梦榆终于停了脚步:“你不会说肯定句吗?”   双重否定, 真有你的季识逍,不会说话就一辈子别和我说话。   天地万象迷宫变化无穷,不多时前方已有了五条岔路, 以她半吊子的阵法路数是找不出正确的路的。   以季识逍的性格肯定会走最中间的路,直接一剑杀过去。   她不想跟着季识逍走了。   乌梦榆只好把目光投向幻海阁:“小冯, 不然你们……好人做到底, 把我带到昭昭天行梯好吗?”   她刚刚用的“追溯术”已经耗费许多法宝了,此时也不吝惜这些小钱, 继续秉持“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想法——   “价钱随你们开。”   她有求于人的时候态度是好得不得了,语气神态都很温和, 一点也没有刚刚锋芒毕露的样子。   季识逍握了握自己的剑柄, 看了看最中间的那条路,斩杀妖魔鬼怪的路是最快的路,以他的剑法,是可以很快到达昭昭天行梯的。   “走最中间的路吧, 我可以一路杀过去。”   冯轻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其实……我们可以跟着季师兄走中间的路, 毕竟这条路最快……”   其他弟子附和着:“对, 眼下也耽搁了不少时间了, 我们也不白白蹭,可以用杀阵。”   听风老麻雀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我记得这一轮不是淘汰别人可以得命牌积分吗?你们杵在这……怎么感觉像是‘大家你好我好’一起通关呢?”   对哦。   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沉默一会。   乌梦榆拍拍麻雀脑袋:“你不要挑拨离间呀,这只能说明在天地万象迷宫里,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幻海阁弟子们:“……”   她以霜翘指了指前方:“那就走中间的路吧, 但不是季师兄开路, 是乌师姐开路。”   听风一听她这话就知道不对:“哎哟小乌你开什么路啊, 你不会又打算用‘追溯术’吧?你这倒霉孩子,剑尊家产都得被你败完。”   乌梦榆挥了一下剑,右臂僵了一下,刚刚被铁甲刀影伤到的地方仍是火辣辣的痛:“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季识逍:“我……”   ‘   乌梦榆:“你闭嘴。”   她提着剑走在最前面,眼神锋锐如刀,黑发黑衣在风里飘摇,霜翘的光凛冽如寒冰,只从外表看还是挺有气势的。   只是听风能不知道她有几斤几两,眼见劝不动,又只能找上小季:“你和小乌是又吵架了?这不像她的作风啊。”   季识逍:“她……很生气。”   听风“嘶”了一声,又摇摇头:“大小姐嘛……脾气是这样,你要不去哄一哄?其实小乌还挺好哄的。”   季识逍垂眸,几缕碎发落到了他的脸上,侧脸的轮廓恍如遥远的山群,风拂过他时,只沾上几分更重的寒露。   他手里的剑尚还没有归鞘,剑锋利得像他这个人一样,从没有弯折的时候……他的剑道,宁愿战至最后断裂也不会弯折。   听风望望他,才仿佛恍然大悟点点头:“我忘了,你这小子!哎,真是,你不会哄啊。”   它苦闷地摇摇翅膀:“得得得,你们都是少爷小姐的命,只有我是劳碌命,还是我去也!”   “小乌哎,小乌哎,你别走那么快,我这老骨头可飞不快了。”   乌梦榆一把逮住想要趴在她头上的麻雀:“不能趴我头上。”她如今是要走“高手”的路线,麻雀趴着也太影响气势了。   她又想起一桩事,把刚刚季识逍给她的一大堆命牌找出来,“蹭蹭”地往后退几步,又递给季识逍:“喏,还给你,不受嗟来之食!”   从今以后和季识逍划清界限,他有他的登天路要走,她也有她的锦绣路。   哼!   季识逍还未伸手,只望了望她的神色,她并没有正眼看他,眼神只是望着前方,黑发很柔顺地披散在身后,耳边编起的一截很细的辫子却在风里轻轻地摇着。   偏偏她此时的神色很少见,她一向是个很生动的人,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是很生动的神色。   此时,冷如霜雪,只是……霜雪也有霜雪的美感。   似乎是见他久久没有伸手接那一堆命牌,乌梦榆索性手一放,装有命牌的袋子重重地下坠——   他微微弯腰,伸手将它们捞起来,心念一动,第三轮的奖励图倏地浮现在眼前。   他如今有四十二积分,只换了那一把折玉白扇和……流星簪。   蓬莱所言不虚,这迷宫里有移形换影之术,这两样宝物不过两三个呼吸就送抵了他的手上。   季识逍再抬眼时,只看见乌梦榆的背影。   记忆里,他好像经常这样望着她的背影。   他们经常吵架,吵架的时候就会离得远远的,谁也不理谁,过个一两三四天,又会像没事发生过一样和好,然后接着吵架。   在归雪终年飘飘扬扬的桃花里,他就这样望着她的背影一同去练剑坪,去学堂,再回到第三峰。   哄……   季识逍望了望自己的手心——   随着他们走进中间的路,前方的妖魔也隐隐地显出形状来,这次是一只影魔,并不是强劲的妖魔。只是术法有些恶心,弄得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黑色。   地上还有不少粘稠的黑乎乎的血渍。   听风还在劝着:“小乌啊,我看这东西有点恶心,这用‘追溯术’待会不是更恶心了吗?”   乌梦榆:“你不要劝我啦,我自己来。”   幻海阁弟子时不时插一句:“《万华异魔录》上所载,这东西怕光,大小姐你有明亮一点的法宝吗?”   季识逍以灵力凝了一片桃花瓣的形状,除了颜色是淡淡的金色,连纹路和真正的桃花瓣也并无两二了。   他轻轻地将这枚花瓣指向了被影魔覆盖的天地。   淡金的花瓣在虚空里一分为二,再分为四,眨眼间便浩如烟海,恍如是成片成片地亮起了星火。   乌梦榆撇撇嘴,这一招也是宋盏师姐和她那位道侣留下的招式,传闻是用在他们新婚之夜,那一夜,归雪除了纷纷扬扬不停的桃花之外,还有柔软坠落的星火。   当时长老在术法课上教这一招只说:“虽然好看是好看,但是实战除非你高对手好几个境界,不然等你这慢吞吞的招式用完,死几百次的时间都过去了。”   有好事的师兄便问:“那长老你教我们这个做什么?”   “废话,当然是让你新婚之夜用啊,什么时候新婚,给兄弟们发请帖啊。”当即便有人接话茬。   “滚滚滚,一边去。”   “哈哈哈哈哈……”   长老用手扣扣桌子:“偶尔轻松轻松嘛,这世上,又不是所有的招式都是为了杀人。”   那时候季识逍就坐在她身旁,高傲尚且年少的小季向来不屑这些东西,只说了句:“华而不实,学了也没什么意思。”   呵。   乌梦榆虽然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能记得季识逍说的话,甚至连他当时冷淡的眉眼都能记得。   但是!   他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能忘,言不由衷,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小人行径!   熟练地给季识逍扣了许多名头,乌梦榆感到心情舒畅了不少。   桃花瓣划过影魔的身躯,黑暗一寸一寸地断裂,像是镜片碎裂的时候,一片接着一片,杂乱无章的,而金色的桃花瓣是从天空里下的一场温柔的雨——   漫无边际地落满了视野所及的所有地方。   乌梦榆的脚步停了停。不得不说,这的确是很美的招式。   她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眼季识逍,只是这厮实在敏锐得很,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几乎是立刻迎上了她的目光。   他的眼睛平日里往往也是淬着寒冰的,所以这一瞬,好似比以往都要柔和一些,这样看起来,竟然连这个人也感觉浸在了柔软的雨里。   乌梦榆:“你学艺不精,这影魔的血都溅到我身上了。”   她指了指自己黑色衣服上看也看不出来有沾血的一块。   季识逍:“所以接下来我开路吧。”   乌梦榆:“?”   季识逍:“我想练练新招式。”   乌梦榆:“呵。”你说你想练就让你练,那乌大小姐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季识逍向前走了几步,他用的“踏雪归”步法,转瞬走到离乌梦榆大约一两步的地方。   他这一次用的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可以吗?”   这声音是季识逍的声音,可是语气实在不像他的语气,就算归雪整日里桃花纷飞,师姐师兄们个个脾气又好又会说话,可季识逍仍然是冰冰冷冷的季识逍。   这样柔和的语气。   乌梦榆思考片刻,让开半步:“请。”顿了顿,“季师兄您好好练。”   季识逍向她递了把扇子,正是那一日介绍第三轮奖励的时候,提及的第一个宝物,折玉白扇。   “就当赔偿你刚刚用追溯术。”   乌梦榆的脸立即耷拉下去:“季识逍你真的很会做生意哎,我刚刚用了那么多法宝,你一把扇子就可以赔的吗?”   她话里话外的语气,又把刚刚损耗的法宝记在了他的头上,就像归雪里的很多个日夜一样,总是胡搅蛮缠,把所有事情混为一谈。   但是,季识逍很奇异地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他左手里还摩挲着那只流星簪,他很少有这样踌躇的时候,也很讨厌踌躇的时候,这世上的所有的事情,明明都该如出剑一样,是不需要犹豫的。   季识逍道:“你等一会。”   他侧过身,到底把流星簪放进了储物袋里。   有一种很不甚明晰的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隐秘的藏在心里的期待再一次落空。   他将手里的剑锋对准远方,   握着剑的时候,是他最不踌躇的时候——   一剑如潮起。   “我尽快杀过去,这样肯定能多得点积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349053、好久不见啊 5瓶;玄冬霁月 3瓶;。。。。 2瓶;融融之棘、之泮、砂微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终不似,少年游(六)   他的背一向挺得笔直, 高扬的马尾迎着阳光落下一道细碎的光,手里的剑看起来一往无前。   乌梦榆撇撇嘴,跟了上去。   麻雀又趴在了她的头上, 打个哈欠道:“你们耽搁这功夫,这样赶路过去, 恐怕也进不了天级组了。”   乌梦榆:“进不了就进不了吧, 我老爹本来就说我最后能在个玄级组就很不错了。”   她的声音拖得老长,“不像有的人, 肩负师门众望,最后得个不尴不尬的名次。”   季识逍停了停脚步, 他偏过头回望了一眼。   乌梦榆止了话头:“你不要对号入座啊。”   他却以灵气送过来一件法宝——清凌凌的镜子, 却什么也映不出来,上边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正是此次奖励中的“观雾镜”。   这一路上由季识逍开路,自然是无往不利, 遇到的那些别派弟子,也也被他用剑法请出去了。   听风“啧”了一声:“小季, 你怎么不送我一个法宝啊?我看那个珍宝盒就挺不错的, 怎么说我们这交情也是……”   乌梦榆拍拍麻雀脑袋:“蝇头小利罢了。”再对季识逍道, “等过了这一轮再和你算总账,反正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听风致力于拆她的台:“得了吧,就你那算账水平,指不定算出些什么来,我看小季他,别想还清了。”   季识逍:“没事。”   *   冯轻舟望望这两人一雀, 感慨着:“这一路上啥也没干, 总觉得心里空空的, 这第三轮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身旁的同门道:“这片须臾小天地是有些怪怪的,灵力也不算充沛,刚刚那群铁甲呆的地方反而灵力充足。”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听长老说,须弥小天地应该只有昭昭天行梯那个大小,是为了布置这个迷宫,强行以阵法和咒术拓宽的,灵力自然不充沛。”   “那可真是大工程,大手笔,不知道这次能取得什么名次?”   他们手里皆持着乾坤盘,做一些勘察的工作。   乾坤盘上的指针摇摇晃晃的,一会儿指一个方向,转瞬又是完全相反的方向,终于停了下来——   季识逍也停住了脚步。   黄土似的高墙渐渐低矮,风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这里已经隐隐有呼啸的风声。   天地万象迷宫的出口已经近在咫尺,昭昭天行梯的影子模模糊糊地落在了远处。   但是,和想象的情况却有点不一样。   “我没搞明白呢,这里怎么这么多人?”听风的声音叽叽喳喳的。   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条窄窄的狭路,按理说通过这条路便可直接到达昭昭天行梯。   只是这条路上稀稀落落地站了些人,清虚宫满身皆是神兵利器的弟子,大慈悲寺的正在低声念着经文的弟子,七彩音奏着乐器却用隔音符的弟子……   他们这一行人刚站定,便收到了这些人的打量。   乌梦榆也觉得奇怪,在人群里扫了扫——归雪有三位同门,此时正在打坐,似乎在疗伤。   她便找了张别派的熟面孔,摸过去打听。   十二小和尚靠着墙,掌心合十,脸上神色却有些惶惶,总算显出些小孩的懵懂来。   乌梦榆找上他:“十二小师父,这是什么情况啊,到了昭昭天行梯,大家都不过去吗?”   “是你啊,乌施主。”十二行了一礼,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佛子和白仙子都在那前边,那边有个很厉害的人拦住了路……”   乌梦榆:“拦住路?”   从迷宫出口到昭昭天行梯确实是一条窄路,在这里堵人夺积分也可以理解,但是,她望望滞留在这里的人,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了——   “这么多人,就留在这吗?咱不能先一起上吗?”   单挑打不过,群殴应该行吧。   十二的神色更不自然了:“嗯,前面有佛子设下的见妄小神通,他们……他们过不去……”   所谓见妄小神通,既可破迷障,也可现迷障,和简易的幻阵有些类似。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乌梦榆却是弄明白了。   所以是佛子和姝颐都在前边,加上一位很厉害的暂时不知道是谁的人,他们三个一起在这里拦路夺积分。   她想到这里时,一道尖锐的高音急促地从前边传来,像什么绷紧到极致之后再猛地崩断——   这是……姝颐的“恨萝音”?   当即便有个眼生的弟子“哼”了声,道:“‘恨萝音’都出来了?白仙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另一个蓬莱弟子道:“是啊,她一个,佛子一个,我看我们是过不去这第三轮了,可惜了我这些积分……”   十方派的一位年轻修士道:“不急,等我派的首席到了,再联合其他同门,未必打不过他们。”   “这哪能不急呢,等他们修养好了,又得出来清场了,不如先换个地方吧……”   在场的有两位七彩音的弟子,闻言暂时停了奏乐,道:“诸位既然打不过首席,又想过第三轮,还是把积分交出来吧。”   这话自然不是众人爱听的,最先说话起头的那位弟子又道:“合着你们七彩音是打定主意要夺所有积分了?哦不对,还有大慈悲寺,这就联合起来了?”   十二小和尚摆摆手,很是局促:“我听佛子的。”   “行,那我们等人呗,看是你们两派更厉害,还是我们八派联合更厉害。”那弟子也是能言善辩的,“在座各位,七彩音和大慈悲寺已经结盟了,在下问苍河门任度峰,愿意交个朋友的,一会我们等人一起上。”   这话题骤然从嘲讽七彩音延申到了结盟上。   乌梦榆板起脸:“我同那白姝颐向来不和,她做什么事我肯定要去掺和一手的,你们先等等,我去看看情况。”   她提着剑,面容沉静,看上去真像是去找茬的。   人群四散给她分出条小路来,乌梦榆使了三次“踏雪飞鸿”便到了昭昭天行梯下,在这里有一道泛着微光的水幕。   十二小和尚忙道:“乌施主,那是佛子的见妄小神通,你这样,是过不去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乌梦榆已经走了进去。   紧随她其后的季识逍,剑尖微微一挑,水幕如云烟散开,他神色自若地走了进去。   冯轻舟看着那道水幕,试探着往里走了一步,忽觉晕头转向,辨不清眼前路,随意走了几步,不知怎地,又从水幕里走了回来。   十二继续解释着:“这是佛子的成名神通,按理说,寻常人是过不去的。”   走过那道水幕,眼前的景象便很简单了——   昭昭天行梯和普通的阶梯看起来没区别,上面也尽是斑驳的痕迹,甚至长了些青苔,恍惚让人觉得这该是深山老林里陈旧的阶梯,而不是须弥小天地里声名远扬的天行梯。   可惜此处没有树木,只有些杂乱生着的杂草,其余视线所及的尽头皆是烟雾缭绕。   姝颐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面色苍白,佛子也在她身侧,神色难明,看起来是在为她疗伤。   在昭昭天行梯前,站着位看起来很随意的修士,他手里提着把刀,浑身却懒散散的,脚下的步伐也没个章法,时不时望一望昭昭天行梯。   忽然,他的目光一凝,就往乌梦榆这边看了过来,眼神晃了晃,嘴角含笑:“抱歉了两位,此路不通了。”   白姝颐睁开眼,嘴角却溢出点血来,也往这边看了眼:“小乌……”   这情况可太奇怪了,乌梦榆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姝颐,你脸色看起来太不好了,我帮你运功吧。”   她再把自己的疗伤的丹药找出来。   白姝颐摇摇头:“没事,只是……这一轮不好赢。”她握了握乌梦榆的手,眼睛却一直看向昭昭天行梯,唇色比平时淡很多,看起来柔柔弱弱。   可话毕,她又站起身,手里倏地显出一把笛子来。   那笛子通体碧绿,挂着黑色的流苏,与静谧竹林在深夜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对那个站在昭昭天行梯前的人道:“我准备好了,再来一次吧。”   乌梦榆手里还握着霜翘,虽然不明白什么情况,但下意识地想帮帮朋友,可这一剑却是被今宵轻飘飘地挡了。   今宵摇摇头,似是叹息般,“再等等吧。”   白姝颐手里握着笛子,轻轻地一吹,乐声如山间流水徐徐而下,与此同时,她左手上叠了三枚飞剑。   飞剑“刷”地冲往昭昭天行梯,却从那人身上擦肩而过,直直地落到了他的身后,再在他身后“欻”地重重埋进地里。   乌梦榆这才看明白,三枚飞剑正正地落在了三条锁链之上,那三条锁链忽隐忽现,却能让人清楚看到它的头和尾——   一头连着昭昭天行梯,另一头连在这个懒洋洋的人身上。   季识逍从阴影里走出来,唤了声:“明夜刀前辈。”   “徐往十二年,刀峰大长老弟子裴闲溃于心魔境,已学会我派天级神通明夜刀,逃窜黄泉渊,为昭行队诛杀令榜首。”   墙壁上的字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所以这位前辈,已经被抓回蓬莱了吗。   这位明夜刀前辈只是笑了笑:“可别这样叫我了,堕了明夜刀的名头。”   季识逍:“是需要打败前辈才能登上昭昭天行梯吗?”   裴闲用刀在地上点了点:“不太对,你们哪能打过我呢,只要能接我一招,再不然伤我一招,就可以走了。”   他摊摊手,随着手的动作,身后的锁链摇摇晃晃的。   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不太自然,看起来像是茫然,却更像是带了点英雄迟暮的怜悯。   裴闲看惯了这样的眼神,也不在意,只道:“所以,你们谁先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5 21:59:25~2022-02-09 01:4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ゆりゆり~ 10瓶;融融之棘、酷鸽 2瓶;归月初星、谷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终不似,少年游(七)   白姝颐握着手中的笛子, 手指一根根显出些惨淡的苍白来,忽然正了正身子,显出一副很郑重的姿态来。   “小乌, 我父母曾承过这位前辈的大恩,我需要帮他离开这里。”   她这话的分量很重, 完全将此次会武置之度外, 甚至于对即将面临蓬莱的问责也不在意。   乌梦榆将目光投向那三枚飞刀,它们仍停留在那锁链之上, 甚至在光下泛着很凛冽的光泽。   它们并不是为了夺裴闲的性命,而是想要破除锁链。   裴闲的样子和多年前来归雪时没什么两样, 他的眼睛狭长, 鼻梁高挺,不笑的时候是逼人的冷漠,可他总是带着笑。   “白小仙子,你实在不必为我多费心了。”他笑得很淡, “你父母已将恩情还清,如此说来, 我们已没有了因果牵扯。”   白姝颐理了理自己额边的头发, 也跟着他一起笑:“若我偏要破呢?”   “白道友, 你灵力透支过多,先疗伤吧。”佛子今宵一直没有说话,安静地站在一侧,安静得有些让人能忽略他的存在感。   他设下的见妄小神通将其他人阻拦在昭昭天行梯外,而他待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给姝颐疗伤。   乌梦榆看着这二人:“佛子在此处设见妄小神通, 不让其他人靠近, 这样说来, 你们二人是打定主意要帮这位前辈破开锁链吗?”   白姝颐咽下一枚丹药,这已经是她补充灵力的第十五枚的丹药,灵力充裕的同时经脉一寸一寸蔓延着疼痛。   “不,我是主谋。”灵力又开始充盈,她很沉静地回答着,“我需要帮手,恰好佛子是第二个到的人,后面……便成了现在的局面。”   今宵看起来就更平静了:“明夜刀前辈一代英豪,若方丈得知我们这样做,也不会怪罪的。”   乌梦榆怔了怔。   这种感觉,隐隐地被朋友排除之外,实在不太好受,她心下有几分委屈:“你在说什么啊?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有哪件事我不是和你站一起的吗?”   这话一出,白姝颐和季识逍都望向她,连听风也扯了扯她的头发。   “这件事肯定会被蓬莱问责的,既然是我的事,就让我一个人担责吧。”这是姝颐说的。   乌梦榆想了想:“我和归雪同门商量一下……你放心好了,他们都是听着这位前辈的故事长大的,说不定比我还要积极。”   她话刚说完,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身旁就站着位归雪同门——   季识逍望着昭昭天行梯,不发一言。   只是刚刚还和小季吵架,现在就这样和他搭话吗,感觉今天的架好像吵得还不太够……乌梦榆犹犹豫豫的。   季识逍:“不用看我了。”   乌梦榆:“?”   “若我判断不错的话,这位前辈身上的锁链是清虚宫前任掌门所铸,若非清虚宫的千钧神通,或者问苍河门的无量之息,是没有办法破的。”   “连你也破不了吗?”   季识逍:“那是清虚宫的陨心铁所铸,以万骨枯来一剑,先断的,是我的剑。”他顿了顿,“霜翘也一样。”   陨心铁,乌梦榆在心里默默地将这三个字念了一遍。   那几乎可以说是最珍贵的炼器材料。以玄铁锻炼万次,之后到大慈悲寺破军剑下熔炼杀意,再到极北之巅圣泉下去除杂质,最后埋藏于清虚宫绵延不绝的归息土之下。   一百年后再见天日。   听风摇摇头:“陨心铁啊,蓬莱到底是上三宗啊,底蕴还是有的。”   乌梦榆:“我身上有是有掺杂了陨心铁的灵器,但是并不是以锋利和破刃见长的灵器。。”   白姝颐点了点头,将那三枚飞剑收了回来:“我手上也只有这几枚飞剑是掺了陨心铁的,其余的法宝灵器,根本派不上用场。”   乌梦榆看向裴闲——   他坐在台阶上,神情悠闲,他们这几人的情形完全反了过来,被困的人悠哉游哉,事外之人火急火燎。   “前辈,可以告诉我们,你和蓬莱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惜这样的代价也要把你困在这里。   她试探着问,“你知道该如何破这些锁链吗?”   裴闲将他的眼神投了过来,那是很寻常的眼神,仿佛就是在一个普通的晴天,偶然遇到过路人的眼神。   “许多年未曾回蓬莱了,现在的名门正派弟子都是这样的人了吗。”他总算站直了身,手里的刀忽然就有了些锋芒,“你们到底是从哪里觉得,我想离开这里的。”   季识逍手里的剑动了动——他能感觉到风里几乎是立即就有杀意了。   “这样的话——”他提着剑正面迎上去,先来了一招“海上明月”,“前辈,多有得罪了。”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裴闲只是随意地迎了这一剑,随随意意地挥刀,随随意意地防守,随随意意的表情。   这一个照面,他手里那把不知年岁几何的刀,竟然……卷了刃。   季识逍一怔,停了下一招,从储物囊里取出五把刀,刀浮在虚空里,“这是我机缘巧合之下曾得到过的刀,虽不是什么名刀,但……”但至少也是上品宝刀。   以明夜刀裴闲的名声,怎么也不该用一把破破烂烂的刀。   裴闲打断了他:“不必了,我就用我自己的刀。”   季识逍拱手:“前辈身困陨心链,手持无名刀,这一战,是我讨巧了。”   裴闲笑了一声:“不。”他的声音骤然冷下去,“斩有名之士就可以了。”   他手里的刀翻了一面,起刀的动作依然很慢,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也慢下来,像是水珠凝结在尖端时,那样缓慢——   “滴答”——   水急速地落了下来,于是那一刀也急速地袭来,像铺面而来的黑夜,没有任何能躲避黑暗的地方。   然而刀面映出锋锐的明亮来,血溅满了银亮亮的刀面。   听风再扯扯乌梦榆的头发:“小乌,我劝你不要掺和这件事了,明夜刀这小子,年岁长了你们这么多,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   乌梦榆也看到了那一刀,除了感叹一声“名不虚传”外,她总觉得印象里好像曾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刀法。   “不是帮他,我总得帮帮姝颐吧。”   季识逍止了止肩上的血:“以前辈的刀法……”   “为什么要从黄泉渊回蓬莱呢?”季识逍手里的剑尖缓缓扬了起来。   裴闲收了刀:“你已接了我一招,多说无益,上昭昭天行梯吧。”他打了个哈欠,“去吧,这第三轮的魁首你来当,还不算名不副实。”   昭昭天行梯近在咫尺,季识逍下意识回望了一眼,他想看的那人并没有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朝后走了几步:“水幕外还有二十多人,我去夺些命牌积分。”   乌梦榆正安慰着姝颐:“这样吧,我出去问一问我父亲有什么办法可以破陨心铁,到时候再想办法联系你。”   白姝颐:“昭昭天行梯并不好过,你多加小心。”   她从前曾入过蓬莱的须弥小天地,在昭昭天行梯上走过一遭,曾在幻象里困了半个多月。   不过她本来也不想让小乌掺和到这件事里来,让小乌去过昭昭天行梯倒是更好的选择了。   乌梦榆:“好!”   她用手指戳一戳季识逍:“把枯荣双生蝶给我。”   季识逍很是沉默了一会,拿出来的动作也很慢,瞧起来总有几分不情不愿的意思。   银色的蝴蝶忽闪忽闪的。   乌梦榆将它递给姝颐:“到时候我就用这个联系你了。”   她交代好这这一切,才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裴闲。   昭昭天行梯好像也蒙上了一层柔柔的光,裴闲握着自己的刀,目光平静,终于正视了过来。   “原来是你啊。”他道。   *   归雪纷纷扬扬的桃花像是一场不断拉长的梦境。   “哥哥,你和季识逍这几天是在练什么剑法吗?”乌梦榆老是看见他们在练剑,只不过小季看起来明显要笨拙很多,他手里的剑根本没有办法能够碰到这位前辈。   那时候的裴闲看起来比现在要明朗许多,眉宇间还很飞扬:“他想学我的绝招,我说他若有一剑能沾到我的衣角,我就教给他。”   乌梦榆奇道:“就这么简单?”   裴闲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睛笑得弯起来:“就这么简单。”   乌梦榆觉得这实在没有什么难的,她大言不惭道:“那我来试试吧哥哥。”   她是真心觉得很简单,也没有特意选什么剑,拿了把普普通通的剑,使了三招归雪剑法——   剑尖自裴闲的衣角撕拉下一小块布,飘飞在归雪的风里,结果也如她想得那样很轻松。   裴闲的动作停了停,他的目光从剑尖再凝结到她的脸上,那目光说不出来,很像是剑尊祖父偶尔会看她的目光。   乌梦榆心里觉得美滋滋的,心里还在存疑着这前辈会不会赖账,“这样算吧,哥哥?”   裴闲点头:“算。”   这位哥哥并没有赖账,他很爽朗地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开阔的地方吗?我给你看看那招绝学。”   归雪空阔的地方不多,所见之处几乎都有桃花的影子,他们也只选择了一处相对来说阳光更明媚的地方。   “看好了,这一招我只做一遍。”他来归雪求医这几天一向是温和地姿态,这时候终于有了几分沉稳的样子。   他握着自己的刀,仿佛是握住阳光那样——   那一刀的威势很慢很慢,任何一个初学的弟子都能比这更快,甚至于乌梦榆能清晰地看清楚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刀过之处也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威势,只是平平无奇地斩开了几朵桃花。   乌梦榆只叹气:“哥哥你这神通不太行呀,不然入我们归雪宗再练练吧。”   她话语里的最后一个音还没有结束——   “轰”地一声,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桃花林所有的枝杈摇摇晃晃,淡粉的花瓣在一片颤抖的天地里簌簌而落。   狂风暴雨来时一般,目光所及的所有地方所有花瓣都在摇晃——   地上再陷出一道深深的,仿佛深入地底的沟壑。   在漫天飞舞的花雨里,裴闲笑了笑:“我就不入归雪了,心如牢笼,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一幕她记了很久,那实在是很漂亮的一幕,连归雪这终年纷飞的桃花看起来都有了肃杀的美感。   昭昭天行梯下——   乌梦榆望着他:“前辈,好久不见。”   裴闲点点头,示意她先出招:“乌小仙子,出剑吧。”   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来,当时小季的快慢修行不如裴闲,可是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跨过这位前辈的快慢之道的。   只是寻常地出剑,收招,再出剑——   乌梦榆只还是只用了三招归雪剑法,就以剑尖沾到了这位前辈的衣角。   裴闲只是很随意地点点头:“行了,你过吧。”   如此出乎意料得简单。   乌梦榆再对他行了一礼,便沿着昭昭天行梯往上走。   听风都快要睡着了:“这第三轮可真没意思,我还以为怎么也是血雨腥风呢。”   乌梦榆:“你可闭嘴吧,你这麻雀嘴,快和乌鸦嘴差不多了。”   第一台阶,并无什么异常,再往上一台阶,也没有什么异常,乌梦榆尝试着加快了步伐——   白姝颐:“她没有碰到幻象……为什么……”这速度比她想象得快多了。   裴闲的刀一直没有归鞘,这样一把已经卷刃的刀也不知道该归鞘于哪里。   他只是望了望那道在昭昭天行梯上远去的背影,忆起被蓬莱诛杀队押送回来的那一天——   长老要求他:“当那些弟子踏上昭昭天行梯时,第十阶,第二十阶,第三十……你都得从背后出刀。”   他又出了一刀——   背面出刀是不仁之事,他已失刀者之心,此生境界定再难寸进。   可是这一刀还是和归雪那年的刀没什么两样——   那一瞬间的时间仿佛很慢很慢,刀辉的每一寸都锋芒得让人不能逼视。   乌梦榆停了停脚步,刀光来时,从心口处贯穿,甚至血先流出来,疼痛再降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9 01:44:43~2022-02-13 01:2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8032896、QB的一百种死法、朴佑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旌铮 15瓶;咻 3瓶;谷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终不似,少年游(八)   “小乌!”最早叫出来的是老麻雀, 它急急忙忙从她头上跳下来,翅膀也不会扇了。   裴闲偏过身,只来得及接一道迅猛的剑光, 这剑光动如雷霆,剑风过处是一片万骨俱灭的枯寂。   他手里那把破烂的刀在这一剑下, 断了。   剑风在脸上扫过, 耳旁一阵温热流下来,裴闲擦了擦脸上的血, 却浅淡地笑了笑:“可以,能有这样的剑法, 待在这里总算不那么无聊了。”   使出这一剑的人正是那个归雪的年轻弟子, 他连眼神都没有看过来一眼,出了这一剑后身形便已到了昭昭天行梯下。   “年轻人,你境界不稳,就算登上昭昭天行梯, 你觉得你走到第十阶需要多久?”裴闲开口。   ——“这世上总有路是要自己走的,你救得了她一时, 能永远救吗?”   季识逍将剑身翻了个面——   无穷碧的心法已经运转了起来。   他觉得空茫茫的, 裴闲的声音清楚地映进他的耳畔, 能听清每一个字,可那一串字音在心里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沉如冰寂,动如行尸。   冬虚剑尊曾言这是用剑法最差的境界,根本没有剑意,可他隐隐觉得此时剑法依然凌厉,只是恍如夜行于世, 不知向何处拔剑, 也不知为何出剑。   踏上昭昭天行梯的第一阶, 眼前的景象骤变,明亮的台阶隐去,灰黑的阴影弥漫在整片天地里,风呼啸呼啸地吹——   奇形怪状的妖魔从地底浮现出来,张牙舞爪,尽是阴沉沉的模样。   他使了一招天地明心剑,明亮的剑影碎在暗沉沉的阴影里,更呼啸的风声转瞬即来。   季识逍怔了一瞬,猛然将剑向远处一劈,改了路子,直接用万骨枯,他此时的神魂状态,实在不适合用天地明心这样朗阔的剑法。   万骨枯下,妖魔俱灭。   再回过神来时,他仍站在昭昭天行梯的第一阶,这里比刚刚无边的妖魔要温暖和明亮许多,他却渐渐感到一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透骨的寒冷。   好像稍微动一动,血液里都刷拉刷拉地往外冒着冰渣。   他抬头能望见乌梦榆在第十阶的位置,那里有一处拓宽的暗青平台,她躺在了,血看起来比刚才更多了。   受伤流血的人不该是她呀,季识逍想,如果刚刚第一个登上昭昭天行梯的人是他就好了,不,本来就是他。   他早应该想到,让明夜刀裴闲在此处守关,不应该这么简单。   他再踏上第二阶时,周遭的景象又是一变,无穷无尽的妖魔从四面八方而来,杀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处,就是费时,可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白姝颐的手颤了颤,还未出手的动作就僵在了原地,她本意是想再试一次飞剑能不能破锁链的,可眼下,裴闲这样揽尽光华的两刀,完全搅乱了局势。   她手里的三枚飞剑出手,“叮”地一声被裴闲的断刃挡了挡,在他身上留下三道极浅淡的划痕。   ——“为什么啊,裴闲?”   裴闲只是淡漠地撩了撩眼皮,唇边要笑不笑,“白小仙子,我早就说过,我如今是十派会武第三轮的守关人,我只是尽分内之责。”   季识逍登上了第三阶,即使是隔得这么远,也能隐隐感觉到他境界不稳——山雨欲来的风先刮了过来。   白姝颐抬眼望去,先以琵琶弹了首“风晴曲”,这本应是首安魂驱邪的曲子,曲音出时,仿若疏落落地下了场清净的雨——   季识逍的背影就在昭昭天行梯的第三阶上,却像和他们隔了万水千山。   风晴曲没有用,白姝颐咬了咬牙,“蓬莱的守关是让你这样守吗?”   裴闲:“是。”   “从背后用刀是为不仁,你道心将破,明夜刀也不会有寸进!”   裴闲再次点了点头:“是。”   白姝颐的手在琵琶上抚了抚,乐声将周遭的杂音一荡而空,也将心里的其他声音全然荡空,她的脸在逛下明晃晃得惨白,眼尾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意。   “既然如此,请赐教吧。”   今宵忽然开口:“我来吧。”   他的声音像来自飘渺的高塔上,干净透彻,又像是大慈悲寺所在的往生洲经常漫天的雪,在这乱糟糟的时候平添了几分透彻来。   “前辈快慢之道已至巅峰,明夜刀也是举世无双的神通,多有得罪了。”   他只出了一招菩提掌,慢悠悠地如同化外之青莲,就这样轻飘飘地打在了裴闲的左肩。   菩提虚影一闪而过。   白姝颐望着佛子的背影——他的快慢之道修为也不弱。   裴闲还拎着他那把断刀,稍微让出一步。   今宵只稍微望了望昭昭天行梯的顶端,再望了望第十阶处的血,他走的速度并不算快——   每一日晨起,自屋舍步行至佛像前,总共是九百九十九道阶梯,他向来以这样的速度走,是最合乎他修行佛法的韵律。   任何的虚影只是微微浮现出一点轮廓,就在风里消散了。   他很快走到了和季识逍的同一阶,虚影再次幻灭。   这次却有一把剑直直地抵在他的咽喉处。   这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剑,在没有半分灵力的剑影里,山雨欲来似的枯寂之意如厚重的影子一般。   眼前这人身上没有一丝沾血的地方,血腥的感觉却像狂风吹来那样。   万骨枯用到这种境界,未必是好事——今宵脸色不变,只是手指捻了捻红木色的佛珠:“季施主,昭昭天行梯会每一阶比上一阶更难。”   “我已过三十三道佛道难,走出昭昭天行梯的速度会比你快。”   季识逍挑眉看了看今宵,手里的剑却没有挪开,碎发垂在额前,半遮不遮地掩住眼睛,执拗地不肯收回这一剑。   今宵:“让我去救她吧。”   那剑锋更近了一寸,冰冰凉凉,不是微雪那种透彻明净的冷,而是缭绕着血腥的阴冷,恍如是来自阿鼻地狱的剑。   “你也不想看她死在这,对吧。”   这一瞬间仿佛有亘古那么遥远——那一剑终于是收了回去,只是起招时起得太狠,以至于季识逍收招的时候气血不稳了些。   但他只是很平静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右手握剑的地方也是鲜血淋漓,滴答滴答,流在青石样的台阶上。   今宵敛目,向前走到第十阶,这一次,明夜刀依然从身后而来,他的金刚身已练至了第九重,受这一刀也只是微微退了两步。   麻雀听风暂且以灵力帮乌梦榆止住了血,可是她躺在地上,脸惨白惨白,衣襟上倒是落满了血。   “佛子啊,这怎么回事,明明血该止住的,我这止血术不至于这么差吧……而且这丹药也不顶用啊。”   今宵:“明夜刀是快慢之道的神通,所以它的伤也是带有这种道意的伤。”   听风听得云里雾里:“总之就是治不好吗?”   “血气消逝得比你想得快很多,得离开这里,到外边寻长老们。”今宵不再多言,说了声“得罪”,暂且用了一个碧玉葫芦将乌梦榆托起来——   离昭昭天行梯的尽头还有九十梯——   “应当来得及,你不要离我太远,被困在这里就难走出去了。”   麻雀点点头:“好,我就抓着小乌的衣服。”   季识逍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台阶之上,用紫微瞳术可以破除云雾看清远方,可他没有用瞳术。   他也迟迟没有踏出下一阶,在原地站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什么,落下一道孤独的影子。他转过身,手下极为迅速地一扬,将手里的剑对准裴闲。   “前辈,你没有机会出下一刀了。”   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剑法却使得动如雷霆,他以万骨枯之最后一式“苦寒生”,从正面直直地对上了裴闲。   刀已断,却有一道虚影自裴闲的手里凝结而出,是由他的刀意凝结而成,威力倒是不凡,只是这样的每一次刀剑交错,便是在他的神魂上碰撞。   非常人难以承受之疼痛。   滑珠一样的乐音倾泻而出——   季识逍:“你不用帮我。”   白姝颐手下动作一顿。   “去帮他们吧。”   白姝颐点头:“好。”   这声“好”她说得有些不忍——   这位年轻的归雪弟子其实瞧起来,惨烈得有些惊心动魄了,毕竟是差了一百年啊,他的修为灵力远不如裴闲,快慢之道的境界也没有达到。   以他灵力和血气消耗的程度,早就应该支持不住这样高强度的剑法,好像凭空吊着一口气,万骨枯的剑法还未寂灭敌手,这口气不知何时就该枯寂了……   白姝颐转过身,登上了昭昭天行梯。   裴闲忽然叹口气:“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早生一百年呢,那个时候……”   他同季识逍过了上百招,这个看起来不惜命的年轻人终于显露了颓势,泡在血泊里,迟迟没有再起身。   裴闲望了望昭昭天行梯,除却到达第七阶的白小仙子,先前那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自然也无从再用明夜刀。   他一挥手,将今宵留下的见妄小神通给破了,其余的弟子试探着往这里边看了看,才慢慢地,稀稀拉拉地走进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陌上长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浸月 5瓶;融融之棘、谷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终不似,少年游(九)   裴闲那一刀来得又快又狠, 乌梦榆身上的防御符箓都没有来得及起作用,血便“刷”地洒了一地,甚至于伤口都很古怪。   任何止血的手段都派不上用场, 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血流。   昭昭天行梯上云雾缭绕,血的痕迹模糊了双眼, 在意识迷离之时, 她恍恍惚惚觉得陷入了另一个奇境。   爹娘曾说人在即将归墟之时会看到一生的景象,她本来觉得自己看到的该是这短暂的一生, 但实际上眼前的景象她从未有见过。   周围的昭昭天行梯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景象——   灰蒙蒙的天空, 如同百鬼夜行时的嘶嚎, 兵刃交接的声音混杂成一团,一大群乌鸦飞来飞去,战鼓的声音要冲破天际。   一片鲜血染就的战场之上,断肢残骸遍地可以见到, 双方交战的人马都是一副行将末路的样子。   她从小在归雪长大,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 正觉得茫然之际, 却在其中一眼便认出了一方的将领——   和现在一模一样, 但神态气质远比现在更要孤傲的裴闲。   他那时候就使得一副很好的刀法,三两下横扫可以逼退一大片敌军,在战场上也是一番大将。   只是敌众我寡,他那一方节节败退,直至退无可退,被逼在断壁残垣之下——   “今与诸位共存, 国将不国, 此身何惧!”   这一番慷慨的陈词, 自然是引得了剩下人的共鸣,一时间战意又升,一众人血战到底。   那时的裴闲比现在还要年轻,面容也要更稚嫩一些,属下称呼他为“少将军”。   到最后一刻时,他的铠甲上流满了鲜血,“今……已失故土,山河不复,有辱先贤……”   ——最后的一刀献给了自己。   神魂将灭之时,忽而从天空里照进来一道无比绚烂的光,洗刷在他身上,像极了剑心誓将成誓的时候——   他于濒死之境开灵窍,直至问灵境。   乌梦榆感慨:“怎么我老是遇见这样的天才,小季也是直接入问灵境界,这位前辈也是这样……”   画面一转,便是他拜师蓬莱,得入刀峰之时——   “时将至刀魔大战之时,此时不拘泥于任何规矩,奉宗主大德,将我峰自立宗以来传承至今的天级神通传于大家,望诸君多日练习,方不堕我蓬莱名声。”   当时的裴闲还只是个岌岌无名之辈,得到明夜刀神通后,日夜苦练。   一大片回忆都是他练刀的模样,和同门一起,在蓬莱各处比试练刀。   “今日我小胜一筹,希望师兄师姐们不吝赐教,改日再战。”   “你小子,练别的不行,怎么明夜刀这么厉害,真是在快慢之道上有天分。”   裴闲笑得很明朗:“还是师兄师姐们陪练得好,不然是不能进步这么快的,功劳要算你们的一半,我的功劳只有一小半。”   吵吵闹闹的蓬莱刀峰同归雪时常在练剑的模样差不多,一片岁月静好的样子,这一段回忆很长很长。   海风吹拂的蓬莱岛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乌梦榆想起曾经在地道里看到的刻字,蓬莱刀峰这一脉几乎是全军覆没于心魔境,瞧见他们这副模样,还是有种唏嘘怅惘之感。   画面自长久地练刀之后,终于又发生了改变。   光风霁月的蓬莱弟子裴闲,在将明夜刀练至大成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凡间将那个灭了他故国的敌国屠戮干净——   三城九州,皆丧于他刀。   按照名门正派的规矩,是决计不能对手无寸铁的凡人动手的,他这番举动,自然是轰动了上三宗下七宗,蓬莱出动昭行队,将他押解回宗。   岑宗主面容冷肃,高坐明台之上,持戒律尺:“裴闲,你以我蓬莱明夜刀神通,屠戮三城九州,此滔天罪孽,身为我蓬莱弟子,罪更深一重,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裴闲的脸上带着血,手皆带着锁链,被灵力威势强逼着跪在地上:“他们曾入侵我我故国国土,烧杀抢掠,屠戮何止百万人,我这……”   他抬头直视着岑宗主:“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他们强时便可以屠我故国,我强时也可以报仇,这才叫公平……这就是天道!”   岑宗主以灵力驱动戒律尺,重重地拍在裴闲身上:“你已为修仙者,插手凡间事已经是大忌。犯下这样的杀孽,不仅你自己因果受牵连,整个刀峰,甚至整个蓬莱都将因你受牵连。”   裴闲:“宗主不必吓我了,因果之说不过是些境界突破不了的老糊涂编出来的,我不信因果,弱肉强食就是正道。”   他被关在蓬莱的地牢里,蓬莱给的处罚是找一个算定的日子,废他明夜刀神通与一身修为,再将他放逐至黄泉渊。   只可惜当时道魔大战已至,这件事没有人去操办,便一直耽搁下来,他便在蓬莱的地牢关了整整两年。   蓬莱刀峰的弟子也常来看他——   “师弟,你说你,已踏仙途,何必纠缠前尘过往,将它放下,你才能走得更远啊。”   裴闲:“我放不下,我死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要成厉鬼,再席卷而来这样的念头,才能过开灵窍而至问灵的。”   “唉,算了,现在道魔大战打得正厉害,你呆这也挺好的,能活一日便活一日吧。”   裴闲:“师兄,是情况不乐观吗?”   “归雪的冬虚剑尊于白玉京受了重伤,已闭关疗伤数年,不问世事,下三宗有三宗的仙尊已在外云游多年,遍寻不得,另外几个仙宗已与魔派签订条约,仙尊以上的人物不得出手……”   “可是,近年来我蓬莱人才凋敝,被分为守青衣江,如今……快要守不住了。”   裴闲脸色一变:“师兄,不然,把我放出去,让我也参加吧。”   他的目光凝视着并不存在的远方,“反正我也是要死的,死在哪里都是一样,与其这样,不如在死之前,能够再为蓬莱,为你们做点事。”   后来蓬莱于青衣江实在是支持不下去,连地牢也没有人看守,裴闲从里边轻而易举地逃了出来。   他再匆匆赶往青衣江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敢问这位师兄,我这一路都没有看到刀峰的师兄师姐,他们的方位是在哪里呢?”   被问的蓬莱弟子看起来很年轻,应当是新入门的:“他们……他们全都,全都没过心魔境,现下,已经,已经全都疯了?”   “疯了?”裴闲还未有过这样慌乱的表情,他急急忙忙地再往前去,一路上问了许多各门各派的弟子,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都是言刀峰已经全员溃败。   曾到地牢里来看望过他的师兄,今已经认不出他来,若不是他手中的刀挡得及时,师兄那一刀怕是能直接取了他得性命。   在他记忆里出现过很多次的师姐如今已经成了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整日只会使明夜刀,青衣江边,她所在的地方,几乎没有人敢涉及。   那位刀峰德高望重的大长老,已经归墟于此,连尸骨都找不到,听闻死之前甚是凄惨。   裴闲……裴闲在这一战里突破至明夜刀大圆满,败退魔门敌军。   蓬莱重建之时,各峰百废俱兴,唯有刀峰已经不复一人,岑宗主特给刀峰战死之人得入蓬莱长明灯殿,也免除了裴闲曾经的罪行,准许他重建刀峰。   裴闲望了望蓬莱的各峰,只问了句:“岑宗主,为何只有我刀峰弟子败于心魔境?”   岑宗主叹了口气:“上阵杀敌之时,刀峰是在最前边的,应是受了魔门风月派的秘法影响所致,他们近年来扩张很快,召集了很多有天分的弟子……”   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却只映出了一片惨淡的光,像极了青衣江上终年灰蒙蒙的天。   “宗主,明夜刀神通真的没有问题吗?”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岑宗主说得话并没有记录进去。   乌梦榆隐隐约约猜到了事实,偏偏是在道魔之战前教授他们明夜刀神通,偏偏最后只有刀峰的弟子全部溃败于心魔境,没有活着回来。   事实的解密也很简单,裴闲只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晴天,听到了另外两峰长老的对话——   “我最近瞅着,那刀峰的裴闲是越来越邪门了,不但不招收新的弟子,反而整天鼓捣一些昭行队的暗杀活动,他……”   “哎呀,他本来就先是屠戮凡人城池,再接着是在大战的时候,你知道他杀了多少魔道的人吗?再加上刀峰……唉,我觉得他恐怕是早就入了心魔境,只是他自己不说。”   “嘶,他如今的修为,再入心魔境……真到了那一天,谁能打得过他?”   “不可说,不可说,唉,其实我早就觉得宗主将明夜刀神通教给刀峰有所不妥。”   “这怎么说?”   “……这明夜刀神通威力如此强大,可是千百年来我宗练成它的人寥寥无几,你可知为什么吗?”   “因为快慢之道本就难掌握,不是绝世天才难以达到至深境界。”   “这是其一,其二是练此刀需入绝境,生死与快慢相通,向死而生,求生便死,快即是慢,慢即是快,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那长老琢磨一下,觉得不太对:“你说这两点,固然难达到,可是我蓬莱天才弟子如此多,怎么就找不出几十上百个能练成的。”   “你不用心急,听我说完,除却这两点外,第三点最重要的是,此神通必须要搭有大慈悲寺的舍利子,方才能练至大圆满,否则是过不了心魔境的。”   “这!”长老倒吸一口气,“舍利子,于大慈悲寺佛道难第九十九道的圣莲之下,需要五百年才能炼化一颗的舍利子,向来是大慈悲寺用来镇压破军剑的,难怪,难怪……”   “是啊,这是大慈悲寺的圣物,怎么也不可能交给蓬莱的,因而明夜刀神通也就搁置了下来。”   “所以……”   “宗主和护法长老们这件事,做的,唉,因为此神通威力非凡,才教给他们的,当时道魔之争已破在眉睫,实是无奈,若没有刀峰的牺牲,恐怕其余的弟子也将性命不保。”   “唉,也是可惜。”   死在青衣江的上百刀峰弟子,最后只得了个“只是可惜”的感叹。   裴闲的眸光动了动,他拿着刀,对准了做下这个决策的岑宗主和各位护法长老,刀法不敌,只伤了这几人,自此败逃出蓬莱,成为了真正的叛徒。   在七洲四海内,他遇到一个蓬莱弟子便杀一个,无论对方是何人,手下从不留情,杀孽越重,明夜刀神通反而越精进,大圆满之上还有登峰造极之势,被蓬莱昭行队追杀了整整三十年。   最后蓬莱那位不出世的仙尊出剑,将其带回了蓬莱,这一次,他没有被废去明夜刀神通。   记忆又是一段很长时间的黑暗。   乌梦榆等得都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了,画面终于又亮起来,这一次却是裴闲的另一幅模样,手持着大刀,呆立在蓬莱的密道里,身上穿着那……熟悉的铁甲。   他身边是那些和他一样,穿着铁甲,手持大刀的人。   他们所在的地方……乌梦榆抬头望见了碑石——   “蓬莱昭行队”   这一群铁甲似的人,隶属蓬莱昭行队,平日里做的工作就是诛灭妖魔,兼之往魔门所在的洲诛杀其声望出众的人物。   没有名姓,没有踪影,没有任何记录,只有铁甲的影子。   这是真真正正保密的昭行队的分支,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的存在,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只有杀戮的存在,甚至于用的刀法……   都是蓬莱束之高阁,再没有人练的明夜刀刀法。   裴闲混在其中,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区别来,但是他的刀法比其他的铁甲使的要凌厉许多,每当出手的时候就能很容易地认出他来。   他们杀了很久很久,久到魔门终于觉得不对,派出上千位好手前来围剿,这些铁甲也并非无坚不摧,在围攻之下很快倒地。   但是——   这才是开始。   倒地后的铁甲再次凝聚成形,比以前的身影看起来要单薄几分,但是刀法却更加凶猛——   一次又一次倒下,一次又一次凝聚,直至又将这群魔门中人屠杀殆尽,当然它们也损失了一大半的铁甲。   裴闲……这个时候其实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称呼他为裴闲,他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成了铁甲,融入其中,再也没有神智。   乌梦榆跟着他的身影一路回到蓬莱,回到昭昭天行梯下,面前是穿着道袍,手握浮尘,再用着乾坤盘法宝的两位道人。   两位道人给这群铁甲身上再次布阵,阵法成时,莹莹的青光照亮了整片地下。   “与魔门的对战之中,无意发现它们用着地煞阵改良后,驱使死尸,蓬莱派出不少阵法能手,学会他们的地煞阵,再加以改良,成了这样的枯木逢春阵。”   “现在就好了,原先那些叛徒和妖魔皆放逐黄泉渊,现在我们用枯木逢春阵可以让他们死而复生,昭行队的担子就轻松多了……”   “用死去的妖魔……可这些人,我记得有一部分是原先那刀峰的人吧……”   “还不是那个裴闲,昭行队派出了那么多人都未能将他捉回来,人手损伤惨重,只能暂且借刀峰弟子的尸首一用。”   “可……这不会不妥吗?刀峰这些弟子,怎么说,也是誓死保护青衣江的,这样对他们的尸首……”   “唉,可惜了,实属无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4 02:03:42~2022-02-16 23:5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陌上长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4091634 4瓶;可可爱爱一个人 2瓶;迭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终不似,少年游(终)   只是可惜。   乌梦榆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裴闲, 他混在这一群铁甲里边,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两位道人手握着浮尘,在铁甲的身上加持着阵法, 以灵墨在虚空里挥就成枯木逢春的印记,再牢牢地印在铁甲的身上。   阵法凝成之时, 光华一闪一闪的, 除了这些零碎的光,再没有别的任何动静, 一直到他们走到最后一只铁甲前。   这最后一具铁甲看起来比别的要损坏许多,身上曾经刻下的阵法磨损了大半, 身形也是歪歪扭扭, 别说挥动大刀了,怕是连把木剑都再也拿不起来。   “这一具损耗太过严重了,再加上枯木逢春阵法也是无用,不如还是毁了吧。”   “行。”另一位道人的拂尘在虚空里画了一个简单的阵法, 这最后一具铁甲便轻飘飘地,如流沙那般在虚空里流逝了。   两位道人的年龄从外表上来看, 也不算大, 脸上的神色很有几分稚嫩, 笑容也从未消失过——   “今日见到了那位剑堂的明珠师姐,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剑比人更美。”   “这样吗,可惜我没有剑法天赋,否则我是一定要去剑堂领略领……”   “咱就别想学剑了,把枯木逢春阵法练好, 管着昭行队这群……这群……”   道人忽然卡了壳, 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群铁甲, 昭行队的弟子?可是他们已无神魂神智,只被阵法驱使,那称呼为昭行队的工具?好像又对不起这些曾身陨青衣江的刀峰弟子。   他想不出来,只能打个哈哈,“总之管好他们就是了。”   他这最后一句话断在了一刀下。   一具铁甲忽然暴起,看似笨重的身躯却把那刀用得出神入化,电光火石间便取了一人性命。   另一位道人面色大惊,下意识想逃跑,腿却先软了,被刀指着,几乎要瘫倒在地。   出刀的铁甲将自己的头盔取下来,露出一张瘦骨嶙峋,苍白过分的脸来——正是裴闲。他以前看起来怎么也算是翩翩公子,在这铁甲里待了许久,恍如全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去了,瘦得让人觉得心惊。   唯有眼睛里却还是燃烧着火焰,仇恨和比仇恨更深一层的麻木。   裴闲:“把他们的枯木逢春阵解了。”   那瘫倒在地的道人瞪大了眼睛,面色霎那间比裴闲看起来还要苍白三分,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裴闲?你、你、你是裴闲?你竟然,你竟然没死在祖师爷的剑下……”   裴闲的嘴角扯了一下:“将枯木逢春阵解开……”   刀直接斩下了这人的左手,惨叫声一声接一声地回荡在这狭小的地室里,铁甲仍一排一排整齐肃穆地站着。   “枯木逢春阵是解不开的,你以活人之躯受了枯木逢春阵这么久……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裴闲的表情未变,随意地一挥刀,又斩了这人的一只腿。   血流在脏兮兮的青石板上,黏黏的,凌乱又恶臭。   “解不开的,这是昭行队的独门阵法,驱使死尸为我蓬莱效力,从创立那天起,就是无解的阵法,他们只能,只能,一直一直为蓬莱效……”   ——裴闲将他的头颅斩了下来,那头颅在空中高高地飞扬,再重重地落于地下。   “你也算是……为蓬莱而死了。谁会记得你这条狗呢?”墙上镶嵌的夜明珠映照出裴闲的侧脸,看起来惨淡又渗人。   他就那样站了很久很久,记忆一直停留在这一块。   乌梦榆走得近了些,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冷冷清清,洒满夜明珠冷光的地势内,她望着裴闲,像在望着一个早已经沉入黄泉的幽魂——   “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同门,不是你们呢。”   她听见裴闲这样说。   终于,裴闲提着刀走出了这间狭小的地室,又开始漫无止境的杀戮。   ——遇蓬莱弟子,杀,遇使刀者,杀,遇到不顺心之事,杀。刀在他手中,明夜所向,无往不利。   ……   归雪纷落的桃花里,裴闲随意提了把刀来拜访,他自从遁入黄泉渊之后,已经消失了太久太久,久到甚至蓬莱都不再放过多的精力追杀他。   他入归雪之时,甚至没有被护派大阵拦一下,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前来求医的修仙者。   乌梦榆望见他一路遇见季识逍,遇见儿时的她,最后到第三峰拜见她的母亲。   “……姜前辈,这世上能有起死回生的秘法吗?”   姜辞月:“没有。”她停顿了一下,似是叹息一般,“裴闲,你刀法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若就此收手,再过个百年,未必没有飞升的机会。”   裴闲的目光和离开蓬莱那天没什么变化,笑了两声便道:“飞升之后可以救我的同门吗?”   “我不知道。”   裴闲拱手:“多谢姜前辈,只是我志已不在刀法,这一生……就这样过吧。”   他从第三峰峰顶往下走,路过所遇皆为结伴成行的归雪弟子。   他长了一副好相貌,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不拿刀的时候显得风姿卓然,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往他这里看了好几眼。   桃花纷然而落,夕阳拉长了他孤零零的影子。   乌梦榆眨了眨眼,自进入裴闲的记忆之后,她再也没感觉到那一刀贯穿的疼痛,她就好像成了一抹幽魂,附在裴闲的身上旁观了他一生的恩怨情仇。   可眼下疼痛一点点复苏,明夜刀不愧是蓬莱的天极神通,这一刀带来的疼痛也比别的伤更剧烈,像是血肉再被啃噬一般。   乌梦榆的身形晃了晃,裴闲的背影在她前方渐渐远去——   “裴闲前辈,当初在归雪峰下初相见的时候,你没有杀我。我想来想去,也不知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此时对我出杀招。”   存在记忆里的裴闲自然是不会回答她的。   *   乌梦榆迷迷糊糊之间,仿佛是闻到了细雪寒梅的冷香,她不知为什么只能把眼皮浅浅地撩开一截,望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虚影。   佛子今宵站在她的身前,弯下身子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霎时间,细雪的味道铺满了她的鼻尖,像是大慈悲寺的夜晚簌簌而落的雪那样。   “多有得罪,乌施主。”今宵道,“你伤势太重,我得带你出昭昭天行梯。”   他嘴里轻轻念着大慈悲寺的金刚经文,语调有种奇异的安稳人心的力量,她那道贯穿身体的刀伤,在这经文念诵之下竟也觉得没那么痛了。   “多谢佛子。”她动了动嘴唇,这四个字还是没力气发出声来。   听风在她身边很是焦愁的样子:“小乌,你醒醒神,千万别睡着啊,也别用力,你就,你就,你就听我说话吧。”   乌梦榆:“好。”   今宵在昭昭天行梯上,怎么说呢,如履平地一样,天行梯为修心之所,按理说该窥见一切内心薄弱之地。   但是佛子,就像是没有薄弱的内心一般,轻轻松松地一步一步向前。   乌梦榆隐隐约约地,有些失落感,在巨大的心慌和焦急之下,她竟然还有种不知从何而起的失落感,觉得此时此刻,这样的情景不太对。   佛子向来是大好人,来救她她很感激,但是,但是,她……   她受伤是意料之外,可是,可是,可是,季识逍这也不来看看她吗。   万一,万一她就死在这里了,岂不是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乌梦榆勉强打起点精神,不知怎么的又凝结出一点灵力,将灵力覆在眼睛上,用了紫微瞳术——   “乌施主,你伤势已重,还是不要再用瞳术为好。”今宵道。   晚了。   紫微瞳术一瞬间穿透了厚厚的云雾,从昭昭天行梯最上方,穿行到血色蔓延的最下方。   季识逍在同裴闲……比试。   他身负天地明心剑、万骨枯、春江花月夜三大剑法圆满,已是归雪的不世奇才,为什么要同裴闲前辈这样打呢。   以伤换伤,以命搏命,修为不足便强行以肉身来挡招。   他在十派会武的第三轮耗尽气力,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乌梦榆很想说:“季识逍,你别和明夜刀前辈打啦,哪有你这样的,就算想提升修为,一步一步来呀。”只是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抬不起来了。   季识逍……他打不过修为比他高深的裴闲,倒在血泊里。   与此同时,今宵走到了昭昭天行梯的最后一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便走出了这方须弥小天地。   倒在血泊里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乌梦榆意识到这一点后。巨大的悲伤仿佛狂风骤雨一般,将她整个人吹打得无法动弹。   她这么痛了,却也还有悲伤的力气。   *   宁双双已经等了很久。   晏浮瑾身上的福缘太高,无论怎样必死的局,天道都会为他找到出路。   当有人踏出昭昭天行梯之时,整个须弥小天地的福缘会颠倒一瞬,也只有这个时候主角身上的福缘是最低的。   这也是她唯一能杀死拥有主角光环的晏浮瑾的机会。   阵法已经布好,四处都是垒起的高墙,晏浮瑾困在其中,连出口都没有靠近过。   宁双双一直等着,等着天地风云变色那一瞬间——   手下的杀阵齐开,生门全闭,哗啦哗啦地飞石乱飞,阵法里的妖魔连惨叫声都还未发出,便悉数湮灭。   晏浮瑾在其中必然是尸骨全无,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宁双双松了口气:“总算是解决了。”她回望了一眼昭昭天行梯,“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有人过关。”   她摇摇头,身子摇晃了一下,支撑这么久阵法她已经觉得灵力空虚,完全是靠着一股劲坚持下来的。   “休息一会去过昭昭天行梯吧……”   话忽然止住,宁双双再最后掐了一个法决,她所控制的阵法又慢慢地变为原样——   在杀阵的中心,躺着一具身形同晏浮瑾差不多的傀儡。   宁双双的脚步一顿,一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想来是晏浮瑾不知取得了什么机缘,在这个时候已经掌握了傀儡术,再也术法逃出了她的必杀之局。   宿老在她的脑海里也是啧啧称奇:“我本以为这小子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愣头青,眼下看来,倒是不简单。”   宁双双看着这具傀儡:“这一次我输了……你竟然不在须弥小天地里,裴闲的剧情你也不走了……”   晏浮瑾不在这里,那他会在哪里,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放弃裴闲的机缘吗——宁双双心里闪过许多念头,呼出一口气,将她布置在此处的阵法收拾好,再提剑向着昭昭天行梯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16 23:59:18~2022-02-21 23:0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晁林 10瓶;西门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桃花(一)   木兰花香的味道飘浮在鼻尖, 温温柔柔的。闻到这香味,乌梦榆即使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也意识到是母亲在她的身边。   她的心安定下来, 腹部的刀伤被母亲施了法术,现下的疼痛已经是可以忍受的了。   她听见母亲的声音——“劳烦了今宵小师父, 烦请你将怀谷方丈请来吧。”   今宵:“前辈言重了, 我就去请方丈。”   过了不久,许是怀谷方丈也来了这里, 屋内燃起了淡淡的檀香味,接着是整齐的诵读经文的声音, 声声入耳, 听得是让人昏昏欲睡。   不是,这怎么这么像是在做法事呀。乌梦榆迷迷糊糊地想着,娘,我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抢救一下, 怎么就直接做法事了。   檀香味久久未在屋里散去,久到她醒来的那一天, 鼻尖依然缭绕着浓浓的檀香味道, 像在香里浸透了许久许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受伤需要请怀谷方丈来, 可是看起来好像效果还不错,她此时除了觉得头有些昏,其他倒还好。   麻雀趴在她的枕头侧,一身的羽毛也皱巴巴的,很是能看出来几分疲倦来。   乌梦榆愣了好一会,愣愣地从床上下去, 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身体。   她暂且不知道要干什么, 缓缓地推开门, 外边的天光大片地映照进来,整片天地比在昭昭天行梯时要明亮许多许多。   恰巧这时一位白衣女子正从拐角处过来,她身如莲花翩翩,简单梳着单螺髻,该是超然世间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偏偏她手里捧着好几束盛得正好的向日葵。   葵花比寻常得开得更大更盛,与她周身的气质是极为不合。   “姝颐!”乌梦榆唤了声。   白姝颐望了望她,笑了笑:“你醒啦,我可算是放心了。”她进了屋里,将向日葵放在靠墙的花瓶里,“这屋里满是檀香的味道,我觉得你醒来应该不是很喜欢这味道,所以在蓬莱岛找了些葵花。”   “还是你懂我,我可真不喜欢那味道,早先在大慈悲寺仙法会的时候,快闻够了……”   “抱歉。”白姝颐忽然道,她本来是望着向日葵,眉目里也尽是笑意,此时却直直地望着乌梦榆,脸色依然很苍白,“我不该让你掺杂到裴闲的事情里来的,连累你受伤了,真对不住。”   乌梦榆向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这时候伤感觉是好得差不多了,除了浑身使不上力来,倒也没有别的不适。   她只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不怪你啊姝颐,我也不知道裴闲为什么暴起出刀,这么说的话,你们上昭昭天行梯,他一样会出刀。”   “说来说去,我就是运气不太好。”   白姝颐:“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乌梦榆:“挺好的,我感觉自己可以吃两碗饭。不过,那天后来是……”提到“那天”这个词,她心里是翻江倒海似地过了遍那一日的情形——   杀机四伏的铁甲地道,昭昭天行梯下的对峙,穿身而过的明夜刀……以及,最后她用紫微瞳术望见的血色。   她抬眼望向白姝颐,“姝颐,你知道,季识逍怎么样了吗?”   这时麻雀似乎是被吵醒了,它看见乌梦榆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是赶忙摇着翅膀就飞过来:“啊小乌啊,呜呜呜呜呜,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听风三分演三分真情:“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要去了,我伤心落泪了好几天,饭也吃不香,就一天只吃三顿饭,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乌梦榆轻轻拍了拍麻雀,又将它扒拉到自己的头上,就听见姝颐说:“季识逍啊……他为了不让裴闲再出明夜刀,和裴闲缠斗了许久。”   “但是他们修为相差太大,我登上昭昭天行梯的时候,他看起来是快支持不住了。”   “后来我离开须弥小天地后,忙着来这里关心你的伤势,听闻他一直没能从里边出来,最后是你们归雪的孟越思掐了传送符箓,将他从里边带出来的。”   白姝颐停顿了一下,她看见乌梦榆脸上恍恍惚惚的神色,她记忆里,乌大小姐很少有这样的神色,都太不像她了。   乌梦榆:“那后来呢?”   听风也插|进来:“小乌你是不知道啊,季识逍他出来的时候,那伤是太重了,连孟越思身上都沾满他的血。”   “明夜刀那小子真的不留情的,靠,仗着修为欺负人,我看我们都被他蒙骗了,还什么大侠前辈,准是蓬莱给他的秘密任务,让他来毒害我们的归雪天骄的。”   白姝颐垂眸。   麻雀说起话来是啰里啰唆的,翻来覆去没有重点,只把季识逍身上的伤反反复复地强调了一遍又一遍。   白姝颐缓缓道:“我只听说了姜伯母替他医治,乌伯父好像发了很大的火,应该同你差不多,卧床养了许久。”   听风倒是在乌梦榆身边飞了一圈:“小乌,原来你想去看看小季怎么样啊,你早说嘛,这块儿我熟,我带你去。”   麻雀已经率先飞在了前方,这里是千里明珠楼的地界,水榭长廊,幽幽的凉风打过来,偶尔从窗棂洒进来的阳光在地上浮动着。   乌梦榆一脚踩在光下,道:“你别飞这么快呀,好歹我是重伤初愈,眼下灵力都还用不顺畅。”   听风偏头看她一眼:“欸,小乌,你说实话,你真的不想早点看见小季吗?”   说实话?她长这么大惯会黑白颠倒,还没有过诚实这么美好的品德。   ——“也不是很想吧。”   白姝颐走在一旁,听了半天,笑着摇摇头,耳坠上缀着零落的阳光:“话说小乌,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乌梦榆:“你问。”   白姝颐的神色里带了三分调侃的意味:“从前你寄信的时候,还有我见你的时候,你总说你那未婚夫如何如何得惹人厌,对这桩婚约是百般不满意,若不是剑尊的遗言,你肯定不会和这种人在一起。”   她停顿一下,“你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吗?”   凉风将池水吹起了层层的涟漪,光影在狭小的长廊里流转。乌梦榆望着前方的路:“他现在,还是很讨厌啊,这个人本身就很讨厌,但是……没有那么讨厌了。”   白姝颐点点头:“那你喜欢他吗?”   听风:“哈哈哈哈哈哈哈。”   麻雀张狂的笑声回荡在整条长廊里,搅的人是心烦意乱,却不知道是到底是因为这笑声心烦,还是更因为刚刚的问话心烦。   乌梦榆脚步一顿,猛地一把揪住麻雀,再望着姝颐,下意识地像是要辩解什么一样:“我哪里表现得喜欢他吗!”语气是满满不可置信。   “哇,姝颐,你不要败坏我名声啊。”   白姝颐将耳边的碎发挽回去:“可是我觉得,他肯定很喜欢你。”   听风想起来曾在天地万象迷宫里见过的剑心誓言,敛了笑意,破天荒地正了正形:“其实,小乌,不瞒你说,我也这样觉得。”   麻雀和姝颐都望着她,眼神倒是看起来都盈满了期待的光,乌梦榆往前走了几步,眼下的情形好像是她曾在归雪考试的时候,答不出题那样紧张。   紧张是紧张,在紧张之外好像有些别的感觉,像是池塘里几尾鱼儿冒出的泡泡,很浅很淡,但是固执地一直在冒泡泡。   她来不及细想,定了定神,迎着这二位期待的目光,只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听风的表情一下子就垮了,麻雀立即飞得老高,险些撞到屋檐:“‘哦’是什么意思啊,小乌你怎么回事你。”   乌梦榆:“你不要吵啦。”   听风:“我怎么不吵!”它可算是差不多看着这两个人长大的,本来以为他们这性格是水火不容,现在看起来却和它本来想的不太一样……?   乌梦榆被它吵得心浮气躁,“他喜欢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听风瞪大了眼睛。   “我长这么好看,这么聪明这么有才华,而且对他很温柔好吧。”只有“温柔”这个词乌梦榆犹豫一瞬,但是转念一想她对季识逍确实也算……温柔吧。   “他喜欢我才正常,他要是不喜欢我,只能说明他这个人有问题。”乌梦榆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这话里的逻辑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吧。   听风看着眼前这位少女,她脸上本来还有着重伤后初愈的惨白,只是双颊隐隐透了些红,眼睛比蓬莱夜夜的长明灯火还要明亮,说这话的时候神态飞扬。   本来听起来挺离谱的话,却好像……也不是不能让人接受。   听风看见乌梦榆凑到它眼前来:“老麻雀,你看着我,你觉得他是不是应该很喜欢我啊。”   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乌梦榆这番话说完,看见麻雀一愣一愣的眼神,心里很满意。   白姝颐笑笑:“你们这故事可真是……我刚入门的师弟师妹们都不这样谈情说爱了,归雪可真是人杰地灵,竟然有你们这样的人物。”   听风沉默片刻,支支吾吾:“我……我说不过你,我去问小季,我亲自去问他。”   这只麻雀从没有飞得这么快过,转瞬就消失在长廊里,乌梦榆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老麻雀,你要干什么啊,你不要乱来啊!”   这老麻雀,不会真到季识逍面前去问吧,她刚刚那番言语,虽然把自己说服了七分,但,但,但要是真问到季识逍头上……   想一想那种情形,乌梦榆只觉得比自己当着归雪同门得面出糗还要尴尬。   穿过流水长廊,再转过三个弯,便是季识逍的住所。乌梦榆及时在麻雀飞进去之前抓住了它:“你想干什么啊。”   听风:“我帮你去问他。”   乌梦榆:“你问什么啊,这不是摆明的事情吗,不用你帮我问!”   听风动了动:“哎呀,小乌,你想想,你真的不想听他亲口承认吗?你仔细想一想哈,你会不会觉得很爽,有种大仇得报、一雪前耻的感觉?”   “你这什么形容词啊,什么叫大仇得报,你这麻雀,挑拨离间?”   麻雀:“我这是好心。”牵线搭桥,做好事不求回报,好麻雀是也。   姝颐劝了句:“小乌,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也别听这麻雀怎么说,你想一想,不,其实也不用想,你现在第一想法最想做什么?”   乌梦榆的手松了松,麻雀顺势钻了出去,舒展两下翅膀,扫了扫周遭:“你们就在这墙角听吧,他现在灵力也没有,察觉不了的。”   乌梦榆微微皱眉,看看墙角:“听墙角不是君子所为。”她捏着鼻子走过去,“不过我本来也不是君子。”   白姝颐跟在她身侧:“我还真想看看你们这出戏怎么收尾。”   乌梦榆打量着这里,墙上镌刻着镂空的花纹,从这里可以看见院子里的模样,出乎意料的是,季识逍就站在院子里。   这时候望过去,恍惚有种过了很久很久的难言的感觉。   他……身上缠着那种素白的绷带,腰上缠了一圈,从右肩绕向腰间的绷带上渗了些血,他好像没有察觉一般,心神放在右手握的剑上。   虚晃着在空中使了一剑,身体便踉跄一下。   听风适时地飞过去,嚷嚷着:“小季,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忘了姜峰主才说了让你静养,你就算想练剑,咱歇会行不?”   季识逍将剑平放在石桌上,道:“想起来一招剑……她醒了吗?”   院子里落了些新叶,碧绿的叶子上映着些金色的耀眼的阳光。乌梦榆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光上,风吹过时却将叶子连同光吹了老远,好像也她吹得无处扎根一般。   她一直听得很清楚——   “还没呢。”听风撒了个小谎,心想着你第一句话就问这个,那这番问话便成了啊,不枉我自从看过剑心誓后就为你们俩担忧,眼下总算该有个好结果。   它决定直奔主题,不搞那些弯的绕的,以它麻雀一百多年的修为,总不至于搞不定这两个年轻人——   “那啥,我问你一个问题哈,你老老实实回答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卿簪 4瓶;陌上长安 3瓶;<stdio.h>、有有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桃花(二)   季识逍抬了抬眼, 他额前地碎发已长了些,略微遮住眉眼,光辉落了些在他的眼里。   听风看着他这副神色, 话有些问不出口了,先扯些闲话:“你……你……你伤怎么样了?”直接问有点为难它这老麻雀了, 还是先唠唠家常, 亲近亲近再顺水推舟问。   乌梦榆:“?”这老麻雀嘴上说着要开门见山,没想到还是问得这样吞吞吐吐嘛。   季识逍:“暂时是用不了灵力, 外伤好很多了,其他并无大碍。”   他说得轻描淡写, 语气语调冷冽得不似在说自己的事。   听风轻咳一声:“你这小孩也是的, 不用这么拼命吧,咱遇见打不过的,就先明哲保身嘛,你看你这样, 不是让归雪的长辈们愁心吗?”   季识逍:“裴闲突然发难,明夜刀下杀招, 拼命是无奈之举。”   听风琢磨一下, 这小子真的假的, 说话这么滴水不漏,要不是它见过他在昭昭天行梯下那架势,它几乎都要被这话唬住了。   “可是,杀招也不是冲着你去的吧。”   “我总不能,让她死在那里吧。”   季识逍望了望石桌上的剑,右手将他握住, 在虚空里重重一挥, 已做了招春江花月的起手, 按理说,他握剑时该觉得胸有成竹,天地万物皆在于剑中。   可经了天地万象迷宫的一遭,他此时更觉得空茫。   “此前我志得意满,在归雪剑法出众,便觉得剑无可不斩,即使心魔境逼近,也少做准备,经了这一遭,我才算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今日受过的伤,来日不会再受了。”   听风听他这前一句答话还觉得它这桩牵线搭桥能成,听到后面是一阵担忧,季识逍这小子往日意气风发的感觉虽然不外露,但内心好歹是锋芒毕露的,眼下这话里话外颓唐得很,   “小季,你听我说哈,你今时今日的修为,在归雪是出类拔萃,就算是在这十派会武的里边,你也绝对能进前三甲,咱还有大好时光慢慢进步不是吗?”   季识逍恍惚一下,回过神来之时,已不再置身于这片幽静的小院落里,而是又站在了昭昭天行梯下——   乌梦榆躺在台阶上,血沿着阶梯一层一层往下流,浓郁得几乎能模糊了双眼,裴闲就站在那里,明夜刀高高举起,再次向着台阶上的身影挥出了一刀。   季识逍很想出一剑,拦住这刀,然而身形禁锢在原地,灵力被禁锢着流通不了。等他勉力调出一丝灵力,使出一招“江花红胜火”之后——   那剑招遇到明夜刀,便如浩浩荡荡的江水瞬即蒸腾那般,消散在了这片天地里。   无法阻拦下的明夜刀再次席卷而去。   季识逍的嘴角溢出血来,五脏六腑都在气血翻涌,在□□牵拉下的疼痛中还有更深更深的疼痛,痛得他一边想要再出剑,一边又觉得没有出剑的力气。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不出意料地对上了听风震惊的双眼   听风是上蹿下跳地:“小季,你别激动别激动,咱就算想练剑也别这时候练啊,你看你出一招‘江花红胜火’,把自己折腾得又吐血又咳嗽,多不划算是不?”   地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划痕,梧桐树的叶子看起来从中间划了一剑,地上尽是些切痕整齐的落叶。   他刚刚所看的景象是虚幻,使的那一招“江花红胜火”却是真的,只是他此时身无灵力,剑招威力并不大,但到底是……   虚实已经混淆了。   这样的情景从他醒过来,已经出现很多遍了。   季识逍:“我知道。”   听风:“你是为了救小乌才出剑的,而且你之前的剑心誓……”想到小乌还在听,它把剑心誓的内容省去了。   “你在天地万象迷宫里的积分也都给她了。小季,其实你……”   季识逍正在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来,他摸到的血冰凉冰凉,心却还恍如死灰复燃那样,在灰烬堆里燃起了些星火。   “其实你很喜欢她吧。”   乌梦榆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声,虽然季识逍如果不用灵力的话,是完全不能察觉到她的存在的,可是她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存在感再低一些,好像被发现了,就会被戳穿什么一样。   梧桐叶沙沙的,沙沙的,其他的声响却都静寂下去。   季识逍终于将手里的血擦掉,刚刚死灰复燃的心火只是错觉,他手里的血还是凉的,他想起来这些天所见过的心魔幻境,开口——   “没有。”他说得很平静,“我没有喜欢过她。”   听风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一时间哑口无言,又看着小季这副平静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再说个什么话题。   沉默的气息蔓延着——   这样啊。   乌梦榆先回过神来,她倒也不是说失望什么的,就很像是以往归雪的考试之后,等待公布成绩的时候,明明知道自己考得不太好,可是等待的时候还是会有那么些期待。   期待落空,总该是有点小小的难过的。   她觉得自己刚刚的一系列动作实在有些傻,更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生气。   “这听风,问的是什么问题啊,搞得好像我很喜欢季识逍一样……”   白姝颐:“那你喜欢他吗?”   乌梦榆对上姝颐的眼神,这问题之前已经问过,这时候再问一遍,她本应该坚决地否定,可是她动动嘴唇,失了几分理直气壮。   白姝颐嗤笑道:“你这样子可真不像你平时,怎么说,乌大小姐,”顿了顿,“该不会不敢承认吧?”   乌梦榆捂了捂自己的耳朵:“姝颐我们之间就不搞激将法了。”半晌,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就只有……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   白姝颐笑得更大声了,她很少有这样开怀的笑容:“那你现在怎么办?别人好像是干干脆脆地否认了。”   提起这个乌梦榆就来气,虽然她这气来得很没有道理。   “我……我喜欢过的人多了去了,咳咳,这些情情爱爱,都是过眼云烟,有纠缠的功夫,我不如多学两招剑。”   白姝颐好像有些遗憾似的:“就这样啊……”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真没意思,要是我,我就霸王硬上弓了。”   乌梦榆险些被姝颐这句话呛到,听墙角是听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她拉着姝颐走到一旁:“姝颐姐姐,我……我怎么去霸王……不是这,强扭的瓜不甜,他不喜欢就不喜欢咯。”   白姝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别了,你可别告诉我,你就打算这样心存爱慕,什么也不做,我可没你这样不成器的妹妹。”   乌梦榆望了望天,原先有些黯淡的天空已经转亮,阳光并不炽烈地洒落下来。   “想什么呀姝颐。” 她言之凿凿,“我喜欢什么人,他一定要喜欢我更多,不然他就不配,我才不干那些默默喜欢不求回报的事情。”   “不过嘛,现也是多事之秋,我打算多去修行,再也不随麻雀来干这等不务正业的事情了。”   从并不明亮的天空里飞来一只传音鹤,姝颐将它接住打开扫了两眼,她脸上还算闲适神色顿时消失了。   她手里捏着传音鹤:“你这话说得好。”又展颜一笑,“可惜我不能陪你去修行了,我眼下还得不务正业一会。”   乌梦榆:“?”   姝颐道:“我那个……老相好还在同我犟脾气,我还得去管管这件事。”   乌梦榆:“……”   姝颐走后,没过多久,听风也从院落里飞出来,瞧起来是毛都乱糟糟的,再也没有进去时的趾高气扬。   它叹气:“小乌啊,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说啊,我麻雀活了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这种事。”   乌梦榆勉为其难安慰着麻雀:“行啦,你别叫啦,我们还有别的事呢。”   麻雀不演了,脑袋向院落偏偏:“你不去看看小季吗?”   乌梦榆想起季识逍刚刚那句毫不犹豫的“不”,撇撇嘴:“不去,他既然没死,也就不用我去见他了。”   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郁结在心,望了眼院落,又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边走边发传音鹤:“多谢季师兄第三轮舍身相救,感激不尽,等伤好了,必定好好感谢师兄。”   她又想起来自己曾在天地万象迷宫里,收过的季识逍的礼,便将折玉白扇交给听风:“辛苦你再跑一趟,把这个还给季识逍。”   扇子还是很好看的,只是失了欣赏它的心。   麻雀顿觉忧愁:“这送出去的礼应该没有收回的道理,你知道小季那人的,我指不定得被赶出来。”   “你尽管去就是了。”乌梦榆拿了三千灵石装进一个小储物袋里,再挂在听风的身上,“你把这个一并给他送去。”   麻雀看起来惨兮兮的,嘴里叼着扇子,身上还挎着一个大袋子,   乌梦榆继续发传音鹤,语气比平时温柔许多:“受不得师兄的礼,另给师兄备了些钱财,可以拿去治治病,最好治治脑子。”   “好啦,你快去快回吧。”她对听风道。   *   乌梦榆本想着溜出千里还珠楼去,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她爹娘,又被提溜到正堂,被迫规规矩矩地听着训导。   她爹乌茂庭是很不满意:“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伤好了不知道来说一声吗,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啊。”   乌梦榆低头认错,态度非常好,声音也委屈得很:“老爹,我错了,今天醒过来脑袋蒙蒙的,没有反应过来。”   乌茂庭依然是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说说,这次又是怎么搞的啊,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乌梦榆将语调放得更柔弱:“老爹,这次真的不怪我,那个明夜刀忽然发难,我这没有来得及……”   乌茂庭:“我早说了无论何时何地防御符箓都不能歇,法宝也要尽数用上,你这可不是又偷懒去了。”   “这不是,符箓挡不住他那个刀法吗?”明夜刀的刀法,若是寻常符箓都能挡住,他也不配称这个名号了。   姜辞月安抚着两个人:“行啦,你也别说孩子了,那裴闲刀法,也不是他们这个年纪挡得住的,只能说是,不巧撞在了蓬莱内部的事端上。”   乌茂庭听了更是生气:“这蓬莱到底怎么做事的,每一轮都出个幺蛾子,真是好端端得十派会武也被弄晦气了。”   他话说到这里,又看向乌梦榆,“你去看过小季没有?他这次可是伤惨了,那孩子也是,轴得很,打不过也不知道韬光养晦的……”   乌梦榆:“看过了,他看起来嘛,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   乌茂庭被这话噎了一下:“小乌,咱不兴这样说话啊,好好说话,小季这孩子也挺苦的,这第三轮也没过去,来蓬莱一趟,机缘没得多少,倒是多了一堆伤。”   乌梦榆点点头,识时务不再和她爹吵。   姜辞月笑笑:“行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吧,小乌,好好回去歇歇。”她给乌梦榆理了理衣襟,“等伤好了些,记得去感谢感谢大慈悲寺的今宵小师父,多亏了他能把你带出来。”   乌茂庭:“是,得感谢人家,怀谷方丈也为治你的伤出了大力,待找个日子,我们一起去拜访人家。”   乌梦榆应了声“好”,又道:“但既然是佛子带我出来的,这第三轮的成绩怎么算呢?后面通过的还有多少人啊?”   姜辞月叹口气:“蓬莱以明夜刀裴闲为守关者,可是这裴闲已经困于心魔境多年,刀法虽说令同辈望尘莫及,但他……戾气太重,刀法已经难控制了。”   “幻海阁、问苍河门、清虚宫也有弟子重伤在他手上,眼下蓬莱是打算了先处置了裴闲,再谈之后的比试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ゆりゆり~ 2瓶;瞌睡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桃花(三)   “那如今, 裴闲是什么情形?”乌梦榆问。   “被关在观鹤堂了,”乌茂庭讲着讲着,眼中也不觉流露几分怅惘, “想当初道魔大战之时,我见着这小子, 还是要感叹一番英雄出少年的。”   “这百年间, 这些后起之秀倒是命运多坎坷啊,蓬莱一个裴闲, 我派的宋盏和……还有清虚宫那位……”乌茂庭讲着讲着,内容便偏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观鹤堂, 乌梦榆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她和爹娘唠过家常之后, 找两个归雪的同门打听了一番,只知道这地方在蓬莱岛一角,非蓬莱昭行队不得靠近。   据说师兄描述,那里是昭行队日夜不休把守, 加之机关遍布,无论多穷凶极恶的人进了那里, 都再难逃出来。   听风见她对观鹤堂很关心, 忍不住开口:“小乌, 你想什么呢?你不会想去这地方吧。”   乌梦榆已经把自己的夜行衣准备好了,连专门蒙面的法宝也挑出来三件,点点头:“我是得去,而且今晚就得去。”   听风几乎要哭出来:“不是,咱为啥啊?”   乌梦榆:“蓬莱想杀他,可我还有疑惑未解, 迟则生变, 不得不去。我争取快去快回, 你快准备吧,把你那嘴缝一缝,到时候可别暴露我。”   她其实一直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裴闲一刀伤了她,却能让她看见他的回忆,就像是在他脑海里把过往重新走了一遍。   像记忆这类的东西,是修仙界最为忌讳的,搜魂之术屡屡束之高阁,她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了。   要知道答案,还是得再见到这位明夜刀裴闲。   *   宁双双站在晏浮瑾的屋前,微微仰望了一番这座屋子。她自从昭昭天行梯里出来后,还没有同这位大主角见过面。   她已去归雪打听过了,归雪的确有几位外门弟子至今未归,其中便有她那位同伴朱轻羽。   如果朱轻羽真不幸落到了晏浮瑾的手上,以主角这样的狠辣手段,朱轻羽势必会供出她来。她再同主角虚与委蛇是不可能了。   虽然她早做好了准备,但是撕破脸的这一天比她计划的来得早了太多,心里难免有些惴惴。   “砰”“砰”“砰”——   “浮瑾哥哥,你在吗?”宁双双脸上挂着笑容,是她常有的那种温温柔柔的笑,没有一丝锋芒。   “吱呀”门很快开了,晏浮瑾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头发有些凌乱,眉宇间还有些未消的郁色,见到她来,脸上倒是有些勉强挤出来的笑。   “双双你来了,进来吧。”   宁双双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跨步走了进去,里边的摆设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浮瑾哥哥,你怎么第三轮出来得如此早,我还在迷宫里找了你许久,可把我找苦了。”她知道要怎样做出无害的样子,眉头虽然皱着,但语气却是委屈的。   晏浮瑾似是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啊双双,我在途中接连遇到妖魔,实在是力有不逮。”   他说着,翻出两个天青色的茶杯,再提了提茶壶:“忘给你倒水了,你可得尝尝这个,我从清虚宫弟子那里买的,清虚以茶闻名,以后有机会一定得去逛逛。”   茶水上升腾些淡淡的白雾。宁双双接过茶杯的时候,在心里问宿老:“你说,他会不会在茶里下毒啊。”   宿老:“以我多年的修为,这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世间毒是数不清的,或许有我不了解的毒也不一定。”   宁双双笑意盈盈的,将茶杯凑到自己的嘴前,再道:“浮瑾哥哥,我也给你带了吃食,我……我特意做了家乡的青团,还望你不要嫌弃。”   她适时地低了低头,双颊浮着红晕,再从食盒里拿出个青团。   做的确实好看,青色透亮,晏浮瑾接过去的时候夸了好几句。   没有道理只有我担心他在茶里下毒,而他不用担心我下毒吧。   宁双双的手指搭在茶杯上,余光瞟到晏浮瑾毫不犹豫地咬了口青团,她再抿了口茶。   “确实是好茶,在蓬莱的地界还没有这种味道,我嘴拙,不知该怎么夸。”   晏浮瑾的嘴角扯了扯,算是附和着笑了笑。   宁双双:“浮瑾哥哥,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晏浮瑾:“也没有,都是些杂事,虽然不算难,但有些费神。”   他好像又想起些什么开心的事,脸上的笑意大了些,“双双,这次第三轮比试可有人凑齐积分,换了那明夜刀神通。”   宁双双摇摇头:“最厉害的几个人,都早早地离开了昭昭天行梯,积分都是分散的。再说了,明夜刀是天级神通,难道长老他们真会拿出来吗?”   晏浮瑾:“的确,长老这样设立奖励,本意就是为了折辱那位明夜刀裴闲。”   宁双双迷茫地望了他一眼。   晏浮瑾双手搭在宁双双地双肩上,目光也直直地对上她:“双双,你放心,我以后决不会让人再欺负你的。”   额。   莫名其妙地来这样一句话,宁双双心里直打鼓,晏浮瑾这厮不会又从哪里得到明夜刀神通了吧。   原著里他正是在十派会武第三轮对上了裴闲,生死交战中得到裴闲的赏识,学会明夜刀神通和控制心魔境的方法。   可眼下,他第三轮根本没碰见过裴闲啊。   宁双双:“双双何德何能……但浮瑾哥哥为何突出此言?”   晏浮瑾笑起来,眉宇间皆是开怀:“我最近将得份机缘,实力应该能再提升些,双双,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宁双双又同他随意胡侃了几句,再起身告退,只是她走到门前,又忽然折返——   “浮瑾哥哥,双双能得你庇佑,已经是心里感激,还望哥哥千万不要犯险。”   晏浮瑾哑然失笑:“双双,你想什么呢?我这机缘,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   宁双双忽然落了两滴泪,她擦擦眼睛,吸吸鼻子:“只可惜双双没用,不能帮上浮瑾哥哥,让你犯险,我真的很难过……”   “双双你别哭啊,我真没事……说起来,今天我还真有桩事需要你帮忙,你跟着我,你看到就知道是绝无危险的事情。”   脚下山路崎岖,只有几颗零落的星星,昭行队五人一队,相隔走在山路之上。绵延山脉之上还另有繁复的阵法,隐隐有光滑从阵纹上闪过。   宁双双跟在晏浮瑾身后,认出了这是去观鹤堂的路。蓬莱已让裴闲逃过了两次,这第三次是把所有围困的手段都用上了,他是不可能逃出来的。   原著里,也并没有这一段。这样的深夜,晏浮瑾冒着被蓬莱发现,被师门严惩的风险去见裴闲,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路上,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晏浮瑾娴熟地解开一个又一个阵法,所走的路也恰好能避开昭行队,想也知道是已经踩点过很多次了。   晏浮瑾攀上一块巨石,再回过头来将手递给她:“双双,来,这一带不能用灵力,会被聚灵阵感应到。”   宁双双的目光凝在他伸出的手上——也太可惜了,没能在天地万象迷宫里杀掉他,还不知道下一次等到什么时候才有好机会。她轻轻一笑:“好。”   *   乌梦榆是用着青吾伞登上观鹤堂的,伞开之时灵力铺满伞面,即有隔绝探查,生成一方小天地之用。   伞悄无声息地转了个面,她在夜色下到了观鹤堂的偏门。   此堂颇有些陈旧了,墙面尽是青苔,微微一靠近便满是清冷寒意,冷得几乎能凝成杀意。   偏门前静静地站着五位蓬莱修士,手皆持剑,穿有昭行队特有的青衣。   乌梦榆打量一会,忽觉不太对,这五人看起来面色红润,可是眼神迷离,恍如失了三魂七魄的样子。   她显露出身形,朝着偏门处走了几步,这五人也无所觉的样子。   “不太对啊,他们不知中了什么迷魂之术……有人在我之前进了观鹤堂。”   听风抓着她的肩膀:“明夜刀这小子,仇敌还蛮多的嘛。”   “呼”——   这道陈旧的门前忽而翩翩地落下了一道人影来。   这人身披袈裟,手持法杖,面容上是一派温和的笑意,灵力威势没有流露一分,但偏偏他法杖点地之时,天地为之寂静,连风声也无影无踪。   ——怀谷方丈。   我夜闯的也不是大慈悲寺,方丈没有必要在观鹤堂逮我吧——乌梦榆行了一礼:“方丈。”   怀谷方丈:“乌小友,你是来见裴闲,问明昭昭天行梯里你感应到他回忆之事吧。”   乌梦榆一怔:“是。”   方丈转了转手里的佛珠,脸上有种悲悯似的笑容:“他气数已尽,今夜有许多人来见他,乌小友,还是回吧。”   气数已尽?   乌梦榆的目光再偏向那道窄门,怀谷方丈不想让她见裴闲,她今夜是进不了观鹤堂的。   “方丈,我既然到都到这里了,不让我去问一问,那以后岂不是再也办法知道答案了?”   怀谷方丈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乌小友,若真想知道答案,随老朽来吧。”   夜色很深重,风里是咸咸的海风气息,湿湿得近乎粘腻,方丈在这夜风里,以缩地成寸身法缓缓向上,登上了观鹤堂之顶。   乌梦榆跟着他一同登上去,在这样的角度几乎可以俯瞰一大片蓬莱岛,也可以看清正在山路上巡逻的昭行队弟子。   “老朽已布了‘梦里客’之法,在这里是不会被他们发现的。小友请放心吧。”   乌梦榆暗自心惊,她溜到观鹤堂前即使是用青吾伞,也耗费了不少气力,昭行队的探查之法可以称是举世无双,而方丈只是布了“梦里客”神通,便能叫人无法察觉。   她还是早点歇了从方丈面前逃跑的心思。   房顶上的瓦片看起来也有岁月了,只见怀谷方丈手上再结个法印,从这看起来要碎掉的瓦片里慢慢幻化出了一副……棋桌。   一局残局。   黑白子绞杀在一起,似是纠缠着难以分离的树根,枯木般的冷香从棋盘中缓缓地浮上来,可以再落棋的地方并不算多,难以分清哪一方行将末路。   “观鹤堂乃隐世门派不朽阁所建造,这副棋盘就是观鹤堂的缩影,其间构造,皆可以这副棋来随意改变。”   怀谷方丈继续说:“小友陪我将这局棋下完吧,若你赢了,我可以为你解答疑惑。”   乌梦榆虽然跟着冬虚剑尊学过些棋艺,但她也知自己并非棋中大家,这怀谷方丈嘛,看起来就是那种棋道高超的人物。   “方丈说笑了,我这点微末棋艺,就不在您老人家面前献丑了。”   话音刚落,她脚下的房屋长廊皆成虚影,以紫微瞳术可以清晰地看见观鹤堂内部构造,她甚至可以看到裴闲——   他被关在最里边的一间房,闭着眼,身上倒还看不出伤来,面色也算红润,但即使隔着这么远,乌梦榆也能隐隐感觉到他身上生机黯淡。   “之前见到这位前辈之时,虽然被困在陨心锁链里,可他瞧起来修为高深,明夜刀法也是无坚不摧,这才过了几日……”   听风补充着:“小乌,你昏迷七天了,也过了挺久了。”   七天也不至于让他看起来像被抽走生机一般吧。   怀谷方丈道:“裴闲小友以活人之躯受枯木逢春阵法,这本就有逆天道,虽然他天赋过人,修为高超,但这阵法缩减了他的寿数,能活到今日,已是不易。”   这时,从观鹤堂的另一道门施施然走过来两个人,乌梦榆一眼望过去,这两人还都是熟面孔,一个是第一轮同她一起到蓬莱的那位弟子,另一个是从她那里买下阵法的女弟子。   正是晏浮瑾和宁双双。   “蓬莱的弟子,也要偷偷来观鹤堂吗……”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而她刚刚到过的偏门口,也缓缓走来一位穿着白衣,身姿曼妙的少女,这面容就更熟悉了。   “姝颐。”乌梦榆想起来分别前姝颐曾说过的话,只觉得更晕晕乎乎。   而——   姝颐走到偏门口之后,季识逍负着剑从夜色里疾驰而来。   他面色苍白,身上一丝灵力也无,发冠戴得很正,少有地穿了件鹤纹黑边的衣服,不像是来偷摸进入观鹤堂,像是来赴一场宴。   季识逍他灵力也还没恢复,到观鹤楼来,送死吗。乌梦榆不经意地想着。   他们二人打个照面,都是一惊,过了十来招,又互相停手,说了些什么,最后是一起进入了观鹤堂。   这两队人,从观鹤堂的一南一北几乎是同时进入。   乌梦榆再看向棋盘,黑白棋子的路线正对应着——   怀谷方丈燃起了一炷香,那香只是凡间最寻常的香,似乎随时能在夜风里熄灭,然而它晃晃悠悠地,固执地燃着。   “裴闲小友命数已绝,香尽之时,便是他命丧之时。小友,要下这局棋吗?”   乌梦榆忽觉有些干涩:“方丈既已知他生平,为什么不………帮帮他呢?至少蓬莱的刀峰是无辜的……”   “裴闲小友来大慈悲寺借舍利子之时,我曾与他约定,他杀孽过重,待他身死时,由我亲自为他超度,以免他入恶鬼道为祸一方。”   “今夜便是约定的时候了。”怀谷方丈轻轻叹了口气,“裴闲小友已安排好了一切,老朽所做的,也只有顺应天命。”   季识逍和姝颐已经在观鹤堂里穿行过了两个拐角,忽然遇到机关万箭齐发,根根利箭淬满剧毒,他们二人便在那处耽误了许久。   而另一边,那两位蓬莱弟子一路也不通畅,此时正被一处幻境困着。   怀谷方丈持黑子,落下一枚后,那二人所遇的幻境如云烟般散去,前方的路豁然开朗。   不朽阁所铸的观鹤堂果然不同凡响,竟能把所有的变幻都凝聚在一方棋盘上,只是不知道,如果一方赢了会是怎么样。   怀谷方丈手里还捏着棋子,他所站的是黑色一方,若一直这样——那先见到裴闲的,该是那两位蓬莱弟子。   而且,那柱颤巍巍的香还在颤巍巍地燃着,燃的速度缓慢却没有停下。   乌梦榆想着,虽然不知道姝颐和季识逍为什么来见裴闲,但这个时候,她还是应该站在朋友地一方。   她在怀谷方丈对面坐下,拿起一枚白子,道:“方丈只说了我赢了会怎么样,那如果我输了呢?”   怀谷方丈:“那只需要小友帮我做一件事。”   乌梦榆又想了想,总觉得自己还是吃亏:“您比我多了几百年修行棋艺的时间,这样对弈,恐有不公吧。”   “若小友赢了,我大慈悲寺所有神通,一切佛法,皆为小友敞开,随时随地可来修行。”   乌梦榆看了看棋盘,落下一子:“好。” 第59章 桃花(四)   就连棋子上也透着冷意, 乌梦榆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凭着对棋的感觉,将黑子落在了一处。   她落子的一瞬, 季识逍同姝颐面前的万箭机关也随之消失。   怀谷方丈面容含笑,下起棋来, 也是大开大合的棋路, 只稍微再过了不到十个回合,他所持的黑子已经局面大大占优。   与此同时, 晏浮瑾和宁双双也是在观鹤堂里走了一半的路程。   观鹤堂里乾坤盘不起作用,又有迷惑方向的阵法, 晏浮瑾却偏偏如同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什么时候该往何处去,他都清清楚楚。   他躲过机关的时候游刃有余,甚至还很有余力也将宁双双护住。   “浮瑾哥哥,你来过观鹤堂吗, 怎么对这里面这么熟悉?”宁双双抱着打探的心思,问了一句。   晏浮瑾笑:“你忘了我从前曾在杂物堂领差事吗, 从前不朽阁来客的时候, 我就在一旁端茶递水。”   “不朽阁?这观鹤堂难道是那个隐世门派所铸就的吗?”   晏浮瑾点头:“对, 不朽阁以棋盘为媒介,建立起观鹤堂,它所有的变幻无穷的幻境和层出不穷的机关,都依乎棋局的定势。”说到这里,他笑里带了三分得意,“那位不朽阁来客是个臭棋篓子, 最喜欢同长老们下棋。”   “我将他的棋路记了下来, 闲暇的时候以他的棋路走出了几局棋局, 我料想观鹤堂的内部,必定如同棋局一般,只是当时就算知道这个,对我也没什么用。”   “直到今日,方才派上了用场,我的猜想真是对的。”   听了这一番解释,宁双双心里陡然一惊,嘴上夸奖着晏浮瑾,内心却颇有些懊恼地对宿老说着:“我好像太小瞧他了……”   宿老安慰她:“人生在世最忌讳志得意满,需知道任何一个敌人都不值得小觑啊,老夫当年,可就是死在小人物手里。”   晏浮瑾又带着她往前行了一段路,手里掐了法决,停下脚步望了望头顶:“我猜想,有人正在观鹤堂这局棋盘上对弈,不然,我们早该遇到裴闲了。”   怀谷方丈落了一子,望着乌梦榆:“乌小友,该你了。”   眼前的棋局几乎已经是一边倒的颓势,乌梦榆心里止不住叹气,以她这臭棋篓子的水平,要想在短时间内棋艺大增打败这位方丈是真不可能。   她心算了好几步,对接下来该往哪一步仍是犹疑不定。   怀谷方丈安抚她:“不急,小友可以慢慢想。”   可是……她能清楚地看见,那两位蓬莱的弟子离关押裴闲的房间已经很近了。   而姝颐和季识逍还在观鹤堂里打转。   乌梦榆最终选了自己觉得把握最大的一步,走这一步最起码不会立即就输。   棋桌旁燃着的香已经燃过了十分之三,看起来更加凄惨。   怀谷方丈似有似无地叹口气,“那这一局,该是老朽胜了。”他落子的速度很慢,可再慢也有棋子与棋盘相碰的一瞬——   晏浮瑾和宁双双身前的路倏地“咔哒咔哒”地变幻,望过去一片平坦,幻境与机关尽数消弭,他们只要沿着这一条路走到底便可以见到裴闲。   乌梦榆:“方丈您叹什么气呀,输的可是我。”   她觉得有力没处使,“我就是不明白,您为何非得让我来陪您下棋,这不是逼我献丑吗?”   怀谷方丈将棋子一枚一枚收好:“这棋局本也不重要,结果早就注定了。”   乌梦榆:“啊?”   这方丈的话,她是从小到大就没听懂过,从前听不懂方丈所讲的佛法课,到现在连他老人家说的话也听不懂了。   “结果注定?您是说,那两位蓬莱弟子,注定会比姝颐他们先到吗?”   “既如此,您何必再让我来同您对弈?”   怀谷方丈微微一笑:“我怕小友孤零零在这夜风里,觉得无聊,下下棋也算是消遣消遣。”   *   裴闲靠在墙壁上,闭着眼,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几乎就像死了一般。   宁双双跟在晏浮瑾身旁:“浮瑾哥哥,我前几日在昭昭天行梯里见过这位明夜刀,他怎么短短几日,就气若游丝的模样了。”   晏浮瑾:“他接连鏖战万象迷宫里的百余位弟子,又身负陨心铁链,再加上……这观鹤堂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昭行队恐怕动了大刑。”   宁双双:“他既已叛门,昭行队将他一剑斩了就是,何苦折腾这么久,又是让他守关,又是苦苦折磨。”   她心里,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原著书里曾经写过。她此时问出来,也不过是想听听晏浮瑾对原著剧情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果不其然,晏浮瑾很有耐心地解答了她的疑问:“他身上有枯木逢春阵法,这等阵法用于活人身上,那他在寿数尽之前,除非他自己想死,不然别的任何人都杀不了他。”   “为何会这样?”   “枯木逢春,顾名思义,他在生机断绝之时,可以凭阵法之力汲取天地灵力,再重新凝结肉|身。”   宁双双:“竟然还有这样的阵法,双双还真没听说过,可是听起来的话……任何人都伤不了他,这该是一种威力不俗的阵法,为何没见过别的人用?”   晏浮瑾摇摇头:“这阵法向来用于死尸傀儡之上,用于活人……他虽然可以复生,但是每一次死亡的痛苦是不能磨灭的。”   他顿了顿,“而且,这毕竟是有违天道的阵法,每死一次,折损的是一半的寿数。”   这些本该是他经历过同裴闲的生死对决后,又在之后进入黄泉渊考察裴闲的过往后,才能知道的事情。   那些所谓的窥天命者告诉他这些事,倒省去了他许多功夫,同裴闲的生死对决也不必重演一遍了。   宁双双喃喃:“……一半?”   晏浮瑾:“没错,剩余寿数的一半。这位明夜刀裴闲,不知道已经用过多少次枯木逢春阵法了。不过他昔年从昭行队手里逃生,又在黄泉渊杀出血路,可以料想,这次数也不会少……”   他们二人齐齐沉默了一会。   宁双双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原著里曾写过明夜刀裴闲寿数尽于蓬莱十派会武之时,死前将明夜刀神通连同心魔境心法一同交给主角晏浮瑾。   她这时候看着晏浮瑾一步一步走过去,只恍然觉得,剧情还是在冥冥之中按照所写的发展。   晏浮瑾轻轻地敲了敲铁栅:“裴闲前辈,在下乃蓬莱弟子,仰慕前辈风姿已久,也为刀峰弟子之事深感遗憾。”   他的手指往虚空里一指,那里即出现了一片水幕——水幕之中是一排墓碑,墓碑上书皆是“蓬莱刀峰某某”。   “在下竭尽所能,从铁甲里找到了这几位刀峰前辈的尸骨,将他们安葬在了蓬莱岛外的一处幽静的林子里,并设下结界,决不会让凡人误闯。”   裴闲的眼睛动了动,目光凝在了水幕之上:“蓬莱弟子?多谢了。”   晏浮瑾:“晚辈实是仰慕前辈,但是昭行队铁甲多在外行事,来不及探查所有的铁甲,待日后有机会,一定探查完所有的铁甲。”   裴闲忽然嗤笑一声:“你说这么多?是想求我什么事吗?从铁甲里找出我的同门,而不被蓬莱发现,你也费了不少功夫吧,我可不信是什么仰慕的理由。”   晏浮瑾笑:“前辈果然是敞亮人,那在下就直言了,还请前辈将明夜刀传授于我。”   宁双双暗叹,果然,晏浮瑾还是能得到这门刀法,他实力又将大增,实在是不太好搞。   乌梦榆虽在观鹤堂之上,但用紫微瞳术,加之若花镜,还是能大致看清这三人的情形的。   “这位蓬莱弟子可真是不简单,暗地里竟然把裴闲前辈的过往打探得清清楚楚。”   听风跟着评价:“那是了,在归雪学一门天级的神通,少说得给门派卖命十年的门贡才够,蓬莱想必也差不多,他能从裴闲那里学会明夜刀,当然是捷径。”   裴闲:“你既然连铁甲的秘辛都知道,那你肯定也知道明夜刀的修炼,若没有舍利子是过不了心魔境的,你也要学?”   晏浮瑾很是气定神闲:“当然要学。至于舍利子,这就不劳前辈费心了。”   听到这里,乌梦榆还颇有闲心地看向怀谷方丈:“方丈,你说你们大慈悲寺的舍利子这么惹人眼红,就我来蓬莱这短短的时日,已经听说好多人需要这东西了。”   怀谷方丈看起来也很无奈:“若非舍利子五百年才从圣莲下凝结一颗,若非我派镇压破军剑实在需要它,老朽是想将这圣物赠给有缘人的。”   乌梦榆好奇:“它既然对心魔境有如此功效,对魔门来说想必也是至宝,大慈悲寺平时没少来小偷小摸的人吧。”   听风:“这不算小偷小摸了,偷舍利子,这该是大偷大摸了。”   怀谷方丈的笑容很浅淡:“实不相瞒,如今我派的舍利子已经遗失了,而下一粒舍利子,得等到四百年后才会凝结。”   裴闲听了晏浮瑾的话,也没有多言,右手里聚了一团灵力团,凝出一块玉简来。   “我现在的样子,也不能手把手教你了,这枚玉简是我刀峰学明夜刀神通时所用,你照着学就是。”   晏浮瑾接过玉简,在手里把玩一下,“裴前辈,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前辈在黄泉渊待了这么多年,想必对那里很熟悉,能否将黄泉渊的入口告知于我。”   裴闲的头靠着墙,微微扬起:“我离开黄泉渊之时,立过重誓,此生不会回去,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黄泉渊所在。”   晏浮瑾笑了笑,话锋却忽而一转:“前辈叛门叛师,手中杀孽无数,既没有守尊师重道的规矩,也没有遵修仙者克己守心的誓言,何苦为了一个黄泉渊的誓言苦苦相守呢?”   “啧,”乌梦榆很有些感慨,“这蓬莱弟子变脸还真快,上一句还在求着明夜刀神通,这一句便出口讥讽了。”   只是明夜刀前辈,到底也算英雄豪杰,没想到死前是这样的情形,也不得不让她这样的旁观者觉得怅惘。   “这小子居然这样的。”听风连连摇头,“当初在无妄海上遇见他,还觉得是多有礼貌一人呢,啧啧,人不可貌相啊。”   乌梦榆心里有些堵,望了望那柱燃着的香,陡然一惊:“它不是刚刚看上去,还有一大截吗?怎么现在就这么点了。”   那柱香不知不觉,几乎快燃完了,只剩下了快看不见的一截。   命数已尽——海风一吹,香完完全全熄灭,消散在风里的飞灰还有着香的气息。   乌梦榆看向裴闲,却见他还是好端端地靠着墙,虽然生机微弱,但也没有死。她松了口气,“方丈,您这命数算的不对吧,我看裴闲他……”   怀谷方丈又将香收拾好:“大慈悲寺算命数从不出错,他这样……执念太深而不离去,可能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不过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裴闲的目光锐利而冷漠,嘴角却上扬:“能见你这样的真小人,比见蓬莱那群伪君子好多了。”   “是,我裴闲没守过什么誓言,最后这黄泉渊之事,还是同我长眠地底吧。”   他面色苍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了。   晏浮瑾拉着宁双双又退后了几步,确保裴闲听不见了,他笃定地说:“他快死了。”   宁双双:“浮瑾哥哥已经得了明夜刀神通,这黄泉渊的秘密,总能在旁人身上打听到的。他死之时,昭行队必有感应,不如,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吧。”   她听说过这位前辈的事迹,事已至此,她私心里希望晏浮瑾不要再逼问了。   晏浮瑾深吸一口气,望向她:“双双,我记得你年少的时候曾被九尾狐妖救过性命,从它那里学过雾幻术,对不对?”   宁双双早不记得原著里什么时候写过这一茬了,却也只能答:“是,但是我没怎么用过,很生疏……”   晏浮瑾安慰她:“没事,我得了辞树镜,此法宝能照进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再加上你的九尾狐族的雾幻术——”   宁双双顿觉不妙,问宿老:“他想干什么啊?我可是一点也不会那什么雾幻术。”   宿老:“裴闲气数已绝,却还未死,是心中执念吊着口气,雾幻之术,再加之辞树镜这样的法宝,想必能让他将你认成最亲近的人。”   晏浮瑾开口:“他的心,会将心中最想见的人投影在你身上,”他面容恳切,“双双,帮我问出黄泉渊吧。”   乌梦榆觉得手脚冰凉,她只能再次望了望怀谷方丈:“方丈,他们所行乃不仁不义之事,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旁观,而不去……阻止一下呢?”   “小友所言乃去伪存真,可道法中也有虚实之道,虚实相生,本是世间法则。”   乌梦榆听得不知所云:“方丈,我不是来与你论道,我只是觉得归雪与大慈悲寺皆为正派,对于这等事情实在不应该袖手旁观。您袖手旁观我不知道原因,但您至少,不要将我困在这里吧。”   怀谷方丈只是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静观其变吧,小友。”   乌梦榆抱着麻雀,静静地望着裴闲,风里连香的味道也闻不到了。   他丧师丧友,蓬莱恨他入骨,他如此苦苦吊着生机,是还想见谁一面呢。   宁双双只能取了辞树镜,一步步再朝裴闲走去。   观鹤堂里的光极其黯淡,风声也静止,是一处关押人的好地方。   裴闲的目光本来只是空茫地望着地,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他慢慢地抬眼——眼睛像是夜晚乌云散去时的星辰,倏地一下亮起来。   宁双双迎着这样的眼神,不自觉地停了一下步子。   “能在死前见你一面,真是荣幸,”裴闲闭了闭眼,“白小仙子。” 第60章 桃花(五)   他的目光再次将宁双双从上到下望了一遍, 没有悲伤,也没有怅惘,只有些说不出的释然。   他好像就是为了看一看她人好不好, 而看过了,就可以……平静地死去。   宁双双看见裴闲闭上眼, 身上的生机犹如长埋地底枯萎已久的败枝, 头轻轻地靠在墙上,手往下落。   像是在夜风里燃至最后的香, 再也不会复燃。   裴闲死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退了好几步, 拿着辞树镜找到晏浮瑾:“浮瑾哥哥, 他死了,我没能问出来。”   晏浮瑾望了眼裴闲的位置:“失策了,该早些来的。”   他神色不虞片刻,很快对宁双双笑笑, “也不能怪你,这一次来能得到明夜刀也是不亏, 至于黄泉渊, 日后再说吧。”   宁双双:“明夜刀固然是天级神通, 可刚刚那裴闲所说的,这神通需要舍利子吗?”   她神色不免露出几分担忧,“可这是大慈悲寺的圣物,好难得到啊,浮瑾哥哥,你不然还是别练明夜刀了。”   晏浮瑾轻轻一笑:“是, 大慈悲寺那个就不用想了, 但其实舍利子是可以用别的灵物来炼就的。”   他看着宁双双, “双双,等十派会武结束了,你同我去趟锦绣楼吧,传闻无上灵物碧吾心就在那里。”   *   白姝颐和季识逍出现了长廊的尽头,在长廊另一头隐隐有光透进来。   季识逍走在更前面,一眼看到裴闲靠在墙上的身影,脚步顿了顿,再走上前去深深鞠了一躬,拱手道:“承蒙前辈在天地万象迷宫里手下留情。”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向裴闲出剑的,战至最后,这位前辈却留了他一命。   他知道蓬莱是肯定留不得裴闲了,所以伤势稍微好点之后,他几乎是立即到观鹤堂来。   但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虽然我很想,亲手战胜您,再亲手杀了你。”季识逍道。   来此处的话已说完,他偏头望向白姝颐:“我走了。”   白姝颐站在阴影里:“嗯。”   直到季识逍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整片观鹤堂里静寂无声,她才道:“裴闲,你死得可真惨。”   “你该后悔为我用了一次枯木逢春法阵,不然你应当还有些寿数可活吧。”   已死之人面容舒朗,躺在观鹤堂的牢房里,衣袍边角沾着血迹,垂下的右手搭在身侧,身旁连一把刀也没有。   她转过身:“永别了。”   *   怀谷方丈双手合十,默念了句经文,道:“乌小友,我该去为裴小友超度了。”   乌梦榆怔怔地点了点头,夜色的凉意一直凉到了她的心底。   “我输了棋,方丈是想让我做什么事呢?”   怀谷方丈:“我希望小友能取得沧海珠。”   让她去取?方丈是真的看得起她的实力。   乌梦榆觉得很奇怪:“以方丈,或者说以大慈悲寺的实力,想要什么宝物,还需要我帮忙吗?”   她这点微末实力可真派不上什么用场。   怀谷方丈笑:“舍利子除了在圣莲之下结成,还可以用灵物来炼就,大慈悲寺这百年间收罗了不少灵物,但还差三样。”   “碧吾心,沧海珠,千千结,其他两样暂且不谈。”方丈的口吻如同叹息一样,“这沧海珠与乌小友,与归雪都是渊源甚深,老朽这才求到小友头上来。”   与她有渊源?乌梦榆心里发懵,可是她此前根本没听说过这种灵物呀。   “方丈,先说好,我棋输了,认账归认账,可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也不知该从何处寻。”   怀谷方丈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不急,小友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交给我都可以。”   观鹤端最里边,升起一道淡金色的光柱,朦胧的光晕交织着,繁复的经文显出字形飘飞在光柱周围。   恶鬼道的路还未展开,就在大慈悲寺的佛法下消弭了。   乌梦榆站在观鹤堂顶,很是吹了一会夜风,她目光扫在蓬莱这片岛上,感到些许前所未有的茫然,忽而目光停了停——   季识逍从观鹤堂里走出来,背对着金色的光,正沿着山路往下走。   他此时重伤初愈,灵力也用不上——难得有季识逍战力这么弱的时候,她不趁着这个机会做点什么,真是错失良机了。   乌梦榆掐个法决,按照昭行队弟子的装束变了副模样,她缀在季识逍身后,手里握着剑,趁着夜风徐徐,树影飘飞的时候,将剑对了过去——   “大胆小贼,夜闯观鹤堂,欺我蓬莱太甚!”   她轻而易举将剑架上了季识逍的脖颈,正有三分得意,准备好好说说他这狂妄自大,身体还未恢复就大摇大摆来观鹤堂的行为。   季识逍伸出两根手指在剑上点了点,乌梦榆顿觉一股暗劲自剑上传来,手腕处一阵钻心得痛,剑不自觉一松——季识逍在此时身法一动,同她拉开距离。   季识逍同她过了七八招,他身上果然没负灵力,只用的是招式,而她差不多只用了三分灵力就将季识逍压制住。   最后一剑本是想抵住他的咽喉。   季识逍自衣袖中解出一把匕首,也直直地对准她的咽喉,匕首的边角映出道冷冽的光——他竟是打算不管不顾,即使自己也会受伤,也要斩杀她。   树影在他们头顶摇晃了一下,季识逍望着她的脸,目光比夜色更深,神色里没有半分波澜。   那匕首来得很刁钻,电光火石间即已逼近,他那目光忽而闪了闪——   匕首带着冷如寒冰的风在她咽喉前一寸停住,风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而她手里的剑却来不及收势,从季识逍的脖子上浅浅地划了一道,渗出点血来。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乌梦榆手忙脚乱,“我没想到你躲不开。”   季识逍在脖颈上点了道穴 ,眉都没皱一下。   “乌梦榆,你真的很无聊。”他将匕首合上鞘,转身往前走,背影混着树影,清清冷冷,孤孤零零。   听风从乌梦榆的袖子里钻出来:“可憋死我了,小乌咱打个商量,下回别拉我来干这种事。”   乌梦榆同他隔了三人远的距离,唤了声“季识逍——”。   “你生气啦?”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有不理你吗?”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听风打着哈欠,勉强提起精神,忍住想翻白眼,这两人对话怎么能这么无聊啊。   乌梦榆想起桩事来:“你深夜来观鹤堂看裴闲,他可是把我伤得这么这么重,你居然同他泯恩仇,你这人可真不够朋友。”   她的语气虽然听起来像质问,但带了三分委屈的意味。   季识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杀裴闲的呢?”   他说话的语气寒凉如冰,脖子上那道血痕更给他添几分戾气。   乌梦榆朝他走了两步,道:“他被蓬莱困在观鹤堂,实力大减,你又不是会趁人之危的人。”   “即使蓬莱不杀他,我也会杀他。   风渐渐大起来,树叶被吹得唰唰,唰唰地响,乌梦榆心下一颤,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刚刚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用的可是地级的易容法宝。”   季识逍的目光从地上飘过——凌乱的树影之下,他的影子同乌梦榆的影子紧挨在一起,长长的,如果只看影子,这该是副亲密的姿态。   他一时心神恍惚,道:“气味。”   啊?   乌梦榆闻闻自己的身上,“我今天没有用香啊”,她又将目光投向听风,“老麻,不会是你没洗澡的汗臭吧。”   听风反驳:“我天天用清洁术的。”   “就是你这只麻雀,肯定是你的味道,你离我远一点,我都要久而不闻其臭了。”   “不可能,我老麻雀清清白白!”   “……”   这一人一雀委实太吵,季识逍打断她们:“你头发上,有桃花的香味。”   同归雪的桃花融合在一起的香味。   夜风吹得这样冷,乌梦榆却像被烫到一般,又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的两手覆在自己的头发上,本就有些乱的发丝眼下更乱了。   “季识逍!你还闻我头发的,你登徒子吧你!你你你,你下流龌龊!”   季识逍听了这话,觉得自己该生气,但只觉得好笑:“乌大小姐。”   他还没有这样叫过她,这声音听起来朗朗如玉,语气很少有地掺了几分无奈。   他沐浴在夜色里,虽然不明显,但是嘴角还是有微微地扬起。   “是你前些年的时候,立志去空筝派削发出家,在学堂里剪了头发,”他挑了挑眉,“我给你扫干净的。”   乌梦榆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她年少的时候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这种糗事怎么季识逍还能记得。   她将手放下来,虽然头发已经揉乱了,依然保持离季识逍五步远的距离:“那你也是无耻卑鄙,君子该不揭人短处,小季你学的仁义道理都忘到哪里去了。”   季识逍望了望她那团乱糟糟的头发,黑亮的黑亮的同夜色混在了一起,鼻尖仿佛又有若有若无的桃花的香味——   除却那一次学堂剪头发之事。其实……每次道法课的时候,他们二人的座位挨在一起,长老在上边讲着道法浩瀚无边,他常常有愧长老教导之恩,时不时地,会因为她头发上的桃花香晃神。   他忽而就想起来自己还未送出的流星簪,“你为什么,把折玉白扇还我了?”   提起这桩事情,乌梦榆是一阵气闷:“你自己反思一下自己,你做了什么错事。”   “我不受你这等屡屡犯错、死不悔改的人的礼,除非,除非你改正。”   季识逍你竟然不喜欢我,你真的是大错特错,罪无可恕。   我有哪里不好吗,你居然说不喜欢我!   她在心里将季识逍狠狠批评了一通。   听风小声凑到她耳边:“小乌,我觉得你这话不对啊,你让他改正,是让他喜欢你吗?”   乌梦榆捂住麻雀的嘴,做贼心虚般地望了眼季识逍——他仰头望着深色的夜空。   夜空之上,闪过数十道御剑而过的身影,看那方向,正是观鹤堂。   “裴闲前辈归墟,蓬莱的人是去收拾尾声吧。”她刚刚的几分惆怅又涌上心头,“唉,虽然前辈伤了我,但我对他却也讨厌不起来。”   季识逍:“对不起。”   我不该让你受伤的。   他这句道歉来的无缘无故,乌梦榆琢磨一下,该不是对她那句“错事”的道歉吧。   “啊?这个不用道歉。”虽然你不喜欢我这件事是很罪大恶极,但也不用道歉吧。   “你不能改正一下吗?”   季识逍竟然点了点头:“等伤好之后,我会好好练剑的。”   乌梦榆:“啊?”   他往山路下走,影子拉得老长,在树影婆娑下显出几分寥落来。   乌梦榆踩到他影子里:“季识逍你别练了,你人都要练傻啦……” 第61章 桃花(六)   浓郁的酒香在这间屋子里弥漫, 经久难以散去,酒坛在地上堆了满满一地。   乌梦榆劝道:“姝颐,你已经喝了快十坛了, 从蓬莱的汾酒喝到往生洲的落英烧,不然就别喝了吧?”   姝颐端起酒杯的动作停了停, “蓬莱这里的酒, 灵力太驳杂了,一点也不醉人。”   她双颊上浮起一层红晕来, 青丝同衣衫上尽是酒的味道,可眼睛里却还是一片清清冷冷, 隔着氤氲的酒意显得如此清醒。   乌梦榆端起一个酒坛, 喝得也颇为豪迈,“既然这样,我陪你喝就是,不醉不归。”   这十日来, 她陪姝颐喝酒得陪了五天了,从早到晚, 姝颐也不说话, 就闷闷地喝酒。   她隐隐约约从裴闲前辈临死前说的话, 还有姝颐这副样子,猜到了他们之间也许有什么故事。不过既然姝颐没有主动说,她能做的也只有陪着喝喝酒。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徐知行手里拎着个食盒,身上带着深重的寒露,发丝上还有些雨水。   他一进门, 将食盒放到桌上, 看向她们俩, “我说两位姑奶奶,你们这是喝了多少啊,我昨天晚上走你们就在这,现在都午时了,怎么还在喝啊?”   乌梦榆摇了摇头:“小徐啊,你太年轻,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能喝酒也是幸事。”   徐知行坐到桌前,正对着她们:“不如意之事?巧了,这还正是我擅长的,有什么烦恼尽管说来,我算命的功力还是有几分的。”   他在桌上摆了三枚铜钱,依次间隔着放着,每一枚看起来都很旧。   白姝颐:“因果已了,再算无用,”她的手指在一枚硬币上点了点,“以后的事,掌握在我自己手里,我不信这些。”   乌梦榆想了想:“我还真有件事需要你算一算,你知道一种叫作‘沧海珠’的灵物吗?”   徐知行双手如抱球,结了个法印,三枚铜钱上升起道浅淡的光,凝聚在虚空里成了一副朦朦胧胧的影子。   “沧海珠?没听说过,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大概位置在哪里吗?”   乌梦榆又喝了一口酒,更觉惆怅:“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来问你的。那一日我……”   她将自己如何去观鹤堂,又被怀谷方丈逮到,最后被要求寻来沧海珠的事情讲了一遍。   徐知行在手指上咬出点血来,血迹凝在虚影上,那道朦胧的影子乍然凝实了些:“我只能用些因果力帮你推算了,若你没有因果在它身上,应该就……”   他的话骤然一顿,影子里显出沧海珠的模样,如玉一样的柔润的白色,光芒并不甚但却很温柔。   “看来方丈所言不虚,这东西确实和你渊源颇深,看这个位置,该是在宝翠洲的地界。”   宝翠洲,正是魔门聚集之所。   乌梦榆趴在桌子上,晃晃碗里的酒:“好远啊,方丈是真看得起我……”   徐知行挥手将虚影散去:“听你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一趟在迷宫里是收获颇丰啊,我可不一样了,从迷宫里淘汰出来,这遇的都是什么事……”   自裴闲身死,怀谷方丈将他的亡魂超度之后,除蓬莱外的其余九派里,被淘汰的弟子已经陆陆续续返程了。   剩下的年轻修士们,三三两两地搞起小型的仙法会来,等着第四轮开始。蓬莱言第四轮,也就是最后一轮比试将在蓬莱岛外进行。   “这几日美名其曰为仙法会,道法没交流什么,我爹是张罗着给我相看门亲事……”   姝颐轻轻笑了笑:“就你那样子,还是别招惹人家仙子,自己过得了。”   徐知行饮了一碗酒:“我也是这样想,可我爹非觉得我孺子不可教,希望我能找位仙子,两人一起修行,一起进步,早日得道飞升。”   他停顿下,“我是弄不懂,你们这些仙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话这样问,两个人却都将目光投向乌梦榆。   乌梦榆望了望这两位朋友,事不关己似地:“你们可别看我,我已经身有婚约,不用相看亲事了。”   徐知行更来了兴趣:“不是啊,我就想知道知道,你……们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   绵密的雨将千里还珠楼淋了个透,高悬的碧绿树叶也带着幽幽的清冷。   季识逍在雨里用了一招“天地明心剑”——心澈澄明,静观天地,这剑法是最为正统,也看起来最能彰显君子之风的剑。   明亮的光划开雨幕,将奔落而来的雨珠也停了停,平静而绚丽亮满了整片院落。   “好剑法,识逍你这一剑,有快慢的道蕴了,可是在十派会武里有了什么进益?”   来者正是乌茂庭,神色怡然,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起来是专程来找他的。   “乌长老,晚辈在昭昭天行梯下,同裴闲前辈比试的时候,对明夜刀的快慢之法有了一丝感悟。”   “不错,”乌茂庭走近了些,“虽然受了重伤,但你能在剑法境界上有所突破,这一趟该算来得值了。”   季识逍:“是,此次十派会武,经历了不少惊险之事,待回归雪之后定将多加修炼。”   “哎?不急。”乌茂庭走进雨里,撑了一把伞,替季识逍挡去了雨水,“你天资过人,剑法上我是不担心的,但是修仙需得先修心,识逍啊,可是心魔境至,而难以脱身啊?”   钝钝的疼痛从握剑的手里传来,季识逍听见自己说:“是。”   乌茂庭:“上三宗中都有修心之地,你杀意和戾气都太重,依我之见,大慈悲寺的佛道难是最适合你修行的地方,若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去问问怀谷方丈。”   他拍拍季识逍的肩膀,“当然,一切都依照你自己的意愿来,若你想回归雪,那归雪的任何修炼之所都为你敞开。”   季识逍垂眸:“既然长老这样说,那晚辈等十派会武结束后,去大慈悲寺拜访一趟吧。”   他手持着剑,一副要在雨里继续练剑的模样。   乌茂庭又是一番相劝:“我看你啊,自能下地之后,是日日在这院落里练剑,识逍啊,还有一点,与人交游也是修行的上策,如今十派相聚,随处都可见小型的仙法会,你该多去听听才是。”   季识逍道:“是。”   乌茂庭:“好,年轻人就该有点朝气,不要闭门造车,珍惜大好年华,”他不知想起什么,“小乌这些白天都不在千里还珠楼,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你顺便的话,也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季识逍收了剑,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披了件斗笠,走出千里还珠楼。   他知道乌梦榆在什么地方,蓬莱岛上风雨楼,最是酒意浓,最是热闹的地方,他很轻松地就找了过去。   他走上风雨楼的二层,踩过凌乱的光影,在最里边一件房的门口停了停,手刚放在门上准备叩——   “你们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   乌梦榆将手托在自己的腮上:“你真要我说的话——”   她以前也曾仔仔细细地想过,列出了满满一张纸的条条框框。   “和我一样有钱,剑法水平和我一样,和我一样聪明善良温柔可爱,最最最重要的是,和我长得一样好看。”   白姝颐笑了声:“你这是找另一个你自己呢。”   徐知行奇道:“为什么非得是剑法啊?”   乌梦榆笑着答:“剑法最好看啊,强不强另说,起码要有气势吧。”   *   季识逍的手在半空里停了一下,再敲了下去——   “乌梦榆,乌长老让你去参加仙法会。”   听到这声音,乌梦榆也不趴桌子了,坐直了身子,道:“小季你看看今天的雨好吗,这么大的雨,我可没有雨中论道的心思。”   你要不要进来同我们一起喝喝酒。   这句话在嘴里停了停,犹豫一下便错失了最好问出来的机会。   季识逍:“知道了。”   这声音过后居然门外就没了声响。   乌梦榆以灵术将门打开,长廊里空空荡荡,一道人影也没有。她又到窗边推开窗望了望,半晌,垂头丧气地坐到桌前。   她在桌上趴得更深:“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徐知行明白过来了:“嚯小乌,你真喜欢上他了?”   白姝颐看了她这一番动作,揉了揉太阳穴:“小乌,我觉得吧,你们俩这样,谁也不主动,也许,等个一两百年能好好在一起吧。”   *   季识逍站在风雨楼下,外边更是风雨飘摇,他的目光穿行过雨幕,在落到地面的积水上——   透亮的积水照出他此时的面容,脸色苍白,眼窝下是一大片青黑,发梢粘着雨珠,脖颈上被霜翘伤到的血痕还没有消失。   或许,也不能用好看来形容吧。他移开目光,走进了雨里。   *   乌梦榆辩解:“我真主动了!”   她在储物袋里翻了翻,拿出来厚厚一堆话本,“我把从小到大看过的话本都仔仔细细再研读了一遍。”   白姝颐摇了摇酒坛,示意她继续说。   乌梦榆翻开第一本:“这第一本,讲的是青梅竹马长大,一起练剑,一起切磋,自然而然在一起的,没什么波折的故事。我想着,这不是同我和季识逍挺像的吗,然后——”   “我就跟着季识逍去练剑了啊,你们知道吗,他不知道怎么了,最近练得好疯魔,可以从卯时练到亥时,一句话都不和我说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理我,他说光阴易逝,需得好好修炼。”   徐知行乐了:“我觉得你们这个实在太不搭,志趣不合。”   乌梦榆:“这第二个话本讲的是,一位凡间女子有一手好厨艺,一位仙君偶然受了重伤,被她捡到,她是日夜照顾,不辞辛劳。”   “最后仙君被她的善良和厨艺所打动,两个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了。”   白姝颐连酒也不喝了:“可以啊乌大小姐,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乌梦榆:“啊?”她有些迷茫,“我不会做饭啊。”   “我那天特意饿了一天没有吃饭,晚上的时候我去告诉季识逍说我好饿好饿好饿,问他能不能给我做顿饭。”   “我想着吧,这个故事主角换一下,我被他的厨艺打动也是可以的嘛。”   白姝颐:“……”   徐知行:“……”   听风:“哦,原来那天晚上的面是小季煮的啊?”   乌梦榆回味了下:“其实他煮的面还挺好吃的,加的蛋也很不错,但是,就算我已经被他的厨艺打动了,好像还是没什么进展。”   她的头挨在桌子上:“话本不可尽信呀。”   徐知行将自己的食盒盖打开,端出来蝶回锅肉,炒青菜和鲫鱼汤来:“小乌,我觉着吧,你好好吃一顿吧。”   乌梦榆看了看这两位朋友,见他们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拍了拍桌子:“你们俩不要笑啦!”   她的手指翻开第三本话本:“这第三本嘛……”犹豫了一下,“是从宝翠洲流传过来的,说的是魔道妖女百般勾引正派圣僧——”   “他们喜欢得很奇怪哎,就双修了几十上百次,莫名其妙就爱上了,最后在一起了。”   徐知行给她们俩倒酒,眼神垂了垂,笑道:“你这都是从哪里找的话本,也太不靠谱了。”   白姝颐瞥了一眼徐知行,把酒放下,也笑道:“是吗?我觉得这个挺好,你就按照话本写的做,不行把我送你的‘青雪烧’用上,睡一觉什么都解决了。”   她就不信这样还成不了。   窗外的雨小了一些,天地看起来清澈而明朗,想来第二天该是个明媚的日子。   “可是,”乌梦榆将话本翻了翻,很是苦恼,“我不想和他睡觉啊。”   徐知行:“……”   白姝颐:“……”   乌梦榆:“他也喜欢我不就好了吗,我感觉这样我就会挺开心了。”   白姝颐沉默了一会,才道:“那你们就这样吧,这种阶段的感情离我太遥远了。”语气怎么听怎么觉得很无奈,“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乌梦榆看姝颐这一会功夫已经没有再喝酒:“不喝酒了吗姝颐?”   “不喝了,明天也该去仙法会了,总要往前走的。” 第62章 桃花(七)   第二日果然是个晴天。   这一日仙法会是由归雪主办的, 主讲的人正是乌梦榆的老爹,归雪长老乌茂庭。   但是奇怪的是,这场仙法会的开始时间设在黄昏时分。   乌梦榆并不太心安理得地睡到了辰时起床, 彼时天光还未太亮,千里还珠楼里更是静寂无声, 只有偶尔的树叶沙沙。   然而她去练剑的时候, 发现季识逍已经在那里练了许久了。   她眼皮上下还在打着架,沉沉的困意让她的剑法也粘滞许多,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个起床时间她是真的和季识逍实在是太难统一了。   练剑一上午, 心法修行一下午, 好不容易挨到黄昏时刻,她和姝颐一同约了去仙法会。   她爹耳提面命,循循善诱,加上威逼利诱, 一定要她去这场仙法会。   乌梦榆问:“你讲的那些道法什么的我早就听过了,这也要去吗?”   乌茂庭:“孩啊, 这心境不同, 所能掌握的道法也就不同了。”   刚一照面, 姝颐冷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你就这样去仙法会?”语气很是嫌弃。   “对呀。”乌梦榆低头打量了下自己,觉得自己今日的装扮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她特意对镜描了许久的眉,用的唇脂是在蓬莱新买的,临走之前她对着镜子欣赏了很久自己的美貌。   ——我是肯定会爱上另一个我自己的,为什么季识逍会不喜欢我呢。   姝颐不语,拉着她回了七彩音的驻地, 将她脸上的妆容洗掉, 接着, 拿出根青黛来——   “你那能叫描眉吗?好好学着点。”   虽然话的语气很嫌弃,但姝颐的动作却很温柔   “你身上这衣服也不行,”姝颐在自己的柜子里翻翻找找,“穿我这件吧。”   乌梦榆:“……姝颐,这只是个仙法会,需要如此盛装打扮吗?”   白姝颐:“当然,任何时候都应当保持自己的美貌和仪态,越是难过,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这样。”她轻轻地擦了擦乌梦榆的右脸,“好啦,你自己照镜子吧。”   镜中之人,青丝矮矮地挽了一个垂髻,眉如同氤氲在薄雾的朦胧远山,双颊上飘着极淡极淡的粉,唇脂倒是细细描摹出的红,宛如在白润的玉石里滴的点红,显出些明媚来。   “我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姝颐仔细端详了一番,再从盒子里翻了翻,“贴上这个就差不多了……”   乌梦榆只觉额头触了一下,再望向镜里的时候,眉心中再往上一些贴着一片桃花样的花钿,柔柔地舒展,红粉勾勒出窄窄的花瓣。   她望着自己的脸,语气也很软:“姝颐,我最最最最最喜欢你,你也太厉害了。”   黄昏时刻在天际晕成橙黄的晚霞,深绿昂然又张扬的树叶,目光所及可以望见的渐次亮起的长明灯——   赶往仙法会的路上,人头攒动,几乎可以说是人挨着人,乌梦榆正感慨蓬莱的道路建设实在太落后,却在人群里望见了一道背影——   她总是很容易认出季识逍的背影来,他身上负着剑,还有着没有化开的凛冽的剑意,想来该是刚刚练完剑,就急急地来奔赴仙法会。   季识逍的脚步停了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偏过头来看了眼。   乌梦榆立即别开眼,今日姝颐将她盛装打扮成这样,她总觉得有种很难以言说的……不好意思,可是垂眸这样走着,又有些没来由的失落。   她再抬眼时,季识逍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以归雪的名声,这场仙法会自然是声势浩大,并没有在大殿内进行,而是另寻了一处宽阔得空地。   来的人乌压压一片挤得满满当当,乌梦榆到的时候,顶着诸多目光走到了最前面,她老爹特意为她留的位置。   刚一坐好,徐知行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手里捏着他那破破烂烂的两枚铜钱,道:“你们来得也太晚了,我本来在后边占了位置,哪能想到你们跑这么前面来了。”   乌梦榆叹气:“这可是我爹主讲,我要是坐后面也太不给面子了。”   徐知行对上她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是怔了片刻,很快笑起来:“也是,乌长老的道法若不好好听,也算是浪费时光了。”   “安静——”   乌茂庭站在高台之上,表情倒是很温和,然而这一声“安静”里灵力威势颇重,满座再无一人发得出声来,只剩下海浪层层叠叠的声音。   “在下有这个荣幸,来为诸位讲一讲这心魔境的事情,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常常觉得杂念颇深,往往每一日修行都耗费许多精力,而没有什么进益……”   乌梦榆不过听了半句,就开始走神,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游移,没能看见她想看见的身影——   “小乌,你在找什么人吗?”徐知行问。   乌梦榆收回目光来,“没有,就是吧,我爹讲的这些,我早听过百八十遍了,现在实在是听不进去。”   话音刚落,她老爹乌茂庭便在上方瞪了她一眼。   乌梦榆对她爹甜甜一笑,又继续发呆——   十派会武就该结束了,她得去宝翠洲履行诺言取沧海珠,可她一个人去吗。季识逍那疯魔练剑的样子,怕是归心似箭,想着回归雪练剑了。   她开解自己,没事,总归麻雀应该会陪她的,应该也不会无聊了。   “……老夫年轻之时,也曾做过令自己后悔万分之事,心魔郁结于身,觉得天地茫茫,难有出路。”   “只是时如逝水,永不回头,昨日之日,乃为提醒今朝不再犯同样的错。”   乌梦榆握了握霜翘,想起来方丈说她与佛有缘,又交给她这样艰巨的任务,怎么着,方丈也应该传她一两招神通吧。   想到这里,她决定明天就去找方丈问问。   “诸位尚且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想做什么就该去做。”   乌梦榆偶然听了一耳朵,她老爹硬生生从心魔境讲到了对未来的期许,这话题歪得不能再歪了。   他讲到兴头上,忍不住将酒壶打开,灌了口酒,砸巴下嘴。   乌梦榆看得目瞪口呆,小声问着:“爹,这仙法会,您还喝酒的?”   乌茂庭瞥她一眼,“这有什么?”他打大手一挥道,“我来蓬莱之时特意带了好些酒,从名酒乡清虚带来的,邀大家尝尝啊。”   虚空里霎时密密麻麻浮现出上百个酒坛,缓缓地下坠,竟是落到了每个人手里。   酒香味淹没了海的味道,吹一吹风,怕是都该有三分酒意了。   露天席地,今夜的月却很明朗,洒在此处满满一片光辉。   乌梦榆手里抱着酒,看看自己的朋友们,“我爹他人就这样,随性,随性……”   徐知行笑:“乌长老性情中人,我辈该学习才对。”他大口喝了一口酒,“好酒,我看哪,比你们前几天喝的酒那是味道好多了。”   白姝颐:“想喝酒的时候没有好酒,不想喝酒了倒是有了,人生的境遇也真奇妙。”   人群眼下已经是乱糟糟的了,仙法会到这种时候该成了一场大型的饮酒宴。   “梁兄在迷宫里那一招望月之扇,实在是令我等钦佩,今天趁此机会,该与你好好喝一喝。”   “见笑见笑,说起来最后那个妖魔还是靠佛子的菩提掌解决的……”   “佛子乃第三轮第一位,要不是他不饮酒,我定要拉着他好好喝一顿的。”   “……”   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乌梦榆的目光在周遭扫了扫,“白仙子,姝颐仙子,我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想来找你喝酒,不如……我们先走吧?”   她前几天喝的酒已经够多了,现下居然想着赶快回去能不能再修行一会。乌梦榆都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欣慰了。   正说到这里,人群里施施然走出来一道人影,面如冠玉,脸上带着怡然的笑,手里捧了两个酒杯,却是那位在裴闲身死前逼问明夜刀下落的蓬莱弟子。   晏浮瑾轻轻施以一礼,“迷宫里那裴闲大开杀戒,伤了不少道友,听闻二位仙子是最早出天行梯的,某特来谢谢二位开路之恩。”   这恩谢的不可谓不牵强了。   乌梦榆望着这人的笑脸,忽而就想起他在裴闲死前的那副作态——这人心狠手辣,心思甚重,想来是敌非友,而他也对舍利子有所图谋,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打探打探呢。   徐知行笑:“兄弟,喝酒的事,就不用让仙子们来了,我来陪你喝吧。”   白姝颐倒是接过了酒杯,轻轻地笑了笑,将酒杯晃了晃,“阁下是何人?”   “蓬莱晏浮瑾。”   “没听说过。”   姝颐将酒杯里的酒往地下倒,清澈的酒水荡出种惊心动魄之感,“我乃七彩音首席弟子,十五岁即入诛魔榜前百,如今十派会武天级组前三,你这等无名小卒,也配同我喝酒?”   乌梦榆看着晏浮瑾脸上的笑意终于是消减了些,她不忘添柴加火:“阁下有喝酒的心思,不如去练练剑吧,就算来路不太光彩,也该练练不是?”   她拉着姝颐远离了人群,往无望海的方向走了走,找了出乱石嶙峋的地方待着。灵力升起的光华照亮了一大片。   “其实,那一日我说谎了,并不是我父母承过裴闲的情,而是我承过他的情。”姝颐道。   乌梦榆望着无妄海:“我猜到啦。”   徐知行坐在她们身旁:“白仙子,可不要愁眉苦脸了,我真的可以帮你算算的,不算姻缘,算别的也行啊。你就没什么别的想知道吗?”   白姝颐:“你不如算算你自己什么时候能得偿所愿?”   “你们这群年轻人,怎么仙法会也不好好听,躲这里来了?”乌茂庭摇摇晃晃走过来,还不忘打个酒嗝。   乌梦榆:“爹啊,这不是您开的头吗,饮酒作乐之宴席,搞不准蓬莱那几个长老又要说我们归雪道心不坚了。”   蓬莱归雪暗中别着劲,平日里没什么往来,一到大型的交游会或者论道会,总有些老古板长老跳出来言归雪对弟子太过放纵,恐怕有损道心。   乌茂庭冷哼:“我怕他们不成?”他的目光在这几位年轻人里望了望,“怎么不见小季啊?”   乌梦榆:“小季您还不了解吗?他是会喝酒的人吗?”   乌茂庭望了望她:“你这个语气,你们吵架了?”   “没有啊。”   乌梦榆可不想让自己的心思被她老爹发现,她爹知道就等于归雪所有的长老都知道,长老们都知道,再过几天就是归雪上下,连刚入门的小道童都知道了。   乌茂庭:“你这孩子可真没意思。”他笑着饮了饮酒,“想当初冬虚剑尊他老人家给你们订婚的时候,我还觉得你们这两孩子关系挺好的,怎么越长大越是疏离啊。”   乌梦榆大惊:“我们那时候才是天天吵架吧,您是从哪里觉得我们关系好的?”   乌茂庭:“吵是吵啊,可你见过小季和其他人吵架吗?他这个孩子,瞧起来冷冷淡淡的,可是对长辈,对同门的礼节,也挑不出一点错来。”   “你觉得除了你,他还会和别人吵架吗?”   海浪轻轻地拍在了岸边,嘈杂的声音遥远得近乎飘渺,乌梦榆很无奈:“……吵架算什么关系好啊。”   乌茂庭:“想当初我和你娘认识的时候,我想跟她说话,就老弄一身伤去找她,后来她发现我是故意的,也同我吵架,你想啊,你娘那么温柔的人……”   她老爹看样子又要讲述父母爱情故事了,乌梦榆是听过好多遍了,当下是打断道:“是是是,我知道你们神仙眷侣,您接着,是不是还要说因为你们是初遇在芷榆树,所以给我起名为梦榆……”   乌茂庭笑:“孩啊,你既然都记得了,我就不跟你讲了,我这酒壶里没酒了,你回去再取点来,我在这陪小徐小白他们唠嗑。”   白姝颐笑笑:“乌伯父您可别叫我小白了,叫我姝颐就好了。”   乌梦榆接了酒壶:“行,你们在这等着。”   她正好也不想再听她爹再讲一遍,转身往千里还珠楼的方向里走,却在路过人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望了几眼——   季识逍手里捧着酒坛,背挺得很直,看起来不像来喝酒,倒像是要去奔赴战场一样。   她颠了颠手里的酒壶,福至心灵一般,走过去:“小季,这酒你喝吗?”   季识逍闻言望了望她。   明明是在这样嘈杂的人群里,在这样微醺的夜风里,他的眼神却像是往生洲流过山涧的雪水,寒冽而清澈。   哦对,她忘记了,季识逍从不饮酒。   乌梦榆摇了摇酒壶:“你既然不喝,就给我吧,我爹大手笔将酒散了出去,现下他自己不够喝了。”   酒壶里被倒进酒来,季识逍的动作不疾不徐,待倒满的时候,酒坛里应当还剩了一小半。   “谢啦,那我过去啦?”   季识逍点点头。   乌梦榆拎着酒壶走了几步,又往回走,“季识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也是从她爹说的话里想起来的——   当年冬虚剑尊为我们订婚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拒绝呢。   你这样的剑道天赋,随崔峰主一起修无情道,剑法不是更应当一日千里,无人可挡吗。   *   季识逍来听仙法会之时,其实在人群里看见了乌梦榆。   桃花花钿,在长明灯火之下,看起来比正盛在归雪的桃花还要灼灼。   乌长老所讲心魔境的进益,他本应该听得专心致志的,却总是有些恍惚。   离开蓬莱之后,他应该会随着怀谷方丈一同去大慈悲寺。   过佛道难的第一关时,他尚且耗费了这么多时间,此次去大慈悲寺,还不知会花费多少时间才能回归雪。   大慈悲寺终年寒露不化,细雪日夜不停地下,唯一的亮色该属那几株寒梅,红也红得冷沁沁的。   那里,是没有桃花的。   虚空里飘落下一坛酒来,身旁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感慨着这是好酒,远比蓬莱的酒浓烈。   季识逍以前没有喝过酒。   冬虚剑尊很喜欢喝酒,总说他是“小小年纪,太过循规蹈矩,没有少年人的意气”。   他反驳剑尊:“您曾言练剑需得灵台清净,神思清明,否则就是对剑不尊,喝了酒人就不清醒了,怎么能练得好剑?”   剑尊笑:“是,练剑是不能喝酒的。但是——”   “我这一生最厉害的剑法,都是在不清醒的时候使出来的。”   乌梦榆问他要完酒,他看着她的背影,即使在人群里也很明晰。   ——“季识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落满了远处的绚烂的灯火,亮得惊人。   那一片桃花的花钿看起来真如覆上的桃花花瓣,有一瞬间将他拉进了绮丽的归雪宗的梦境里。   “问吧。”他说。   “你……”   “孩子啊,赶快把酒拿过来呀,不要磨蹭啦……”乌茂庭的声如洪钟,即使隔这么远,他那磅礴的灵力也将声音送了过来。   乌梦榆:“……”原先酝酿好的话语在嘴里生生咽了下去,她的脸色变幻一下,叹口气,“爹啊,你真是我的亲爹。”   人群吵吵嚷嚷的,还有人含糊不清地对乌梦榆说着“乌仙子,多谢归雪的酒了,今日喝了这酒我才知道什么叫好美酒。”   乌梦榆敷衍着同她搭话的人,再看向季识逍:“我问不出来了,下次再问吧。”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下次你也得老实地回答我啊。”   “好。”   乌梦榆:“那我走了,你……你不想喝酒的话其实可以走了,我爹现在喝得东倒西歪的,不会说什么的。”   季识逍独自坐了一会,这酒坛里到底还是剩了一些酒,他垂眸望了望,喝了一口。   *   乌梦榆拎着酒壶,垂着头走回到她爹身边,很是无奈:“您老人家的酒。”   乌茂庭很是满意,对着小徐和姝颐道:“咱刚刚讲到哪里了,哦,说到白玉京那一剑了吧,哎,遥想冬虚剑尊当年,那可真是翩翩公子,举世无双来形容也不为过的……”   徐知行感叹:“乌长老您这口才是真好啊,该来我们十方派的,以后忽悠人不是手到擒来吗?”   乌茂庭:“不能不能,此生就在阵法上蹉跎咯。”   乌梦榆是听得郁闷,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她爹。   “爹,你们老说剑尊他成名一战是在白玉京,可是白玉京到底该怎么去呢?”   乌茂庭愣了一下,喝了口酒:“这个嘛,你该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况且世间之大,去哪里都是好的,孩啊,你十派会武之后打算去哪里,回归雪吗?”   “您的话题别转移得这么生硬呀……”   “……”   直到过了子时,这场饮酒宴才算是结束。乌茂庭醉了酒,但也是豪迈地说:“今日同你们聊了这么多,我对阵法又有了新的感悟,准备回去好好画画阵了。”   白姝颐:“多谢伯父的酒了,下次尝到该是来归雪拜访的时候了。”   他们三人一起结伴回去。仙法会的地方,这些年轻的修士倒是一个二个精神得很,如此深夜还在热火朝天地吃酒聊天,当然也有喝得东倒西歪得人,竟一点也不讲究,随意倒在了地上。   “首席,我们七彩音好多弟子在这里喝醉了,现在是把他们弄回去吗?”有七彩音的弟子过来问姝颐。   白姝颐:“就把他们撂这呗,反正也不会受伤。你们该去歇着就歇了吧。”   乌梦榆本来也觉得昏昏沉沉,随意扫过这些人时,却忽感腰间负着的霜翘剑嗡鸣了一下。   那嗡鸣声就像是在渭城时候一样,轻轻地,却很固执地嗡鸣着,固执得就像是季识逍把剑递给她的时候。   ——“这剑上沾了我太多的血,以我的血来更能开刃。”季识逍曾道。   所以霜翘只有在他来的时候会嗡鸣。   她的目光很快在附近扫了扫,在某一处顿了顿:“姝颐,小徐,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徐知行愣了下。   白姝颐瞥了徐知行一眼,轻笑声:“小乌,如果你没有同季识逍有婚约,你会喜欢别的人吗?”   乌梦榆:“啊?不知道哎,我又不是因为婚约才喜欢他的。”她挥挥手,“我先走啦,下次请你们吃饭。”   她去的那个方向,一位归雪的年轻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身旁放着一个空荡荡的酒坛,看起来该是喝醉了。   待她走远后,白姝颐才道:“徐知行,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是很聪明的人。”   徐知行苦笑:“姝颐,谁都比不过你聪明。”   *   乌梦榆远远地看着,就觉得这人就该是季识逍。但是季识逍明明是不喝酒的人,按理说早应该回千里环住楼了。   她走近了瞧,眼前这人垂着眼,萧索意味倒是少了一些,头发半束半披着,剑斜靠在墙上,淡淡的酒味若有似无地传来。   “小季,你之前还骗我说你不喝酒的。”   季识逍没有理她的话,眼睛一直垂着,露出的下颌看起来线条分明。   他这样子,不会真喝醉了吧。   乌梦榆真觉得好笑了:“你坛子里之前才剩了多少酒,你以前不喝酒,是不是因为喝一口就醉啊?”   她自顾自地说着,“这喝酒的功夫呢,还是得在平时练起。”   季识逍抬起眼来,那眼神也沾了醉意,很像归雪终年和煦的风,一点也不像是他会有的眼神。   乌梦榆不自在起来:“你以后还是别喝酒了。”   小季喝醉的机会可以说是以后再难有了,人家都说是酒后吐真言,他这时候总会说真话吧。   “喂,我刚刚还没有问完……”   季识逍握住了她的手腕,从被他握住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渗透出点烫意来——   “你不要喝醉了乱来呀小季,这种故事太俗套啦,我看过好多话本都这样写……”   季识逍的手微微一用力,她感觉自己身体向下一坠,也坐在地上,同季识逍几乎是面对着面。   海浪的声音也渐渐远去,风吹得这样轻,连一丝一毫的热浪都带不走。   乌梦榆对着季识逍的眼睛,越发肯定他醉得不轻,这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略微走了下神,其实这样看来,季识逍的眼睛还是很好看的。   “你平时不要那么凶对我,这样的话看起来就会好很多了……”   季识逍的脸更凑近了一些,乌梦榆清楚地闻到了他吐息里的酒味,整片天地好像都狭窄了,只剩下酒的味道,醺得她几乎也要醉了。   月亮的清辉也落在季识逍的眼里,有一瞬间,乌梦榆不知道哪里来的错觉,觉得他会亲上来。   这想法来得荒谬不切实际,可见这样近的距离实在让她脑子不清醒。   她当即往后退了退,想起来自己曾看过的话本故事,道:“季识逍,你想干什么啊……”   她的两只手将嘴捂住:“你看起来,不会是想要亲我吧?”被手捂住了嘴,发出的声音比平时闷一些,“这个是不行的,虽然,虽然我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你吧……”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像她想得那么艰难,反而是说得很顺畅,只可惜季识逍喝醉了,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但除非你也说你喜欢我,然后你发誓以后什么都听我的,不能不理我,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还有,你得会做饭,得赚钱……”   她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说完两手将脸都捂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你做到了这些,你才能亲我的。”   “哗哗”——海浪更柔和了。   她忽而感到自己的额头上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覆上来。   ——季识逍的手托着她的头,在那道桃花花钿上吻了一下。   好像真有桃花落下来了。 第63章 桃花(八)   太温柔的夜了。   所有的触感都涌到了额头上, 远处的长明灯火模糊成虚影,近处那些喝酒畅谈的声音成为含糊不清的背景音。   她的心跳声怎么会这么大啊,乌梦榆想, 听得也太清楚了。   那一瞬间好像过了很久,久到那微凉的触感消失, 她整张脸都烫烫的, 季识逍再低下来望她的时候,她还有些恍惚。   季识逍看着她, 眉眼被酒意醺得也好像温柔起来,他往日锋芒的样子一丝也不剩, 只是没有说一句话。   这样近的距离, 她几乎能从季识逍的眼里看见自己的脸,脸上飘满了红晕,一点也不像她自己。   她立即伸出手将季识逍往外推了推,手将季识逍抵住, 勉强拉开了点距离,道:“季识逍, 你太过分啦!”   “你这叫登徒子, 你怎么学的礼仪课呀!你还是归雪天骄吗, 你居然这样欺负我,太过分啦,你不能亲我的!”   她这话莫名说得很没有底气,心还在如擂鼓一样跳着。   季识逍又握住了她伸过去的手腕,这熟悉的动作让乌梦榆心下一跳,她急急忙忙将手捂住季识逍的嘴:“真的不能亲!”   然后——   季识逍那双很明亮的眼睛眨了眨, 再亲了亲她的手心。   她无比确定那是一个亲吻。   因为季识逍握住她的手, 以一种很轻柔的力道, 将她伸过去的那只手展开,在手心上轻柔地吻了吻。   他的神态看起来比当时练春江花月夜的时候还要认真。   他这细碎的吻从手心一直延续到手腕。   绵密得像那一日蓬莱的雨一样。   被亲过的地方像被温暖的火烧过。   乌梦榆抽出手来,她“噌”地一下站起来,季识逍的身体垂了垂,很疲倦般靠在了石头上,他仰起头来,显出一种很迷茫的神色来。   她伸出手指在季识逍眼前晃了晃:“你……你到底是真喝醉假喝醉呀?”   季识逍的身体向倾了倾,那副样子看起来又想亲她的手指,乌梦榆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会就是因为想对我行这种不轨之事,然后故意喝醉的吧!”   这季识逍动辄不喝酒,一喝酒就一杯倒,倒完之后居然是这样的。   她很不自在地说:“我真不和你玩了,你这个下流无耻,卑劣又讨厌的人。全天下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季识逍还在定定地望着她。   “别看我啦,虽然我知道我自己很好看。”乌梦榆这个时候还不忘吹嘘自己,“但是你又不说喜欢我,居然还要亲我,做得太过分啦,我决定不理你了。”   她转过身,往千里还珠楼的方向走,走了没几步往后悄悄看了一眼——   季识逍坐在那里,还在看着她,那眼神犹如穿透冰雪皑皑的灼热的光,专注又固执。   她再转过身往前走,莫名觉得那道眼神一直缠绕在她的背后,烫得她的心也颤颤的。   千里还珠楼里,她的房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乌梦榆这时候才觉得心跳好像平缓了一些,愣愣地躺到了床上。   可她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又能想起季识逍亲在她额头时候的画面。那个时候的感觉,好像怎么也忘不了。   呜呜季识逍我恨你。   她从床上爬起来,拿着霜翘到了院落里练剑。   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没想到她居然也有彻夜练剑的时候。   蝉鸣声不停地响在矮矮的草丛里,月光的清辉落了满地,剑影飘忽如雪落,   乌梦榆忽觉周遭的空间骤然一变,除她以外的所有光影都消失了,只有她孤零零的,天地上下一白。   她将霜翘握得更紧。   怀谷方丈站在她身前,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乌小友,又见面了。”   乌梦榆松口气:“方丈您这也太费周折了,何必在这里隔绝出一片空间来,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友为何深夜练剑呀?”   乌梦榆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剑法天赋不够,只能勤加练习,人家都说笨鸟先飞不是吗。”   怀谷方丈:“小友心地澄明,过心魔境当一路坦途的,日后未必没有一番大机缘的。”   所有人宽慰她的时候都说她心境宽阔,没有心魔缠身,未来后来居上大有作为。乌梦榆倒也没往心里去,只把这当作是别人的好心安慰。   她谢了谢方丈:“不知方丈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僧此来,实在是即将返程大慈悲寺,特来向小友辞别啊。”   “咦?方丈要走了吗?可是十派会武还没有结束,方丈怎么这么急?”   “老僧此次来十派会武,第一桩事是想见见这年轻一辈的风姿,第二桩事嘛,便是我拜托乌小友的那件事。”   乌梦榆总觉得方丈是来催促她去寻那什么沧海珠的,她只能诚恳承认:“方丈,我翻了翻典籍,又四处打听了一番,只知道那样东西是解毒用的,眼下应该流落在宝翠洲,其他是一概不知了。”   怀谷方丈:“不急,小友,我昨夜又算了一算,天象难观,前途未卜,我来想传你一招大慈悲寺的绝学。”   乌梦榆心里“咯噔”一下,这位方丈自蓬莱刚见面的时候就说她与佛有缘,这话里话外总对她亲近得很。   “方丈,先说好,我不可能拜入大慈悲寺的。”她摇摇头,“我的头发可珍贵了。”   怀谷方丈笑:“小友误会了,实是因为这一招乃佛学里的剑法,而我寺是不能学剑的,因而这一式绝学便一直搁置下来。”   乌梦榆:“为何不能学剑?”   怀谷方丈:“刀剑乃杀意神通,与我寺慈悲为怀的宗旨相违背了。”   他走在这方纯白的天地间,手里凝出一根树枝来,“老僧从未习过剑,这一式剑法乃是照着典籍生搬硬套下来的,还望小友不要介意啊。”   一般这样谦虚的人往往剑法都使得出神入化,乌梦榆心想着,结果也如她所想那样——   起手并不惊艳,瞧起来同普通的劈砍并无区别,但一式比一式的剑势更要磅礴。   “我寺自传承至今,不与人主动交恶,所以这式剑法以‘守’字当先。”   剑法并不锋芒,犹如潺潺流水而去,并不用春江花月夜的奔流浩荡,这是一种更为平和,也更为绵延不绝的剑法。   枯枝该是腐朽枯萎的气息,可它在怀谷方丈的手里却显出种勃发又昂扬的姿态来。   方丈只将剑法用了一遍:“小友看明白了吗?”   乌梦榆很诚实地摇摇头:“方丈我剑法天赋有限,什么也没记住。”   怀谷方丈:“能记住多少便算多少,佛道一向以缘字为先。”   以缘字为先?可她什么也没能记住,现在脑海里就有个大概的印象,这剑法神通怕是传错人了。   “方丈您要不要再使一遍呀?”   怀谷方丈手里的树枝已经慢慢虚化掉:“老僧已坐上了离开无妄海的船,这具乃身外化身,已经没有时间再使一遍了。”   走得这样急吗,该不会是大慈悲寺出什么事了吧。   “这来蓬莱的第三桩事,便是为了季小友而来。那莫名其妙的来信,着实让我们苦恼了许久。”   “老僧今日与乌长老谈了谈,得知季小友已愿意随我派一同到大慈悲寺,修行心法了。”   “这三桩事已了,老僧是该离去了。”   乌梦榆刚刚尚且还没有消去的热意,随着这句话慢慢消失了。   “他,季识逍要和你们去大慈悲寺吗?”   “正是,季小友随着我寺的弟子一同前往。”   什么嘛,也不告诉她,原来十派会武之后就要分别了。那今天亲什么呀,她果然没骂错,季识逍就是下流无耻。   她该回去把季识逍踢进海里的。   怀谷方丈双手合掌:“那乌小友,老僧就告辞了。”他的身影渐渐散去,挥手便要退出这方空间里。   乌梦榆仿若回过神来,最后问:“方丈你等等,那这剑法叫什么名字呀?”   “如意。”   她从纯白的空间里退出,对着夜空里的月亮很是发了一会呆,半晌,才开始练剑。   第二日的一早,天光刚刚撕开夜幕之时,她提着剑往房间里走,恰巧碰到麻雀眯着眼睛,歪歪扭扭地飞出来——   “小乌?我没有看错吧,你竟然晚上偷偷练剑!”   麻雀惊讶得连睡意也没有了,绕在乌梦榆身边飞了两遍。   乌梦榆:“这有什么?以后我要天天练剑,夜夜练剑,我不睡觉了,哼。”   听风更惊奇了:“你真的是小乌吗?何方妖孽,快快从小乌的身体里出来。”   ——远处“呼啦啦”地飞来一只传音鹤,那鹤看上去折得规规整整的,比别的传音鹤要更白一些,是往日季识逍给她寄的传音鹤的样子。   乌梦榆接在手里,想着,季识逍你最好是跟我诚恳道歉,不然我真不会理你了。   她将传音鹤展开,上边的字迹却不是季识逍的——   “我知道碧吾心、沧海珠和千千结的下落,并且有一件事想请乌仙子帮忙,还请今日午时万宝阁相见。”   落款是一个很奇怪的符号。 第64章 桃花(九)   万宝阁就是那家黑得不得了的店。   能知道碧吾心、沧海珠和千千结的人, 要么是大慈悲寺的人,可昨夜方丈才来找过她。   要么……就是——乌梦榆想起来那一日那两位蓬莱弟子所言的锦绣楼与碧吾心。   那两位看起来可是心狠手辣的人。   乌梦榆拿好霜翘,想了想, 找到了孟师兄与程师姐——   “师兄师姐,你们今日没事的话, 可以陪我去趟万宝阁吗?有人约见我, 但我担心我不是他们的对手……”   孟越思师兄和程若师姐欣然答应了,应允在万宝阁外等她。   她再装了满满一袋子的雷霆符, 此符箓声势浩大,用的时候真如雷霆之势, 这样的动静, 那二人应当不至于在万宝阁里对她动手吧。   她拍拍麻雀的头,颇为苦恼:“本想着来蓬莱好吃好喝的,可现在事情是一桩比一桩烦。”   薄雾一样的茶的白气升腾起来,茶盅里的茶水悠悠地晃荡开——乌梦榆刚一步入万宝阁, 那里的店主便邀请她到了包厢里。   茶用的是上好的茶,看样子该是清虚宫的一枚上品灵石一两的“碎影茶”。   乌梦榆的目光停在这茶雾之后——一位身着黄衣, 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的女子身上。   “你既然知道那三样灵物的下落, 为何不直接告诉你那位同伴?你们不也是为重铸舍利子而去的吗?”   宁双双神色微变, 将双手交叉握着,“打扰道友了,但实不瞒你说,这桩事也与归雪有关。”   “你们门派里当有一位失踪的弟子迟迟未归,他现在就被关在蓬莱弟子晏浮瑾的屋里,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这也太扯了吧, 归雪和蓬莱虽然互相别着劲头, 但都属名门正派, 门下的弟子远没有到生死之敌的地步。这话里的意思,是蓬莱弟子危害归雪的弟子吗。   乌梦榆:“你不知从哪里得了我的传音鹤,特意与我见面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你既然忧心那位归雪弟子的性命,为何不自己去救,处心积虑这样——”   她想了想,“不会是想借此挑拨我派同蓬莱的关系吧。”   虽然她们归雪与蓬莱关系确实不好,但也算是堂堂正正的竞争对手。   宁双双拿出一枚留影石来:“这是我留在晏浮瑾门前的留影石,那位归雪的弟子曾出现过,但是自他进入晏浮瑾的房里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她为了监视晏浮瑾的举动,特意在他的房子周围留了一枚留影石,但晏浮瑾这厮警惕心太高,她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取回这枚留影石。   乌梦榆看了看留影石:“若真是我们归雪的弟子,那我们肯定是会去救的,倒是你,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双双淡淡一笑:“碧吾心就在开阳洲的锦绣楼,是天下最有名望的销金窟,随便一打听就能找到,至于千千结,相传流落在白玉京里,但如何去白玉京,我却是不知。”   “而沧海珠,在宝翠洲一位魔门修士手里,他在魔门万毒之峰修炼,需以沧海珠解毒吊命。”   乌梦榆下意识地握紧了霜翘剑,按照怀谷方丈所言,大慈悲寺找了百年,只有这三件东西没有找到,可眼前这个人,却能将每一样灵物的下落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种感觉,好像是她曾在归雪面对木长老时的感觉。   宁双双:“你不必对我拔剑,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作为交换,你们能去救那位归雪的弟子,既然是交易,希望乌道友早日履行。”   “……你所言非虚?”   “如果有半句假言,就让我这一辈子都回不了家。”   宁双双发这誓的时候,笑容极其惨淡,仿佛是发的什么极为沉重的誓言。   乌梦榆松开了霜翘剑,小指同无名指一齐动了动,她悄悄地给孟师兄和程师姐发了传音——“师兄师姐,帮我抓人!”   眼前这位女修实在是太古怪了,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归雪那些奇奇怪怪弟子一样。把这人扣留下来,才能有机会知道木长老这些人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被夺舍了。   宁双双望了望窗外:“其实,你不必在这个时候对我发难的,我本来就想告诉你们的——”   她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忽然就生出些自暴自弃的念头来,她与晏浮瑾虚与委蛇已久,偏偏是因为天道庇护这样的理由不能出手。   “这里是……”……一本书的世界。   她才刚刚有想说出来的念头,便觉得气血翻涌,整个世界颠倒在她眼前。隐隐在上的天道啊,她不过想试探一下,便已觉得命悬一线,随时会死去了。   宁双双看向乌梦榆,她也是逼不得已才找到乌梦榆的,这位乌大小姐,在归雪里身份足够高,又恰巧原著里写过一两句她的生平。   “我知道那三样灵物的下落,确实是因为曾窥见过天命,不止是大慈悲寺的天命,还包括归雪,蓬莱,五洲四海所有生灵,”她的声音带着种抑制不住的颤意,偏偏神色平静得很,“也包括你,乌大小姐。”   这称呼还是她跟着论坛里一起叫的,一时改不过口来。   “双双,你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你的心脉都开始断了,不应该啊……”宿老在她识海里大叫着。   乌梦榆将霜翘出了鞘,剑光亮满了整室——   “窥这样的天命,怕是十方派现任的掌门都做不到,看你的样子,也只是蓬莱年轻一辈的弟子——那你必定也是夺舍之人,我虽不能处置你,但也应该将你交给蓬莱昭行队。”   宁双双没有出剑,她甚至神色还是很平静:“我劝你,以后千万不要去大慈悲寺,因为在……”   她嘴角溢出一些血来,“因为在天命里,你就是死在了兰因十二年大慈悲寺的雪里。”   仿佛惊雷在晴朗的天里响起一般,把一切都震乱了,风是乱的,茶水是乱的,手里的剑是乱的,乌梦榆迷茫地望了一眼霜翘,手却颤了颤。   听风当即跳起来:“小乌,你可别听她说的话,这说的是什么话啊,兰因十二年,这不是没几年了吗……”   这人说完这番话,脸色再也看不到一丝血色,嘴里流出的血却浓得很,脸色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枯败来,仿佛回到了木长老灰飞的那一天。   乌梦榆急急收了剑,走上前去,递出两粒九转续命丹:“这是能续命的灵药,你先治治伤吧……其他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宁双双没有拒绝这两粒药,尽管服用后她的脸色依然很不好:“你也看到了,并非是我不想告诉你,实在是因为寿数有限,恐怕我话还没说完,命先没了。”   她依然看着窗外的天空,“等找到碧吾心吧,传说里那东西能活死人肉白骨,如果能用它保住我的命,我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们。”   “希望你别将今天我们见面的事告诉任何人。”   乌梦榆没有答话,再将身上带的所有疗伤的灵药都留下,看这位蓬莱弟子的模样,果真是身负重伤,寿数伤了不少。   窥天命吗?她觉得一切都像是这茶水升起的雾一样,什么也看不清楚。   “好,就按照你说,取到碧吾心再说,一言为定。”   她抱着霜翘剑,转身往外走,恰巧遇到了孟师兄和程师姐闯进来。   “小乌是这吗?你脸色看起来好差啊,你是不是伤还没好?”   乌梦榆对两位同门笑笑:“麻烦师兄师姐了,我偶然知道我们归雪有位失踪弟子的下落了,你们看看,留影石里的这人是他吗?”   留影石里正是朱轻羽闯入木屋的画面。   孟越思仔细打量了一番:“对就是他。从天地万象迷宫里出来好几日了,我们派了几队人找他……他去这里干什么?”   乌梦榆:“他现在应该是被困在那里了,先将他救出来再询问他也不迟,”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现在觉得灵力运转有些不太顺畅,这件事就拜托给师兄师姐可以吗?”   程若师姐点头:“好,你先休息吧。”   乌梦榆回头望了望宁双双,她靠在墙上,保持着望天空的动作,不像是在发呆,像在望……仇敌一样。   *   听风道:“小乌你不会真信了她说的吧,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乌梦榆抱着麻雀:“这有什么啊,他们这些人,说是这样说,但实际上有些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就算是曾经看到的天命,也会因为很多事情改变。”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们看起来,不像是看到了天命,我也曾窥过天命,可当时看到的,就只有一些零碎的画面。而她们说得,就好像是……曾经真实地发生过一样。”   她神思恍惚地走回去,穿行过千里还珠楼的水榭长廊,恰巧遇见季识逍从对面走过来——   风依然吹得很轻柔,季识逍将头发扎得高高的,眉宇间也是冷淡的模样,像一柄刚出鞘的利剑。   他看过来的时候,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时候见面,着实不是什么好时机。   乌梦榆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恍惚一会,才笑道:“小季,我总算知道你不喝酒的原因了,原来是因为一杯倒啊——”   “你知道你昨晚喝多了做了什么吗?”   季识逍看向她。   “你喝多了之后说你不该事事与我作对的,小乌这么可爱你以前真是猪油蒙了心才和她吵架,然后你哭着说以后一定痛改前非,什么都听我的。”   季识逍一言不发。   乌梦榆故作深沉“我就知道,人一喝多了第二天起来就会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以此来抵债。”   她安慰季识逍,“不过没关系,我替你记得,你以后做到什么都听我的,然后再把欠我的钱还上就好啦!”   她说完这番话,季识逍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要硬说的话,他的眼神更让人看不懂了。   乌梦榆心下嘀咕,他这人可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她微微靠左走,从季识逍身边走过去。   擦肩而过之时,她听见季识逍说:“我记得。” 第65章 桃花(十)   他记得?这是什么意思呀, 乌梦榆再往旁侧了一步,板着脸道:“你既然记得,就应该知道你做了什么样的错事, 你还不……”   还不怎么样呢?她想让季识逍道歉,还是让他怎么做呢。   季识逍偏头看她:“能再陪我喝一次酒吗?”   喝酒?他是不知道自己酒量那么差, 竟然还想喝。   乌梦榆摇头, 如临大敌般:“我不去,你……万一你……又对我欲行不轨怎么办?”   “不会的。”季识逍道, 他的眼神看起来专注得很,“我发誓。”   乌梦榆估摸不透季识逍是什么意思, 想着喝酒她总不应该怕季识逍, 扬扬下巴道:“好,喝就喝,我总不能还喝不过你吧。”   她又想起从前的事来,“你以前不是说喝酒扰乱你练剑的心, 一滴酒也不沾吗?”   季识逍:“能乱心的从来都不是酒。”   他看了看趴在她头上的麻雀:“听风,你就留在这吧。”   听风大惊:“什么!你们去喝酒居然抛弃我!”   乌梦榆直觉季识逍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隐隐约约地, 又有期待升起来, 她把麻雀从自己头上扒拉下来,道:“大人说话,小麻雀不要听。”   *   季识逍带着她到的地方却是在一处矮矮的房屋的房顶上边,瓦片被踩到的时候“踏踏”地响,从这样的高度可以看清下边明亮的水榭楼台。   他们并排坐在房顶上,季识逍递给她一个酒坛, 而他自己拿着酒坛, 仰头喝了一口。   他那仰头的动作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潇洒, 脖颈被天光照得如玉一样,只是喝的动作太快太猛烈,嘴角溢出来的酒液泛着冷冽的光。   他整个人宛如被酒浸泡了一圈,刚见时的孤寂之感也在酒意里消散了不少。   乌梦榆看他这番闷头喝酒不说话的动作,心里有了猜想,笑道:“小季,你不会是因为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然后说不出口,所以要借一借酒劲吧?”   她心里只觉得有几分得意,又隐隐猜到了什么,笑得更开心:“虽然你这个人说话实在不太行,但是我这个人,宽宏大量,不拘小节,可以不计较你。”   季识逍将酒坛轻轻放在瓦片之上,看向她,眼神也不知是不是氤氲了酒意的原因,看起来比以往都要明亮——   “对不起。”   他的第一句话不是所猜想的“我喜欢你”,而是“对不起”。   “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曾经立誓,不会让你有任何的生命之忧,直到……”   他的神色太专注了,被这样看着的时候恍惚会有被灼伤的感觉。   “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在昭昭天行梯下,我很抱歉,没有救到你,也没有能报仇。”   乌梦榆偏过头去,坐正了,不再对着他的眼神,垂着头:“你……不用说抱歉的,毕竟是明夜刀裴闲嘛,而且这修仙,哪能有不受伤的时候呀。”   原来季识逍想说的就是这个啊,那她刚刚还真像傻子一样,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身旁的人站了起来,他从房顶上跳下去,轻巧地落在地上,手里的剑出了鞘。   他伤势还未恢复,此时用剑也并无威力,他只是按照“春江花月夜”的招式,从第一式到最后一式使了出来。   乌梦榆不自觉地看了看他使剑的样子。   第一式“海上明月”到第四式的“风起萧萧”都是极其锋锐的剑法,剑意孤寂得像是夜里穿行的寒风。   而到了第五式的“江花红胜火”,剑意却变了,它像是泡在了三月的春风里,所到尽是疏阔之意。   “初练‘春江花月夜’的时候,崔峰主言这是柔和的心境才能练成的剑法,我当时并不能领会,在境界上蹉跎了许久。”   “直到此次遇见明夜刀,我才发现,快慢,虚实,甚至生死这些对立的道法,其实是相生的。越是温柔的剑,才越能杀人。”   他身姿飘逸,剑法最后收剑之势如春时柔软地收了一场雨。   乌梦榆更觉得郁闷,指指酒坛:“你这次喝这么多酒,开始给我讲解剑法了吗?”   季识逍:“我心境狭隘,用剑狠辣,像崔峰主说的那样,我没有柔和的心境,永远也无法窥至春江花月夜的大圆满,用不出最极致的一剑,只有在……”   乌梦榆忽而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瞬。   他停顿了一下,“在我想到你的时候。”   随即,乌梦榆感觉自己的心跳剧烈了起来,带着滚烫的热意,蓬莱的微风吹了又吹,她连发丝拂到脸前也没有动,被这句话困在了原处。   “在我想到你的时候,我可以继续练春江花月夜了。”季识逍将剑归了鞘,“因为你,我可以到更高的境界里,但我却没有做出相应的回报,我很抱歉。”   乌梦榆找回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微风里显得一点也不清澈,“你练剑那么勤奋,无论到什么样的境界,取得什么样的成就都配得上,我……也不能归功在我身上吧。”   她想了又想,“你不会是觉得我练得太慢了,一想到我就充满了信心,然后你就突破了吧。”   季识逍:“乌梦榆。”   他叫过很多次她的名字,要么是在她把他惹生气的时候叫,要么是在想批评她的时候。   还从没有叫的这样……这样郑重的时候。   “最后一件很对不起的事。”   “我其实,经常会想到你。”   “在无妄海上被追杀的时候,我濒死时在想,连我也躲不过,你该怎么办呢。在你与十二的比剑之后,我想我早该道歉的,对不起多年来我自视天赋甚高,忽略了你在想什么。”   “在昭昭天行梯下,你被裴闲伤的时候,我……”他的眼神迷茫了一瞬,“我没有想法了,只觉得天地摇摇欲坠,只有血的样子。”   千里还珠楼静寂无声,天光比平时要亮许多,乌梦榆对着季识逍的眼神,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觉得天地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其他所见皆为虚影。   “我刚拜入剑尊门下,来到归雪的时候,觉得那里的桃花很美,我在风月派所见皆是血色与毒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景色。”   “今日我想起昨夜的时候,我其实觉得,你额上的桃花比归雪的还要美,我的一生,都该有幸为见到这样的景色付出代价。”   “昨夜,是很冒犯的行为。我日夜这样想你,也是冒犯,归雪修心的所有课都在教我们修君子道,我已有违此道法——”   乌梦榆愣住了,她怔愣地看着季识逍。   季识逍手里还负着剑,抬头仰望着她,眼睛里落满了天光,连说这样话的时候,他的眉宇间的神色也没有轻松下来,站在那里,像一株冰雪里的寒松。   “但是。”   “可以允许我,对你有这样冒犯的感情吗?”   风彻底静止了,乌梦榆的心颤了颤,归雪时的画面如跑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好像有什么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她心头涌起。   她定了定神,按捺住纷飞的思绪,也从房顶上跳下去,往季识逍走了几步,抬起头:“喂,小季,求人的时候,要不要再有诚意一点啊?你这样干巴巴地说,难道我就要答应吗?”   眼前的人脸上带了三分得色,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连眼睛都是弯弯的。   季识逍心下一动,道:“我请求你,”   他眼前闪过了许多画面,在风月派毒蛛群的初见,在归雪日夜的陪伴,在昭昭天行梯下那一幕——   他像是自嘲一样,“如果没有这样的感情的话,我也许不知道,是为什么前行的了。”   风又轻轻地吹起来,好像千里还珠楼所有的叶子都在“沙沙”作响,季识逍的话,好像又随着这风萧索起来了。   乌梦榆:“干嘛呀,说得好像我罪大恶极一样。”   她虽然很开心,但难得有季识逍服软的时候,她得趁着机会好好说道说道,“那你为什么在听风面前说不喜欢我?很过分哎。”   季识逍想起心魔境至后,他总是陷在虚实相接的幻境里,“我那时想着,等了却心魔境之后,再来想这些事的。”   乌梦榆从这话里听到了另一层意思,笑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喜欢我对不对?你前面说了那么多,都没有直接说!”   季识逍回答得很干脆:“是,我喜欢你。”   乌梦榆捂了捂脸,再向季识逍走了两步,站到季识逍身前的时候,问:“那是不是你喜欢我比我喜欢你多?”   季识逍:“对。”   乌梦榆能闻到酒的气息,缭绕在她的鼻尖,让她心也醺醺然了,她强调:“你这些话都是清醒地说的对吧,你不会酒醒之后不认账吧?”   “不会。”   她心里觉得开心,但是又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开心,盯着季识逍的脸看了一会,忽然伸出手,虚虚地抱了一下季识逍,看起来就像是扑在了他的怀里——   “小季,我好喜欢你呀!”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她眼前明朗起来,不一会,她感到季识逍伸出手,回抱了她。 第66章 桃花(十一)   待回神来的时候, 乌梦榆方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慢吞吞地从眼前的人怀抱挣脱出来,一抬眼, 正对上季识逍的眼神。   乌梦榆赶忙收回手来,脸上红红的, 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季识逍:“想不起来了。”   乌梦榆想了想:“你肯定从送我霜翘的时候就喜欢我了!”   她想想更觉得开心:“好吧, 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喜欢我啦。”   “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真的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她神态很有几分得意, 欢欢喜喜的时候也要说得神采飞扬。   季识逍:“好。”   他忽然觉得这一刻蓬莱的天和地都显出一种透彻的明朗来。   “那你现在要去干什么呀。”   季识逍沉默一瞬,道:“今日该是练剑的时候了。”   乌梦榆大惊:“你才同我这样表白了, 竟然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   季识逍:“我希望好好练剑, 希望你……可以不用再受伤了。”   微风从水榭处吹来,吹得人心绪痒痒的。   乌梦榆瘪瘪嘴:“那好吧,我也去看看师兄师姐他们怎么样了。”   “那你,你晚上的时候要给我做饭。”   她还特意强调一遍, “不能再做面了,虽然你做的面还挺好吃的, 但是我会很饿很饿的, 我想多吃一点, 要丰富一些。”   “好。”   乌梦榆看了看季识逍的脸,在他那好看的眼睛和嘴唇处停了停,道:“那我……先走啦?”   “嗯。”   她朝季识逍挥了挥手,才转过身慢慢走,走了没几步之后,回头望季识逍时他还站在原地。   他眉宇舒展开, 即使手负着剑, 也并不觉得如何孤寂似寒霜, 神色像溶在了温柔的阳光里。   乌梦榆眉眼弯弯的,再冲他笑笑,用力地挥了挥手,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好不容易依依惜别完,她才给师兄师姐们发传音鹤询问那位失踪的归雪弟子。   她发完传音鹤,视线在路边的碎石上扫了扫,漫无边际地想着,为什么临别的时候,季识逍不能再……亲亲她呢。   其实现在想想昨天晚上,她还是觉得挺……开心的。   乌梦榆捂捂脸,正巧看到听风呆呆地趴在前方的石头上,正在用嘴啄自己的毛,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老麻,你干什么呀,你要做秃毛麻雀吗?”   听风闻言瞥了她一眼:“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乌梦榆又不好意思又开心,理直气壮道:“刚喝了酒啊。”   听风狐疑地盯她一眼:“你和小季不是前两天还誓死不枉来,今天就可以一起喝酒啦?”   “谁说的?我现在和小季天下第一好!”   *   季识逍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神色里的温和一点点消去,他凝望着这方天地,一直凝望了很久很久,眼里的血色也未能消失。   从这片血色的地里,像是鱼儿出水那样涌出来一群受了剑伤的“人”,最前方那人慢慢抬起头来,是一张很熟悉的,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脸。   “季识逍,你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该死在十年前的风月派里呢?”曾死在他剑下的“人”这样说道。   剑光一闪,眼前的虚影被天地明心剑斩去。   季识逍定定地望了望手里的剑,才提步离去。   *   往生洲纷纷扬扬地落了场雪,大慈悲寺被笼在雪里,看起来更似庄严肃穆。   从台阶一直向上,雪簌簌地落满了阶前,在最高的那座寺,门窗皆紧紧地闭着,偶然有会有雪从枯枝上坠下来。   寺内,怀谷方丈同一众方丈围坐着,在他们的中心之处,虚空里浮着一柄剑。   那是一柄通体黢黑,却又泛着寒光的剑,剑身不薄不厚,剑柄看起来也并无什么稀奇,偏偏剑身之上密密麻麻地缠满了大慈悲寺的经文。   锁链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这柄剑之上,而后再四散到墙上,剑身轻轻晃动时,锁链也叮叮地响.   明明是在重重的锁链之下,这柄剑却好似处于烈烈的火焰里,好像随时都会来一道天崩地裂摧枯拉朽的剑。   舍利子还在的时候,破军剑从不会有这样的威压。   方丈们的表情都不太好,有位素来暴脾气的方丈更是忍不住开口:“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我寺偷走了舍利子,以我等的修为,已经快要禁锢不住破军了,等这剑出世,又该是何等生灵涂炭!”   “老僧这把骨头,倒是可以把最后一分气力都用在破军身上,只是不知我等去了,今宵那些弟子能否支撑得住啊。”   怀谷方丈神色温和,倒是安慰着大家:“诸位不必着急,今宵已经去寻碧吾心了,我也托付给乌小友寻得沧海珠了。”   他闭了闭眼,“一切都自有缘法,若真是破军出世,也是天命而为,非我等之力可以阻拦啊。”   *   乌梦榆收到传音时,匆匆忙忙赶到了蓬莱的律法殿。   正巧碰到两位归雪的同门搀着一个人出来,那人面容枯瘦,消瘦得几乎不成人形,身体无力地向前垂着。   “这是?”   “师妹,这便是我们那位失踪的弟子,已经蓬莱的人折磨成这样了。”   乌梦榆连忙道:“那你们快带他去找我娘吧,我这也还有些丹药……”   她望了望那个受尽折磨的弟子,叹口气,走进律法殿,发现在这里边归雪同蓬莱的弟子分隔两方站着,隐隐对峙着。   蓬莱为首的是这一届的首席弟子,名曲临朗,原也可以称得上是天骄的人物,因为去宝翠洲修红尘的时候遭了暗算,身体一直没有大好,于是连十派会武也没能参加。   在两方人对峙的中间,晏浮瑾的双手被捆绑着,蓬莱的弟子倒是乌压压地围了一大圈,而归雪的弟子显得就势单力薄了。   乌梦榆找到孟越思:“师兄,这怎么回事?明明是他们伤了我派的人,怎么如今姿态如此之高?”   孟越思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我们找到朱轻羽的时候,他被蓬莱的人虐待得不轻,用的是拷问魔道的酷刑,还折了他的寿数,毁了修仙的根基。”   程若师姐也是恨恨:“如此狠辣作风,真让我对蓬莱刮目相看!”   晏浮瑾看起来很坦然,他早就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扣留修士之举被发现之时,该如何自处。   每一个因窥天命而耗尽寿数的人都被他利落地处理掉了。   唯独这位归雪朱轻羽,嘴巴实在太硬,没从他嘴里问出来同伙,倒真是可惜了。   “在下从未行过亏心事,诸位既然已经看过留影石,便该知道是归雪的人先找上来的,我只不过是力求自保。”   孟越思道:“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晏道友真是有师门之风,黑白能颠倒,谎话张口就来,也不知蓬莱的剑是不是和你的扯谎功夫一样强。”   晏浮瑾仍然笑着:“孟首席若不信的话,可以等朱轻羽醒后,亲自问他。”   乌梦榆在手里捏了两块灵石,朝晏浮瑾的小腿处一打,他立即吃痛,腿不自控地向前弯了弯,两旁地归雪弟子见状,立即将他的身体往下压,按在了地上。   这人该跪在地上才对嘛,   晏浮瑾的脸色彻底难看起来了,很是有些咬牙切齿,死死地盯着乌梦榆,仿佛这是什么让他极其受辱的动作。   乌梦榆对他笑了笑:“你该跪着给我们那位同门磕百八十个响头,然后自戕才是。”   她的神色忽而冷下来,“你拷问我派的弟子,怕是想要拷问出我派的绝学神通吧,”似有若无地叹口气,“怎么啦,是觉得你们蓬莱的神通比不上我们归雪吗?”   “或者是什么旁的人指使你来偷学的?”   这话一出,连蓬莱的首席弟子脸色也沉了沉。   孟越思手里持着剑,“刷”地一道天地明心剑出手,血液飘飞在虚空里——这一剑斩了那晏浮瑾一手臂,剑锋一转,再以万骨枯之剑直取丹田。   “你伤我归雪弟子至此,毁你一臂,再断你修仙根基,已是归雪留情。”他又对蓬莱的首席拱手,“曲首席,我们就先告辞了。”   蓬莱首席曲临朗道:“好,没想到归雪也是手段利落之宗,待我伤好之后,再与归雪诸位切磋。”   晏浮瑾只在一开始有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到后面反而是死死压抑住了痛叫,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断肢处,他连血也没有止。   丹田处的疼痛也剧烈地传来。   实在是有些预料不到,本以为只是一个归雪的普通弟子,当不至于有什么严重后果的。他虽然能有断肢重生的秘术,可今日的耻辱却是怎么也洗不掉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在每个到场的归雪弟子身前逡巡过一遍,将面容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这眼神实在让人不太痛快,乌梦榆笑了笑,再回头对蓬莱弟子说道:“曲首席,我有件事忘了说,你眼前这位弟子呢,曾在裴闲死前逼问出了明夜刀神通。”   “虽说你们蓬莱的神通不该由我过问,只不过嘛,我总觉得这样的天级神通,总不该是什么臭鱼烂虾都能练的吧。”   话毕,她也不管蓬莱的人什么反应,跟着师兄一齐走出了大殿,心神激荡:“师兄,你刚刚使剑的时候可太有魄力了,你没看那位蓬莱首席当下脸色就变了。”   孟越思道:“蓬莱此行实在欺人太甚,先是在无妄海上任由杀手潜入,后是在天地万象迷宫里以裴闲守关,用我等性命,换一个名正言顺杀裴闲的理由。”   乌梦榆:“该直接杀了晏浮瑾了事,我总觉得他实在不是善辈,虽说毁了他的根基,但是……”   孟越思沉思片刻:“应当杀不了的,据朱轻羽所说,这厮已学会了回灵之术,此术可以将自己的灵魂寄托在灵物之上,由此复生。”   “我们难以知道他将灵魂分出去藏在了怎样的灵物上,与其有一个暗自窥探的敌人,倒不如让他摆在明面上。”   “回灵之术,这不是早就随着白玉京的封闭而失传了吗……”乌梦榆也也觉得很奇怪,这个晏浮瑾掌握的神通未免也太多了。   “这桩事就等朱轻羽醒来再说吧。”孟越思却起了另一个话头,“师妹,蓬莱已公布了最后一轮比试,但此次时间实在拖得太久,快到我归雪开宗纳新的日子了,我作为首席是时候该回归雪了。”   “你们若愿意去闯一闯的话,也不用奔着名次去,就当是磨砺了。”   话说到这里,孟越思又有些迟疑,“我听闻季师弟将去大慈悲寺修心,那……”   乌梦榆的眼睛忽而亮了亮,急急道:“师兄你放心吧,他肯定跟我在一起的!”   孟越思笑道:“好,这下我能放心些。”   “那最后一轮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以取得灵物碧吾心者为胜。” 第67章 锦绣无双(一)   明亮的大殿之内——   “所以, 你愿意陪我去宝翠洲,先不去大慈悲寺啦?”乌梦榆问季识逍。   “嗯。”   乌梦榆的眼睛亮了亮,又问:“那你是自愿的, 绝对绝对绝对不是我强逼的对吧?”   “嗯。”   “爹娘,你看他都这样说了, 我哪有这本事逼迫他呀, 你们就让我们去宝翠洲吧。”乌梦榆对她爹娘恳求道。   明明她和师兄师姐同门都说好了一起去宝翠洲的,偏偏爹娘不准她去, 说是仇家众多,路途凶险。   乌茂庭坐在椅子上,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姜辞月倒是叹口气:“我和你爹其实也常去宝翠洲, 百年前的时候,少说也去过几十回了,碧吾心其实在那里,和传说差不多。”   乌梦榆喃喃:“可我已经知道它在锦绣楼了。”   乌茂庭重重地拍拍桌子:“锦绣楼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去的吗?”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重了, 他又舒缓了语气,“孩啊, 那里实在是腌臜之地, 魔门不比正道, 做出来的事可能你根本没办法接受……”   乌梦榆:“可是……我也不能永远待在归雪吧。”她好像有点迷茫又有点难过,“我以后还想去传说中的白玉京看看,若是连宝翠洲也不敢去,那天下之大,该错过多少美景。”   乌茂庭还想再说些什么。姜辞月拍了拍他的肩,走到乌梦榆的身前——   母亲向来温温柔柔, 在她长大的所有时间里, 从未看过母亲这样严肃的神色。   姜辞月道:“小乌, 你要去哪里,我不阻拦你,但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十派会武最后一轮为取碧吾心,你同怀谷方丈的赌约输了,得取沧海珠,这两样东西都在魔门的地盘,我同你爹在魔门树敌众多,你真的已经做好了面对层出不穷的敌人的准备吗?”   乌梦榆怔了一瞬,忽而又想起了当年被抓到风月派的时候,道:“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了。”   虽然还没有能力完全覆灭风月派,但此去给他们添添麻烦也是可以的吧。   姜辞月道:“好,我很欣慰你能这样选择,我和你爹也只能多给你准备些法宝丹药。”她仿佛笑了一下,“小乌,向前走吧。”   乌茂庭也站起身来,到妻子的身边,表情同样严肃起来,他又细细地嘱咐了一大长串,从宝翠洲的势力分布,再到用什么剑法不容易被看出是归雪的路数,啰啰嗦嗦地全讲了一遍。   乌梦榆听得很认真,到最后乌茂庭再对小季一颔首:“小季,你留一下,我有话单独要跟你说。”   她内心有些打鼓:“爹呀,你们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吗?”   乌茂庭面容严肃,咳了两下,“我们同小季有事交代,”   等乌梦榆出了这间殿门,门“咔塔”一声关上,乌茂庭还特意设了一个隔音阵。   乌梦榆趴在门缝边,听了听,里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很是懊恼:“他们好过分啊!居然有话不告诉我,我爹是不爱我了,小季说的喜欢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听风:“呵,你前两日把我支开的时候,终于懂我的心情了吧。”   乌梦榆还待狡辩:“那不一样!你总不想围观我们……”她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下,总算憋出一个词,“围观我们谈情说爱吧。”   听风又是一声“呵”,道:“我怎么记得来蓬莱之前,某些人说着什么‘我没打算同季识逍长久,没有半分情谊’?”   乌梦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说过的话了,不过这些话的语气,确实很像她气头上来的时候会说的话。   她清清嗓子:“那是以前嘛,既然小季他诚心诚意地认错了,而且他说他非常非常喜欢我,喜欢我到不得了,如果不能喜欢我他就快要死掉了……”   反正小季也不在,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乌梦榆:“你听听,他都这样说了,我要是不大方一点原谅他,那岂不是成我的罪过了?”   话音刚落,殿门好像意料之中又好像意料之外地开了。   乌梦榆说话的声音顿住了,她转过头看向季识逍——   他这时候看起来目光沉沉,神色里很少有地显出一丝迷茫来。   乌梦榆跑到他身边,道:“小季~我也没有说错吧,你确实是说的,如果你不能喜欢我,就会死掉的。”   季识逍:“对。”   他说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乌梦榆将说出口的停顿了一瞬,虽然她嘴巴上说着希望别人更喜欢她,但是当季识逍真正这样承认的时候,她却又有种没来由得悲伤。   她往殿门里看了一眼:“我爹和你说什么了?”   *   季识逍道:“乌长老,姜峰主,我会尽力保护好归雪的同门的,此去宝翠洲,除了有碧吾心之意,也想与魔门高手多加切磋。剑途之路,不能闭门造车。”   乌茂庭听这位素来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将话说完,很是称赞一番:“识逍,我知道你是个很有规划的孩子,这些我是不担心你的,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季识逍不解:“还请长老明言。”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乌茂庭对这位他很欣赏的后辈又升起了些不爽来。   但他仍是直言:“我知道你和小乌关系蛮好,你们本就有婚约在身,早晚都会成婚,但是你们如今年纪尚轻,双修之法能不用最好不用。”   “你们如今正是打修为根基之时,双修之法虽然也有它的好处,但还是应该多加勤学苦练,不要想着走捷径。”   季识逍:“……晚辈知道了。”   这些话其实早在刚来蓬莱之时,这两位长辈便交代过他一次,他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   但是这一次听起来,他却比那时不自在多了。   *   出乎意料的是,季识逍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道:“……指点了一些关于心魔境之事。”   看起来好像很正常,乌梦榆又想了想:“不对呀,心魔境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能听呀?”   她又笑道:“你真的太不会骗人啦。”   季识逍找了另一个理由:“乌长老不让我告诉你。”   乌梦榆走在他身边,他们二人正穿行在长廊里,乌梦榆惊呼:“他不让你告诉我,你就不告诉我?你和我关系更好还是和我爹关系更好呀!”   她彻底被吊起了胃口:“你告诉我嘛,你告诉我嘛,我不知道的话,我今天就要死掉了。”   她把语气放温柔的时候声音听起来犹如泠泠之玉,季识逍心神一晃,却还是道:“其实也没什么……”语气带了三分无奈来。   乌梦榆忽然道:“我才发现,小季你耳朵好红呀。”   季识逍停下脚步,瞥了乌梦榆一眼,神色倒是一如既往冷厉,眼神却明朗如皎月,他扬起眉来:“长老叮嘱我,让我们不要过多行双修之法,以免根基不牢。”   “哦。”乌梦榆呆呆地点了点头,“那确实,我爹说得对。”   啊!好尴尬呀。   她垂着眸,想也知道自己的脸应该更红,默默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季识逍的前面去——   “你走那么快干嘛呀?”   季识逍的声音里仿佛还带了三分笑意,混着今日明媚的阳光,几乎能把她融化一样。   *   从蓬莱岛往宝翠洲又是一段长长的路程,这一次归雪前去宝翠洲的人只有约二十人左右。归雪宗同七彩音和十方派一起登上了一方仙舟,仙舟的灵石损耗由三派平分。   仙舟之上,蓬莱岛渐渐远去,湘槐树瀑布仿佛仍在永不停息地奔流,天与地交界处呈现处一片透彻的明亮来。   “等到往生洲与宝翠洲交界之时,我们就得从仙舟里下去了。入境之时记得叫你派的弟子多遮掩三分,我看你们门派里那几个人,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名门弟子。”白姝颐道。   乌梦榆:“好。我一会仔细叮嘱他们。”顿了顿,她又问:“我像名门弟子吗?”   白姝颐笑:“把你懒散的样子收一收,或许像了。”   乌梦榆:“我已经洗心革面了,我在这仙舟之上都起得特别早,练剑可勤快了。”   徐知行完全靠在了椅子上,叹气道:“唉,我本来该去我的凡间继续修红尘了,这一趟去宝翠洲,不知该花多少钱?”   乌梦榆奇道:“我们临行前已经将法宝丹药灵箓都准备好了,魔门的物价也不至于高得离谱吧……”   徐知行直起身:“去宝翠洲当然花不了多少钱,但如果按你说的,碧吾心在锦绣楼的话,那花的钱可就多了。”   他用茶水在桌上蘸了蘸,写了几行字:“你们可能不了解,那里为人间销金窟,共有五层,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的价格便是十万灵石起。”   乌梦榆:“十万?我就算去那里把玉魄扔着玩,也得扔好一阵,才能有十万灵石了。”   白姝颐:“应当也有别的方法能进吧。”   徐知行点头:“只是不知道碧吾心在第几层,每一层都可以砸钱进去,不然就是通过锦绣楼的挑战。”   “不过嘛,我十方派这么多年了,活着回来的师姐师兄,最多也只到过第四层。”   他们三个人讨论一番,也没个定论,渐渐地便开始说些闲话。   乌梦榆趴在桌子上,一只传音鹤一只传音鹤地发——   白姝颐知道她在给谁发传音鹤,忍不住道:“……其实我很好奇,你们每天都能见面,这传音鹤发这么多,都在说什么啊?”   乌梦榆捂住自己的传音鹤,笑了笑:“这个不能告诉你,姝颐。”   姝颐真是不明白,当然有很多话说啊。   譬如“我好想你呀,你想我吗?”   “想。”   “有多想呢?”   “……还挺多的。”   “你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我,而且回得这么敷衍!”   “我没有。”   “你有!”   “……”   仙舟是在往生洲的地界停的,往生洲刚下了场雪,天地是同一个颜色,寒风吹来吹去总觉得萧瑟。   乌梦榆定了定神,往东边望了望,那里正是大慈悲寺的方向,道:“好奇怪呀,我们往年来往生洲之时,这个时节,不该这样冷的。”   徐知行拿出三枚铜钱在虚空里扬了扬,不知演算了多久,才有些怅然地道:“好像是,破军剑要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传音鹤·废话文学 第68章 锦绣无双(二)   可大慈悲寺的事情他们即使有心想管, 以目前的实力也实在插不上手。   所能做的,也只有期望早日找到三样灵物,希望大慈悲寺早日重练舍利子。   到了此处, 他们这一行人再一起行动多有不便,于是四散开, 各自混进了人群里, 相约等渡船到宝翠洲之后,再在约定的地方见面。   乌梦榆将自己裹得厚厚的, 踩着厚厚的靴子,围了件淡红的大氅, 道:“小季, 你也应该像我一样,穿得厚厚的,我们应该假装是凡人混进去。”   季识逍的装扮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将剑握在了手里, “不必了,总得显出些武力来, 免得宵小之辈凑上来。”   出乎意料的是, 往生洲的渡口之处, 人是满满当当的,凡人和修士混在一起,将渡口处挤得密不透风。   渡口之外,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正有修士以灵力将冰化开,而船倒也停了许多, 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   修士倒也罢了, 为何争先着去宝翠洲的凡人也如此多。   听风也觉得奇怪:“宝翠洲该是魔门的地盘, 还不如我们碧落洲对凡人好,怎么一个二个都争着去。”   乌梦榆连忙把麻雀放进储兽袋里:“委屈你了老麻,这一路上先别说话了。”   带着只会说话的麻雀混在凡人堆里有些太打眼了。   “都静一静,静一静,咱这船队背靠的是宝翠洲琦泉山的殷氏,可保护你们这一路无虞,一人一百灵石,排队排队慢慢来。”   人群肃静了一瞬,显然那琦泉山殷氏该是什么名门望族,在此处有极大的威望。   一百灵石,对一个普通的修士来说并不算多,但对于凡人来说,可就太难挣到了。   “仙人,我们通通就只有这些细软,能否请大人再通融通融,我这一家老小,实在是在这一处呆不下去了……”   面容黝黑,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在了那为首的船家之前,将满满一包裹的灵石和黄金递了出去。   那收钱的船家倒是好说话的,掂量一下包裹,笑道:“算你今天运气好,今儿来的是我们殷氏的船,这当家的素来都是大善人,上去吧,别误了时辰。”   那人又是“砰砰”地磕了几个头,才带着自己的家人挤上船去。   诸如此状并不在少数,好像往生洲是什么极其需要逃离的地方。   乌梦榆同季识逍二人也紧跟着人群上了船,挤在一处小角落里,船身摇摇晃晃的,人挤人地挨在一起,吵吵嚷嚷的声音没有停下过。   “还好赶上了这一趟船,再过些时日,这往生洲是实在呆不下去了,天一天比一天冷,还未等到仙人来救我们,就该冻死了。”瘦骨嶙峋的人抱怨着。   “是啊,还好这次来得是殷氏,只收了一百灵石,要是换成别的人来,还不知要被扒掉几层皮才能到宝翠洲。”   季识逍自进了船之后,除了让乌梦榆坐在更里边后,便把剑握在手里,头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无穷碧心法已经悄然运行,悄悄地探查了一遍船里的人。   乌梦榆从大氅里探出头来,试探着问:“……这往生洲怎么这些年会这么冷啊,我同我的这位……朋友慌慌忙忙到宝翠洲去,还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形?”   季识逍睁开了眼,垂着眸,神色上好像也笼了层薄冰。   刚刚聊天的人压低了嗓音:“姑娘你是不知道,据说大慈悲寺里镇着个邪物,那邪物力量强大,悄悄地吸收着往生洲的生机……”   有修士也开口了:“是啊,我本身是在折桂洲的一个小门派讨生活的,想着来往生洲见见世面,哪想到来了这之后,灵力比折桂洲可稀薄多了。”   “怪不得这里只剩大慈悲寺一个叫得出名号的门派了……”   “大慈悲寺的仙人们倒是好心肠,我们夫妻两个逃过来的时候,遇见了妖魔,还是两位年轻的师父救了我们……”   “可如今他们自己也是自顾不暇,也不知往生洲的雪何时能停啊!”   怪不得怀谷方丈如此匆匆地离开了蓬莱。   从这些人零碎的话语里,乌梦榆拼凑出一个事实,就是这些年里往生洲灵气越发稀薄,天气也是往天寒地冻的极端而去,大大小小的门派搬迁了不少。   修仙者一走,妖魔便四起,四处扰乱攻略城池,无数人流离失所,以至于凡人也要往别的洲跑了。   乌梦榆凑到季识逍的跟前,小声说:“小季,我觉得等这边的事了,还是需要来往生洲一趟。”   起码身为归雪宗的弟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妖魔肆虐。   季识逍:“好。”   乌梦榆觉得他的神色看起来不太对,问:“你不开心吗?”   季识逍:“没有。”   乌梦榆委屈道:“可是你都不正眼看我。”   季识逍正眼望了过来,神色不虞,道:“我的这位朋友?”   乌梦榆愣了愣,若不是此时人多,她几乎可以大笑出声来,她的眼睛弯了弯,“不是,那我怎么称呼呀,感觉叫未婚夫也奇奇怪怪的……”   她想来想去,觉得他们俩这样,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总不能说是我夫君吧……”   季识逍怔了怔神。   乌梦榆却已经跳过了这一茬:“你居然就因为这个凶我,我好委屈呀!”   季识逍仿佛回过神来:“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乌梦榆:“刚刚呀。你那个问句,那个上扬的尾音,就很凶啊。”她开始翻起旧账来,“你以前都这样对我说话,太过分啦。”   季识逍沉默一瞬,道:“你对我说话也很凶。”   乌梦榆大惊:“我那能叫凶吗,而且即使是我凶你,那也是你先做的不对!”   她靠得离季识逍近了些,笑着说,“我最最最最亲爱的小季,不要不高兴啦,你再不高兴我就不和你玩了。”   她本来是带了三分调笑的意味说的,可说完这句话季识逍定定地望了望她,眼神里像被浓烈的酒醺过——   乌梦榆忽而觉得紧张起来,连呼吸也不敢大声,总觉得泄露出一丝呼吸声都好像会打破什么。   季识逍的眼神从她的眼睛往下移了移。   乌梦榆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头靠在墙边,谨慎道:“我睡觉啦,好困啊,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她的心莫名又跳得很快。   季识逍:“嗯。”   眼前的人急急地闭上了眼睛,脸上还有未散去的淡淡的红晕,只过了几个呼吸,她又睁开眼,道——   “小季,你可不要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偷偷不高兴!”   季识逍:“?”   “你不高兴可我又不哄你,你就会更不高兴,所以等我睡好了再哄你。”   季识逍:“……你睡吧。”   他拢了拢乌梦榆的大氅,替她在颈前系好带子,再将手里的剑稍稍出了出鞘——   寒光铺满一室,刚刚还满是喧嚷的船内寂静了一瞬,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将剑轻轻合上,刚刚那比往生洲风雪还要寒冷得剑意也随之荡然无存。   那些明里暗里窥探的目光总算消失了。   他这个人没有什么明确的喜恶,对于他来说,其实很多事物都差不多,怎么样都与他无关。   但是现在他发现,他很讨厌别人用窥探和觊觎的目光看乌梦榆。   季识逍再闭上眼,开始运行起无穷碧心法来,船身摇摇晃晃的,他的心神好似也随之船身摇晃了一下。   他睁开眼来,打量着乌梦榆的脸,稍微靠她近了一些,在这晃晃悠悠的时候,他缓缓伸出手来——   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头发。   在最发梢那里,碰上去的时候其实还有似雪一样的寒意,他晃了下神,将一缕头发在自己的手指上缠了缠。   *   从往生洲往宝翠洲的船行了该有半个月,一路上明显能感觉到寒冰一点点化去,春来的感觉越来越甚。   明亮的阳光洒满了海面,乌梦榆站在船头,以紫微瞳术,能隐隐地望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   船家适时地解释着:“就快到宝翠洲了,诸位准备收拾收拾下船了。”   原先还在船上东倒西歪的人们,纷纷也站起身来,有些迷茫又有些期待地望着前方。   “诸位到了宝翠洲,若没有地方可去,可来投奔我们琦泉山殷氏,只要诸位肯干苦活,总归是饿不死的。”   船停在了渡口之处。   宝翠洲和想象得太不一样了,入目便是依依的杨柳,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不可及的远方,可以窥见的房屋轮廓都仿佛笼在了轻烟里。   过路的行人衣着精致,风里除却海浪的声音还有隐隐的歌声,花香、木头的香气还有湿润的青草香混杂在一起。   听风奋力地从储兽袋里蹿出来:“嚯,这里的灵气,和往生洲相比该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乌梦榆听到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船家:“敢问这位师傅,我们这一家子付船费已掏光了家底,想投奔到殷氏去,该往哪个方向去呢?”   船家笑得很爽朗:“往前边去便行,锦绣楼前,善人施财。” 第69章 锦绣无双(三)   锦绣楼前?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 乌梦榆还有些懵。直到她跟着小季顺着人群往前走了走。   除却杨柳之外,还有许多别的树,但都一派生机盎然, 郁郁葱葱地铺满了路两旁,连青石板路的间隙里冒出些嫩草来。   这些疲惫又衣着褴褛的人步子迈得很慢, 略显茫然地踩在青石板路上。   不过行了小半个时辰的路, 前方便出现了一条长龙,男女老少, 大多面黄肌瘦,挤在这一条长队后——   “多亏有殷当家, 不然我们这些人是连饭都也吃不上了, 当家的是好人啊大好人!”   “我天天都想着,该给殷家立祠做碑,祈求菩萨保佑保佑这一家才是。”头发花白而瘦骨嶙峋的老人排在队里,不停地念叨着。   他们二人顺着队伍往前走, 乌梦榆只能感慨:“这里还真是仙凡混居之地,若不是来这一趟, 我真不敢相信。”   魔门的地盘看起来比蓬莱和归雪还要宁静。   即使是在归雪所在的折桂洲, 凡人和修仙者的分界往往都是很清晰的。   一直再走到队伍的最前方, 约莫十来个穿着水青色长袍的修士,正在给凡人们送着些吃食。   所送的粥里面隐隐流出些灵光来,这用来分发给凡人的粥,竟然还是以灵谷做的。   “仙人,我家孩子今年八月就五岁了,能不能帮我们看看有没有开灵窍的机会?”拿到粥的妇人面容带了些恳求, 对那施粥的修士说道。   这琦泉山殷氏的修士还挺好说话的, 闻言温和地笑了笑:“每逢初一十五是我们殷氏派人来给孩子们开灵窍的日子, 可以等到那时再来这边。”   “谢谢仙人!”妇人再三感谢了一番,再嘱咐自己的孩子,“来孩子,谢谢这位仙人。”   说是锦绣楼前,可当他们真到了这施粥的地方,这倚靠着的楼分明只是一座二层高的普通阁楼,门掩着,带着些陈旧的痕迹,无论如何也当不起销金窟锦绣楼的名号。   乌梦榆手指抵在眼睛之上,对此处用了道紫微瞳术。   原先看起来还很陈旧的楼房顷刻倒塌,转而是从地底冒出一截树苗来,那树冒得极其快,匆匆地拔出枝桠,像高悬瀑布之水下坠那样快的速度。   霎时间一棵苍天古树升腾而起,木制的楼阁仿佛是依托着树修建的,楼阁与楼阁之间修着整齐的楼梯。   古树之巅伸展开扑天盖日一般的绿叶,他们所站的脚下只有零星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落下来。   在这棵巨大的树的脚下,第一层阁楼上书写着“锦绣楼”。   许是察觉到了灵力的波动,那施粥的一位修士扫了一眼过来,笑着说着:“二位若想来锦绣楼一看,还是等晚上再来吧,这里白日是不营业的。”   白日不营业?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可偏偏这锦绣楼前又是这样一副乐善好施的模样。   乌梦榆点点头:“久闻锦绣楼之名,那等晚上的时候,定要来好好享受一番。”   *   她同季识逍二人按照约定所说的,找了处客栈落脚,又反复用传音鹤联系姝颐他们。   总算是在三日之后,将所有的人都集合好了。   乌梦榆坐在桌前:“……情况就是这样了,那锦绣楼的主人该和琦泉山殷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在此处的威望极高,与人为善,分发善粥,设立学堂,帮凡人开灵窍。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对他们赞不绝口,”   白姝颐道:“能以灵谷施给凡人,就算是以七彩音的底蕴也做不到,这殷氏可真是家大业大。”   “不过善人这一说?魔门的地盘,真有这样的大善人,早该被吞食殆尽了。”她的眼神里闪过些寒意来。   徐知行将铜板在手心里玩了玩:“这可有意思了,不过这里凡人这么多,该我继续去算命的时候到了,正好红尘还没修够。”   乌梦榆:“你十方派的名头一亮出来,怕是不到一天,就被仇敌找上门来给宰了,”她末了还很遗憾似地叹叹气,“等你明年忌日,我再来此处替你带壶酒来。”   徐知行被逗乐了:“此言差矣差矣,”他的铜板倏地变成了一个乾坤盘,“如今该是我假装为隐世门派灵悟派的时候。”   他提着乾坤盘便出了门,瞧那模样随性得很,可真是半点不像名门弟子。   白姝颐道:“他是想着此处凡人这么多,能不能再打听些消息出来。”   乌梦榆想了想:“不如今晚先去看一看吧,我这几日路过那里,发现那晚上灯火通明的,饭菜的香味飘得很远,我们去吃饭,该不会有大碍吧。”   白姝颐:“也行。”   她们如今都住在这一间客栈里,房间也离得很近,平日里聊天聚在一起也很方便。   她们进房的时候,好巧不巧遇到季识逍从房里走出来,他手负着剑,灵力有些外溢,想来该是刚修完心法,即将去练剑一样。   乌梦榆的眼睛亮了亮,碍于姝颐在场,只对他笑了笑。   季识逍点了点头,又问她:“你中午有想吃的吗?”   乌梦榆摇摇头:“今天中午就先不吃啦,晚上去锦绣楼里吃一顿吧。”   待季识逍走远之后,姝颐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你们俩,不睡一间房吗?”   乌梦榆:“?”   “姝颐!”   *   徐知行来的时候已打探过了这里的地形,这是位于宝翠洲之南的南雪城,以古树为中心,其他地方大致对称。   他当下去了凡人聚集最多的小巷里。   巷口之处挤满了小摊小贩,人来人往的风里,满是树叶的清香。   徐知行找了一处地方随意地坐下,将摊子支开,就如同他以往在凡间那样,立了块招牌,其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算命”。   来往的人显然都是为生活奔波的人,只匆匆瞟了眼他这招牌,又匆匆地离去。   徐知行等了半晌,又加上两个字“免费”。   这两个字一出来,那些目光停留在他这块招牌上的时间显然长了许多。   不久,终于有一位很有些瘦弱,身子骨瞧起来也不太利索的老人坐到了他的身前。   “后生仔,你这算命真的免费,你能不能帮我算算我那儿子什么时候能结桩好姻缘?”   徐知行笑得很温柔:“不急,您先将您儿子的生辰八字同我说一说。”   他飞速地扫过这生辰八字,道:“您孩子这八字,我看与这地方风水不和,红鸾星动,该在北边,我劝您呐,若有机会,该举家搬去北方。”   他说的话里倒有八分是真的。   老人嘀咕了句:“真的假的?”   徐知行又细细地讲说了一遍命理之责,语言通顺流畅,显然是把这位老人给唬住了。   老人摇摇头:“那可不行,我可一定要待在这城里,上哪去找殷当家这样的善人啊。”她叹着气摇摇头,“算咯,不成器的孩子没姻缘就没姻缘吧。”   徐知行忽而发现,自她说出“殷当家”这三个字之后,一根极细极细,几乎是看不清的线,从她的身上起始,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若不是他正好是修因果的,旁的修仙者怕是也看不清这线。他一猜就知道,这线的边缘该连到锦绣楼处。   他悄悄地给这位老人的行囊里塞了十块灵石,再目送着她蹒跚远去。   接着,徐知行打探了好几个人,无一例外的,当他们提到锦绣楼的殷当家之时,语气都是极为崇敬。   而因果的线也飞速地向那棵参天古树而去。   天渐渐黑下来,徐知行收了摊,沿着街道往锦绣楼走,一直仰头望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尽管虚空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因果之网密密地笼罩着。   忽而整片天地都黑了一瞬,寂静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徐知行刚把防身的法宝祭出来,便见眼前忽而一亮,这种亮并不是白昼时的清澈的明亮,而是有似江上孤灯的亮。   那棵高大的古树之上,一点一点,像星星渐次亮起那样,在幽深的树叶间亮起,白日里朴素的木阁楼之上挂满了灯笼,此时随风摇晃着。   琴音密密如流水潺潺,若有若无地歌声更添了几分婉转。   他望着那块朴素的平实的写着“锦绣楼”的牌匾,提步迈了进去。   刚好碰到他的同伴们坐在靠窗的桌前。   “一份红烧鱼三千灵石,店家你这是开个店打了个幌子,专程来劫富济贫,外加中饱私囊的吧。”他听见乌梦榆这样说着。   那跑堂的道了个歉,笑道:“姑娘,我们这里的鱼可是那归雪宗圣潭里养的鱼,花了大功夫从折桂洲运回来的,没少被那帮正派修士追杀。”   “我们这的厨师师傅,可是那位早就隐退的厨神涂见意,他老人家以厨入道第一人,这手下的功夫总该值点钱吧。”   乌梦榆笑了:“行,你就端上来,不瞒你说,我们这几个人尝过许多山珍海味,可还真没吃过归雪圣潭里的鱼。” 第70章 锦绣无双(四)   红烧鱼很快被端了上来, 鱼尾微微翘起,其上看上去淋了一些汁液,嫩绿的青椒混着火红的辣椒铺满了鱼身, 微微露出的一截鱼肉看起来嫩滑又莹亮。   香味蹿进鼻尖,浓烈地席卷了所有的感官。   “请诸位先尝一尝吧。”   乌梦榆将筷子搁在了碗上:“店家, 这做法一看就不是涂老前辈的风格, 他老人家做菜最合中庸道,从来不做这种重口的吃食。”   她再尝了一筷子鱼肉, 轻轻笑着:“这显然也不是归雪的圣潭里的鱼,该是在往生洲的寒冰泉里养的吧, 以长春之术日夜温水, 再配以波若心经宁神。”   “配菜不过是普通灵土里种的,辣椒可能稍贵重一些,当是引天涧养出来的。“   末了,她叹口气:“素闻锦绣楼大名, 还以为真有天底下都寻不到的享受,现在看来, 不过尔尔吧。”   听风目瞪口呆地听她说完:“……小乌, 我算是服了你了。”   徐知行笑了笑, 又摇摇头:“大小姐,不愧是你啊。”   姝颐道:“店家你们如此欺瞒,是觉得坐在这里的人,钱都很好赚吗?”   季识逍……季识逍没有说话,他倒是尝了一口红烧鱼,脸上神色也未变分毫。   那跑堂之人笑容不减, 再吩咐着人将一道一道菜端上来。   泛着辣椒光泽的豆腐, 混着辣椒粒而炒就的鸡丁, 身影还未至香味先飘过来干煸鸭……   虽则瞧上去倒是能激发几分食欲,只是无一例外地都是重口的菜。   乌梦榆:“我们可没点这些。”她特意强调,“你别把这些帐算我们头上。”   这一道三千灵石去了,就算她真的挺有钱的,但是钱也不是这样花的。   跑堂笑道:“刚刚涂老前辈听了姑娘的点评,觉得说得有几分道理,只要您能将这几道菜也品鉴出来,便可见涂老前辈一面。”   乌梦榆:“我又不求厨道,我见他干嘛。”   再说了,到底是不是真的涂老前辈也未可知。   昔年剑尊还在世的时候,她跟着剑尊尝过许多人间美味,那时候有“厨仙”之称的涂见意还住在折桂洲,离归雪大约有三日的路程。   厨仙所开的店也不过是在凡人城池里的一座小店,藏在最深的巷子里,统共不过摆了四张桌子,只接待有缘人。   这位涂老前辈生性洒脱,只爱厨道,最好走遍大江南北精通各式菜系,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冬虚剑尊的生意都不做,又怎么会蜗居在这样一座锦绣楼里。   “当然,除了能见涂老前辈之外,作为锦绣楼的贵客,您可以去第二层了。”   乌梦榆握筷子的手顿了顿,然后落到了豆腐之上,道:“好。”   “制豆腐的黄豆老了一些,加重了涩意,加这么多辣椒也掩盖不了本身的粗糙。”   “这道我就不尝试了吧,你们端过来的时候将它弄散了,已失了‘色’之道,该算不上绝顶美食了。”   “这白肉用碧落洲的野猪肉最好,你们偏偏用的是灵力温养出来的,就不免油腻了……”   “……”   她尝菜的速度很快,待所有的菜都尝完之后,乌梦榆才搁了筷子,笑道:“怎么样,您把刚刚的话转述给你们的厨子,看我说得对不对。”   跑堂那人招手喊过来一人,叮嘱了几句,那人便急匆匆地跑往厨房的方向,不过一会,又急匆匆地跑出来。   “涂老前辈说这位姑娘说得对,特邀她去厨房一叙。”   那人手里端着一碗蛋羹,瞧起来平平无奇,碗也用得很朴素,他将蛋羹搁在桌子上。   “涂老前辈言,这么多年没见过故人,只能做一碗蛋羹聊表歉意。”   “请吧,这位姑娘。”   乌梦榆愣了愣,她当年祖父拜访这位前辈的时候,端上来的第一道菜就是蛋羹。   她轻轻地挖了一勺,咸淡味恰好在最中间的位置,滑嫩之感比刚刚的豆腐还要甚,舌尖仿佛也在美味之下微微颤着。   尝进去之后,灵力温和地散入四肢百骸。   这道菜确实该是涂老前辈做出来的味道。   “我可以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去吗?”   “前辈只想见您一人。”   乌梦榆想了想:“不如你们在这儿里等我吧,我用枯荣双生蝶联系,应当不会有问题。”   等到乌梦榆的身影随着锦绣楼修士消失在大堂里,季识逍才忽然问:“既然只有她可以见涂见意前辈,那第二层也只有一人可以上吗?”   “若您也可以对我们锦绣楼的菜系有所品鉴,当然也可以到第二层。”   季识逍:“我尝不出来。”对他来说,菜的味道都差不多。   “那就只有劳烦您花点小财,或是打败碧吾大人了。”   徐知行问:“慢着,花点小财,不知道你们这的小财是多少钱啊?”   那跑堂的笑得极其真诚:“也就十万灵石。”   *   厨房里的摆设比起锦绣楼金碧辉煌的外表,看起来可朴素多了。   菜板上也有陈旧的痕迹,流水在水槽里滴答滴答,随意摆放的青菜红肉显得很有几分凌乱。   一位头发上染了点白意的老者略微佝偻着腰,手里拿着两个大勺,正在锅里炒着,火焰蹿得老高,他嘴里念叨着:“多加辣,多加辣。”   “不加辣不行咯。”   末了,他将锅里的菜斜斜地倒进盘子里,才偏过头来看乌梦榆。   “我就觉得这说话的口吻该是你这丫头,怎么跑这来了,宝翠洲南雪城,可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乌梦榆眨了眨眼:“涂老前辈,您……”   涂见意以为她会问什么“您怎么在这”“您怎么认出我来的”这种话来。   她问:“您这些年到底是颠沛流离到何种地步了,怎么厨艺也退步得如此之大?”   还真和冬虚那老小儿说话得风格像得很。   涂见意道:“日日夜夜做重口的菜,我可再也尝不出来好吃的东西了。”   他悠悠地叹口气:“都是生活所逼,”顿了顿,“说起来,我该到归雪来致歉的,乌别凡的归墟礼我没能赶上,在这里先向你道歉了。”   乌别凡正是冬虚剑尊的名讳。   已经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的口吻提起剑尊了。   同剑尊一个时代的人物,飞升的飞升,归墟的归墟,隐退的再也不问世事。听到这样的话,乌梦榆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悲伤。   “剑尊……他不会介意的,归墟前他就说他死后不必操行什么礼节,死后如灯灭,虚礼不过徒添活人的悲伤。”   “倒是您,当初上三宗都极力邀请您为客卿长老,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涂见意笑了笑:“我想你来此,该是为碧吾心而来,也对,大半来锦绣楼的人都是为碧吾心来的,你跟我来一趟,就明白了。”   他将刚刚炒好的菜装进食盒里,又慢慢地走出了厨房之外,去的路却是通向外边的。   那棵参天古树上好像飘着些萤火虫,和着风一起晃悠悠的,光影流转之间,连风也温柔许多。   他将食盒放在了古树之下,不过三个呼吸间,两根藤蔓伸出来将那食盒收了进去。   这竟是一棵有灵智的树,要知树灵成精,比之妖兽修炼出神智要困难百倍。   涂见意道:“此为碧吾古树,你们所求的碧吾心便是由它的灵力凝结而成。”   这答案来得比乌梦榆所预想的要快很多,她有些措不及防,问:“您在这,便是给它做饭吗?”   涂见意点头:“锦绣楼许我,在此颠勺三百年,便送我一颗碧吾心。”   三百年,即使是以涂老前辈的修为,也足足占了人生的三分之一了,乌梦榆的脑海里还没有关于三百年的具体的概念。   她愣愣道:“除了这以外,就没有别的方法吗?”   涂见意:“也不是没有,”他重重地叹口气,“你们归雪家大业大,攒一攒钱应该也是买得起的。”   乌梦榆:“哈?”   这口吻怎么听起来像是要倾家荡产买碧吾心一样。   涂见意前辈还在叹气:“早知如此,当年什么冬虚剑尊啊,扶摇仙子,杖魂客萧萧来我这里吃饭的时候,我就该收贵一些的。”   “也不至于这把年纪,还来此处打工。”   不管怎么说,涂老前辈这样的人,钱财肯定比她要多。乌梦榆已经隐隐预料到了碧吾心的价格,还不死心地问:“这,到底得是多少钱啊?”   “十年一次的拍卖,当以一千万灵石起拍。”   乌梦榆掰着手指算了算,仰头望了望这棵巨大的古树,不由得蹿出了很多想法——这蓬莱可真是打得好算盘,十派会武设这样一个考题。   到时候得了碧吾心,不会还要要求魁首上交吧,平白无故赚一千万,不不不,远远多于一千万,蓬莱真不愧是你。   她的脑子有点懵:“我买不起呀前辈。”   涂见意轻咳一声:“不如你跟着我来学厨吧,昔年冬虚带你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口味刁钻,对厨道怕是有点天赋。”   “待我归墟后,你接替我的衣钵,在这里颠勺三百年,也就能得一颗了。”   乌梦榆的头摇得飞快:“您说笑了说笑了,不说我根本不会做饭也不想学,就说这三百年,以我这修为能不能活那么久都是问题。”   涂见意笑了笑:“那就没办法了,我劝你啊,早些回归雪吧,此处是因为有碧吾树在,城里才显得一片太平,若到了别的地,啧,那可真是血腥得很。”   乌梦榆仔细打量一番这棵树,“可是,这碧吾树就生在这里,为何只有锦绣楼,只有那殷氏能取得碧吾心呢?”   她左看看右看看:“那么多钱,他们不怕被抢吗?”   “因为碧吾树只受殷氏供养。”   “以我等凡躯,就算修练至半步飞升,也不过千年寿数,可这棵树,修炼了上万年啊。”   “莫说魔门一盘散沙,就是正道十大门派掌门亲至联手,恐怕也不是它的一合之敌啊。” 第71章 锦绣无双(五)   乌梦榆再次凝望了一番这棵树, 只觉得它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一般,隐隐透着些古老的气息。   她又无奈又苦恼:“前辈我来都来了这里, 怎么着也该去上面看一看吧。”她指了指其上那些若隐若现的楼阁。   她随着涂老前辈回去的时候,恰好季识逍随着一位陌生的修士走出来。   “你怎么来这里啦, 姝颐和小徐呢?”   “若要到第二层去, 还需要通过这里的考验。”   那引路之人道:“请吧,碧吾大人修为深不可测, 它对你的考验自有定数。”   乌梦榆的脚步微顿了顿。   涂见意眯了眯眼,摇晃了下脑袋:“他就是冬虚曾提过的那个剑法天赋过人, 勤学苦练的后辈吗, 约莫是性季的那位?”   乌梦榆的心小小雀跃了一下,点头:“是。爷爷他……当时是怎么跟您说的呀?”   涂老前辈笑了一下,揉了揉他那已经发白的胡须,道:“他说自己一身剑术有了接钵之人, 成大事者的,天赋与坚韧之志皆备。”   “除了先前那位……”不知为何, 说到这里的时候, 涂老前辈很是停顿了一会, 打量了一下乌梦榆的脸,才接着说,“除了他先前那位得意弟子之外,要数这位弟子未来不可限量。”   “爷爷他之前还收过弟子吗?不知是哪位师兄师姐,我印象里怎么从未听别人提起过?”   “已经陨落在道魔大战之时了。”   乌梦榆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听涂老前辈道:“他当时, 还邀我来为你们的婚宴掌勺, 我应允了, 只是自他归墟后,我同你们宗门其他人再没过联系。   “啊?”   “算算年岁的话,不知你们如今婚宴可办过了?”   乌梦榆:“……没有。”   涂老前辈像是庆幸一般:“那还好,我总算没有辜负对老友的诺言,也不知你们定在什么时候?”   乌梦榆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一样,道:“……还没有定。”声音要多细小有多细小。   涂见意:“哦~那烦请定下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吗?我这老人家肯定要厚脸皮上去吃一顿席的。”   乌梦榆声音清脆:“不不不,您能来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我们的荣幸。   话说到这里,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时语塞,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还好小季不在这里,不然她可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风里满满都是树叶的清香,此处连月光也洒不进来,只有摇曳的灯火。   季识逍跟他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再对那一棵苍茫的古树拱了拱手。   他手中之剑,不过才淬炼出来几十年,比起这棵接近不朽的树,实在算得上是渺小。   起手之势,为春江花月夜。   这并不是归雪宗有名的剑法,甚至在归雪传承的历史里,也没有几个归雪弟子会用这样的剑法,在此处用出来也不必担心被认出来。   古树霎时伸出来无数根枝条,枝条之上冒出许多尖刺,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席卷而去——   剑尖之处寒光一闪,比此处春风还要柔和的剑意虚虚地一出,恍如春夜里绵延的雨,并不争先,古树枝条迅猛来得一瞬像被停滞住一样。   春雨转瞬如雷,三道寒光划过,将所有袭来的枝条通通斩断。   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挪一下。   涂老前辈看起来很是满意:“不错不错,他已悟快慢之行,以这般的岁数,实属不易,我都想收他为关门弟子了。”   乌梦榆:“啊?您收他来做菜吗?”   涂见意:“是啊,以他这剑法,想来刀工一两年便可上手,再加上快慢之道,用来熬味可谓是万无一失了,可惜啊可惜,让冬虚抢了先。”   乌梦榆笑了下。   涂老前辈:“你可别笑啊,老夫的门下,也不是谁都能拜入的,想当初裴闲那小子求着拜入我门,可惜坚持了三五月就走了……”   听到“裴闲”的名字,乌梦榆微愣了下,还欲再问,便见古树枝头纷纷落下一些树叶来。   碧吾叶翠绿幽深,落下来的时候也悠悠的,沙沙的树叶声悠悠地响彻在整片天地里,还有细碎的光缠绕在树叶之间。   季识逍也抬头望了望,按理说他刚刚打败了那些古树枝桠,就已经获得了到第二层的资格。   忽而在这簌簌的落叶里飘出来一片凌厉的叶子,来得又快又急,叶的边缘之处忽而锋利如剑刃。   他身形往旁侧偏了偏,那片叶子却也刚好往他偏的地方飘,像是紧随着他而去。   季识逍以剑光一斩,明夜刀意他已隐隐领悟,快慢的法则譬如动与静,以“天地明心”来挡这一片叶最为妥当。   叶子在这一剑下轻飘飘地被碎成了两半,而往下飘落的一半叶却又死灰复燃一般朝着他的咽喉而来,轻轻地又凌厉地擦了一道口子。   血珠飘散在风里。   闪无可闪,避无可避的一片叶子。   涂见意笑道:“他刚刚让碧吾输得太没有面子了,虽说只是碧吾的几根□□,可那到底是棵古树。”   乌梦榆:“好奇怪啊,为什么我觉得这碧吾最后落下来的那片叶,像是没有办法躲开一样。”   “就是没有办法躲开,这碧吾树修炼了上万年,因果线不知道缠绕了多少,不然它何以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涂见意见她仍是迷茫,补充道:“复活之说,除却要有无上的疗伤之效外,还需得有重修因果之用,因果之道,更在快慢之上。”   在锦绣楼前的散财,远渡往生洲将人接过来,以及这城里的百姓对殷氏的敬仰,难道都是为了因果吗。   乌梦榆:“……说是这样说,可逆转因果,不是逆天理的吗。”   “只要强到一定的境界,像碧吾一样,天道也为你让行。”涂老前辈如是说。   季识逍用手擦了擦咽喉处的血,目光从碧吾树上又移到了那位带他过来的修士身上。   “我可以上第二层锦绣楼了吗?”   “可以,碧吾大人已经认可您了。”   乌梦榆回过神来:“那涂前辈,我就过去啦?”   涂见意看着这位很明媚的小姑娘,小跑着过去,青丝飘扬在风里,同那位冬虚的高徒说了些什么。   使剑的少年的头稍微弯了一些,她的手指在他的咽喉处用了些灵力,两人对视着说了些什么。小姑娘倒是笑得很开心,另一个人看着她,眉眼也舒展开。   令人艳羡的时光啊,涂见意想,如是冬虚还在,应当也该觉得美满吧。‘   他笑了一下,又摇摇头,提着食盒回了锦绣楼里。   *   “姝颐给我发传音鹤说,她和徐知行都过了碧吾考验,但是受了些伤,让我们明日再来。”   季识逍:“好。”   他们沿着南雪城的碧吾路慢慢地走,这城里实在是到处都是树,婆娑的影子缠绕在一起,风里,地上,远方都是叶子的影子。   乌梦榆垂着头,望了望他们俩的影子——   似有似无地挨在一起,等风吹来的时候,影子就会贴在一起,没有风的时候,又会分开。   这条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不见边际的往前蔓延的树。   乌梦榆望了望季识逍的手,又望了望自己的手,再看看季识逍的脸,只觉得偶尔落下的光好像都映在了他的脸上。   她心跳得飞快,快步往前走了几步,道:“这里居然有芷榆树。”   芷榆树并不高,比旁的树叶色浅一些,往往是生于温暖的地方,叶圆而宽,其叶有药用,是一种不太常见到的树。   “我真是听过我爹讲过好多次,他和我娘相遇的故事,芷榆树下,一见倾心,他反反复复地叫,到最后给我起名字也这样起……”   “梦榆,”他停顿了一下,“确实是很好的名字。”   风吹得有些寒凉,乌梦榆的脸上却有些薄红,心有如日出将出未出之时,那种急切地想要冒出来的感觉一样。   她踮起脚从芷榆树上摘了一枚叶子,她的手心也被这枚叶子凉了凉。   她走到季识逍身前:“小季,你把手伸出来。”   季识逍望着她,伸出了他的手来。他手指修长,虎口之处有握剑的薄茧——   乌梦榆将这枚叶子放在了他的手里,然后,她的手指顺势,轻轻搭在季识逍的手上。   她觉得自己的动作太慢,可是心跳得太快。   凉风又稍微猛烈地吹拂了过来,乌梦榆心一颤,迅速地将手指同季识逍合上了,虽然隔着一枚芷榆的叶子。   她将他们握起来的手对季识逍摇了摇,笑道:“我们回去吧。”企图假装自己做得是一件极其普通极其正常的事情。   季识逍忽然笑了笑,他即使笑的时候也是浅淡的笑,只是眉眼清阔,连身上负的剑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冷冽的感觉。   他动了动唇,好像想说点什么。   乌梦榆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急急地道:“你不会是要笑我吧,好过分啊!”   她强调道:“你不能笑我,我才把手移开。”   季识逍点了点头。   乌梦榆移开手来,听见季识逍道:“我没有笑你。笑的原因从来都只有一种。”   他扬了扬眉,感受着手心里的感觉,再将那枚在他们手心里的叶子抽出来,“我现在觉得,我也很喜欢芷榆树。” 第72章 锦绣无双(六)   乐声轻轻慢慢的, 和这南雪城里温柔的微风混在了一起,一曲奏罢,白姝颐方才收了琴。   她方才所弹的是一首很古老的曲子, 若不是七彩音的传承千年底蕴深厚,这曲子根本早就失传了。   “碧吾前辈, 您对我考验的便只是奏一首曲吗?”白姝颐问。   回答她的是“沙沙”作响的树叶声音, 这样一棵巨大的树即使是轻轻飘动,看起来也是颇为壮阔的景象。   “那晚辈告辞了。”   树叶的声音更轻了些。   白姝颐抬起头, 眼里映着些灯火:“您是说,看到我身上有同裴闲的因果线……”   碧吾好像还在说什么, 她的神色几经变幻:“不可能啊, 我遇见他之时,他的心魔境界已经难以突破,既然十八年前他就带舍利子到过这里,为何又将舍利子还给了大慈悲寺。”   “若有舍利子在, 他的心魔也不至于蹉跎他至此。”   碧吾树的摇动停下了,叶子一片接着一片地飘落下来, 在枝桠处又迅速地冒出新的叶子来。   白姝颐怔怔地听着碧吾说的话:“……我明白了。多谢前辈告知。”   徐知行又打出三枚铜钱去:“前辈前辈, 咱停下, 这比因果线我怎么比得过您啊,我今年不过二十岁,您这以大欺小的也太过分了吧。”   碧吾树不管不顾地,枝条横飞乱舞,每一根都在逼着他的退路。   徐知行将手伸出来:“前辈前辈,不比了不比了, 您别毁我身上的因果线啊, 我攒了好久的, 我不去第二层总行了吧。”   碧吾树的攻击总算停了下来。   徐知行呲牙咧嘴般地,揉了揉自己身上的伤口,却又听见身旁的修士道:“可以了,您已经可以上第二层去了。”   他奇道:“我可没通过考验啊。”   那人叹道:“碧吾大人只是很少遇见同样修因果的后辈,太寂寞了,想同您开开玩笑而已。”   徐知行望了望碧吾树:“谢了。”   寂寞,是该寂寞的,这碧吾树上万年的修为,怎么也该是五洲四海第一强者了。可它为什么又甘心蜗居在这小小的南雪城里。   *   “那我去睡觉啦?”乌梦榆对季识逍道。   季识逍点点头。   他们俩的房间正好是正对着的,乌梦榆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里,将门合上,直到她听见季识逍的门合上的声音。   她拿着霜翘剑,把某只已经呼呼大睡的麻雀放在桌子上,听风一触到冰凉的桌子,立即醒了过来。   “小乌,你这是干啥啊,你还要出门吗?”   乌梦榆在嘴边比了“嘘”的动作:“你小声点,你睡觉吧,我出去啦。”   自怀谷方丈传授她“如意”剑法以来,她还没有什么机会练这门剑法。   夜晚的南雪城里,寂静得只剩下风声。   听风尽管很困,也迷迷糊糊地跟了过来:“这三更半夜——小乌,你竟然要练剑?”   乌梦榆把霜翘剑拔|出来,“请不要用‘竟然’这个词,你以后应当把这视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麻雀来精神了:“你是受什么刺激了不成?我寻思着也没有吧,再说了,你在归雪那么多年,可也没被刺激成这样啊。”   乌梦榆严肃提醒:“注意你的态度,你这是跟未来剑尊说话的态度吗?”   她绷不住严肃的表情,笑了笑,“不是啊,怀谷方丈托我重责,又把大慈悲寺的神通传给了我——”   “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受人之托,总该认真去做吧。”   话说到这里,她的手指从霜翘上拂过,眼神忽然凌厉起来。   剑决以“守”字为先,和这南雪城温和的勃勃生机倒有一两分相合之处。   说来也是很奇怪,当初方丈传给她剑法的时候,她分明觉得什么也不记得,这时候使起剑来,却也能回想起七七八八。   剑意如流水迢迢,从第一式到最后一式也都是规规矩矩的剑招,没有很差的,相应的,也没有很惊艳的一招。   乌梦榆完整地练了十几遍,只觉得自己仍是用得磕磕绊绊,本就是剑意不锋芒的剑,到她手里更是杀伤力没剩几分了。   她心下叹了口气,好在在归雪的那些年她常常经历这种事情,也并不觉得懊恼,坐在台阶上歇了一会。   这座院落里的台阶上冰冰凉凉的,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得一片宁静,自离开归雪之后,好像一片广阔的世界在眼前展开。   听风趴在一旁,目光四散游移着,落到某处的时候忽然停了停,接着它问:“你为什么不让小季陪你一起来练啊?”   乌梦榆道:“你懂不懂什么叫韬光养晦、一鸣惊人呀?”   其实吧,她这如意剑法还没练过几次,此时在季识逍面前用出来,必定是错漏百出……呜,还是等她练一练再说吧。   乌梦榆仰起头,这时她才发现,离开了碧吾树遮天蔽日的枝叶,这露出来的天空之上,竟然缀满了星星,映着黑沉沉的夜色也明亮了许多。   她用手撑着下巴,仰着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可惜呀……”   听风不解其意:“啊?可惜什么啊?”   乌梦榆:“这样的景象要是和小季一起看就好了。”   听风:“……”   它的目光从乌梦榆的身上,又移到了刚刚视线停顿的地方,不出意料地看见躲在那处的人也抬头望了望天。   果然,它实在是搞不懂人类的感情。   *   按理来说,第二日该是去锦绣楼第二层的日子。   清晨时分,南雪城里下了场细雨,风里飘的除却寒凉的雨珠,还有些薄薄的白纸。   在雨中悄然燃起的香火,被烧灼后剩下下黑色残烬的纸钱,身着黑白素服的过路之人,在这微凉的清晨里显得寂寥过分。   徐知行撑了把伞从雨中走进来,道:“我问过了,今天是南雪城的祭奠日,城里禁热食,禁喧嚣,凡有亡者,皆可追悼。”   乌梦榆:“那岂不是锦绣楼也不会开?”   徐知行:“是的,看来我们还得等一天了。”   乌梦榆望了望门外绵延的雨,季识逍靠在门框边,碎发上缀了些雨珠,神色介于光暗之中,姝颐今日说她身体不舒服,一直待在房间里。   “那就等明日——”   在细密的雨里,一群披着深色斗笠与蓑衣的人走了过去,他们形色匆匆,看起来是刚进城的样子,而去的方向显然就是锦绣楼。   乌梦榆下意识用紫微瞳术望了望,为首之人显露出一张好似白玉无瑕的脸来——   今宵!   这一行都是大慈悲寺的弟子。   他们也是因为十派会武前来夺碧吾心的吗,可是他们看起来的样子,毫不遮掩,直奔锦绣楼,这是打算硬抢吗。   徐知行:“竟然是大慈悲寺的人,瞧这架势,感觉拿到碧吾心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乌梦榆遮掩了身形,道:我们跟过去看看吧。”   徐知行手握三枚铜板,眼神专注得很:“你们先去,我在此处算一下因果线,稍后来找你们。”   乌梦榆和季识逍遥遥地缀在了大慈悲寺弟子的身后。   所幸这城里住的大多是凡人,他们行踪竟然也没被察觉。   只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路过昨晚那几棵芷榆树的时候,他们却发现这树被砍了。   说砍也不太准确,倒像是被剑斩的,剑意所到之处淬然成冰,将树在一瞬凝冰而碎。   乌梦榆的目光偏了偏,小声嘀咕:“为什么别的树不砍,独独砍这棵树。”   季识逍仔细端详了剑法留下的痕迹:“是位用剑的高手。”   乌梦榆的神色还是怏怏,   季识逍:“昨天的叶子我留下来了。”   乌梦榆:“啊?”   她的心情忽然好了点,道:“叶子留下有什么用啊,你得……”你得多牵牵我才行呀。   “你得怎么做,自己想吧,不能总是我提醒你吧,你太笨啦小季。”   那一行大慈悲寺的修士果然进了锦绣楼。   锦绣楼大门紧闭,看起来并没有守卫,只有一座散发着黯淡光华的大阵,碧吾树也没有对闯入的人做出任何反应。   乌梦榆同季识逍对了对眼神,才一起踏进了那方阵法里,她将她爹送她的破阵之旗扬起,季识逍用了两招破障剑——   他们总算是悄无声息地混了进去。   锦绣楼的第一层没有人,前方大慈悲寺弟子的衣角在楼梯处一闪而过。   走上那楼梯,便是第二层吗。   这未免也太容易,显得也太反常了。   乌梦榆忽然抬了抬头,她与季识逍破阵之时本来就凑得近,这一抬头顿时感觉自己的头撞到了什么,险些痛呼出来。   季识逍的下巴处也红了一片。   乌梦榆刚想说些什么,忽觉锦绣楼的地板之处冒出些嫩草来,倏地就缠上了他们脚上,但是这力度并不大,只虚虚地缠绕了一下就松开了。   所有的嫩草齐齐地倒向楼梯的方向。   她愣了片刻,“这是碧吾的枝桠,它是让我们上楼吗?”   *   穿行过长长的悬挂在树上的走廊,锦绣楼二层的门微微敞开,露出了些光。   整齐横放的桌子上,要么堆满了骰子同一些鸡犬之类的图案,要么摞起了一叠又一叠的骨牌,还有许多块敞开的空地,摆着许多箭羽和壶。   乌梦榆将大堂里扫视过一遍:“或许是想着,来买碧吾心的人,即使不是拍卖的胜者,也可以在锦绣楼里花掉钱?”   碧吾的枝桠还在向前不停地冒着,直至蔓延到大堂的边缘,将一扇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这一下,房里的人齐齐望过来——   乌梦榆:“……”   季识逍手中的剑已出鞘。   今宵站在那房内,道:“殷前辈,让他们进来吧,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第73章 锦绣无双(七)   眼下这种情况, 他们二人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这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一位是佛子,另一位……则是锦绣楼的主人, 也就是那位被南雪城的百姓称赞不绝的殷当家——殷璧成。   乌梦榆这才终于见到这殷氏主人的模样,他约莫中等身材, 容貌并不出众, 脸色有些憔悴,神色倒是很温和, 很像是走在路上经常会见到的那种普通的人。   这副模样,与素有销金窟之称的锦绣楼相去甚远。   今宵道:“殷前辈, 这两位是归雪宗的修士, 对碧吾心并无恶意。”   殷璧成点了点头,目光在乌梦榆的身上停了几瞬,意识到自己失态,才道:“姑娘倒是与我的一位故人, 有三分相像。”   乌梦榆:“这样啊……久闻前辈善举,今日相见, 深感荣幸。”   季识逍随着她一同向这位前辈行了一礼。   今宵道:“蓬莱以碧吾心设为考题, 二位肯定也是为碧吾心而来, 只是情况特殊,恕今宵要夺人所好,拿走碧吾心了。”   乌梦榆一惊:“佛子拿走碧吾心,是为了重炼大慈悲寺的舍利子吗?”   今宵:“是,此物对我大慈悲寺是性命攸关之物,请恕今宵不能与各位公平竞争了。”   殷璧成适时地笑了笑:“哈哈哈, 三位都是少年英才, 天骄之名不该仅由一次蓬莱的十派会武决定,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扬名哪。”   “再者,我锦绣楼与大慈悲寺早有约定,要将一颗碧吾心赠送的。两位小友,抱歉这次该让你们无功而返了。”   眼前这两人,态度一个比一个真挚,说的话让乌梦榆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她望了望季识逍,他只对她点了点头。   乌梦榆觉得心安定不少,道:“我们来夺碧吾心,本就没有想着交给蓬莱,再者,以碧吾心的售价,我们是断断买不起的。”   “前辈可千万别这样说,能来锦绣楼见识一趟,已经不虚此行了。”   她又对佛子道:“既然是为舍利子重炼而用,佛子还是尽快将它带走吧。”   殷璧成:“不急,今日是南雪城的祭奠日,阴气甚重,不适宜碧吾心的结成,待等到明日我再去问询碧吾前辈。”   季识逍忽然道:“既然碧吾心已为大慈悲寺所得,前辈何必将这些告知我们?佛子又为何将我们引来锦绣楼?”他手里的剑仍没有松开。   今天他们的做法,看起来就像是专程为了让他们知道碧吾心的下落一样。   殷璧成沉默了一下,刚要开口,今宵道:“我来说吧。”   “今日所为实与我大慈悲寺的宗旨相悖,对不住二位。”他行了一个大礼,头低下去,鞠了一大躬。   “碧吾心每十年只能结成一次,今年殷前辈虽以放出消息不设拍卖会,但还是有许多人来备厚财到锦绣楼里。”   “而在锦绣城外,碧吾前辈无法施展神通之地,更是有许多修士伺机夺碧吾心。”   “我想请求,归雪宗、十方派、七彩音的诸位助我大慈悲寺一臂之力,将碧吾心送回往生洲。”   乌梦榆怔了一下,忽然就想起来宝翠洲之时,船上那些人说的话——   “大慈悲寺里镇着个邪物,如今他们是自顾不暇啊。”   她定了定神,“大慈悲寺历代镇压破军剑,为我辈敬仰,理当相助,我可以令归雪的弟子相助,但是七彩音和十方派的话,我需要问问我的朋友们。”   今宵道:“多谢乌施主。”   “等明天拿到碧吾心后,我会联系归雪诸位的。”   乌梦榆:“好。“她又与今宵商议了一下细节,定下来是由他们帮忙护送至渡口。   殷璧成爽朗笑道:“好,既然三位都已说好了,老夫也很欣慰,那就等碧吾心结成吧,在南雪城里,有碧吾前辈坐阵,是断无宵小敢犯事的。”   “待出了南雪城,就只能仰仗各位了。”   *   待这三位来自名门的年轻后辈离开了锦绣楼,殷璧成才坐在椅子上,仰着头不知想了什么,抹了把脸,随便披了件衣服出了门。   今日是南雪城的祭奠日,也是他们殷家先祖的忌日,按理他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碧吾前辈的。   可他忽然就是忍不住,跑到碧吾树下,手轻轻碰在树皮上,手下是粗糙不平的感觉。   “碧吾前辈,待今年结成碧吾心之后,您便安心飞升吧。”说到此处,他的语音里带了些哽咽,“承载这么多因果线,太苦了……”   上万年的因果线缠绕在身上,即使对碧吾来说,每一日也不亚于是挫骨削皮之痛。再者,以碧吾心修复因果,好比硬生生的断肢一般的痛。   回应他的就只有一片“沙沙”的声音。   殷璧成:“您放心,等您飞升之后,我就将锦绣楼关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新的身份,我们一家都会在新的地方好好活着的。”   “就算是先祖见到您这样,也会心痛的,您实在不必再等了,也不必压抑着自己的修为迟迟不肯去上界……”   碧吾树停止了“沙沙”的声音。   殷璧成好似松了一口气,道:“晚辈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完这话,他又想起什么,“怪不得您今天没有拦那两位归雪后辈,其实见到那孩子,您也挺开心的吧……”   *   徐知行的三枚铜钱放在了三个角落里,中间放了一柱香,香已经烧了一小半,鼻尖尽是檀木的味道。   他盯着香最顶端的那截灰,手里结了个法印,三道光从铜板之上冒出来,在虚空里勾勒出一道金黄色的边框。   这金黄的景象之中,忽而浮现出了三个字——“殷南雪”。   徐知行一怔,敏锐察觉到这名字与南雪城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又见这三个字渐渐散开,转而慢慢浮现出了一张人像虚影,是个美貌的女子,神色温柔,只是眉间似有哀愁。   他总觉得这人的眉眼有些熟悉,来不及细想,便见到他的两位同伴推门走了进来。   待见到乌梦榆的时候,徐知行才忽然明白这眉眼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怎么样,你推算因果算出什么了吗?”乌梦榆问。   徐知行来不及回答,忽觉心脉之处一阵剧痛,鼻子和嘴里几乎是瞬间溢出了鲜血。   他将虚影散去,再对着碧吾树的方向行了一礼:“碧吾前辈,我错了,我不该窥探您老人家的过往——”   只是他忍不住带了些讨好似的笑,桃花眼弯弯的,语气颇为吊儿郎当,“只是我们千里迢迢到这里来,什么都一团雾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啊。”   隐隐之中,徐知行好像又听到了“沙沙“的碧吾树叶飘动的声音。   他稍微正色:“前辈是应允我们了吗?”   乌梦榆:“徐知行,你和碧吾前辈说什么了呀?”她进屋便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再将茶壶递给季识逍。   “小季,麻烦添点水来,不要太热也不要太凉。”   徐知行看了看他们俩,垂了垂眸,等到茶壶里又装满了热水,他道:“我推算因果线,只看到了一个名字,叫殷南雪,我猜测这应当就是殷氏与碧吾树的关键了。”   他再次结印,虚空里骤然浮现出刚刚的金黄色的画面,只是这一次的画面是从一棵树开始的。   “碧吾前辈已经应允我们看了。”   *   上万年的时光,沧海桑田。   一棵小树苗,刚刚经天火烧了大半,只留下黑糊糊的一截。   太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遍地都是干裂的土地,偶尔路过的行人形容枯朽,嘴唇干裂,连人都没有水喝,更没有多余的水给这样一棵小树苗。   碧吾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灵智的,树灵修炼有成比任何生物都要艰难,它只有很努力很努力,才能从风里汲取一些微博的灵力。   不过,它很快就要渴死了。   “母亲,这里有一棵小树,看起来许多天没有过水了,连冒出来的根都是枯的……”   它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柔和的声音,从前过路之人声音嘶哑,偶尔说的话要么尽是抱怨,要么尽是哀苦。   “眼下连人都不够喝,哪里还管得了树,南雪,我们走吧!”   那道柔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可是,修仙的第一门课,您便教我万物有灵,这树已生灵智,该是与我们同等的生灵,岂可弃之不顾啊。”   另一人终究没有拗过她,允许她将这棵半死不活的树带回了家里,偶尔分得一些珍贵的水。   碧吾就在那一年的干旱里活了下来,救它的人,叫殷南雪。   殷南雪是殷氏一族年轻一辈里最有天赋的,身上肩负着振兴殷氏的重任,日要习剑,夜要打坐,也只有在浇水的时候会同碧吾说话。   “今日我们又同合欢宗开战了,其实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母亲说修魔者以随心所欲为法则,所以要沉沦于欲,以欲为道。”   “天地灵气如此稀薄,我们争灵气,争水源,争有天赋的弟子,什么都要争,今日报昨日之仇,明日又添新仇……”   “还不知道何时能够结束。”   当时尚且年少的碧吾根本听不懂这番话的含义,它只是觉得将它带回来的,这个很温柔的修士,心情不太好。   碧吾树摇晃了一下,急切地想表达自己在陪着她。   殷南雪笑了下:“我发现,你发芽了哎,还挺好看的,我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绿色了。”   绿色,就代表着新的生机。   “那以后,就叫你碧吾吧。”   碧吾暂时只修炼出了听和嗅,而眼观要到更精深的境界才可以做到,以天地如此稀薄的灵气,不知道要修炼到什么时候了。   它能听到许多声音,从不曾间断的兵刃相接的声音,悲天抢地的哀嚎之声,还有徘徊在天空之上不曾离去的乌鸦的声音。   以及,殷南雪偶尔弹琴的声音,那是首很好听的曲子,和她的脚步声。   殷南雪走起路来也比旁的人更温柔,它想,每当殷南雪来找它的时候,是它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可是一棵树什么也表达不了,它只能拼命地摇晃着,新长出来的叶子“沙沙”“沙沙”地响,好像这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开心。   殷南雪笑道:“好啦好啦,知道啦,不用再摇啦。”   她习惯性地浇了些水:“你长得好快啊,说不定百年内就可问灵了。”顿了顿,“可惜,我大概是看不到了。”   碧吾愣了愣,迟迟地嗅到血腥的味道。   殷南雪道:“我们这些年损耗过多,打不过合欢宗了,他们应允只要我母亲自戕,就不再追究殷氏其他人的性命。”   “碧吾,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了。”   这话说完,殷南雪便转身离去了,她离去的脚步声和来之时的脚步声没什么区别。   碧吾莫名觉得心慌,可它还是只能摇晃叶子,“沙沙“的声音伴着越来越轻的离去的脚步声音。   它甚至都不知道殷南雪有没有回头。   最后一次听到殷南雪的声音,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太阳没有那么炽烈,风里其实隐隐还有湿润的感觉。   殷南雪是跑过来的,甚至跑的很急,语气虽然仍是柔和,但语速明显快了很多:“结束啦,碧吾,只是我大概活不了了。”   在她的身后是更凌乱的脚步声,那显然是一大群人马。   “我一直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有这么多战乱,不该人人自危,我们同合欢宗也不该是死敌,甚至我爹父亲不该杀合欢长老,而他也不应该死在合欢宗的箭雨下……”   “我一直觉得,会有一天,人人都可以安乐,没有战乱没有斗争没有血海深仇,连尔虞我诈也不要有,只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能帮我看看吗?”   这是殷南雪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话之后她的胸膛被人一剑穿心。   碧吾感觉到了水,它是树,它的根对水源感觉很敏锐,可是,可是,这不是水,这是殷南雪的血渗透到了它的根里。   它甚至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它升起一种以它的灵智,还很难以理解的悲伤,急切地,想要看一看殷南雪是什么模样,所有修炼来的灵气汇聚到“眼观”之点——   像是开了天眼一般,从它自己的枝桠之处,它窥见了殷南雪的模样,她倒在碧吾树下,除了身上的血以外,其他都很美。   它“说”:“好。”   尽管它在许下承诺的时候还不知道这是怎样的誓言。   它努力地修炼,在旁人看来,它只是一株无关紧要的树,偶尔需要用木材的人,会将它砍掉,但又会留下它的树干。   它就这样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修炼,终于有一次熬到了没被人砍掉,顺利修炼到了问灵。   碧吾睁开眼,看到天地万物,碧蓝的天,碧绿的地,行人驾马而过,神色飞扬,它窥见他们身上互相牵扯的因果线。   它尝试用因果线找到殷南雪的亲人,可是失败了。   没关系,它又开始修炼,它是一棵很耐得住寂寞的树,修炼了不知道多久,它发现它对因果线的应用上了一个大台阶。   碧吾用因果线找到了殷南雪的亲人,它很高兴,这个时候它已经拥有说话的能力了,它问:“你还记得殷南雪吗?”   那人:“嗯,不知前辈说的是我族里的哪位?”   前辈?为什么要叫它前辈呢,它总觉得这该是很老很老的称呼。可是殷南雪才故去不久啊,他们怎么能不记得她了。   “同合欢宗的恩怨吗?前辈你等等啊,我回去翻翻族史。”那人很快抱着一本厚书跑回来,“前辈,按照您所说的事情,那该过去三千年了。”   三千年啊。   它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直觉这是很长的时间,它总是反映迟钝,却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来。   它摇了摇叶子,碧吾树叶已经比很多很多年前多很多很多了,“沙沙”的声音也要更绵密一些。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听一棵树的声音。   碧吾在殷氏所在的琦泉山扎根了,殷氏是个很小的家族,常常受到别人欺负,家族里的传承功法也早就遗失了,只能说是,一代比一代更差。   “怎么样,才可以,帮你们?才可以不要让别人欺负你们?”碧吾问,它一直记得殷南雪死前交代它的话。   “变强啊,前辈,只有变强才可以。”年轻的族人这样回答它。   碧吾又开始了没有尽头的修炼,这一次它用上了因果线的修炼,起初的时候,缠绕因果线在身上,并没有什么感觉,但随着因果线越来越多,它逐渐会感到一丝细细麻麻的痛。   终于等它可以修复人的因果线之时,它又将自己的修为凝了一部分出来,以结成碧吾之心,此物该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用。   它结出这等灵物的那一天,它第一个想要复活的人就是殷南雪。   可惜,那个时候,距离殷南雪死去该有六千年了,只有她这些后人身上还缠绕一些几乎见不到的因果线。   因果已断,殷南雪回不来了。   ——“你能帮我看看吗?”   碧吾想起来这句话,它找到殷氏的族人,磕磕绊绊地道:“你们……以后就待在我扎根的地方,只要有因果线,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们。”   从此殷氏平平安安地生活。   碧吾凝结那颗碧吾心耗费了巨大的灵力,它再次闭关修炼,它好像对这种长久以来的寂寞都已经习以为常,除了越缠绕越多的因果线,和越来越加深的疼痛之外。   每当风过的时候,叶子就会“沙沙“地响,所以它另选了一处风多的地方。   起初,它需要五百年才能凝结一颗碧吾心,渐渐地,需要三百年,一百年,直到现在的十年。   碧吾知道这东西很珍贵,便将它交给殷氏:“你们把它卖了,钱,用在帮助别人身上。”   “要让这里,没有战乱,没有争斗,没有仇恨,人人都可以安乐。”   第一个拿到碧吾心的殷氏族人,逃离碧吾扎根之处,远去八千里,最终被殷氏的长老们抓了回来。   第二次,买到碧吾心的人,连卖场的门都没有走出,便被乱刀杀死。   碧吾不想用武力逼迫任何人,因为殷南雪不喜欢这样,可它逼不得已,以窥视因果线的方式,杀了数百人之后,关于碧吾心的争夺才稍微平复。   至少在它枝桠所在之处,没有人敢动武力。   后来,殷氏建了锦绣楼,又划出了更多的地盘,改名为“南雪城”。   南雪城里禁武,禁争斗,凡有违者,皆被驱逐,每十年一次的拍卖会,只被殷氏告诉了少数几个名门。   碧吾早已到了飞升的境界,它的根茎绵延千里,南雪城的地盘也越来越大,可是终究是有边界的。   它在的时候,真的没有流血。   它答应过殷南雪要替她看看的,尽管花了这么多年才做到。   希望殷南雪不要怪它。 第74章 锦绣无双(八)   屋里三个人相互对视一眼, 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怎么也没想到,故事是这样的……”乌梦榆叹了口气,但也不知道该为谁叹气。   碧吾前辈和殷南雪前辈的誓言, 就好像是天边的月亮一样,永远也触不到。   徐知行向碧吾树的方向施了一礼, 道:“感谢前辈大度, 晚辈们对前辈高义实在是钦佩于心,这碧吾心……”   乌梦榆将大慈悲寺与碧吾心的事情与他完完整整讲述了一遍。   徐知行才接上那句话:“既是前辈的心愿, 晚辈们定当竭尽所能,将碧吾心送至往生洲。”   季识逍自看完那些画面之后, 久久没有言语, 他只是偏头,看了看乌梦榆。   不会有错的,尽管她自己也许意识不到,但眉眼是有相像的。   碧吾树能窥因果, 南雪城里因果线尽在它身上。   这决不会是巧合。   他下意识将手中的剑握紧了些,可这并没有减轻他内心隐隐的不安, 反只觉眼前迷雾更深。   *   “诸君, 事情便是这样了, 我所言并无半分虚言,今年碧吾树是结出了碧吾心的。”   “大概明日,殷氏就会将它送给大慈悲寺,而等碧吾心到了往生洲的地盘,诸位又只能等下一个十年才能拥有这等灵物。”   “哦,有件事忘了说, 碧吾树修为已经快压制不住了, 它即将飞升上界, 这也许该是最后一颗碧吾心了。”   晏浮瑾此时装扮成一个驼背的中年男子,脸上笑意温和,说的话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千里迢迢从蓬莱赶往宝翠洲,又不辞辛苦结交了魔道十三宗的弟子,为的便是将这消息传出去。   他身前乌泱泱坐了一大群人,装扮是奇形怪状的,有规规矩矩穿着修士服的,也有打扮成异族模样的,或者干脆就只派了自己的影子来。   “呵?你这小子装神弄鬼,真面目都不敢示人,怎叫别人相信你的话?”一位络腮胡子,手提大刀的男子喝道,看起来该是凡间四五十岁的模样。   “就是,诓我们去哪,也别诓我们去南雪城啊,那碧吾树不通人智,偏偏修为高深,我就不去那里触它霉头了。”   “桀桀,你这小子的幻术修得还可以,不知道这一身皮肉修为被我吸收了会是怎么样?”更有甚者,如这位干枯的老者,则是直接将手掌伸到了晏浮瑾身上。   晏浮瑾微微笑着,眉头没有皱一下,道:“真与不真,诸位明日去探一番便可,再说了,我以迷鸢花邀诸位来听我说这些闲话,即使我说的是假,诸位也不亏啊。”   迷鸢花也是疗伤的上等灵物了。   “慢着,你刚刚说,正道十派的弟子兴许都在南雪城,那归雪宗可在?”先前那位络腮胡子的大汉问道。   晏浮瑾心下一跳,朝那问话的人看去,只见那中年男子穿得很朴素,所拿之刀也不过是凡品,唯有他的衣领之处繁密地绣了一处花纹。   那花纹与他周身的气质格格不入,隐隐可以看出来是个“卫”字。卫氏,是魔门北境,最有名望的一支氏族。   晏浮瑾道:“既是卫氏的来客,那我还可以告诉你,此时在南雪城里的有位归雪弟子,名乌梦榆,相信卫氏之人,不会忘记这个姓吧?”   “乌茂庭和姜辞月的女儿?他们竟然……”   “正是。”   “哈哈哈哈,多谢这位兄弟,待我捉了那位归雪弟子,必将她千刀万剐,报我卫氏少主葬于归雪之仇。”   “……”   晏浮瑾微笑着,慢慢转身,欲出房门,不出他所料,这些魔门之人并不守约,见他转过身,便从他的背后出手。   好在他早有打算,所来这里的不过是一具傀儡。   晏浮金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见到宁双双站在他身前,似乎是很忧愁地望着他。   “双双,没事了,我已安排好了,明日大慈悲寺绝不会顺利拿走碧吾心的。”   宁双双勉强一笑:“浮瑾哥哥,我们不练明夜刀行不行,那舍利子是大慈悲寺镇压破军剑所用,破军出世,生灵涂炭,双双实在不想见到……”   晏浮瑾握着她的手:“双双,你相信我,我自从学了明夜刀之后,再辅以蓬莱的三寸心法,如今修为一日千里。”   “待破军出世之后,我会收服破军剑的。”   宁双双:“……”她已经在自己的内心打了无数个问号,甚至无数次感慨这样的人为什么能成为小说男主。   连她神识里的宿老也忍不住调侃:“收服破军剑,大慈悲寺五大方丈,何等修为,昔年冬虚剑法如何凌云,连他们都做不到的事,这个毛头小儿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做到?”   “双双,这件事你不能帮这小子了,破军决不能出世。”   宁双双在心里道:“您放心吧,我知道的。”   她见晏浮瑾这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实在不耐烦与他再讨论这个话题,便换了个由头:“我先前见浮瑾哥哥看起来,倒是对七彩音和归雪宗那两位仙子挺有好感的,怎么如今似要痛下杀手了?”   晏浮瑾看了她一眼:“双双,你吃醋了吗?”   宁双双:“……”   晏浮瑾再次安抚了她一遍:“……双双,你放心,无论如何你在我心里都是最重要的……”   经过蓬莱的一遭,他总算看明白,只有双双是真心待他的,无论如何都站在他这一边。   至于那两位,名门弟子,身份高贵,若能借此挫一挫她们的锐气,那也算好事,否则美则美矣,也太过扫兴。   夜半时分。   宁双双独坐在窗前,手里握着一枚玉简,正是晏浮瑾修习完明夜刀之后交给她的。   她一直在晏浮瑾面前表现得不争不抢,以他为先,连剑法都不敢比他多学一式两招。   晏浮瑾为人心胸狭隘,若觉得她天赋高于他,不知又要起何等心思。   宁双双只能在这种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地练一练,无论是刀法也好,剑法也罢,只要是能提升修为的,她都能练。   跟着主角也只有这一点好处吧,她能学到的功法神通,皆是举世无双的。   她手中的剑是晏浮瑾赠她的,尽管人是烂人,可这把剑确实是好剑,剑出鞘之时犹如流光溢彩一般——   她出剑的动作很利落,极繁化至极简,明明是好似轻飘飘的一剑,却像是穿行过巨石的细密流水一样。   “可惜了,快慢的道法虽然也挺有用的,可我若能学会因果道法,甚至其上的生死道法,杀晏浮瑾便不在话下了吧。”   宿老提醒她:“双双,不要心急,我见过太多年少成名之辈,就是因为心急,没能过心魔境的一关。你天资聪颖,脚踏实地向上走,未来定是一片坦途,不用急。”   “我知道的。我等得起。”   *   乌梦榆进了房间之后,发现季识逍也跟了进来。   这处客栈的房间并不大,摆了张桌子,摆了张床,再有两个花瓶,季识逍一走进来,她更觉得逼仄。   她觉得很奇怪,指了指季识逍,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道:“你……小季你这样进来,不怕我……我对你欲行不轨吗?”   季识逍:“?”   他挑了挑眉,忍不住道:“你打算怎么行不轨?”   乌梦榆不自觉跟着他的思路走,理直气壮,甚至是笑着说道:“给你喝青雪烧,等你神智不清的时候,你肯定什么也反抗不了,那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季识逍:“我为什么要反抗?”   乌梦榆沉默了。   季识逍的声音里似乎带了点笑意:“还有,你想做什么啊?”   乌梦榆沉默。   季识逍忽然正声道:“抱歉,刚刚在想事情,”顿了顿,“你好好睡觉吧,我在外面守夜。”   哎?   季识逍走的时候替她带上了房门,乌梦榆悄悄用紫微瞳术瞄了一眼,他似乎背靠在了门处,看样子是打算替她守夜了。   乌梦榆抱着麻雀道:“他不会是发现我晚上偷偷练剑了吧?”   她又摇了摇麻雀:“好过分啊,怎么有他晚上练剑的道理,却不能让我练呀。”   听风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   乌梦榆把麻雀轻轻放在床上,吹灭了蜡烛,打坐运转起归雪的心法来。她虽然剑法不太行,可是心法这方面勉勉强强算是中人之姿。   她偶尔睁眼的时候,会看到季识逍靠在门上的身影,不过后来她沉浸到心法修炼里,再没睁眼瞧过。   *   季识逍望了望地上自己的影子,将剑负在身后,出了客栈的门,归雪“无影无形”身法穿行过长长的街道。   他来到碧吾树下,微微喘着气,道:“碧吾前辈,您能告诉我,为什么梦榆的眉眼会和殷南雪有相像呢?”   他抬起眼来,眼神执拗得像要洞穿厚厚的碧吾叶子一般。   碧吾见过很多次这种眼神,这几千年来,有许多来叩问它因果的人,都是这样的眼神。   季识逍道:“您能看到的吧,只要在南雪城里,我身上的因果线,对她绝无半分恶意……”   “沙沙”“沙沙”——   也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碧吾如实告知了,而后,它升起了一丝久违的好奇心,想看一看这个年岁不如它百分之一的年轻人,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   重重的幽深的碧吾叶之下,季识逍垂着头,他的影子同树影混在一起,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他道:“多谢前辈。”   他转过身,身后负着的剑忽然出鞘,剑在手里,他周身的气质就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青石板上还有白日里洒下的白钱,凌乱地铺了许多许多,剑出之时,剑光如同皓月之光,整道石板路上的白钱都被剑风激得飘舞在虚空里。   像一场荒谬的雪。   而青石板路上甚至没有留下这一招剑的痕迹。   收剑是比出剑难百倍的事情,碧吾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年纪轻轻已悟收剑之意,人的天分果然比树高许多。 第75章 锦绣无双(九)   碧吾树的枝桠微微颤抖着, 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一团淡绿的光晕自树叶里慢慢酝酿着,看起来有无数根淡绿色的丝缠绕在上边。   殷璧成伸出手, 那团光晕便慢慢地飘到他手里来,幻化成一颗小小的碧绿色的珠子模样。   “如此便是碧吾心了, 其实看起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诸位尽早携它离去吧。”他的表情似乎是叹息,又像是释然。   “不出意外, 这将是世上最后一颗碧吾心了。”   今宵再次鞠躬,却也不接过碧吾心, 而是对乌梦榆道:“烦请乌施主带着它吧, 明天出城必定是一场苦战,请施主将它带到渡口之处的十二手上。”   哎?   乌梦榆看了看周围的人,姝颐,徐知行, 和小季,其实, 她自己也觉得, 无论是谁看起来都比她要靠谱, 可今宵的眼神和话语都无比坚定。   殷璧成看了看她,道:“去吧,乌小友,其实碧吾前辈早就窥过因果线,到渡口之处,只有你会有一丝可能。”   乌梦榆心颤了颤, 道:“大家这样相信我, 我一定不辱使命。”   呜呜, 虽然但是,她有些害怕,不是寻常地那种担忧自己受伤或死掉,而是另一种担忧。   宗门之时,像往日里一起去寻猎,探秘境,她从来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基本上就是浑水摸鱼过去的。   “放心吧,”季识逍的剑还没有出鞘,气势已如他的剑意一样锋芒了,“我会为你荡平前路的。”   “虽然我希望你相信自己,但是起码,你不相信自己的话,至少该相信我吧。”   *   路上还未有行人,朝露带着寒意铺面打来。   从南雪城去往往生洲的路,除了他们刚来之时的那个渡口,还可以折道取附近的城里再上渡口。   只是……   “只是,我们时间紧,只能走这条路了。”   笔直地通往渡口,南雪城外和南雪城内,其实叶子绿得都差不多,却仿佛身处两个世界一样。   碧吾树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像很多次凝视着离去的背影一样,算起因果线来,因果线却七零八落的,像被剑斩过一般。   “噌”“噌”“噌”三道箭羽插|入了松软的泥土里。   今宵抬了抬眼,凝视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海,四处隐在雾里的远山,明明虚空里一人没有出来,隐隐地威压却犹如遮天蔽日的乌云来时。   “乌施主,请务必记得我说的话。”今宵道,“大慈悲寺弟子听令,列阵!”   姝颐比昨日恢复了些精神,未有多加打扮,只有眼睛很亮,道:“七彩音弟子,奏我派镇魂之曲。”   “首席,镇魂曲上一次奏,还是在道魔大战……之时,如今……”   姝颐笑道:“如今也算是生死存亡之际了。”她的指尖先一拨,悲壮的曲调便倾泻而出。   话毕,虚空里一片一片地浮现出人影来,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头。   “竟真让你们拿了碧吾心,你们正派不是自诩因果不可逆的吗?怎么如今还要千里迢迢来我宝翠洲取碧吾心?”   为首的人一副中年儒士打扮,将他们这些年轻弟子打量一番,冷笑一声,刀“哐”地一声砸到地上,道:“在下浣花派洛九池,我魔门十三宗与你正道十宗立过盟约,百年内不伤小辈性命,你们将碧吾心留下,我饶你们不死。”   今宵上前一步:“洛前辈守诺,可这是碧吾前辈所赠,恕我大慈悲寺不能遂君所愿了。”   洛九池抬了抬手,冷笑道:“不必叫我前辈,我洛九池并无君子之风,”他伸出手招了招后边的人,“既然如此,夺碧吾心,死伤不论。”   魔门的功法很是朴素,人数已在他们之上,便直接围过来,大慈悲寺的波若阵法列阵在外,金光一圈圈荡漾如水纹,竟在一时将所有的攻势拦了下来。   “波若阵,”洛九池顿了顿,“倒是大慈悲寺的精英了,若死在这里,连我也不免觉得惋惜啊……”   姝颐轻轻地再拨了下琴弦,嘴角带着笑意:“前辈,倒也不必惋惜,我看你们这些魔门弟子,为了区区一颗碧吾心,打破道魔两家百年誓约,并且命丧南雪城外,这才叫可惜。”   话音刚落,曾在十派会武之中所用过的九天炽明彩凰,似从天边飘渺而来,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虚影,是实在的。   它承接着大慈悲寺波若阵法的光,比即将冒出来的朝阳之光还要绚烂,将前方数十位魔门修士齐齐重伤。   就连站到后边的,也不免被这佛光给灼伤。   在这绚烂的光华里,今宵同姝颐对了对眼神,他缓缓道:“原来白仙子在十派会武同我比试之时,藏拙了,是在下胜之不武。”   白姝颐笑道:“没关系,我看佛子这功法,当时也没出全力吧。”   镇魂曲高扬犹如大海里大浪潮来——   乌梦榆握着霜翘剑,感到自己的灵力也激荡起来,好像连血液里也有什么在隐隐颤动。   “往东南角走,那个不知道是什么门派,防守是最弱的。”徐知行将铜板盖在自己的眼睛之处,说得很冷静。   他指挥着十方派的弟子:“准备好,等大慈悲寺波若阵结束,该是我们的主场了。”   他笑了笑,“这可是南雪城,碧吾他老人家的地盘,我们这因果术不得使得好点?不要堕了我十方派的名声啊。”   乌梦榆往徐知行说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又只见到缓缓爬来的金色的,泛着红光的,曾无数次在梦魇里出现的,流金毒蛛。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了握,季识逍的手很凉,声音也很凉——   “是风月派,我记得。倒是正好。”   他的剑是最凉的,自上而下的,仿佛带了朝阳刚出时的一抹霞光,可剑落之下却又陷入更深的黑暗与血色里——   万骨枯剑之下,所有俱为湮灭。   那成群的流金毒蛛骤然化为飞灰,在飞灰之后是风月派修士略微有些扭曲的表情。   “这是什么剑法,怎么这正道的剑法比我风月派还要邪门,这又是哪位后起之秀……”   季识逍没有收剑,风吹起他的头发来,却也只显得他的侧脸更加轮廓分明,他道:“归雪宗季识逍。”   这些风月派的人,早不会记得很多年前随意抓来的那个凡间男孩,也不会记得有人曾在风月毒蛛群里挣扎着活下来。   季识逍道:“乌梦榆,向前走。”   乌梦榆往身后丢了几张天雷符,再加之季识逍和归雪弟子的剑法,算是有了一处小豁口,她带着几位归雪弟子往前走。   只回头望了一眼,所有人都挡在她的身后。   她忽然就觉得碧吾心沉甸甸起来。   *   霜翘剑之下泛着莹莹的光,朝阳一下一下地向上跳动着,越往前走,身后厮杀地声音好像越远,她好像能隐隐听到海水的声音。   而在海水的声音之后,是密密的脚步声,在她身前,少说站了几十人,皆着统一的黑衣鹤纹的衣服。   甚至他们扬了一面旗,旗上写着“卫”字。   母亲曾提过魔门北境卫氏,与归雪有血海深仇。   乌梦榆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却又立即意识到后面是什么,立即停住了步伐。   站在最前面那人满脸胡子,头发凌乱,身形却很消瘦,看起来半分灵力也无,只有目光炯炯有神:“你是乌茂庭与姜辞月的女儿?”   乌梦榆心颤了下。   那人好像本就没有打算问她,而是肯定地道:“不会有错,我族的巫祝早就算过了。”   “看你的样子,年岁也该不大吧。我儿当年死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若他活了下来,他的孩儿也该和你差不多大。”   乌梦榆定了定神:“阁下若要寻仇,可否允我一刻钟,一刻钟后,我……   这人看起来不是来夺碧吾心的,倒像是单纯来寻仇,她只需要时间碧吾心交到十二小和尚手中就可以了。   至于之后,之后该怎么办,她没有想过。   她只是觉得,好像辜负别人的信任,是比死亡让她更觉得可怕的事情。   胡子大汉仰天笑了笑,道:“我儿死前也曾求你们给他一刻钟同家人告别,你们应允了没有啊!”   他哭得悲怆得很,几乎有血泪从眼睛里流出来。   乌梦榆对听风传音道:“听风,一会如果我……你带着碧吾心去找十二吧,你认得他的模样,他们不会为难一只麻雀的……”   她说得又急又快,可话还没有说完,这群人的箭却先射了过来,附着着北境的寒意,带着轰鸣般的破风之声,密密麻麻得让人心颤。   这箭雨在到达她身前一寸的时候,却如同被什么结界挡住一般,叮叮锵锵地落满了一地。   乌梦榆再抬眼之时,只见到一个黑衣女子对着她,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握着一把剑,手链上系着两个铃铛,披下来的乌发几乎与黑衣的颜色融在了一起。   随她而来的,还有一众穿着铠甲,面容肃穆的修士。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该报仇的人是我,何必牵连别的人?”   胡子大汉显然是认得这女子的,道:“不,你们谁都不冤,归雪的每一个人都不冤。”   那黑衣女子冲自己的手下招了招手:“那就请前辈同我这的人好好玩一玩吧,也不知如今的卫氏,还有昔年称霸北境的几分雄风?”   两方不知来路的人马迅即交战在一起。   黑衣女子撂下这话后,终于转过身来,她的容貌自然是称得上是美,可最美的该数眼睛,透出一些寻常人不会有的英气来。   她上下打量乌梦榆一眼,身法一动,竟是带着乌梦榆远离了这片战场。   *   乌梦榆松一口气,道谢的话刚在嘴边,却听那黑衣女子道:“瞧你这表情,可不要是向我道谢吧。”   “我在南雪城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碧吾心,”她顿了顿,笑道,“小妹妹,我也不想伤你,碧吾心交出来吧,你的命可以保住。”   乌梦榆从未觉得握着霜翘的手如此坚定,道:“抱歉。”   很奇怪的是,听风自打见了这女子之后,仿佛被吓到了一样,躲进储兽袋里竟是不出来了。   黑衣女子极为浅淡地笑了一下,剑却比笑先行,出手就是狠辣的一招,直直地取向丹田之处。   乌梦榆用归雪剑法挡了这一剑,再将乌茂庭交给她的幻阵用出,阵旗飞速晃着圈向四个方向而去,期望能拖一拖这位神秘来客的脚步。   她本意不是要一决高低,只希望把碧吾心送到渡口而已。   可归雪剑法一出,黑衣女子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表情甚至可以用冷淡来形容了。   她身处在幻阵里,却好像一点影响也没受到,接着,她眼里紫光一闪,幻阵在这瞳术之下霎时破开。   “紫薇瞳术……”乌梦榆喃喃,这是归雪的瞳术,她绝不可能认错的。   下一瞬,黑衣女子剑锋一转,剑势的起手式竟然是归雪剑法的第一招,用得路数很正,若不是有正统的归雪剑法教学,是绝不可能使得这么正宗的。   乌梦榆心神一震,好在这些时日对剑法修行没有落下,倒也一时扛住了这猛烈的攻势。   “看你的年岁,修习剑法该有十来年了吧。”   “为何还会有如此拙劣的剑法?归雪这些年,便教出的是你这样的弟子吗?”   “原来乌茂庭和姜辞月的女儿,也可以不用遥遥领先,永远名列前茅啊。”   乌梦榆奋力还了一招春江花月夜,擦了擦身上的血,道:“前辈,家父家母的名讳,还请慎言。”   这人对归雪的功法了如指掌,甚至对她爹的阵法也很了解,既然不能用这两个的话,乌梦榆往后稍退了一步。   如意剑诀隐隐势来,应和流水,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沉在了绵绵的流水里,所用的一招似水一样挡住了源源不绝的攻势。   怀谷方丈使剑的身影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不知为什么又像是看到了佛像虚影一般,剑招里似乎也带了几丝大慈悲寺涤荡罪孽的佛意。   这下总算是勉勉强强打个平手。   只是,黑衣女子所用的最后一剑,是天地明心,炽烈之光比水之光明丽许多,扬起巨大的剑影,风也呼啸起来——   直在乌梦榆身上凌乱地刮了数剑,甚至束发带也被划开,发丝飘扬在风里,别在头发上的簪子“哐”一下落在地上。   她的腿上也中了一剑,跪在地上,右手撑着霜翘,左手里握着什么,正无力地垂在身侧。   碧吾心果然是无上灵物,好像感应到了她的伤势,自己跑了出来,慢慢地替她疗着伤。   剑尖抵着她的喉咙。   “我不杀你,毕竟还要你活着,这事情才有意思。”黑衣女子似笑非笑道,“碧吾心交出来吧。”   乌梦榆沉默着。   黑衣女子的剑抵在了她的左手之处,“你手里这光团之中便是吧,交出来吧,否则我连你手一起砍下来。”   乌梦榆没有动,那剑果然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   听风终于忍不住从储兽袋里飞了出来,大喊道:“姜怀芷,你够了没有啊?你如今是连谁都不放过了吗?”   那黑衣女子的目光偏了过来:“原来是你啊,这么久了,连你这麻雀都可以出归雪宗了。”   听风瑟缩了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你就算恨所有人,剑尊呢?你总不该恨冬虚剑尊吧,他老人家归墟礼你都没有来看一眼,枉费他昔年对你的栽培……”   黑衣女子将剑对准了听风:“我现在心情很不好,这把剑是我刚得的,不如就拿你这碧落州妖王来开刃吧。”   乌梦榆急急道:“不要伤它,我把碧吾心交给你。”她左手摊开,果真显出一个淡绿的光团来,她面色苍白,再没有说一句话。   不料那黑衣女子似乎还是很不高兴:“果真半点风骨也无。”   她拿了碧吾心,按照约定收了剑,却瞥着乌梦榆,带着种居高临下般的逼视,道:“我不欠归雪宗的情,我在此处有些仇人,若你遇到卫氏的人来追杀你,尽管报我的名号。”   “卫氏少主是我杀的,我不至于让你这样的人替我受过。”   乌梦榆没有太听懂她说的话。   她的目光极其冷淡,只最后瞥了她们一眼,就使着功法离去了。   乌梦榆来不及治身上的伤,身子踉跄了一下,向下倒去,手抓在自己掉落的簪子上。那是一根碧绿的簪子,看起来并不名贵,这上面此时甚至沾了些灰。   她的手上除了灰就是伤。   听风以为她不开心,道:“小乌,没事,刚才那人无论是谁碰上都打不过的,她早生了那么多年,我们联系长老们来取碧吾心……”   “她被我骗了。”乌梦榆道,她脸上的伤痕甚至还在冒着血,显着整张脸犹如沾满血腥的艳鬼一般。   “碧吾心如此珍贵,我猜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我给她的只是迷鸢花做成的灵药,混了我的血,看起来也算是生机盎然的灵物。”   她手里的簪子渐渐幻化成一团淡绿的光晕,比之前的光还要明媚柔和。   “太好了,没有辜负!”她笑了一下,在血染就的脸上,只有这个笑容还瞧得出原来的模样,映着朝阳,甚至露了些牙齿来。   在离渡口不远的地方,乌梦榆遇到了前来寻她的十二小和尚,渡口之处掌舵者为大慈悲寺方丈,总算是将碧吾心送出了宝翠洲。   乌梦榆闭了闭眼,许了个愿,剑尊爷爷在上,她日后一定更勤加练习,再也不偷懒,永远不要辜负别人的信任。   她这时候才仿佛感到了迟来的疼痛,没有急着治伤,而是问:“听风,你刚刚叫她什么名字?”   听风自知失言,两只翅膀将嘴捂住,竟是一个字都不说了。   “姜、怀、芷。”乌梦榆道,“是怎么写的?”   其实听风就算不说,她也隐隐约约猜到了,爹娘芷榆树下初相见,那女子会归雪的剑法,对她了如指掌,再加之剑尊栽培……   梦榆,其实从前她就曾想过,为什么只有“榆”呢。   该是怀芷梦榆才对。   听风见瞒不下去,叹气:“小乌,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剑尊和你爹娘不让我告诉你,你确实……有个姐姐,不过她早在道魔大战之后就被归雪宗除名了。”   “归雪里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第76章 锦绣无双(十)   季识逍握着剑, 他的万骨枯之剑法已达登峰造极之境,每一剑动如雷霆,静如寒冰, 他身下步法是归雪的“无影无形”,身姿真如鬼魅一样——   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毒蛛, 甚至没能碰到他的衣角, 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剑锋所指向的地方——   风月派这些名不副实的修士便有些发抖起来。   “他怎么只冲着我们派来?”   “我们派向来左右逢迎, 怎么会得罪这样的仇人?瞧他这年岁,也不该有得罪他的地方啊。”   这几人相互对视一眼, 眼瞅着自己门派内的往前冲锋的毒蛛和修士死得都快差不多了——   “留得青山在, 这碧吾心想来也轮不到我们头上,撤吧。”   “走走走,我看见这煞神得眼神就发怵!”   这几个坐镇指挥得风月派修士悄悄向后退去,顷刻间便于大部队拉开了好长距离。   只是, 剑影比此时得霞光还要无处不在,随着他们的移动, 剑影立即附了上来。   “锵”——万骨枯之剑在他们的退路上狠狠地落了一剑, 地面上出现一道深深的痕迹, 连带周边的杂草也尽数枯萎。   其中一人咬牙道:“阁下,我风月派与归雪宗相隔两洲,往日有冤,可道魔大战之时皆除,近日可是无仇啊!”   “我们来夺碧吾心固然是起贪念,可现下技不如人我们已损失了不少人手, 撤了便是, 你是要赶尽杀绝, 为归雪再添一笔新仇吗?”   季识逍的剑尖上还在往下滴着血,他问:“十一年前,你风月派到折桂洲抓来凡人的修士,都有哪些人?”   “阁下,这这这,这我们实在是不记得了。”   有人见季识逍神色稍缓,便道:“阁下就算昔年有对不住的地方,咱在这替您赔礼了,若您不满意,对我们随意来几剑便成,留我们条命便是。“   季识逍:“风月派以凡人淬炼毒蛛,抓取各门各派弟子充为炉鼎,其罪可当诛——”他的剑尖对准了眼前这三人。   忽地一动,剑光从其中一人的眉心穿了过去,而后这人的身躯一寸一寸地像被烧焦那样,碎裂在虚空里。   “你这小子,这等剑法,不比我风月派狠毒得多,自诩名门正派,扯张大义之皮,做的事和我等也差不多!”另一人尽管身上发着颤,但面色恶毒,更是咬牙说完了这番话。   季识逍的剑再将剩下两人斩了,剑身略略映出了他的脸,沾了几滴血,明明该是熟悉的样子,他却觉得有点陌生。   他希冀了这么久,向所谓风月派报仇,可如今真杀了风月派的人,他也并不觉得畅快。   人死不能复生,那些曾死在他剑下的无辜的凡人,终究是回不来。   曾洞穿无辜人的剑是真的,他从握剑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杀戮而生的剑意。   碧吾树昨日所说之话又在他心里反复了一遍。   即使是杀戮的剑,也要成为最强者。   他偏了偏视线,望了望大慈悲寺同浣花派的缠斗,那位浣花派洛九池该是这在场里修为最高,而名望最高的。   季识逍一招“海上明月”起势,剑意去得又刁钻又狠毒,直对向浣花派最薄弱之处,将浣花派的火力都吸引了过来。   洛九池站在原地,望了望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再看向剑来的方向,同季识逍对了对眼神,半晌,他挥挥手,屏退身后的修士。   “这剑法有点意思,小子,瞧你年龄不大,胆子倒挺肥,我洛九池是这些年在宝翠洲隐居久了,竟是什么人都能来挑衅了?”   洛九池手里的刀在虚空里扬起:“报上名来,我刀下可不斩无名之辈。”   季识逍:“我若输给了阁下,您日后也不会记得我的名字,还是等我赢了,”顿了顿,“阁下想起我就能咬牙切齿的时候,我再告诉您吧。”   他先出的剑,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剑,像是练剑的时候随意练的一招新剑法。   洛九池脸上的嗤笑还未升起,心想自己被雁啄了眼,竟然和这样一个剑法庸碌之人比试。   只是他的刀还未对上,剑却先洞穿了左肩,甚至快过了他的思绪——思绪才有几瞬,这是什么速度,就算是最快的剑法也不可能达到这样。   季识逍没有给洛九池继续想的机会,两个呼吸就逼近了他,然后,他的剑没有留情,直直穿胸而过。   “哐“地一声,只是这一次是刀砸在地上的声音。   落刀之音并不算大,却让洛九池身后许多人都惊了惊。   ……这是什么剑法,就算是动如雷霆,也该没有这样快的速度。   一时间静寂无声,只有几道吸冷气的杂音。   所有的目光凝在季识逍的身上。   季识逍:“阁下请你们这些人撤了吧,我这一剑为万骨枯之剑,若再添两分剑意,恐怕是医仙再临,您也救不回命了。”   洛九池感受着自己胸膛里翻江倒海一样的痛,道:“撤……算我走眼……这些年正派竟有你这样的小辈……”   季识逍缓缓抽出了剑,血也溅了他一身,道:“归雪宗,季识逍。阁下报仇的时候,不要找错了人。”   白姝颐望了望他,叹口气:“要是我当年也学剑就好了,还是拿剑杀人来得痛快。”   徐知行笑:“那是为什么没学?”   白姝颐:“我母亲一生都在为七彩音奔波,修乐,是我生来唯一的选择。”   魔门之人来得无影无踪,去的时候也快得很。   季识逍拎着剑,再看向大慈悲寺之人时,那站在最前面的,本还有些愣愣的弟子,忽而就往后退了一步。   他刚想踏出去的脚步也顿住了。   这些打量在他身上的目光,有敬畏,有喜悦,还有……害怕。   今宵看向他:“多谢季施主……不过,施主是入心魔境了吗。”   打败洛九池,在这个年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季识逍方才迟来地觉察到,凛冽的杀意堆在胸膛,剑映在地上,他的影子好像同剑融为了一体。   “是。”季识逍道,自天地万象迷宫时,他眼前就有挥之不去的虚影了。   “除了……我所杀之人皆为该死之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今宵双手合掌,捻了捻佛珠,道:“以心魔境增实力,非为正途。裴闲前辈是因为这样,没能到刀者至境。”   季识逍站在最炽烈的朝阳之下,道:“可他也是因为这样,才有实力报仇的。”   今宵:“施主年岁尚好,剑法之威,同辈应当无人可挡了,为何如此心急?”   冷风拂过这南雪城外,叶子又是“沙沙”的声音。   已经没有时间了。   季识逍握着剑,没有后退半步。   徐知行看看这对峙的两人,又看了看姝颐脸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彻底没辙了,硬着头皮上前去:“我说两位,咱就别在这聊天了,收拾收拾,带着受伤的弟子回城疗伤,要讨论什么心魔境下次再说哈。“   虽然弟子们多多少少受了些伤,但是好在没有死亡的,各派弟子稍微收拾下,便组织着回城。   季识逍把枯荣双生蝶放在手里,“你们先回,我去看看她。“   他刚偏过身,看见从远处鬼鬼祟祟地走过来一个身影,脸上蒙了张黑布,头上戴个兜帽,全身上下只露了双眼睛出来。   见到他望过来,这道身影甚至把兜帽往下拉了拉,这下连眉毛也遮住了。   季识逍:“……”   *   乌梦榆先告诉了大家关于碧吾心的事情,佛子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于是他们这一行人再往城里走,回去的路比出来的路轻快多了。   乌梦榆再到季识逍身旁,道:“你们好厉害呀小季,我还说回来帮帮忙,没想到……哎呀哎呀,你不要扯我帽子嘛。”   季识逍竟然伸出手想把她的帽子扯开,好在她眼疾手快,手牢牢地掌握住了自己的帽子。   乌梦榆心里松口气,刚刚那黑衣女子,嗯不对,姜怀芷的天地明心剑在她脸上留了一剑,脸上又流了不少血。   她这么丑的样子,还是不要给季识逍看比较好。   于是她语气轻快,满口胡言:“小季,这块蒙脸的黑布还是你送给我的,你忘啦?我想了想,你送给我的东西,我肯定要时时刻刻戴着,这才能表示出……。   她绞尽脑汁想出来,“表示我们的情谊。”   季识逍:“哦。”   乌梦榆还奇怪他这么好说话。   他又道:“那你把黑布扯下来吧,我现在想亲你。”   啊。   啊?   乌梦榆的头往后缩了缩,正声道:“这不太好吧。”   季识逍:“不是我们的情谊深厚吗?”   乌梦榆大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竟然想这种事情,你怎么修行的心法啊?”   季识逍:“其实——”他顿了顿,“不是只有白天想。”   乌梦榆:“?”   她心乱如麻,一边想着自己这样子绝对不能被人看到,另一边觉得不好意思,还有些微微的欣喜。   很像是归雪每年桃花刚开的时候,花骨朵微微绽开那一瞬。   她往旁边走了三步,悄悄地笑了笑,再对季识逍道:“我要跟你保持距离啦,你思想太有问题,你需要好好反省反省。”   他们两人这样说着话,竟然不知不觉落到了最后。   乌梦榆心情还不错,虽然遇到了从未蒙面的姐姐,剑法也输得很惨,但好在碧吾心是送出去了。   接下来,她修书一封,问一问爹娘关于姐姐的事情,然后再想办法去拿沧海珠就好了。   只是,与那位蓬莱弟子的约定没有做到,没有碧吾心,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开更多谜团。   她微微发着神,却忽然意识到,这么久了,季识逍居然真的和她保持距离,居然不靠过来!   气煞人也!   乌梦榆偏头望过去,季识逍手拿着剑,身上沾了些血,平静地望着前路。   竟然还不看她!   她微微往季识逍靠了一步,却不看他,只望着前面,伸出自己的手来,“季识逍,给你三个呼吸的时间,你要是不握我的手——”   “你就是负心人,罪行罄竹难书,我就……我就再也不和你玩了。”   炽烈的阳光之下,好像一切都是明媚的。   季识逍望了望她的手,将自己手中的剑归了鞘,再伸手握了上去。 第77章 锦绣无双(十一)   这两天各家各派的弟子都在南雪城里休养。   恰逢殷氏为凡人开灵窍的日子到了, 这魔门的开灵窍法与正道有所不同,乌梦榆和朋友们便去围观了一番。   那位被所有百姓交口称赞为“大善人”的殷当家殷璧成,看起来也的确很和善, 亲自在南雪城外替凡间稚童开灵窍。   殷璧成摸了摸一个小女孩的头,道:“暖暖啊, 你如今已经是有灵窍的孩子了, 以后当会有更强大的力量,需得记住锄强扶弱啊。”   “日后殷伯伯不在你身边, 你也得记得啊。”   那小女孩点了点头:“好的,殷伯伯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徐知行:“这倒让我想起来我开灵窍的时候, 那叫一个痛, 我爹是恨不得拿灵力把我脑袋凿出个洞来,哪有这么轻快。”   他看了看自己的同伴们。   姝颐道:“别看我,你知道的,我当初就学着学着琴, 就开灵窍了,还挺……轻松的吧。”   乌梦榆摇头:“我也很轻松, 剑尊说我灵窍开得早, 心地澄明没有杂念, 也就没有痛苦。”   她指指季识逍:“小季是直入问灵境的。”   徐知行:“……”   不过乌梦榆却隐隐从殷璧成这话里觉察了什么,他的话说得太像告别了。   后来殷璧成也对他们直言不讳:“待碧吾前辈飞升之后,我殷氏一族要彻底隐居了,这锦绣楼也该关了。”   没了碧吾树他们也就没有了守护财富的实力,这销金窟锦绣楼也没有依仗的势力。   乌梦榆:“前辈高义,数年来广做善事, 若日后有需要帮忙的, 我等一定……”   殷璧成止住了她的话, 笑道:“这就不必了,有缘自会相逢,能结交到几位小友也是我的荣幸啊。”   *   乌梦榆闲在城里没什么事干,除了练剑修道之外,便是拉着小季去找涂见意前辈。   自从南雪城外回来之后,小季看起来就一直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涂老前辈看见他们两个人,是头都要大了,这冬虚的后辈,真鬼精鬼精的,美名其曰“叙旧”,实则上门蹭饭。   乌梦榆:“您老人家做的饭太好吃了,但是在锦绣楼里卖也太贵了,再吃几天我就要成穷光蛋了。”   她语气恳切,夸人的话也很直白。   涂见意挑挑眉:“你可是冬虚的孙女,归雪长老的女儿,你会缺钱?”   乌梦榆叹气:“我还得攒钱呢前辈,”学着长辈们的口吻,“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涂见意:“以后用钱?也对,你们也快成婚了,是得花不少钱……”   听到“成婚”这两个字,乌梦榆眼皮一跳,应付了涂前辈两句,没忍住看了看季识逍,他看起来毫无所觉的样子,垂着眸,面色如夜刀一般。   哼!   涂见意说是这样说,心里还是欢喜有后辈来的,这几日做的菜都是拿手菜。   “涂前辈,您是知道我有个姐姐的吧?她就是您提过的那位剑尊之前收的弟子?”乌梦榆趴在桌子上。   这桌上已摆了三菜一汤,汤是蛋花汤,淡黄浮在汤里,升起一团薄薄的白色雾气。   涂见意端上来一道酱肘子,道:“唉,那孩子也是可惜了,天资也颇为不俗,就是运道太差,执念太深,冬虚当年也觉得很可惜。”   他摇摇头:“只是我到底不是归雪宗的人,说这些事情未免有背后道人长短之嫌,怎么,你没有问你爹娘吗?”   乌梦榆:“我已寄了信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回信了。”   酱肘子的香飘在虚空里,毫不客气地蹿进她的鼻尖。   “前辈,这只有肘子吗?该来点酒才合适啊。”   涂见意笑道:“你等等,我给你找找,我放地窖里了。”   窗外是整整齐齐的树,偶有几只小鸟飞过,路上的行人在灯火之下走得慢吞吞的,在这样喧嚣而平凡的夜晚,却有一声呼喝突兀地传了进来——   “乌梦榆,出来!”   ——是昨日姜怀芷的声音。   乌梦榆手握在了霜翘剑上。   姜怀芷还是两天天前的黑衣打扮,脚踏在飞剑之上,黑发迎风飘扬着,神情里淬了冰一样。   “碧吾心能者得之,你以诡计骗我,我没能识破,算我输了。”   她从剑上跳下来,手轻巧地握住剑,道:“不过,你不远万里来宝翠洲,所图当还有沧海珠,”剑尖直对着乌梦榆,“我是不会给你的。”   季识逍上前两步,下意识将乌梦榆挡在了身后。乌梦榆摇摇头,走出来对上了姜怀芷的视线。   沧海珠在姜怀芷身上吗,难怪怀谷方丈当时言沧海珠与归雪渊源颇深。   可是,姜怀芷是怎么知道她此行目的。   “我此前并不知道沧海珠在谁手上。”   她手中的霜翘剑却利落地出了鞘:“不过……阁下,说话的时候,烦请不要拿剑对着人。”   两柄剑在虚空里遥遥地对着。   姜怀芷忽然笑了笑:“还请你和你的父母死了这条心,趁早打道回府吧,我不杀你,我的仇家可多的是,你小心别做了冤死鬼。”   乌梦榆将剑收了回去,道:“……我的父母?我并不知道有什么陈年往事,若阁下愿意告知一二……”   “乌梦榆,”姜怀芷打断了话,“当然你也有拿沧海珠的方法。”   她的面容在灯火之下,显得如夜行之鬼,“来杀了我吧。”   *   “酒来啦,”涂见意前辈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欢快,“我刚刚好像听到怀芷的声音了,怎么不邀她进来喝杯酒啊?”   乌梦榆:“对,刚刚该让涂前辈你来说两句的,我同……姜仙子关系有些剑拔弩张,但是那天她的剑里其实没有杀意……”   涂见意也叹口气:“可惜了,这酒还是冬虚当年酿的,我埋了该有六十年了,怎么也该让你们尝尝的。”   乌梦榆兴致稍稍好些:“既是爷爷的酒,那我肯定好好尝尝,前辈我来满上。”   涂见意看了看她的脸:“小乌啊,你这,咱这也没外人,你不能把脸上的布解开吗,我看你捂了两天了,不嫌麻烦吗。”   她连喝酒都不解下来,得掀开一点点,小心地抿一口酒。   乌梦榆如临大敌一般,捂住自己的脸,当即摇头:“不行不行,我朋友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最近血光冲天,要用黑布遮一遮才行。”   事实上是因为伤还没好。   酒过三巡,涂见意前辈不胜酒力要去歇息了。   乌梦榆只好抱着一个酒坛,同季识逍一起向前辈辞别。   “你为什么这两天,都不怎么理我啊?”   季识逍:“我没有。”   他很多时候不明白乌梦榆在想什么,她可以随意安一个罪名,开始指责他,并且他不能反驳。   乌梦榆:“你做错事还不承认?”她瞥了瞥旁边的碧吾树,凑过去对碧吾前辈说了几句,然后使着身法一路点着树枝,坐在了高高的树枝上。   坛里的酒浓烈得很,混着树叶的清香让她几乎有些发晕了。   季识逍跟了上来,他站在稍低一点的树枝上,和她离了约莫五个身位的样子。   从此处往下望,只能隐隐望到下面散落的人群,风里飘了些莹莹的光,竟是在碧吾树叶间飞行的萤火虫。   人群的声音好像隔得很近,到处都热热闹闹的。   “小季,那你告诉我,你这两天到底为什么闷闷不乐?”   季识逍:“……在剑道上遇了些瓶颈。”   他也确没有说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剑法,是足够强到可以抵御一切的。   乌梦榆偷偷地抿了一口酒,十分小心,生怕季识逍看到她蒙布下的脸。   “你骗人——你天资那么高,我不信这世上有你学不会的剑?”   季识逍抬眸:“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剑解决的。”   “是吗?”乌梦榆已经觉得晕晕乎乎了,笑道,“你真的不告诉我?那你可不要后悔。”   她说“后悔”这两个字的时候,笑得很开心,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很好玩的把戏一样。   乌发散在身后,有树叶落在她的肩上,还有飘动不定的萤火光点。   季识逍没有答话,他的眼神动了动,觉得仿佛整片天地都温柔了。   哼。乌梦榆望了望下面的人群,此时她坐在高高的碧吾树下,听着下面的人声喧闹,还有一声高过一声的乐声。   忽觉豪气顿生,喊了句“季识逍——”   声音惊得几片碧吾叶都掉了下去。   她偏头看季识逍,却见他抬眼望过来,眼神对上的那一瞬,她的心就像惊颤的碧吾叶一样,将要说得话忘得精光。   可是名字已经喊了出去,话总得说完。   ——“季识逍,我好喜欢你!”   她高喊了这样一句话后,再絮絮叨叨:“怎么样,明天你的名字想必该传遍整座南雪城了,你真的不告诉我……”   “你不告诉我我就继续喊,到时候你就丢大人啦。”   话还没有说完,一枚传音鹤直直地从下飞上来,砸了一下她的头。   乌梦榆将传音鹤展开——   “别喊啦,我们都听出来你的声音了,‘我们’包括我和七彩音、大慈悲寺、归雪宗、十方派在南雪城的所有人。”是姝颐的声音。   乌梦榆:“……”   季识逍好像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她如今头刚刚好在他胸膛的高度。   乌梦榆偏过头,头一下一下撞着季识逍的胸膛:“好丢脸啊,好丢脸啊,啊啊啊我本来就不能见人了,接下来是彻底不能见人了……”   她忽然感觉自己的下巴被抬起来——   季识逍伸手拉下她的蒙布,她这苦苦遮掩的伤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露在了凉风里。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   季识逍俯身吻了上来,嘴唇触碰的一瞬她感到夜的微凉一齐撞了过来。 第78章 芷榆(一)   酒一路烧到了心头, 连指尖都好像被烧着了。   季识逍伸出手来,托住了乌梦榆的头,动作顿了顿, 试探着撬开了她的唇。   在这人声喧嚣的时候,他竟然能听清楚自己胸腔里震动的声音,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听到那样的表白, 他只觉情难自抑,不做点什么, 好像都止不住汹涌而出的感情。   不会再有任何一天的夜色比今天更美了,他想。   树叶好像在风里摇晃着, 乌梦榆觉得自己也摇摇晃晃, 好像要从树上掉下去了。   然而唇齿之间满是酒的味道,又令她觉得浑身酥酥麻麻的。   亲吻的时间好像过了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乌梦榆再回过身来的时候,只看见季识逍的面容离她很近很近, 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萤火虫朦胧在虚幻的远方,树叶的沙沙声隐隐约约的。   “你……”她憋出一个字来。   季识逍挑了挑眉, 嘴角上扬一下:“你继续喊吧。”   乌梦榆的头抵在树枝之上, 听到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道:“我才不中你的诡计,你……你肯定想我喊一次,你就亲我一次呗。”   季识逍的脸上洒了些阴影,但眼睛里却映着光。他闻言,竟然,点了点头。   *   月光流泻了满堂。   待看见乌梦榆进房之后, 季识逍破天荒没有在夜间修行。   他躺在床上, 好像还陷在震颤的感觉里, 思绪放空了一会,闭上了眼。   他以为这必定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但其实他睡得很快。   自从离开风月派,他很少有睡觉,修为尚低的时候,就硬生生挨过去,待修为高了,他夜间也是打坐修行。   他不喜欢陷入无知觉的状态里,动弹不得,无止境地重复一剑穿透那弱小的无辜人的身躯。   今日也做了梦。   掺杂着夜晚的灯火,碧吾树叶间萤火虫的光,甚至于还有归雪飘飞的桃花瓣,蓬莱岛上长明的灯——   梦到的人是想见的人。   第二日季识逍醒得也很早,天光从窗外温柔地照进来,天地间像蒙了层雾。   一切都很美好,只除了所闻到的不好闻的味道。   他神色僵了僵,接着沐浴焚香,先运转了两个大周天的无穷碧心法,才开始修行天地明心剑。   *   夜里。   姜怀芷独坐在高高的山坡上,她面前有一座孤坟,其实这坟里别的什么也没有,只埋了一个花环。   偏偏墓碑所立之字为“卫迟之墓”,而立碑人只写了“姜怀芷”三个字,再无其他的表明身份之字。   这两个名字看起来泾渭分明,却突兀又和谐地立于这墓碑上。   姜怀芷:“卫迟,我见到归雪宗的人了。”   “她是我爹娘的第二个孩子,拿走了碧吾心。”   “我又没有拿到碧吾心。”   “但其实,我想了很久,就算拿到了,我也不会用在你身上的。”   她往坟前浇了些酒,神态自若,道:“我可以永远偶尔想起你来,但是,你永远都得死。”   如此冰冷的夜里,月光洒下的也仿佛是寒霜。   姜怀芷握着剑,独自走在山路上,像许多年前她独自走在归雪的山路上那样。   *   姜怀芷出生那一年,正值道魔两家平衡不复,双方都跃跃欲试,想跨过边境,战争一触即发。   她三岁开灵窍,五岁入问灵,名满天下的冬虚剑尊为她的爷爷和师父。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未来是归雪的首席弟子,之后兴许会担归雪的宗主或是峰主之类。   父亲对她要求极高,自习剑起,她每日需得至少挥剑四个时辰,自修道起,她就被要求克己,守礼,需得时时为别人想,为归雪着想。   “孩子,你生逢战时,又是在归雪,又有这样的天资,我希望你好好跟着剑尊习剑,有多少能力,就要担多少责任。”乌茂庭常这样说。   姜怀芷,她其实是个很柔顺的人,父亲怎样教导她,她就怎样做,她是归雪最有天资的弟子之一,但绝对是最勤奋的那一个。   至于母亲。   姜辞月是修医道的,归雪山峰下常年都有来求医的人,加之道魔两家屡生摩擦,就连归雪的弟子也是常常受伤。   回春峰上永远都有数不清的病人,姜辞月常年在那里奔波劳碌,她很辛苦很辛苦。   当然,母亲待姜怀芷也很温柔,只是这温柔,难免有了些敷衍。   七岁那年,姜怀芷初练万骨枯剑法,她年岁尚小,不能明悟“枯寂”的剑意,练剑之时不慎反伤了自己。   自肩胛骨之处一直到丹田之处,留下一道深得几乎可以见骨的伤,和到处乱蹿的剑气。   她被抬到回春峰上,两位师兄给她简单地处理了伤口,血不再流,冰凉的剑气却一直在血脉间游行。   师兄说这剑气需得姜峰主才能除掉。   姜怀芷等了很久很久,痛得蜷缩成一团,从铺满烈阳的正午时分,一直到冷月攀上夜空中。   母亲终于照顾好了其他的伤者,姗姗来到了她身前。   姜怀芷觉得,母亲对待女儿和病人没什么区别,她生性仁善,无差别地爱所有人。   十八岁那年,道魔两家于往生洲欲签订条约互不相犯,姜怀芷作为剑尊高徒,第一次出了归雪宗。   那时候正好是往生洲的春来节。   往生洲终年覆着白雪,一年之中只有一天白雪会化去,青绿的小草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枯枝得以抽出新枝来。   风里不再只有雪和寒梅的味道,而是飘满了湿润的生机盎然的味道。   姜怀芷在这一天,破天荒地没有练剑,换了身新衣,独自走在往生洲朔风城的路上。   朔风城里人来人往,风里飘了不知多少花瓣,杏花疏落落的,海棠花瓣更为明艳,走过的姑娘头发上别着牡丹。   有老者言这是因为往生洲只有冬天,平日里只有梅花,所以这城里专门种了其他的花,只等春来节之时享一日盛开。   这对姜怀芷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在归雪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忧愁春夏太短。   她伸手接住了一片飘下来的花瓣,忽觉腿上被撞了一下,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子仰起头来,冲她甜甜一笑——   “姐姐,你长得好看,这个花环送给你。”   姜怀芷愣愣地接过了一个花环,捆的手艺有些粗糙,但用的是这一日刚开的花,姹紫嫣红得堆到一起,倒是一种令人心折的美。   她笑了笑,道了声谢,将花环轻轻戴到了头上。   过往人来人往,人人脸上都是笑容。   变故陡生,妖兽的怒吼从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紧接着是一声一声地尖叫,人群四乱纷逃,就连飘落的花瓣上也沾了血。   姜怀芷手中剑出鞘,面色一凛,向声音来的地方御剑而去。   是双头金乌兽,一雌一雄,张大的巨口里吐出热辣辣的火焰来,霎时将路两旁的盛的花烧得只剩枯枝。   姜怀芷剑尖一顿,用得是天地明心剑第一式“见微”。   天地明心剑为冬虚剑尊所新创剑法,乃剑尊他老人家入菩提境,心下不染尘埃之时明悟的剑法,此剑飘逸灵动,最有天地里明朗的气质。   自此归雪立下规定,要求日后每一代的首席弟子需得将天地明心剑练至大圆满。   而姜怀芷,作为下一代首席,对这一剑法钻研最多。   只是她当时第一次出归雪,平日里同门比试也都是行光明磊落之招,而这两只妖兽灵智已开,邪门得紧——   天地明心第一剑“见微”无法见其弱处,与那口吐的火焰一对上,反而是她倒退了数十步。   姜怀芷再出了数十招,受着这妖兽左右来如夹击般的无数招,她步伐翩如飘舞的花瓣,剑却去得不偏不倚,锋芒毕露。   “哐”她斩下一头双头金乌的头,然而身侧热浪一阵比一阵高,另一只双头金乌的攻势已没有多余的手段来挡。   如炽阳一般的火焰如雷霆一般袭来,逼近到她的眼前一丈之时,忽如流水一样落到了地上。   ——一柄剑如劈开了那火焰。这是一柄上好的剑,甚至寒光的颜色像极了陨心铁。   但剑的主人用得却极其随意,毫无章法,如疾风骤雨里胡乱飘零的雨,甚至斩杀最后一头妖兽的时候也是虚虚地一斩。   剑尖停在虚空里,一片花瓣恰好飘到了剑尖之上。   姜怀芷顺着剑尖一路看过去,一眼望到了剑的主人——是个看起来很特别的少年,他握剑的手看起来握得也不紧,眼睛里甚至还带了些笑意,下巴扬起来。   姜怀芷第一次见人可以把剑法用得如此飘逸,飘然如山涧之风。   双头金乌兽倒在地上,死前溢出的一丝火焰到处乱蹿,姜怀芷一时不察,连她头上的刚戴上的花环也被火流烧了些,随风“啪”一声落到地上。   姜怀芷还没来得及将这花环捡起来,那只很好看的握剑的手,却先将花环捡起来了。   年轻的剑客随手从风里抓了一大把花瓣,灵力一运转,这姹紫嫣红的花环复原得比原来还要明艳。   “给。”他道。   眼睛望过来的时候也是明亮的。   姜怀芷接了过来,却也只干巴巴地回了句:“多谢。”   “不必谢,这春来节一年却只有一次,被两头妖兽毁了可太不美了。”他边说边摇着头。   “我观你刚刚的剑法,该是‘天地疏阔,不拥于我怀也无妨’的剑意,姑娘你用起来招式有余,开阔心境有差。”   姜怀芷本就对剑法一事极为在意,听到这话刚想反驳。   却见这人又忽然笑道:“平日呢,多开心点吧。”   他说完这话,收了剑,同姜怀芷身边走过去。   姜怀芷不自觉地望了望他的背影。   这条路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凡人大多数已躲进了房子里。   他手里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个酒壶,仰头灌了一口,仰头的姿态也透出中洒脱来,他一边喝,一边对早已藏起来的人们喊道:“父老乡亲们啊,这妖兽已斩,春来节怎可只有花没有人啊,还请诸位共赏春色吧。”   他的酒壶遥遥一举:“我先敬诸位了。”   姜怀芷不知哪里冒出来个念头,跟了上去。   她快步跟在了那人的身旁,道:“你刚刚所评价的我的剑法,我不服,我们来比一场,不然你凭什么指点我?”   *   姜怀芷那一日说的话自然不算客气。   那人只说他要去喝酒,并不想比剑,姜怀芷对那一番天地明心剑的评价耿耿于怀,那一日也不知什么情绪上涌,一直跟着他身边,想要堂堂正正比一次剑。   这年轻的剑客不知是怎样练成剑法的,对比剑一事怏怏的,架不住姜怀芷就在一旁看着他喝酒,他实在没了喝酒的兴致,终于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那一场在春来节的夜晚的比剑,却也如纷飞的花一样,飘逸而美丽,只是美中带了锋锐。   姜怀芷没有用归雪那些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剑法,用的皆是偏门剑法,她暗地里别着劲,不想输,所以用了归雪秘术,强行提了修为。   剑身过时如水潋滟一般,散出一道锋芒极致到明亮的光。   最后以他们平局做了结局。   姜怀芷很高兴,想着自己总算没有辜负父亲和剑尊的教诲,这样的剑法也不算堕归雪名声。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像你这样的人,难不成见到个剑法厉害的人你都要比比?”   姜怀芷:“我叫……阿芷。”她露出了在这人面前的第一个笑容,“没错,我就是要赢过所有的人,下一次我一定会赢你的。”   “那你叫什么啊,能和我打成平手的人,配让我知道名字了。”   那人也笑了笑:“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卫迟。”他的眼神骤然锋芒起来,似是叹息一样,“可惜,你没有下次了。”   姜怀芷一愣,却见卫迟的剑高高地从天际而来,像是一片锋锐的竹叶,然而她刚用完归雪秘术,身上灵力已无。   ——那一剑如打入竹林的风,落到了她的身后。姜怀芷听到了撞在骨头上和血溅出来的声音。   她才缓缓地,有些后怕地转过身来。   地上倒了五个着黑衣的人,看起来皆是身法上乘之辈,竟是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准备行暗杀之事。   “是鬼行宗的人,我的仇人。”卫迟笑得很无辜,“抱歉,险些让你做了无名之鬼。”   鬼行宗乃是魔门十三宗之一,既然是来追杀卫迟的,那卫迟他该是正道某一家的人了。   *   春来节后,道魔两家定好协议,约定百年来互不相犯,并且划定了边境范围。   可他们归雪这一行年轻弟子都是第一次离开归雪,便商议着在往生洲多玩一会。   姜怀芷有空的时候就去找卫迟,也不干别的事情,就比剑。   她自诩自己的剑法天赋还算不错,在同一辈里,她只服宋盏师姐一个人。   有灵力的时候便像生死之敌那样比剑,灵力枯竭的时候便只比招式。   也不知是不是离开了归雪的缘故,姜怀芷觉得自己心情从没有这么轻快过。   有一日她以天地明心剑赢了卫迟一招,这是少有的胜利,她将剑收了鞘,笑道:“怎么样?这还有你所说的心境不够吗?”   卫迟望了望她在飞雪里的笑容,问:“阿芷,你说你找我练剑也这么多天了,你就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吗?”   姜怀芷:“嗯?”身为归雪的下一任首席,她自小熟读诗文,琴棋书画虽不算大家,但也算略通一二。   但是若真算爱好的话,她摇了摇头:“我只爱练剑。”   “啊?”卫迟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夸张的表情,叹口气,“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姜怀芷对着他明亮的眼睛,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这些天,在往生洲,也没有荒废修行,那即使玩一会,父亲应该也不会怪她吧。   她说:“好。”   细雪之下,卫迟将结冰的湖面之上划出了数十道剑痕,再以燃火术将冰面化去,渔网往里面一撒,便捞出来几条鱼。   他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沾着雪:“其实我更喜欢钓鱼,不过这天寒地冻的,在这钓鱼指不定被别人乡亲们觉得有病。”   姜怀芷:“可是,你捞出来……我们也不会做饭呀。”   卫迟笑:“我姥姥会。”   姜怀芷这才知道卫迟来朔风城,是听闻这里有一位神医,能替他姥姥治旧疾。   卫迟的姥姥,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尽管脸上爬满了皱纹,而眼睛里却还有许多明媚的光。   她住的院落里,种满了梅花,甚至有一株是淡墨色的梅花,在飞扬的雪里衬得更加冷艳。   姜怀芷驻足在这株梅花前,晃神了许久。   卫迟拎着他捞的鱼,喊道:“阿芷,你在干什么呀?”   姜怀芷迷茫地望了他一眼。   卫迟笑了笑:“来帮忙啊,你不会来蹭饭,还什么都不干吧?”   她和卫迟一起帮着姥姥做完了这顿鱼。   饭桌之上,浇着红辣子的鱼肉上冒着热腾腾的气,汤里更是浮着乳白色的鱼肉。   卫迟一直给姥姥夹菜:“来,您吃这个,没刺的鱼。”   姥姥笑眯眯地:“都吃,都吃,阿芷也吃。”   姜怀芷已经辟谷有两年了,这时候尝到饭菜,还真有恍惚的感觉,她点点头:“老人家,您做得真好吃。”   卫迟的姥姥见了他们俩似乎很高兴,道:“要想吃什么,让卫迟去弄,姥姥给你们做。”   卫迟:“不是姥姥,你这么偏心?对我怎么就没这么好说话。”   姜怀芷低着头咬了一口鱼肉,还有些烫意,她悄悄地,在确定卫迟看不到的时候,笑了一下。   *   在朔风城的日子比在归雪上快很多。   宋盏师姐有一日来问姜怀芷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   姜怀芷支支吾吾了一会,道:“师姐,我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宋盏师姐是她们这一辈最强之人,醉心剑道,被视为是最有希望夺得下一届十派会武魁首的人   师姐闻言也只是笑笑:“是哪家的修士?你这语气……还是我帮你打听打听吧。”   姜怀芷连忙道:“不用不用,谢谢师姐。我就是觉得这些天和他比剑受益许多。”   宋盏:“能和你打成平手的人,想来也是天之骄子了,”她笑得很温柔,“你不告诉我,等十派会武的时候,这样的人肯定掩不住锋芒,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时候姜怀芷以为离别之日还很遥远,即使有离别也是很短暂的离别。   直到卫迟来向她辞行:“阿芷,我得带姥姥去趟大慈悲寺了,神医说姥姥是邪魔之气入体,需得以最纯净之物来剔除。”   “素闻大慈悲寺佛法昭明,方丈们慈悲为怀,我得尽快启程了。”   姜怀芷愣了很久:“……嗯,好。”   她不自觉地蜷缩了下手指,感到些许难过,这难过不同于比试输了的难过,是一种更哀婉,更难以言说的难过。   卫迟笑得和初见时一样,道:“别愁眉苦脸啦,有缘自会相见的。”   姜怀芷:“那若没有缘呢?”   卫迟正了神色,他少有不笑的时候,这时候看起来很认真:“那我也一定会找到你的。”   他顿了顿,再次笑起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那个花环吗?任何时候,你再戴上它,我就一定会来找你的。”   *   卫迟走后,他们归雪这一行人也准备着回宗。   他们耽误时间太久,一同来往生洲的长老们和前辈们早已经先回去了。   道魔已立条约互不相犯,大家都觉得不会有问题的。   不料就在出往生洲之时,忽遇埋伏,埋伏的人虽然修为不强,但是手段极其阴毒,下了一种名为“洗尽”的毒药。   这种毒药不伤人性命,却会慢慢地蚕食一个人的修为,只消一月不到,便可将惊空境下修士的修为全部吞噬殆尽,再直入神识,毁掉灵窍,从此不能修行了。   宋盏师姐安慰着大家:“没事的,姜峰主是最厉害的医修,只要我们回到归雪,一定会没事的。”   是的,大家都这样相信着母亲的医术。姜怀芷当时也这样深信不疑。   回到归雪之后,他们在回春峰待了半个月,母亲日以继夜地研制解药。   最后那一天,姜辞月从屋里走出来,她脸上的表情近乎于悲悯,但却又无可奈何:“‘洗尽’之毒乃上古毒药,按理说早该失传……”   “想来该是我归雪的仇敌下了血本,我一生钻研医道,可是……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啊……”   姜怀芷上前一步,想对母亲安慰句没关系的话,可是话到嘴边也没出口。   “对不起……解药中有一味草名为歆絮,早已灭绝。归雪里只剩了两株,我联系了大大小小的门派,也只一共凑到了六株。”   姜怀芷望了望在场中毒的人,忽然意识到一共有七个人。   “解药只有六份。” 第79章 芷榆(二)   姜怀芷的心沉了沉。   不能再踏仙途, 这是多么残酷的惩罚啊。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再也握不了剑,内心不亚于是钻心剜骨一样的痛了。   她忽然似有所感一样,抬头对上了父亲的视线。乌茂庭站在台阶之下, 投过来的目光严肃得像暗沉的夜,又带了些期待。   姜怀芷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心仿若沉到了更深的地方。   不会吧, 父亲,您不会这样对我吧。   不要这样啊, 求求您了。   我比任何人都要爱剑的不是吗。   她生平第一次避开了父亲的眼神,垂下了头。   宋盏师姐是最先开口:“既然如此, 那我们抽签吧。”她声音沉静, “多谢姜峰主这些时日为我们研制解药……”   姜辞月道:“不用谢,”她还是不忍心,“抽签之事再缓缓吧,我再去查查古籍, 看能不能找点新的法子。”   话是这样说,可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希望渺茫。   之后, 乌茂庭单独找到了姜怀芷。   “孩子, 如今冬虚剑尊闭关, 我已决定即刻启程,去找那能解万毒的沧海月明之珠,这解药,先给……”   姜怀芷心绪纷乱,只听清了最后几个字,道:“爹, 我不要, 我为了练成今天的剑法, 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在归雪的每一天,从来没有休息过,您说我是下一代首席,要剑法出众,要有雄韬伟略,我真的很努力在学了……”   乌茂庭:“可是归雪首席,第一条便是要以他人为先。”   姜怀芷提高了音量:“您口口声声这样说,扪心自问,如果您处在我的处境之上,您会怎么选啊?”   乌茂庭沉默一瞬:“我会让给别人。”   姜怀芷觉得有点好笑,但是她笑不出声来,只道:“是,您高义,您舍身为人,可是我做不到。”   她第一次反抗了自己的父亲:“我不会让出来的,您女儿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她从父亲身边走过去,却见到母亲在一旁的角落,不知道听他们的谈话听了多久,神色看起来很难过。   姜怀芷垂眸,背对着他们离开了。   如此耽误了两日,眼看着一月之期越来越近,最终宗主还是允了他们抽签。   七根签文,以抽到“上上签”者放弃解药。   那一天天气很好,甚至冬虚剑尊曾种下的碧桃也开花了,那是很特别的碧绿的桃花,夹在一片红色里美不胜收。   姜怀芷也不知道自己抽签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只记得指尖在冰凉的签文上触了触,然后她就看见了“上上签”三个字。   像是讽刺一样。   她拿着签文找到了乌茂庭,道:“爹,您满意了吧,最后还是我修不了仙了。”   乌茂庭看着她,生平第一次没说出话来。   姜怀芷忍住泪水,告别了自己的父亲,独自走在归雪的山路上,只觉得迎面飘来的桃花花瓣红得太灼烈了,让她眼睛发酸。   然后她见到了自己的同门,那六个得到解药的同门。   宋盏师姐对她道:“师妹,我们想过了,将这六份解药混在一起,再分成七份,虽然不知道效果怎样,但也好过……”   好像有泪水流出来,姜怀芷垂眸,道:“不必了师姐,万一药效就差一点,我们所有人的根基都伤了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平静,“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总好过大家都修不了仙。”   *   姜怀芷自请搬出了归雪,趁着自己还有灵力的时候,一路跋涉了很远,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停下的时候,她只望到了“朔风城”三个字。   只是这第二次来朔风城,和之前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她租了一座小院子,好在朔风城里凡人很多,她在这里也不算突兀。   可惜没有春来节的时候,往生洲每日下雪,冻得她手脚冰凉。   可是以前分明是不会觉得冷的。   一个寻常的飘着雪的晚上,姜怀芷忽听到院门被敲了敲。   她握着剑打开院门,却看见的是卫迟的脸。   “我就说今天在街上一晃眼看到了你,还以为我看错了……”   姜怀芷没等他说完,只勉力地笑了笑。   卫迟本来眼角眉梢皆带着笑意,脸色却忽而变了变,“你是受什么伤了吗,怎么会身上一点灵力也无……”   姜怀芷没能他说完,飞快地将门合上了,她背靠在门上,无力地往下垂,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她听到卫迟敲了两下门,那敲门声也停了下来,他迟疑的声音传来——   “阿芷,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细雪又飘了下来,姜怀芷盯着空中飘渺的雪,就像看到了自己一样。   她靠在门边,隐去了诸多纷乱的事实,只说自己中了“洗尽”之毒,无药可解,如今灵力已经枯萎。   “……我再也没有办法找你比剑了。”   卫迟的声音也掩埋在了风雪里。   过了很久之后,他说:“没关系的,一定还会有办法的,我陪着你,阿芷,你相信我。”   姜怀芷没有答话,她就靠在门边枯坐了一夜,尽管冻得浑身发抖,也没有任何心思想取暖。   第二日,她推开院门的时候,感到一阵阻碍,却听到卫迟急急地说:“阿芷阿芷,你开门的时候好歹说一声啊,我差点被你这弄摔了”   他竟然也在外面守了一夜。   姜怀芷:“抱歉。”   卫迟望着她,他那往日里总是带笑的眉眼沉静下来,只道:“你相信我。”   后来卫迟强行往她的院落里,送了许多取暖用的炉子,又刻了一个万物回春的阵法,只要按时添加灵石,在院落里就不会觉得冷。   他总来说着很多事情,说之前替他姥姥治病的神医已经远游,他正在努力重新联系上。   姜怀芷很想说她母亲已是天底下排在前列的医修了,连她也没有办法,这毒是解不了的。   但是她看着卫迟的眉眼,到底没说出口。   最后那一日,卫迟的眼睛亮得惊人,脸上的笑意压也压不住:“我已打听过了,大慈悲寺的舍利子可以镇压破军剑,解你的毒肯定不在话下。”   姜怀芷动了动唇,没有说她母亲曾去问过大慈悲寺的方丈,方丈言舍利子之灵,用一点便少一点,破军镇压与她的修为孰轻孰重,应该有所定夺。   于是他们又千里迢迢地赶到了大慈悲寺下。   雪落满了大慈悲寺下的台阶,台阶旁种着寒梅,是浅浅淡淡的红,更平添几分清冷。   迎接他们的是大慈悲寺脾气最暴躁的悟悯方丈,他横眉怒目,见到卫迟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我说你这小子,怎么又来这里了?”   “你姥姥那病,我师兄怀谷不知耗了多少修为,给她算是治好了,你现下还有什么所求?”   “悟悯,不可无礼。”怀谷方丈走出来,对他们淡淡一笑,“两位施主千里迢迢跋涉而来,是想求什么呢?”   卫迟道:“怀谷方丈对姥姥的救助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我这位朋友身中‘洗尽’之毒,现下灵脉枯竭,不得已又求到了方丈身上。”   怀谷方丈打量了姜怀芷一眼。   以前怀谷方丈来归雪讲学的时候,姜怀芷曾见过这位方丈的,她当即行了一礼的。方丈不知为什么,也没有点破她的身份。   “卫小友,以老僧和众同门的实力,对洗尽之毒实在束手无策,”怀谷方丈道,“唯一能救她的只有我寺的圣物舍利子。”   听到方丈的话,姜怀芷心里没有多少意外,她来这一趟,本也是因为卫迟的坚持,她小声说:“卫迟,我们走吧。”   “刷”地一声——   卫迟抿着唇,跪在了怀谷方丈身前,他眼神坚毅,背脊也弯了下去——   “方丈,恳求您,能不能借舍利子一用。”   姜怀芷从小生在归雪,长这么大很少有受挫的时候,她从没有求过人,更遑论像这样,不顾及脸面的去求人。   她心颤了颤,随卫迟一起跪下去,轻声说:“真的不用这样的,我已经习惯了……”   真的习惯了。   悟悯方丈看他们这样,更生气了:“你们真的知道舍利子是拿来做什么的吗?岂能因一己私欲随意使用,今日你来求了,明日别人再来求,那我大慈悲寺要不要答应啊?”   怀谷方丈看着这两个跪在他身前的小辈,长长叹了一口气:“舍利子,也不是老僧或者大慈悲寺一人所说了算的。”   “舍利子能化解破军剑的四溢的剑气,”方丈顿了顿,“若你们能挡住三道破军剑气,那舍利子借你们一用也无妨。”   “好,多谢方丈。”卫迟道。   *   大慈悲寺的寒梅之下。   姜怀芷望着卫迟的脸:“你真的不用为我做到这样的。”   卫迟脸色比来的时候轻松了很多:“什么啊,”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说向方丈下跪,苦苦哀求他吗?”   他笑着摇摇头:“阿芷,我说你啊,就是太有傲骨了,你总是不肯输,不肯低头,但其实赢的方法,也不一定要死磕。”   姜怀芷:“可是求了有什么用呢?破军剑气,我如今修为已失……”   卫迟:“还有我啊,我这和你打成平手的剑法,怎么接破军三招该是可以的吧。”他说着话的时候,还不忘拿酒壶灌了口酒。   喝完之后他欲盖弥彰似的:“罪过罪过,在这佛门之地喝酒了。”   *   破军之剑在大慈悲寺的最高处,被关在一间窄窄的屋子里。   姜怀芷一进到那屋里,就感觉阴凉之气从脚底蹿起,一直到让她指尖泛凉。   破军之剑,为上古魔剑,每一任主人都是杀伐之辈,到现在,已经没有人能掌控这把剑。就连冬虚剑尊,也不免被破军剑气所伤。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舍利子,在破军剑之上,柔柔地发着温和的光。   怀谷方丈问卫迟:“准备好了吗?”   卫迟笑:“好了。”   舍利子一离开破军剑,那剑身上陡然迸溅出一阵黑色的光,整个天地全部黑暗笼罩,接着地面仿佛凹陷下去一样。   从地面底下伸出来无数断肢残骸。   卫迟手持着剑,向前走了三步,挡在破军剑之前。   怀谷方丈闭了闭眼,嘴里不知念诵着什么经文。   破军的第一剑,是一招急急地劈砍,其实初初看来,并不如何惊艳,可这一剑却像是急急来的风。   该从哪里才能避开风呢。   卫迟没有躲避的地方,直面受的这一剑,只一剑他心脉几乎快断裂,血浓得在身上化不开。   怀谷方丈:“破军剑之主皆为不世之才,是以即使是破军剑灵,也已悟快慢、因果、生死之道法。”   卫迟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姜怀芷喊道:“停下吧,卫迟够了!我不希望你死在这里,我的修为以后还会有机遇,可是你死在这里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走上前去,握住卫迟的手,“走吧,求求你,不要死在这。”   卫迟望了望他们相握的手,道:“我们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牵手的。”   姜怀芷:“这什么时候,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啊!”   卫迟坚决地放开了她的手,并且设了一个法阵将她困在了原地。   他的背影,固执又坚决,看向破军眼神孤傲得像平原上的冷月。   第二剑和第三剑是同时到的,呼啸而来的剑意里,不知凝了多少凝了多少鲜血,来的时候声势浩大,止的时候却像乍然停住一般。   姜怀芷只看得见卫迟的背影顿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一道剑光斩下了他的左臂。   姜怀芷恍惚了一下,站立不稳一样,跑到卫迟的身前,却见她的左臂之处冒着丝丝的黑气,血却止不住地流出来。   她感到自己生命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着这血一样一同消失了。   她对卫迟道:“不值得阿……”   卫迟好像听到了她说的话,动了动唇:“别哭。”   *   姜怀芷借舍利子之灵恢复了灵力。^   卫迟受了重伤,在大慈悲寺养了半年的伤。   他那被断掉的左臂之处,据怀谷方丈说,因有破军之剑意,这世间没有能断肢重生的办法。   姜怀芷总是会怔然地望着他的脸,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明明初见的时候是那样的啊。   她还能想起来初见时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反而是卫迟安慰她:“没事,这不是握剑的手还没伤吗,还是可以和你比剑的,你到时候,可别输给我就行。”   姜怀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卫迟:“停停停,我平生最听不得别人说这三个字,你要说这个,能不能说点别的啊?”   姜怀芷感到有泪流下来,“你想听什么啊?”   卫迟看了她许久,眼神在大慈悲寺的雪里显得那样温暖,他道:“比如,比如你以后可以对我好点啊,下次去姥姥那里做饭,就你去帮忙吧,我歇着。”   *   卫迟伤好之后,他们一起回了朔风城。   姜怀芷再一次推开自己的小院门时,却见到了自己的同门。   他们待在她的院子里,看她回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姜师姐,你总算回来了,我们在这找了你好几天了。”   姜怀芷这才知道归雪的这些长辈放心不下她,特意找十方派算了她的行踪,千里迢迢赶了过来。   他们送来很多不需要用灵力的符箓,再为她这间小小的院落加了许多阵法。   可是,她的父母没有来。   宋盏师姐对她道:“怀芷,姜峰主自你走后,就病倒了,如今在回春峰上,还没有醒过来。”   姜怀芷点点头:“好。”   宋盏道:“我看你灵力有恢复,该是有了一番机缘,也不知日后是何打算?”   姜怀芷:“我暂时不想回归雪了,”她苦笑一下,“师姐,你知道的,我暂时不想见我爹娘他们,抱歉。”   宋盏笑笑:“没事,只要你平安就好了,这一次,也只是想来看看你。”   归雪的同门似乎只是为了专程来见她一面,便匆匆地走了。   十派会武将至,他们将启程去准备了。   而姜怀芷灵力还未恢复,加之此时心境不稳,便婉拒了师姐的邀约。   那天,她同卫迟喝了一次酒。   姜怀芷喝了很多酒,还是觉得心中郁气难平,道:“其实我,很不喜欢我父母那样的人。”   卫迟闻言,把酒杯放下了,看着她,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是高义之辈,受人敬重,可是我,我做不到那样……”   酒气上涌,她连说话也不自觉多了几分软意。   “父亲总叫我胸襟宽广,可是我永远做不到他那样为人。我有时候想,如果他们不是我父母的话,我其实根本不会和他们成为朋友……”   “可是……偏偏就有这么多年的感情连在一起,让我觉得连讨厌他们,都令我痛苦……”   她说得语无伦次,说了许多,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到最后,她只记得卫迟温柔的眉眼,和他最后说的:“没关系的,感到痛苦的事情就不要想,你人生里还会有很多快乐的。”   确实如他所说,和卫迟还有他姥姥在朔风城里的日子很快乐。   直到某一天,卫迟说他姥姥想念家里做的牛肉饼,需要回家一趟。   姜怀芷犹豫了许久,想着许久没有回归雪,还是想回去看看。   *   终年不枯败的桃花簌簌地落,整个归雪寂静得让人心惊。   位于归雪山上的钟,极其清明地开始敲起,一声长过一声,一共敲了九十九下。   即使是宗主归墟,钟声也不过敲九下。   巨大的恐慌将姜怀芷笼罩住,她连身法都使不稳了,跌跌撞撞地走上了归雪的山。   在这令人心惊的寂静里,只有桃花还是那样生机勃勃。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迎面望见了宋盏师姐。   姜怀芷心松一口气,却见师姐面色发白,着了一身比她的脸色还要白的白衣,连握剑的手都是颤的。   不应该啊,师姐怎么会握不住剑呢。   宋盏见到她,愣了许久,才道:“怀芷你来了。正好,今天有桩事需要你帮帮忙了。”   姜怀芷:“师姐你说,我一定去做。”   宋盏道:“陪我去,认尸。”   *   这一次的十派会武,在归雪附近的麒麟秘境进行。   魔门单方面撕毁了条约,在麒麟秘境出口屠杀了刚刚结束十派会武的修士们,十派皆死伤惨重。   后来即使各派支援赶到,也只是杯水车薪。   宋盏师姐,在最后只剩一个人的时候,独挑魔道高手十八人,杀出了血路。   为此次十派会武魁首。   除此之外,归雪宗无一人生还。   麒麟山脚之下,满是覆着白布的尸体,前来收拾后事的人不多,皆面带戚容。   姜怀芷握着宋盏的手,不自觉心里发颤,可是,可是师姐都还没有倒下,她决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宋盏的手,杀过了魔道围剿的生死路,此时却发着颤,连一张薄薄的白布都掀不起来。   姜怀芷:“师姐,我来吧。”   她手轻轻掀开第一块白布——   第一具尸体,是归雪最年幼的小师弟,今年不过十三岁,姜怀芷还记得他入门的时候,还是她担任的接引使者。   接着……第二具尸体她也是认得的,这位师妹修行很勤奋,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平时不爱打打杀杀,只爱在峰头上鼓捣灵药。   ……   这一具尸体,是归雪第六峰一位铸剑的长老,平日里不沾酒,不沾荤腥,只守着他的火炉子,就连姜怀芷的第一柄剑,都是他铸就的。   ……   最后一具尸体,是一位老奶奶,她即使是躺在那里的面容,也看起来很慈祥。这位奶奶境界到了瓶颈,大限将至,本来打算十派会武之后就离开归雪,去凡间小城安度晚年的。   ……   姜怀芷颤着声音:“师姐,已经全部认完了。”她感到眼泪不断地流出来,可是心里却像破了个大洞,吹进来的全是冷风。   宋盏:“……好,怀芷,好……”   除了“好”,她也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带他们回去吧。”师姐道。   姜怀芷忍着悲痛,手落在白布之上,目光却忽然凝了一下——   刚刚沉浸在悲伤之中,她竟然没有注意,这尸体上的剑痕,熟悉得让她不敢确认。   她同卫迟比过那么多次剑法,怎么会认不出这剑法呢。   姜怀芷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冬季里枯萎的花还要干枯:“师姐,来围杀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宋盏:“很多人,魔门十三派里风月派,扶铃宫……当然,若说出力最多的,当属魔门北境卫氏。”   “这是卫氏的碧海垂青剑法。” 第80章 芷榆(三)   碧海垂青剑法。真是很美的名字。   姜怀芷恍惚中想, 这么久了,她竟然也没问过卫迟的剑叫什么名字。   只一心觉得他剑法像是竹林里偶然飘行过的竹叶。   直至这剑最终扎到她身边之人。   姜怀芷随着师姐将这些已故之人葬于归雪山脚,办完归墟礼以及十派会武之后的一系列杂务之后, 距离她离开朔风城该有三个月了。   她向宋盏请辞:“师姐,我有一件不得不去办的事情。”   宋盏师姐自十派会武之后, 剑法气质就像变了一个人, 从前师姐的剑像柔柔的春雨,现在更像是春雨里的惊雷。   宋盏看着她, 没有问多余的话:“好。”   姜怀芷握紧剑,转身离去, 忽然听见师姐在她身后急急地喊——   “怀芷!归雪已死了这么多人, 不能再有任何一个人离去了,你千万好好保重。”   姜怀芷将剑握得更紧了,却连一句答应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以御剑之术,再加以无影无形的身法, 赶到朔风城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风尘仆仆, 只觉得心里有一腔火越烧越烈。   出乎意料的是, 卫迟竟然真的在这城中。   他彼时正在同姥姥一起吃饭,见到姜怀芷匆匆赶到,神色看起来还有几分疑惑。   姜怀芷看了一眼姥姥,对卫迟道:“卫迟,出来!”   卫迟嘴角向上扬了扬:“阿芷,怎么了这是?”他偏头对姥姥说了几句话, 理了下衣服, 快步走了出来, 连取下来的剑也没有带。   往生洲可真冷啊。姜怀芷想,她明明已经修为恢复,却依旧觉得冷风快把她冻住了。   她问:“你可是魔门北境卫氏的人?”   卫迟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了,他沉声道:“是。”   姜怀芷手中的剑出了鞘,落下来的细雪沾在剑上,更显清冷。   “正道十派会武,是你卫氏参与伏杀的吗?”   卫迟沉默一会,道:“是。”   姜怀芷感到有雪划过自己的脸,好像还抱有最后一点希冀:“你也去了吗?”   很难形容卫迟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从姜怀芷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就没有光了。   他点了点头。   “阿芷,你是……十宗里哪家的弟子,”他又问,仿佛怔住了,神色在这飘雪里看起来有些悲伤。   “我观你剑法,分明不属于正道任何一个剑宗——”   姜怀芷打断了他的话:“我是归雪的人。”   她没有犹豫地将剑指向了卫迟:“出剑吧,卫迟。这是最后一次同你比剑了。今日你和我,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朔风城。”   卫迟在听到“归雪”两个字之时,身形就僵住了,半晌,他才伸手,将那柄落在姥姥院子里的剑召了过来。   “碧海垂青剑法,真美的名字啊,你为什么没有早告诉我呢?”姜怀芷问出这话,却也没有想知道答案。   她出手的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锋利。   纷纷扬扬落下的雪里,两个人过着剑招,剑上皆为化不去的杀意,却再没有说一句话,除了剑碰撞的声音,只剩下流血的声音。   姜怀芷收招,向后退了数十步:“从前你言我剑法心境有差。我回归雪一趟,经人世生死,有所明悟。“   她握剑的手没有颤过一瞬,“你说你没有见过我的剑法属于何宗,那我现在告诉你——”   “杀你的剑是归雪的‘天地明心剑’,杀你的人,是姜怀芷!”   最后一式天地明心剑,名“诛邪”,剑出再无收招——   死去的同门的脸在她神识里一一闪过,从前的记忆纷飞而来,最终都只成为一片空白,诛邪之剑,该是为无处遁逃之剑。   到最后,她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空茫的雪,卫迟在她的身侧,已被她这一剑贯穿了心脉。   血是热的,心却更冷了。   姜怀芷抽出剑来,平静地望着卫迟倒在地上。他那张如玉一样的脸上也溅到了些血,目光别过来,对到她脸上。   “一直想问你的全名叫什么,没想到是这样知道的。”他好像笑了一下,“阿芷,我只求你一件事。”   “放过姥姥可以吗,她只是个没有修为的老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姜怀芷:“好。”   卫迟死在了朔风城的雪里。   姜怀芷拿剑撑在地上,她看着卫迟那空荡荡的左手,尽管百般抑制,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仿佛要将她溺毙的悲伤。   她记得卫迟也曾在春来节时替她挡妖兽之火,在大慈悲寺上为她硬生生扛了破军三剑,一直都记得。   姜怀芷直起身来,却见到路的尽头,姥姥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过来,她一边走一边道:“阿迟,阿迟,怎么还不回来阿,你和阿芷要说什么别在这外边说啊,天寒地冻的……”   老人家兴许是眼睛不太好,一直走过来许多步,才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姥姥的目光在卫迟的身上凝了许久,然后愣愣地望着姜怀芷,忽然快步走过来,拿拐杖在姜怀芷身上重重敲着。   “天杀的,你竟然杀了他!”她喊得很悲切,还带着哭腔,“他对你多好啊,为了你连手都断了,你怎么能狠下这样的心啊……”   姜怀芷沉默地受着老人家的拐杖敲打,直到姥姥看起来冻得发抖,却依然用仇恨的目光狠狠盯着她。   姜怀芷用了道咒,让老人家睡了过去,再将她送了回去。   后来卫氏来人将卫迟的尸体带走了,一路送回魔门北境里,听说被葬在家族陵墓之处。   姜怀芷一直遥遥缀在他们身后,终于到了宝翠洲。   *   她另给卫迟立了座墓。   起初的时候,卫氏夜夜用因果术算她所在,动辄派许多人来追杀她。   姜怀芷在这日复一日的逃亡之中,修为与剑法以一个她从未预料过的速度成长着。   过了两年,道魔两家正式开战,战火自宝翠洲与往生洲的边境起。   姜怀芷假意被魔门风月派所擒。   风月派在魔门十三宗里,是最为臭名昭著的。被抓到风月派的正道弟子,修为低的被充作流金毒蛛养料,修为高一些的被充作炉鼎之用。   她只是想多救几个人。   但风月派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是归雪弟子,更是姜辞月与乌茂庭的女儿,联系上她的父母,要求以归雪天级阵法与药经作为交换。   姜怀芷冷冷地看着那些凝在她身上的,令人作呕的,淫|邪的目光,心里却很平静。   她想,可惜,我已经不用等着别人来救我了。   她自风月派里杀出了条血路来,一把火将这座传承千年的魔门宗派的大殿烧了,火焰在冷风里显得炽烈无比。   这个时候,风月派终于收到了她父母的回信。   姜怀芷知道自己不该看这封信,更何况她也是归雪弟子,该知道归雪的典籍有多重要,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看了。   他们拒绝了风月派的要求。   后来,姜怀芷只见过冬虚剑尊一次。   剑尊出关之后,看起来精气神不太好,他老人家该是归雪最强之人,可此时鬓间有白发,眼角也有皱纹了。   姜怀芷:“爷爷,您怎么会这样呢,境界上……”   冬虚剑尊笑笑:“飞升之境难过啊,我恐怕也是大限将至,不过生死之事,我早在悟生死道之时也看破,无需为我感伤。”   姜怀芷同剑尊聊了很久,吃饭喝酒是在那位涂见意前辈的店里吃的。   最后,剑尊问她:“怀芷,还回归雪吗?”   姜怀芷沉默一会,道:“爷爷,我就先不回了,我在宝翠洲挺好的,也没有几个人能伤我了。”   冬虚剑尊道:“好。”   他在走之前,递给了姜怀芷一枚珠子,是一枚淡白色的,看起来近乎透明,但在阳光之下隐约可见珠子里浮沉的海。   “这世间能解万毒之物,只有沧海月明之珠,沧海珠在极西之海里浮沉,月明珠在极东之巅的雾里藏着。”   “你爹他在你离开归雪之时,去极西之海取沧海珠了,虽然受了重伤,但好在拿到了它。”   “他托我将沧海珠转交给你。”   姜怀芷接过了沧海珠,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好像谁都没有做错,可就是所有的事情都不如人意。   剑尊远去的背影看起来不如以往那样笔直,他走得甚至有些慢,像人世间每一个老去的人那样。   *   冬虚剑尊归墟之前,姜怀芷其实隐隐有所感应,她很早很早,就准备从宝翠洲回归雪宗。   行踪却不小心被泄露了,卫氏的人将她堵在青衣江边,那一战也打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感到自己手中的剑竟然开始嗡鸣。   剑尊之风姿,即使是手下败将也不免为其倾倒,他死那一刻,这天底下好像所有的剑都在悲鸣。   就连卫氏领头的人手中的剑也顿了一瞬,像是震颤着,嗡鸣了一瞬。   “冬虚,竟然死了。”说不出是遗憾更多还是痛恨更多。   在这悲鸣的剑里,姜怀芷忽然意识到,这世上,真心爱她的人又少了一个。   *   乌梦榆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收到父母的回信的。   她一字一句读完了父母所说的事情,只觉心情好像也随雨一样沉了下去。   她撑了把伞,走进朦胧的雨里,忽然看见了季识逍,他好像是刚从外边回来,没有伞,发梢和衣襟上都沾了些雨。   乌梦榆和他对了对眼神,却先别过了眼神。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小声说:“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说的喜欢就是过眼云烟,呜呜呜呜呜……”   季识逍:“?”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今天做了什么,起床练了一会剑,遇到下雨,再回来遇到乌梦榆。   他确定自己没有做什么事。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乌梦榆仿佛很痛心一样望着他:“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亲我了,你还问我为什么,你自己都不反省的吗?”   季识逍:“……”   那雨落下来的时候,在他指尖是泛凉的,可此刻就连凉雨也好像酒一样烧了起来。   乌梦榆看着季识逍神色怔忪了一下,立即警醒:“你不会现在想亲我吧?”   她拿伞面那一侧对着季识逍:“不行不行不行,不受这……不受嗟来之亲!”   她打着伞,往季识逍来的方向走,听到季识逍那好似带了点笑意的声音响起——   “你去哪啊?”   乌梦榆更生气了:“你管不着!”   她一路走到碧吾树下,被雨打湿的碧吾叶显得愈发碧绿,她轻声问:“前辈,能不能麻烦您帮我一个忙?”   “我父母说想来宝翠洲,我想他们是想见见我的那位……姐姐,您能不能帮忙算一算,她在哪里呀?”   碧吾树叶只晃了晃。   乌梦榆听到它说的话,没握伞的手举起来发誓道:“我真的没有把您当成乾坤盘,哎呀,这不是我以前天干地支这些没学好吗,算我求求您啦。”   她说话的时候也是笑着的,眼睛亮晶晶的。   碧吾树沉默一会,到底为她指明了方向。   乌梦榆笑得更开心了,“谢谢前辈,”忽然笑容也顿了顿,“您是说您最近会飞升上界了吗?”   碧吾树里上缓缓飘下来一枚叶子,这叶子与其他的叶子有些不同,绿色要浅一些,像被雨给洗干净了。   乌梦榆接过这片叶子:“谢谢前辈所赠。”   碧吾之灵凝成的叶子,确实是份大礼。   她向碧吾请辞,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碧吾前辈,您放心去上界吧。人世间美景繁多,我,不不不,是所有受过您恩惠的人,都会替您看着的!”   她轻轻一笑,撑着伞走在飘雨的青石板路上。 第81章 芷榆(四)   碧吾叶在手心里呈现出莹润的绿色, 乌梦榆指尖触上去,忽觉有暖暖的灵力从指尖触碰的地方传过来。   碧吾前辈确实送了她一份大礼,若真能炼化这枚碧吾叶, 修为能增进几十年也该有的。   她琢磨不透,将叶子翻过来看了看, 上边写了一行很窄的字——   “诸行无常, 来路未定,今朝且醉。”   看起来像在宽慰她一样。   可是她身上并没有值得宽慰之事啊。   乌梦榆将叶子放下, 推开窗外,如今日头偏了些,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可即使是这样的天,街上的人依旧很多。   比以往看起来要多许多。   姝颐和徐知行推开门走进来,他俩看起来神色匆匆,姝颐手里还抱着琴, 问道:“你也发现了吧,这几天城里来了许多人, 分明碧吾心已经不在了, 可他们还是来了。”   联想到今早碧吾前辈说的话, 乌梦榆立即道:“他们是想等碧吾前辈飞升了,来重新争夺南雪城吗?”   姝颐摇头:“不止,碧吾树守护了这里上千年,留下来的灵力底蕴固然令人垂涎,但是,它飞升时的机缘才更令人艳羡。”   乌梦榆想不通, 道:“可是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前辈近日要飞升上界的, 怎么你们, 还有那些来城里的人都比我知道得快呢?”   徐知行:“因果线,”他的面容因连日推算因果看起来苍白许多,“连在碧吾身上的因果线,已经越来越淡了。”   飞升之时,得斩下界因果,身无牵挂,或者,心爱世人,则可抵达至境。   “我想一想,上一次有人飞升上界,该是千年前,大慈悲寺的慧明大师了,千年难遇之事,谁都想来凑凑热闹呗。”徐知行的话里也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话说到这里,门却又被敲了敲——   店小二挂着笑容对着他们三人,道:“三位仙师,如今客栈里房间紧俏,我见你们专程订了房来堆积杂物,可否移进储物袋里,让其他客人能落脚啊?”   其实堆杂物的房间是他们用来玩牌的地方。   姝颐道:“好,我们待会去收拾。”   “好嘞,我一会把您多付的钱递上来。”   姝颐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乌梦榆,笑道:“可惜啊,这房源紧俏,该在我们来南雪城的时候。”   乌梦榆觉得姝颐一露出这笑容就不对劲,但她硬着头皮答:“这有什么说法吗?”   徐知行也摆出了好奇的神色。   姝颐却不急着回答,慢悠悠地剥瓜子,等剥了一把瓜子皮,才慢悠悠地道:“你那么多话本白看了吗?”   “那所有的话本故事里,男女主人公,在客栈歇息的时候,会遇到什么事情?”   乌梦榆盯了姝颐一会,忽然“哈哈哈哈”地笑起来,道:“所有客栈都只剩下一间房啦。”   白姝颐故作了几分嫌弃的神色:“别笑啦别笑啦。”   乌梦榆正色道:“这有什么啊,就算剩很多很多房,那我把其他房间订下来不就好啦。”   “反正我也不缺钱,创造一间房的条件不就行了。”   她说完这话,白姝颐和徐知行都盯着她。   乌梦榆学她爹的样子重重拍了下桌子,却觉得手心一阵痛,她捂了捂手,才道:“哎呀,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啊?”   “我是那种挥霍无度,就为了和季识逍睡一间房的人吗!你们居然这样怀疑我!”   白姝颐叹道:“这可不好说。”顿了顿,“乌大小姐,一般你说话音量提高的时候,就是你心虚的时候。”   乌梦榆:“姝颐!”   白姝颐:“又提高了。”   徐知行眼见乌梦榆的眼神又凝到他身上,他只好举手:“我冤枉啊,我刚刚可什么都没说,就听你们俩在说话。”   乌梦榆悄悄拿了一颗姝颐剥好的瓜子:“不和你们说了,冤枉好人!”   *   夜晚时分。   乌梦榆在床上躺了许久,不知什么缘故,她觉得躺得哪哪都不太舒服。   她看了眼在桌上熟睡的麻雀,悄悄地走出房门,到季识逍门口敲了敲——   季识逍开门开得很快,他看起来还没有睡,甚至手里还握着剑。   乌梦榆沉默一瞬:“我的床塌了。”   季识逍:“?”   第一句瞎话已经出口了,剩下来的瞎话就很好说了,她道:“最近吃得太多长胖了,那个床就被睡塌了。”   就连季识逍这样平日里波澜不惊的人,此时的表情看起来也很不可置信,待神色恢复正常后,他问:“那我,去帮你修好?”   乌梦榆:“?”   这是人说的话吗。   她挡在季识逍身前:“不不不不必了,这么晚了,你修床动静太大,会扰民的。”   季识逍好似听明白了,点点头:“那你睡我屋吧,我出去练剑。”   什么?   乌梦榆见他竟然真的往外走了两步,影子在长廊里落下一片——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呜呜呜呜呜我命好苦啊。”   季识逍往外走的步伐停了下来,转过身,见乌梦榆已经走进屋里,坐在床上,用手捂着脸,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   他走过去,蹲下身,很有耐心地道:“我什么时候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乌梦榆捂脸的手指微微张开,露出自己的眼睛来:“你已经三天没有亲过我,两天没有抱过我,一天一夜都没有牵过我的手!”   “最严重的是,你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知错就改是归雪的第一堂课,你怎么学的你?”   季识逍:“……”   他看着乌梦榆露出来的眼睛,分明一点泪意也没有,反而看起来灵动得很,想必被捂着的脸上也带着笑意。   听她这副指责的口吻,季识逍真有几个瞬间觉得自己仿佛罪大恶极一样。   季识逍觉得好笑,再往下蹲了三分,仰头望着乌梦榆,问:“好,我做错了。你想让我怎么改?”   嘻嘻,我真是天才。   乌梦榆顺势往床上躺下去,再把被子裹到自己身上,道:“那你今晚和我一起睡觉。”   她特意往旁边侧了侧,给季识逍留下了一半的地盘。   好像过了许久,她才感觉身旁似有塌陷一样,冷冽的气息像风一样飘过来。   屋里的灯火被熄灭了,黑暗如潮水一样涌来,乌梦榆忽然就觉得心如擂鼓了。   她侧过身,望了望季识逍的脸,有微弱的光打在他的眉眼上,其余的地方落下些阴影,没有平日里那副可恨的模样。   她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戳了戳季识逍的脸,轻声问:“小季,我可以亲你吗?”   耳畔有柔柔的热气拂来,季识逍心绪乱成一团,强忍着没睁开眼。   他曾在鬼哭江上吹过寒冷彻骨的风,却觉得此时吹在耳边的风好像更难受。   “不可以。”   乌梦榆大惊:“为什么!”   季识逍:“好好睡觉,”似是为了安抚她一样,“明天再亲。”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睡着了,规规矩矩地睡在另一侧,闭上眼睛的时候脸看起来要温柔许多,渐渐地,连呼吸声也变得有规律起来。   怎么可以睡这么快啊。   哼。   你想睡觉,我偏不让你睡。   乌梦榆的手从被子里探出去,不知为什么,脑海里闪过许多话本里的话花前月下之事。   鬼使神差一样,她的手指往下,戳了戳,季识逍的腰。   刚刚好像还睡着的人,瞬间暴起,把她的手牢牢地扣在床上,撑在她身上,居高临下一样,很有些咬牙切齿地感觉:“乌梦榆,你能不能好好睡觉?”   乌梦榆很诚实地摇摇头:“不能。”   季识逍垂眸,从床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服:“那你自己好好折腾吧,我出去了。”语气听起来是挺生气的。   他转过身,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忽听到后面一阵低低的啜泣之声——   “呜呜呜,呜呜呜,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凶啊……”   季识逍反复告诉自己,这是乌梦榆惯用的伎俩,她这人真要哭的时候,决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只会自己偷着哭。   只有假哭的时候才非要弄得全天下都知道。   但他接下来的一步,却怎么也跨不出去了。   他转过身,走到床边,乌梦榆已拿被子将自己完全裹成了鼓鼓囊囊的一团。   她还在若有若无地抽泣着:“你根本就不在意我,你只会拒绝拒绝我,呜呜,那你干嘛说喜欢我啊,耍我好玩吗……”   季识逍轻轻扯了下被子,察觉到乌梦榆用力地扯住了被子,他道:“别哭了。”   “对不起刚刚说话的语气重了。”   “但你后边说的这些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你能不能——”   季识逍想了想,换了个更温和的说法,“你可以不要老是造谣我吗?”   乌梦榆好像停止了抽泣,声音清亮了三分:“既然不是谣言,那你怎么证明?你当初还说,什么都听我的,这才多久,你就变心了……”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哭。   季识逍生平,悟快慢之道的时候,都不曾觉得如此苦恼,他问:“你想让我怎么做?我会听你的。”   只是亲一下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的,他想,他已运转了这么久无穷碧心法,该心境如水,不生波澜了。   乌梦榆终于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来,她的眼睛确实亮得很,可一丝哭过的痕迹都没有。   季识逍早知是这样,却还忍不住道:“乌梦榆,你又装哭?”   乌梦榆笑道:“什么叫又啊?管它招数老不老呢,管用不就行啦。”   她又急急地看向季识逍:“你刚刚说的话,不耍赖吧?”   季识逍点头。   乌梦榆:“那小季你,把衣服脱了吧。”   季识逍:“?”   乌梦榆觉得自己此时像一个荒淫无度的女淫|魔,她不照镜子都知道,此时自己的脸必然很红。   可是话如覆水难收,她道:“你答应过的!”   季识逍和她对视片刻,像是气极反笑一样,眉眼舒展开,虽然嘴角有笑意,可分明带了几分锋芒的气势来,问:“你确定?”   乌梦榆点点头。   可是真等季识逍把手放在衣领处的时候,乌梦榆又觉得没来由得心慌了,她再次钻进被子里,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服落下的声音。   季识逍:“好了。”他只脱到了剩了件单衣。   乌梦榆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哦。”   季识逍反而笑了笑,他凑近一些,对着那团被子道:“不是你让我脱的吗?怎么反而你自己要躲起来啊?”   乌梦榆狡辩:“你脱不脱衣服和我看不看是两件事!”   季识逍“哦”了一声,在她身侧躺下,笑了声,“我想到一件事。”   他说得懒洋洋的,“你说你把床睡塌了,那现在我们两个一起躺着,这床岂不是更容易塌?”   乌梦榆:“……”   季识逍闭上眼:“睡觉吧。”这最后一声听起来又温柔许多了。   ……   作者有话说:   宝们可以看下作者专栏。 第82章 芷榆(五)   碧吾城里的人, 是一天多过一天。城东城南两条街道上,从清晨起就人来人往。   乌梦榆和季识逍这天起了一个大早,去城东街头那家卖牛肉饼的, 居然都没有买到。   这些人来凑碧吾树的热闹也就算了,竟然还抢吃的。   “听闻高人飞升之时, 天道降临, 万物皆可沐浴灵气,也不知我等能不能有这个福气, 也有一线机缘啊?”   “我一来这南雪城中,就觉得灵气比外边浓厚不少, 偏偏城里住的凡人居多, 你说,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嘘……这话可说不得,你不知道碧吾树它最忌讳这个,再说, 等它飞升之后,还不是轮到我们来享受……”   这话听得让人不太舒服。   乌梦榆朝着那些虚伪之辈, 随意甩了几道剑气, 不多时, 一堆不怀好意的愤恨的视线就凝在了她身上。   但那些人只要一举起剑,就会被碧吾的枝桠禁锢在原地。   “碧吾前辈,怎么她可以使剑,我等反击却不行啊……”   乌梦榆笑了笑,遥遥地冲着碧吾树一拜:“谢啦,碧吾前辈。”   她眸光一闪, 在人群里再扫视过一遍, 总觉得刚刚眼前, 好似闪过了姜怀芷的身影。   碧吾前辈那日告诉她,姜怀芷必不会错过飞升之盛事,到时候在南雪城里,自可一见。   麻雀趴在她肩膀上打着呼噜,乌梦榆眨了眨眼,脸上还有些轻松的笑意,偏头看见她的朋友们站在街那头。   乌梦榆挥挥手,喊了声“姝颐——”。   这一声仿佛掩盖在人群的喧嚣声里,他们都没有望过来。   *   霎时间地动山摇,碧吾树上的叶子大把大把地落,仿佛在忍受什么狂风骤雨一般。   季识逍握住乌梦榆的手。   身旁的修士齐齐往碧吾树的方向涌,还不忘伸出手接住碧吾飘飞的叶子。   碧绿的叶子在他们的手掌上轻轻一触,一瞬间化为如流动的碧水,从指间倾泻而出。   自青天之上,往地面上投落出一条圆弧形的,像雾霭一样的光柱——   明亮的光像凝结了破晓时的光,明明并不刺眼,却踊跃蓬勃的,难以阻挡的生机。   细碎的光点混在碧绿的落叶间,渐渐地,碧吾树不再摇动,连风也停止,急行过去的修士停住脚步,时间在这一刻慢得过分——   碧吾树,那棵可遮蔽天地,已经存活上万年的古树,最终化为一个小小的光点,慢慢地飘进云里,再也望不见了。   它去之后,原来的树所在的地面凹陷下一个深坑,而地裂的痕迹像石子落入平地那样,霎时向四周扩展开。   而刚刚停止住的万事万物又开始流动。   原来这就是飞升。乌梦榆想。   “天地广阔如斯,我都没有看尽,飞升之事总觉得虚无缥缈。”   季识逍握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有人叹惋哀惜:“竟然这就让它飞升了,我还什么都没有悟到了……”   有人趁乱拿着大刀,振臂高呼:“碧吾树已走,此处南雪城为我义气帮所占,闲杂人等悉数退出……”   “去你的义气帮,我魔门十三宗之首浣花宗在此,何人敢称雄称霸!要是再敢以南雪城中灵气修炼,休怪我宗刀剑无眼了!”   浣花宗的人皆着统一制式的衣服,只在衣袖处绣了不同花的花纹,以彰显出不同的身份来。   他们这一群人在几个呼吸间就占据了街道的两头,白衣若雪,只有刀剑上含血。   乌梦榆和季识逍在这乱糟糟的一片中,同这些素未平生之人过了许多招,总算找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躲起来。   乌梦榆用传音鹤联系着姝颐还有归雪的弟子,另一边忍不住想着——   碧吾前辈刚刚飞升上界,南雪城中已经迫不及待地乱起来,以前辈昔日全知全能的本事,真的没有料到今日的局面吗。   若料到了,又怎会容许他们在南雪中里造次。   “叮铃叮铃”——   清脆的,飘渺云雾间而来的护花铃的声音渐次响起,这明明是道很不明晰,也并不锋锐的声音,可该有大半听到这声音的人,都僵在了原地。   五洲四海间,无论是何处都有纷争,世间桃源者,唯有遍寻不得,连传闻寥寥无几的白玉之京。   相传,白玉京的入口敞开之时,最先到的是护花铃的声音。   听风自睡梦里醒过神来,道:“我也就见过一次白玉京的入口开,还是为了让冬虚剑尊进去,这个时候开……是什么意思啊?”   刚刚还在乱飞的碧吾叶,像找到了归宿一样,齐齐地飘往护花铃声音响起的地方。   树叶如漩涡般旋转之时,一片圆圆的,像云朵一样的裂口自虚空里展开。   这时候,一直没露面的锦绣楼的主人,殷璧成终于露面了。   他走到那裂口之前,沉声道:“碧吾前辈已为诸位安排好了一切,我南雪城之人,皆可入白玉京。”   “此为人世间最为世外桃源之地,若愿意去的父老乡亲们,就跟我殷氏一起去吧。”   原本在南雪城之中的人大多为凡人,在一众修士的厮杀之中躲藏了起来,这时候却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再缓缓地聚集到白玉京入口前。   无论男女老少,悉数一个接一个排在白玉京入口前。   把守街道的浣花宗之人和还在厮杀的魔门之人此时也停下动作,看向白玉京。   “白玉之京,乃天下所有修士所梦寐的地方,我等都还未进去,怎可让凡人抢了先?”   “浣花宗在此,这滔天的机缘,也该由我浣花宗来享!”   浣花宗的一位年轻弟子,身形瘦弱,向白玉京走了一步,冷哼一声:“说得对,南雪城诸人留候在此,等我浣花宗前辈先行!”   他手中的刀毫不留情,拦在一众瑟瑟发抖的凡人身前,全然不顾自家前辈在身后喊的“不可冒犯白玉京”。   护花铃的声音陡然一变,只见这浣花宗年轻弟子身形一僵,耳朵两侧同时喷溅出血来,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殷璧成漠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浣花宗弟子:“若非我南雪城之人,是进不了白玉京的。”   接着,无人再敢挑衅白玉京。   这些南雪城的居民,排成一条长队,慢慢地走进了白玉京里。   殷璧成留在最后,对在场的修士遥遥一拱手:“诸君,五洲四海风光虽好,日后不能同诸位共赏了。”   他爽朗一笑,也跟着踏入了白玉京里。   云朵般的入口又缓缓地合拢,虚空里像什么也没出现过,护花铃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明白了……”乌梦榆喃喃道,“碧吾前辈将自己的功德,分给了南雪城之人,他们才有机会到白玉京里,可这样一来——”   “前辈即使在上界,也不会好过的……”   她总觉得还有哪里没有想明白,心跳得极快,只有握着季识逍的手,才能让她感觉出一丝真实感来。   “乌梦榆!”   ——姝颐站在街那头高喊了一声。   乌梦榆印象里还未见过姝颐这么焦急的表情。   白姝颐快步走过来,声音发着颤,不住地打量着周围:“ 快走!”   她深吸一口气,“我继任首席的时候,曾看过白玉京的记载。”   她边说边带着他们往外走,此时七彩音和归雪还有十方派的弟子全集中在一起。   “白玉京与黄泉渊为阴阳两面,白玉京每进一个人,那黄泉渊也必须进一个人。”   她有些咬牙切齿,“刚刚白玉京的入口开着,我怕说出来触了白玉京里大能的霉头,便一直忍着,现下时间不多,快走!”   黄泉渊即使是在归雪的记载里,也只不过寥寥数笔,只知归雪的叛徒若罪孽深的,都是要废去修为放逐黄泉渊的。   那位裴闲前辈,也曾在黄泉渊里呆过数年。   不远处的各宗的修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碧吾树已去,城中灵气也随着白玉京开,而荡然无存,没什么好争的,反而能心平气和了。   “原来这就是白玉京,倒真有几分来无影去无踪了,不知我等何时才能一窥啊?”   “瞧刚刚那副模样,怕是得有碧吾那样的修为,或是功德加身,才能入白玉京啊。”   “唉不说了不说了,来南雪城一趟,什么也没捞着……”   乌梦榆还有些发懵,只跟着朋友们往外走。   她不自觉把季识逍的手握得更紧:“以刚刚进白玉京的人来看,此时聚在南雪城里的人,怕是一个也……”   确实,已经快来不及了。   自碧吾树留下的深坑之处,“轰隆隆”地裂了一道豁口,紧接着地面上本就有裂缝的地方,忽然又层层开裂。   暗沉的雾气,也不知是魔气还是别的,倏地缠绕上来,南雪城之地瞬间成为黑沉沉的沼泽,把所有的生灵往下拽着。 第83章 芷榆(六)   前路骤然升腾起密密麻麻的黑气来。   季识逍先出的剑, 天地明心剑倏地从黑气中斩开,然而天光还来不及蹿进来,更浓郁的黑气就填满了空隙。   他对乌梦榆道:“你跟在我身边, 我找机会用春江花月夜。”   很快有身法弱的弟子支持不住,一位七彩音弟子喊道:“师姐, 我不行了, 我怕是逃不出去了!”他半边身子都已经被黑气拉了下去。   白姝颐扫视了一遍七彩音的弟子,道:“小乌小徐你们走, 我是七彩音的首席,我不能这样弃他们而去。”   她在琴上拨了一段音符来, 道:“记住这个音调, 在黄泉渊里见!”   徐知行叹口气,同十方派弟子结了个法阵,环顾了这座被黑气弥漫的城,道:“我等结阵入黄泉渊, 不可分离。”   归雪宗的弟子也好不了多少,他们这一派“无影无形”身法已算是上乘身法, 可依旧被黑气追得很狼狈。   整座南雪城像被黑气笼罩住一般, 逐渐地, 再没有一丝天光流进来。   听风牢牢抓在乌梦榆肩膀上,大喊着:“我不去黄泉渊啊,不去啊,好不容易从里边逃出来过一次,我再不回那鬼地方啊!”   许多人的尖叫之声,兵刃跌落的声音, 还有呼啸的风声齐齐在耳畔聚集。   季识逍冲着黑气, 眼神愈加冷冽, 一招春江花月夜如江奔流而去,堆积的黑气里被硬生生划破一个口子。   可下一刻,这无所不在的黑雾将他的手脚皆缠绕上。   乌梦榆急急到他身边,打出一道法印来,只是这法印遇上黑色雾气像水浇到熊熊烈火之上,一点用没有。   她又祭出朱颜镜,可无所不克的朱颜镜对上黑雾的一瞬,镜面霎时碎裂成无数碎片。   她只能握着季识逍的手:“没事,没事,就算去黄泉渊,我和你一起去。”   归雪的同门在身侧喊着:“师妹师弟,等在黄泉渊里,记得用门派秘术联系,我刚已给归雪发了信号,他们应该会来救我们的。”   乌梦榆正欲答“好”。   忽然目光怔住了,那些缠绕住所有人的黑气,却独独不往她身上来。   季识逍身上已堆满了黑雾,好似下一秒就要跌入黄泉渊里。   而她的脚踏之处,手指上,衣服上,连一丝黑气也没有。   就连趴在她身上的听风也被黑雾所裹挟着,听风眯起眼睛,道:“小乌,我好像抓不住你了……”   它话还没有说完,就像是被风吹走那样,急急地被黑雾带走,好在它还算灵敏,有抓住了季识逍的衣角。   季识逍很快反应过来,以意控剑,剑锋往自己右手腕上一斩,他用得力道很足,一剑划开黑雾的同时连自己的手腕也伤了。   血落在黑雾里转瞬就消失了。   他握着剑,只来得及再使出最后一招天地明心,只可惜,这一剑什么也没有破开。   乌梦榆忽觉手上一阵剧痛,黑雾仿佛有灵智一般,一寸一寸地将他们紧握的手掰开。   她望着季识逍的眼睛,道:“你等等我,我到时候想办法……”   季识逍眼神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平静下来,道:“不用,你听我说,你现在即刻回归雪,去找乌长老和姜峰主,其他的不要管!”   他看着自己被迫分开的手,“不用担心我,我能从黄泉渊里出来的。”   *   晏浮瑾和宁双双一同站在南雪城的一处高楼上。   尽管黑气近乎吞噬这在城里的所有人,但却完全避开了他们俩,因而他们所站的地方,看起来倒是黑暗里唯一净土。   晏浮瑾目光凝视着黄泉渊的入口:“双双,不如我们也去吧,黄泉渊虽然是极邪之地,但也是大机缘所在……”   “我会保护好你的。”   宁双双面容平静:“好啊,”她的目光再放到晏浮瑾身上,“不过,不是‘我们’,是‘你’。”   晏浮瑾眸光一闪,还未回过神来,宁双双的剑已至。   蓬莱的风眠剑法,以风为势,走得尽是杀招,剑风之下尽是凄苦的寒风——   宁双双剑出得狠辣,又是偷袭,不过四十余招就就已分胜负。   剑同剑的虚影一起将晏浮瑾的双手钉在了墙上。   “宁双双你……”晏浮瑾愤恨地盯着她,表情全是不可置信,还带着些被背叛的痛心。   宁双双微微一笑:“你无非依仗大罗相金身,只是你如今连佛道难都没有过,这等防身功法又有几分实力呢。”   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之中忽而轰隆隆地响,乌云一片接一片覆过来。   宁双双笑了:“你看,我不过只是把你伤成这样,天道就已经在发怒了,”她笑意不到眼底,剑却拿到很稳。   “若是我在这里杀了你,天道会怎么样,直接将我杀了吗?”   话已至此,她索性将剑直接对准了晏浮瑾的心脉戳过去。   “噗”——剑却只穿透了他的皮肉,渗出些血来,宁双双感到剑锋再也不能进一寸,而天雷倏地一道接一道劈过来。   宿老在她神识里急道:“双双,收手,我只能帮你挡三道劫雷,这劫雷比之寻常修士飞升的劫雷也差不多了。”   宁双双笑:“三道劫雷已经够了。”   晏浮瑾看向她:“你不是双双。”他此刻的表情彻底狰狞了,双眼里饱含着恨意,“我说我一直做什么事情屡屡不顺,原来是你捣的鬼。”   双双不会有这样凌厉的剑法,也永远不会把剑对向他,甚至在那些窥天命者的叙述里,双双还曾为保护他牺牲过许多。   宁双双:“是啊,”她的笑里带了三分嘲讽,“你也别用这样的表情看我,虽说我演技不错,可你真正了解宁双双多少呢?”   她抽出剑来,“你同她青梅竹马长大,连她的灵魂换了一个人,你都认不出来,也别做这些深情虚伪的戏码了。”   宿老大喊道:“双双,还有一道劫雷!”   轰隆轰隆的声音,像永不断绝那般,被黄泉渊黑雾拉扯的修士凄惨地叫着,哭喊着——   宁双双最后对着阴沉沉的天空笑了笑,手中法印一结,剑与剑的虚影同时斩下了晏浮瑾的双臂。   血霎时喷涌出来,两条手臂甩在地上,晏浮瑾整张脸扭曲着,发出一声长长的痛呼。   宁双双再迎着向她劈来的劫雷,脚一动,将晏浮瑾踢下了高楼,来自黄泉渊的黑气瞬间从四面八方而来,将这位天道之子拉进了地底下。   劫雷加身的痛苦都比不上心里的痛快,宁双双一边用剑抵御着天雷,一边擦着嘴边的血。   她对宿老说:“抱歉啦,宿老,接下来我们得忍受不间断的追杀了,”顿了顿,“来自天道的追杀。”   话音刚落,自苍穹而来的雷直直地朝她而来,宁双双轻飘飘地用剑对了回去。   这一相对,她接连后退了数十步,气血也被震得翻涌起来。   可她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活。   宿老叹气:“我这老骨头是无所谓,只是你经此一遭,寿数损了不少,再连日奔波,我怕你……”   宁双双:“这有什么呢,快活一天是一天,若过得不快活,过一百年也是无趣。”   宿老:“他此番去黄泉渊,若能活着回来,怕是该有一番大机缘造化,再加之天道之福运,世间恐无人能匹敌。”   宁双双:“我杀不了他,若刚刚是杀招,恐怕真是同归于尽了,连一丝寿数也剩不下。”   “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他剑骨已被我所废,他虽能断肢重生,也再不能修剑了。”   她瞥着被黑气拉扯着不断向下的修士们,目光很平静,只在一处地方稍微晃了晃。   归雪宗的人也进黄泉渊了。   她不自觉又想起了原著的剧情。   “这世上,其实真有人能在废剑骨的情况下,从黄泉渊活着出来。但这人一定不是晏浮瑾。”   *   泛着金光的闪电翻涌在乌云里,阴沉沉的天里飘下了一些雨来。   乌梦榆感觉到飘落在脸上的雨,才有一丝真实的触感。   她看着周围被黑气不断缠绕的修士们,尝试用指尖碰了碰阴冷的黑气,可一碰到,它们就像是雪化掉那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越来越大,淅淅沥沥地从房檐上落下来,落在地上积起不平的水坑。   南雪城里没有一个人了。   “踏”一声,有脚步声落下。   乌梦榆瞬即抬头望过去,看见了……姜怀芷。   姜怀芷依然穿着黑衣,青丝上除了一根白玉样的簪子再无别的装饰,她撑着一把泛黄的伞,只望着黄泉渊的入口之处。   那入口之处越来越小,黑气顺着来时的方向弥漫回去。   姜怀芷:“我倒是第一次见黄泉渊。”似是注意到乌梦榆的视线,她偏过头来,“我身上有白玉令,是不会入黄泉渊的。”   白玉京每一百年只发一枚白玉令,给这一百年里白玉京功德最深的人,持此令者,可以自由出入白玉京,且永远不会进黄泉渊。   姜怀芷见乌梦榆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内心正觉得奇怪,却听见她问——   “那我……为什么也进不了黄泉渊,我身上没有白玉令这等东西,也没有……”   姜怀芷彻底惊讶了,她身子连带着伞一起偏过来,想到了什么,心里闪过无数念头,犹豫一瞬,却还是问:“你不知道吗?”   雨落在身上冰冰凉凉的,乌梦榆随意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直觉姜怀芷要说的话是什么极其震撼,即将颠覆一切的话语。   她涌起强烈的不安,道:“什么?”   姜怀芷:“我以为碧吾树早该告诉你,你……”   “十八年前,大慈悲寺的怀谷方丈托付给爷爷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可爷爷那时心力无多,便交由……”   她停下了说话,忽见乌梦榆拿出了一枚碧吾叶,那叶子在雨水冲刷下碧绿像要滴落一般。   姜怀芷的语气又冷淡下去:“你既然有碧吾叶,那就不用我多说了,碧吾树讲得该比我清楚——”   乌梦榆:“……多谢。”   今日不知道为什么,雷来得格外猛烈,一道接一道在南雪城的石板路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乌梦榆穿行在雷中,任凭雨落在身上,手微微颤着,灵力从指尖溢出,对碧吾叶用了淬灵之术。   只一瞬,神识好像进入了一个极其玄妙的空间里,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诸行无常”四个字。   *   眼中再所见第一个画面,竟然还是裴闲。   深夜。   裴闲从大慈悲寺长长的阶梯上走下,雪上留下一连串脚印。他表情看起来颇为吊儿郎当,手里还把玩着一颗淡黄的,像玉石一样的珠子。。   身后是大慈悲寺的菩提掌印打来,这一掌已凝成了佛像虚影。   裴闲连头也没有回,明夜刀虚虚往身后一斩——   刀光同菩提虚影猛烈地撞到一起,瞬即化为沉寂。雪簌簌地落下,艳丽的梅花纷乱在风里。   “裴闲!舍利子乃镇压破军剑所用,你如此这般偷盗而走,待破军出世,天地浩劫,岂能由你一人承担?”   裴闲仰天长笑道:“我在意的人,悉数已死。裴闲在这世上,也就这一条命了,至于其他人的命,”他的眼神比雪还要冷,“与我何干?”   “这舍利子,就借我突破心魔境之用了!” 第84章 芷榆(七)   裴闲一路向北而行, 直至到了宝翠洲里,进了南雪城。   他早打听过,锦绣楼十年一次的拍卖会即将开始, 传闻里碧吾心为无上灵物,甚至能复活死去的人。   若能有一丝希望复活刀峰之人也好。   赶路这些天, 他修明夜刀之时, 用舍利子安魂。   那些曾在梦境里,不断对他告别的故人, 曾在幻影里,永不停息向他袭来的妖魔, 终于齐齐化为了乌有。   神台空明, 心如明镜,他少有地睡了些好觉。   裴闲偶尔也会摩挲着舍利子,道:“怪不得人人都想来偷你呢,有这等奇效……”   他目光望向最远的远方, 其实从这里是望不见蓬莱的,可是他一直知道蓬莱岛在什么方位。   “就助我练成明夜刀大圆满吧, 总要用蓬莱的血, 来奠我刀峰弟子之亡魂。”   在拍卖会之前, 裴闲特意去拜访了涂见意前辈。   老前辈一见他,吹胡子瞪眼的:“你这小子,还知道来见我?你说说,你练了一半的刀工就跑了,气煞老夫也。”   裴闲浑不吝地上前去行礼:“师父,我错了错了, 此番又回了黄泉渊一趟, 明夜刀忽有所悟, 大圆满之境近在咫尺了。”   涂见意叹气:“我还不知道你的,你说说你,这些年,恨意未减吧,杀孽也犯下不少吧,你连心魔境都过不了,何谈明夜刀大圆满。”   裴闲很不理解:“我实在不明白,为何只有心地澄明之人能登上至境,有恨便生心魔,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要我对蓬莱一笑泯恩仇吗?”   涂见意摇摇头:“飞升之境,只有两种,一种为慧明大师那般,仁爱世人,另一种为无情至境,割舍因果,这就是天道。”   他看向裴闲,笑了笑,“若你要以杀证道,堕魔成圣,倒也是一条路,可你真能将明夜刀对准所有人吗?哪怕是无辜的人。”   裴闲沉默许久,忽然扬眉:“那些不重要了,我此番去大慈悲寺一遭,拿到了舍利子。”   这位涂老前辈品行高尚,曾救过他性命,是他所真心信任之人。   涂见意大吃一惊:“你竟去大慈悲寺偷舍利子?走走走,你快走,别连累我,到时候大慈悲寺方丈齐聚,我也不是他们对手。”   他把裴闲翻来覆去骂了一遍,语气十分痛心,“你这一遭,怕是又沾惹无数因果,跟我去碧吾树那里问问吧。”   涂见意手里提了盏灯,引着裴闲往碧吾树那里去。   夜晚的碧吾术下,隐约有萤火虫飘渺的光点,碧吾的枝桠和叶子仿佛沉睡在梦境里。   忽而,裴闲感到怀里所揣着的舍利子动了一下。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那颗令天下人垂涎,镇压邪祟的舍利子,飘在了碧吾树叶间,连淡绿的光点也凝漂浮起来。   涂见意:“该是碧吾树感应到了舍利子之灵……这两样东西在一起,还不知要惹来多少杀身之祸。”   在光点之中,好似有关于□□法隐隐运转着,但裴闲什么也没悟到,他很早就只剩下了对蓬莱的仇恨来,无缘这等道法了。   裴闲仰头望着碧吾树:“碧吾前辈,可有方法能救我刀峰数百修士啊?”   “沙沙”的树叶声中,碧吾树言刀峰修士已被设下枯木逢春之阵法,与人间因果已断,再无复生可能。   夜晚,裴闲带着舍利子回到自己下榻之处,照例修炼了一番明夜刀,再沉沉入睡。   第二日,他是被一阵很刺耳的,仿佛近在咫尺的哭声吵醒的。   ?   裴闲注视着着桌子上那个莫名奇妙多出来的婴儿,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   他的房间外每日都会设下防御法阵,绝无可能有人悄无声息溜进来。   所以,是幻境?   裴闲明夜刀从不归鞘,上边还留了些血的味道,只是他握着刀,到底没把刀对准那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   门忽然被“砰砰”地敲起来——   裴闲拿刀轻轻地挑开了门,外边一个约莫六十岁的奶奶探头进来,目光直直地往桌上扫——   “大人,就是他!哎哟,我一大早听这小娃儿哭了好久了,这人都不管的,他肯定不是孩子他爹,估计就是在城里拐的别人的孩子!”   裴闲:“?”   门外“哗啦啦”进来一队手握铁剑,身负轻甲的黑衣人,领头的人冷冷道:“敢在南雪城里行这等恶事,带走,打入大牢!”   裴闲:“?”   不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手中明夜刀微微一动,碧吾的枝桠从地里冒出来困住他的手腕。   他只能被带到了大牢之中。   地上铺了层枯草,铁栅栏上微微生锈,一扇小窗微微露进来些光,还有在暗处“吱吱吱”的耗子。   他生平因为许多原因入过牢,就连蓬莱以金水玄铁铸就的地牢都待过,但从没有因为这么离谱的原因被打入牢房。   人贩子?   他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一直怀揣着的舍利子不见了。   涂见意前辈拖了关系进来看望他,面容是说不出得悲切啊。   “你说说你,我本以为你就是平时给蓬莱找点不痛快,没想到你竟然做了这等恶人啊,你说说看,那孩子是谁家的?”   裴闲:“……”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来。   涂见意前辈见他沉默,一拍脑门,又问:“难不成真是你自己的孩子?那孩子的娘呢?你得造了多大孽才能把人家弄跑啊?还虐待孩子,没救了没救了,你下半辈子就在这牢里自省吧。”   裴闲脸上青筋也冒起来:“师父,那个孩子大抵是,舍利子修炼成形了……”   *   在涂见意前辈的一番运转之下,裴闲终于是从牢里出去了。   出去那天,先前嚷着来抓他的奶奶将那孩子交给他,面色上还是很警惕:“你真是孩子他爹?瞧你这面相,一副命薄之样,哪能生得出这样有福气的娃?”   裴闲:“……”   那小婴儿被南雪城里的人养了半个月,看起来面色红润许多,眼睛鼓溜溜地转,再换上红色的小衣服,的确看起来很可爱。   裴闲硬着头皮:“……真是我孩子。”   那奶奶还是很狐疑:“孩子他娘呢?”   裴闲:“……我这不是没啥本事,她生了孩子就同我和离了。”   “你这小伙子,支棱起来啊,把孩子好好养大吧,所幸我们南雪城有殷大人在,你肯干活,总有一口饭吃的。”   裴闲点点头,终于是把这孩子抱到了怀里来,刚一上手,他忽然感觉身上一阵凉意,一股奇异的味道漂浮开来。   偏偏围着他的这群婶子个个喜笑颜开:“哎呀,尿了尿了,你快带她去换换。”   裴闲:“……”   接下里的一个月,是他人生里最漫长的一个月。   这舍利子成了人形,真如凡间的婴儿一般,每日要哭个七八回,要尿……许多回,吃的东西也精细,还得小心冷着了热着了。   裴闲从未遇到过如此焦头烂额之事,原来世间真有比天级神通还要难的事情。   他每日练明夜刀也不安稳,练个三五回,总得偏头看看那小婴儿,看她不哭不闹,才放下心来继续练明夜刀。   很奇怪的是,虽然他练明夜刀屡屡被打断,他也屡屡被琐事缠身,但真再未遇见过心魔,心情也在南雪城里平静下来。   *   殷璧成邀裴闲到锦绣楼一聚。   涂见意前辈做了一桌好菜,道:“我问过碧吾树了,它说舍利子那日受了碧吾之灵,或许是天地灵物的感应,也或许是说不清的机缘之类的……”   裴闲怀里还抱着孩子,听到这话道:“所以其实也没有办法,把她变回去对吧”   涂见意上下打量他一番,笑着道:“你还别说,你这照料起孩子来,还真有那么几分意思,观你心境也平和不少,不如你就把她养大吧。”   裴闲正准备给孩子喂点米糊,听了这话动作顿住了。   他把目光投向殷璧成,“前辈,我看你这锦绣楼也挺好的,南雪城也民风淳朴,不如您帮我找一户人家收养它吧?”   殷璧成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怎能养这等灵物啊,若你真不想养,不如你还是把她送回大慈悲寺吧?”   裴闲心中憋闷,他千辛万苦把舍利子从大慈悲寺中偷出来,这才多久,又得眼巴巴地送回去。   走之前,殷璧成还对他道:“等这孩子长大之后,你记得让她来南雪城一趟,碧吾前辈说这孩子与它有缘,想赠一份机缘。”   裴闲:“行,我到时候告诉大慈悲寺的人,”顿了顿,“不过她长大了碧吾树还能认出来吗?”   殷璧成笑道:“既受碧吾之灵,该会与我殷氏先辈殷南雪有几分相似,来南雪城必是我等贵客啊。”   *   裴闲又千里迢迢,从南雪城赶回了大慈悲寺。   他一到大慈悲寺,迎他的便是两位方丈的菩提之掌,再加之一众修士的降魔棍法。   他提起身法来,却不用明夜刀来挡,只喊道:“在下只为请求怀谷方丈一见,并非来挑衅滋事。”   悟悯方丈脾气最为火爆,道:“你有何脸面来我大慈悲寺,舍利子呢?”他眼见裴闲身后背着一个包裹,定睛一看,竟是个约莫几月大的婴儿、   “好啊,我从前以为你裴闲,虽然手段狠辣了些,但到底还有君子遗风,如今你竟拿个小娃娃来替你挡刀,真是蛇蝎心肠。”   不是,裴闲连话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了。   好在怀谷方丈来得及时,只看了裴闲一眼,就淡然道:“悟悯,放他进来吧。”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室内炭火中却冒出源源不断的热气来。   裴闲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讲了一遍,“就是这样了,怀谷方丈,这孩子呢,我是养不了的,只能再还给你大慈悲寺了。”   怀谷见了这孩子,也不禁露出几分慈爱来:“好,裴施主你,走吧。”   虽说裴闲这一路上被这孩子这折磨得不轻,连觉都睡不安稳,但此刻真要把这孩子留在大慈悲寺,他还是生出了些不舍来。   这个小小的婴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还“咯咯”地笑起来。   裴闲飞速地说着:“你呢,就留在大慈悲寺吧,这里的人都是慈悲心肠,你学些人间正道,比跟着我这个朝不保夕之辈,好太多了。”   撂下这句话,他将孩子交给怀谷方丈,走得时候却仍有些不放心,留了缕残魂附在怀谷方丈的袈裟上。   这可是舍利子,大慈悲寺真会把她好好养大,而不是让她去镇压破军吗。   裴闲想着,若是大慈悲寺决定把这孩子拿去镇压破军,他就进大慈悲寺,再偷一次舍利子。   *   悟悯方丈面色铁青:“什么,他带着舍利子到了碧吾树之处,这舍利子本就易生灵智,再有碧吾之灵,那可不得修炼成人形?”   怀谷方丈叹口气:“事已成定局,该往前看了。”   悟悯方丈看着这孩子的脸:“依我说,舍利子被偷走这几天,破军剑明显暴躁许多,不如我们……”   怀谷方丈淡淡一笑:“你真有那等心肠,将这孩子放到破军剑上吗?”   悟悯一时哑口无言,他想了想这孩子在破军剑上哭叫的画面,也是觉得良心不安。   怀谷方丈又道:“既已生灵智,该也属万物之灵,我大慈悲寺于这往生洲传承千年,镇压破军也该有千年了,向来以守护一切生灵为己任。”   “断没有牺牲一个孩子的道理啊。”   悟悯方丈:“那破军剑怎么办?等破军一出世,不只是往生洲,这天底下该死多少人,一个人的性命同千万人的性命,这抉择……”   怀谷方丈:“悟悯,生命的重量,不是这样来算的。”   他闭了闭眼,“即刻起派遣弟子去收集灵物,在佛经中有记载,舍利子重铸之方法,等集齐那一天,破军照样可以镇压。”   悟悯方丈摇摇头;“师兄,我向来说不过你,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反对……”   怀谷方丈笑道:“其实,破军剑也不能永远这样镇压下去的,越是压制得厉害,等它出世那一天就越是厉害,换个思路,我们也该想想如何彻底剔除它的魔气了……”   悟悯显然没有被安慰到,只不断地叹着气。   *   怀谷方丈召集了寺里佛法最为精深的七位方丈,众人经过一番商议后,决定将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另派遣弟子加紧收集重铸舍利子的灵物。   “只是拜入我大慈悲寺的,几乎全都是男弟子,仅有的两位女方丈,已经远游数年,不回寺里了,等这孩子大一些,怕是诸多不便啊。”   怀谷方丈笑道:“是,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是得给这孩子另寻一处地方。”   “可普天之下,尽是对舍利子虎视眈眈之人,这地方可不好寻。”   怀谷方丈沉声:“我倒想到了一个人,这世上绝对品行高洁之辈,也定能让诸位放心的人”他望向归雪的方向,“冬虚剑尊。”   *   待知道了那孩子的去处,裴闲才终于离开了大慈悲寺附近。   天地广阔,了却一桩心事,却也觉得无处可去。裴闲独自走进了往生洲的雪里。 第85章 芷榆(八)   雨落在身上是冷的。   乌梦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看了看周围,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才分开这么一些时间,她就很想很想季识逍了, 天地这么空茫茫,她觉得好难受。   她恍惚抬眼望了一下天空, 短短的时间内, 天空就像被墨泼了一般,黑得惊人。   一道惊雷倏地落在她的身侧, 在地下凹陷处一个深深的坑,劈里啪啦的金光闪电随即而来。   乌梦榆不得已拔出了霜翘剑。   今日的雷也太奇怪了, 震颤得仿佛要把天空震塌一般。   “咻”“咻”“咻”地破风声传来, 不远处,天雷一直追逐着一位黄衣女子,乌梦榆没有多想,出霜翘使了两招如意剑法。   剑身与天雷相撞的一刻, 电光一路蹿到她的血脉里来,一时间浑身都是痛的。   乌梦榆看了一眼天空, 刚刚才化解掉两道天雷, 可新的一道, 又永不停息一般,带着炽明的电光急切地打来。   “天雷是冲我来的,你不必管我,只要离开这里,你不会有事的。”被她救下的黄衣女子如是道。   乌梦榆这才偏头看了她一眼,认出来这正是蓬莱弟子宁双双。   宁双双的面容极其平静, 眼神望天的时候却带了几分嘲讽来:“有本事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天空彻底变成了黑色的, 白日的痕迹一丝也没有留下, 除了雨声和轰隆隆的雷声再无别的声音。   这雨水只在虚空里,停滞了一瞬,瞬即又倒流回天空里去,视野里可见的所有楼阁通通腾地而起,连天好像也凹凸不平,落了些碎屑下来。   乌梦榆感到一阵力量牵扯着她,身子随着倒流的雨水齐齐飘在虚空里。   宁双双一同飘在她的身侧,道:“居然只是因为晏浮瑾进了黄泉渊,天道便崩塌至此,再也没有秩序了吗?”   天地道法溃败至此——   乌梦榆以霜翘使了招归雪剑法,而剑尖出的时候有如撞到水一般,再难前进分毫。   她问:“你同晏浮瑾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们做的事我一桩也不明白,碧吾心现下在大慈悲寺,不如你随我……”   “不必了,”宁双双打断她,“天道想让我死,我恐怕是难以抵达往生洲大慈悲寺了。”   她手里的剑还在抵御着天雷,在这一切都崩塌,甚至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忽然什么也不怕了。   宿老在她神识也很惊奇:“真奇了怪了,那人到底是什么命格,我观他天赋心智不过都平平而已,为什么会这样……”   宁双双道:“晏浮瑾,如此无能又自大之辈,兴许是天道您老人家,随手指的吧。而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一切……”   她看向乌梦榆,嘴唇轻动,“因为,所有人不过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在走。”   “他的轨迹是成为世间最强者,而你本该死在兰因十二年的大慈悲寺里。”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一切……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   “滴”——   所有的事物都静止了,就连倒流的雨也停下,世间好像就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乌梦榆同宁双双对上眼神,耳畔好像整片天地轰然倒塌,又有什么迅即建立起来。   在这崩塌倾倒的时刻,她眼底浮现出完全不同的,从未见过的画面来。   *   血色的天空之上,高挂着一轮月亮,凄厉的风穿拂过枯朽的败枝,地上松松软软的,一片黑乎乎的,并不能知道踩得是什么。   季识逍握剑的手停顿一下,目光望向远方。   他进黄泉渊之时,分明是和归雪宗的弟子在一起的,可眼下却只有他一个人在。   其实比起他自己,他反而更担心在黄泉渊外边的人。   碧吾前辈那一日告诉了他,乌梦榆的身世。   若是舍利子不能重铸,那她会怎么样呢。   季识逍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时间过得太匆匆,而自己的剑实在是进步得太慢了。   这世间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一直很明白,可是想“速达”的时候,已经是无可奈何之境了。   风里隐约漂浮的黑雾,在虚空里凝结成一团又一团的实形,狰狞的爪牙从黑雾里挣脱出来。   黄泉渊的邪物吗?   季识逍握剑的手却更笃定,有实体的敌人其实比看不见的敌人好对付多了。   明心之剑轻而易举地从黑雾里穿过,甚至折射的光还未曾收拢,那黑气却陡然从剑一直蹿进了他的神识里。   季识逍顿觉心头一颤,焦虑的、担忧的、恐惧的……诸多轻吁好像如稻草一般,随着斩落的黑气越多,加得越重。   原来如此。在黄泉渊中,每斩杀邪物,邪祟之气将入神识,长此以往,必入心魔境,若不斩杀,则死在邪物手上。   他望了望冰冷的剑身之上,露出的自己的脸。   “滴答”“滴答”——   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即使在风声里也明显得紧。   季识逍拿着剑向声音来的方向走去,却只看见了被倒吊在树上的一个人,此人双臂皆已被斩去,身子被一根黑雾凝成的绳子拴在树上。   周遭是围着的邪物,显然对这具新鲜的肉身虎视眈眈,却似乎忌惮着什么,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季识逍将剑对准被悬挂的那人。   那人却猛然睁眼,眼球几乎要爆裂开那样,声音尖锐又可怖:“不不不,我不能死在这里,我死了,这世间的法则,就不能运转,你们不能杀我!”   他叫得实在太过凄厉,而面容也狰狞得很,完全看不出当初蓬莱修士的模样了。   晏浮瑾看向季识逍的方向,道:“季识逍,你救我!你救救我!”   “我可以将蓬莱神通悉数告诉你,包括天级的神通,你不是想学明夜刀吗,我除了有这个,还有蓬莱的风眠剑法,落英十七法……”   季识逍的神色没有变。   晏浮瑾咬了咬牙:“那佛门至宝舍利子你总该心动吧,我已打听到,能重铸舍利子之物,沧海月明之珠,还有千千结……”   “它就在白玉京里,你将我从这里救出去,我告诉你如何去白玉京!”   季识逍的剑轻轻一动,使的却是“江花红胜火”一剑,剑出如火之势,剑终之时,溅出来的血却比火还要艳。   他这一剑自晏浮瑾的咽喉之处贯穿,晏浮瑾必死无疑。   只是——   随着这一剑而出,天地都寂静了。邪物也怔怔站在原地,再也没有刚刚张牙舞爪的样子。   季识逍偏过头,却只看见整片黄泉渊骤然升腾起浓烈的黑雾,而在黑雾之中隐隐约约有金色缠绕的线。   相传只有最为牢固的因果之线才是金色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因果线。   仿佛整片黄泉渊的因果线都同黑雾纠缠在一起,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金色的因果线像绷到极致那样断裂开。   在这飘飞的,犹如碎片的金光里,季识逍看到飞速向自己而来的,属于他自己的因果线。   *   归雪的夜里,桃花枝顺着风柔柔地摇动,传音鹤在夜色里向遥遥的远方而去。   “季识逍!我们明日就去蓬莱了。你呢,干脆死外面吧,永远也别回来。”   乌梦榆又将一只传音鹤发出去,这已是她连日来发的第六十六只传音鹤了,季识逍竟然还没有回复她。   “老麻,他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她问了问麻雀,却也只能自己跑到长明灯殿看了看。   归雪的长明灯殿里,透亮一如往昔,最上面的一排,供奉的是宗主及数位峰主的长明灯。   弟子的长明灯就放在最下面一排,她找了许久,才看见季识逍的名字。   她的长明灯同季识逍的摆在一起,很小一盏,灯上的名字,是由归雪已经隐居的玄木前辈亲自刻的。   橙黄的灯光在微风里摇曳,透出些浅浅的温暖感来,这两盏亮着的灯,同其他的灯并没有区别。   “既然活得好好的……他是真不打算参加十派会武了?”   急急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乌梦榆往身后一看,只见孟越思师兄快步走来,眉宇间笼着些焦急。   “师妹,刚传来消息,季师弟在渭城里,重伤了幻海阁七位弟子,现下他们生死不知。幻海阁长老已经亲至,将亲自押送季师弟往蓬莱。”   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乌梦榆还未怎么想清楚,道:“等等师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况且,这也只是我们与幻海阁的事,为什么要到蓬莱去?”   听风也不打瞌睡了:“真的假的?季识逍那小子看起来,也不像能做这种事的人啊……”   孟越思:“师弟乃冬虚剑尊高徒,幻海阁担心在归雪的地盘上我们偏私。而蓬莱岛上,十派皆至,是非曲直,才有得辩。”   乌梦榆不解:“辩?他要怎么辩?”   外边的风急急地吹进来,长明灯火骤然亮如白昼,骤然又恍如江舟上飘忽的一盏小灯。   孟越思的神色也很凝重:“蓬莱昭行队掌戒律,设审判台,若罪名属实,幻海阁要求废掉季师弟剑骨和他在归雪所学,流放黄泉渊。”   作者有话说:   1.接下来是下一卷,要写一周目的故事了,本来是想放番外的,但是be得太意难平了,所以还是决定让小乌小季知道前尘之事了;   2.芷榆篇没有完,芷榆的故事需要一二周目一起看吧,等前尘往事写完,我会再把芷榆篇写完;   3.很感谢大家看到这里,我知道可能有些宝子对一周目的故事不感兴趣,很抱歉很抱歉,真的非常非常抱歉qwq;   4.本文HE,HE,HE。 第86章 沧海月明(一)   湘槐树瀑布在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些响, 风里氤氲着海同青草的味道,偏偏阳光热辣辣的,地面上露出斑驳而开裂的纹路。   乌梦榆同归雪的修士们站在一侧, 在他们对面站着的,则是是一众幻海阁修士, 皆眼神愤恨, 看起来很是。   蓬莱宗的岑宗主坐在主位上,身旁是蓬莱的十二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身后则是蓬莱此次参加十派会武的弟子。   其他的位置,则分列站着其他几宗的修士, 粗略一扫, 竟足足有上千人,目光全都注视在眼前的审判台上。   季识逍一身黑灰的衣服,只是自衣襟上到衣袖角,通通沾着血迹, 他的双臂被两位蓬莱昭行队的修士押解着。   走上审判台之时,他头发上仿佛也淋了些血, 遮住了他的眼神。   这还是乌梦榆这么多天来, 第一次见到季识逍。竟然是这样的局面。   *   季识逍在高台之上, 感受到四面八方而来的眼神,凝聚在他身上仿佛把整片天地都变得逼仄了。   从渭城到被幻海阁长老押解到蓬莱来,这一路上的皮肉之苦自然没有少受,可他从来没有过恐惧的情绪。   可这一刻,他忽而有了丝恐惧,日夜相处的同门, 待他毫无保留的长辈, 还有……他脑海里闪过一张面容。   他们这一刻会怎么看待他呢。   幻海阁为首的长老是位发须皆白的老者, 面容不怒而威,手里握着个拂尘,身躯看起来干瘦但站起来的时候却显得很有力。   正是在幻海阁里也数得上号的阵法大师,连常川。此番在渭城伤到的人中,正有一位是他的亲传弟子。   连常川率先发难,眼神逼视着审判台上的人,声如洪钟:“审判台上之人,乃归雪宗冬虚剑尊高徒。可惜却没继承到剑尊半点风骨,心狠手辣,对我幻海阁七名弟子下杀手。”   “若不是我幻海阁救援及时,恐怕是一丝生还可能也没有……”   他开头两句说得义愤填膺,而最后这句则是饱含着叹息哀婉,两三句便给季识逍定了罪。   在场不明事情来龙去脉之人,此时也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这桩事还有什么再审的必要呢,只要幻海阁有证据,以牙换牙,以眼还眼不救行了吗……”   “竟然是冬虚剑尊的徒弟,怎么平素也没听过这位的名字啊……”   先回应的反而是乌梦榆的母亲。   姜辞月向前一步,姿态从容,对上幻海阁一众的眼神,道:“幻海阁七位弟子之伤,已由我归雪回春峰之人悉日照顾,料想该不会有生命之碍。”   “连长老为何只言我宗弟子的罪过,却不言你宗弟子,千里迢迢赶往我归雪山脚下,布以幻阵,埋伏在我宗这位弟子回宗必经之路上。”   “你幻海阁的人,当真没有抱杀心吗?”   连常川的脸色沉下去,手几乎要将拂尘捏断,他道:“我幻海阁同你归雪无冤无仇,何故要来截杀你?我宗弟子是有错在先,为了十派会武,想来探探归雪虚实,但罪不至死……”   他叹口气,“你当也看过我幻海阁之人的伤口吧,从脸,就这儿,一直到脚上,密密麻麻都是剑痕,我还第一次知道,你归雪号称君子之剑的天地明心剑法,竟然也能有如此狠辣的效果。”   乌茂庭走到姜辞月身旁,道:“连常川你也是阵法大家,该知道你幻海阁之人布的是什么歹毒阵法,如此,我们同你幻海阁各退一步,自己管教自家弟子不就行了?”   蓬莱的岑宗主此前一直没说话,高坐主位之上,此时笑吟吟道:“两宗啊,都冷静冷静,无非是弟子间起了些龃龉,当不至如此啊。”   他道:“不知现下幻海阁弟子伤得如何,若真如连长老所言,只要将他们所受的伤,同等地加诸在这位剑尊高徒身上,此事就了结了吧。”   乌梦榆遥遥打量了一番蓬莱的岑宗主,她手里握着剑,在这乱糟糟一片的时刻,从归雪的队伍里站了出去。   “岑宗主,我以为你此言不妥当。”蓬莱的风从她耳畔拂过,乌梦榆感到前所未有的镇静。   “既然幻海阁诸位弟子来我归雪讨教,那这一仗也该算在十派会武里,那你幻海阁比试技不如人,被伤了难道只会让长辈来讨公道吗?”   她声音清澈,自认为说的时候也没有冒犯之意。   然而那位幻海阁的连长老还是一副气急攻心的模样,道:“长辈们说话,哪有你一个小辈来插嘴的道理,你归雪是何等家教门风?”   “再者,剑不伤在自己身上是不会觉得痛的,若我幻海阁弟子性命不保,我必定取这季识逍项上人头。”   法杖定在地上的声音很轻,怀谷方丈咳嗽两声,插话进来:“连施主,话也不能这样说,我观这位季小友的模样,你幻海阁该已动过许多刑法了,既然此事确实由你幻海挑起,何不就此收手?”   乌梦榆虽此前在仙法会上听过怀谷方丈的课,但也同他没什么交情,此时怀谷方丈竟然愿意为归雪说话。   她心中很有几分感谢,望了望怀谷方丈,却见他面容慈祥,淡淡一笑。   怀谷方丈一说话,其余几派也纷纷站出来说话,话里话外是想将这桩事大事化小,让两派以和为贵。   连常川又呛了几句,但都被归雪的人一一挡了回去。   他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看向季识逍:“此子心性狠辣如此,好,好,好,我等着看你们归雪,有朝一日,在他身上栽大跟头的样子。”   蓬莱岑宗主脸上笑意不减,道:“我观你归雪这位弟子,又是剑尊高徒,能一人败幻海阁七人,天赋当与百年前那位天骄宋盏差不多……”   “可出手狠辣至此,难免让人忧心,这样的天骄不会又折在心魔境上吧。”   乌茂庭笑了笑:“岑宗主,你要提宋盏,你派的裴闲才是正道叛魔第一人吧,我归雪的弟子还轮不到你们来操心。”   一时间倒成了归雪同蓬莱对峙的局面,这几百年间,谁家没几个痛处,这时候揭起短来自然是毫不留情。   乌茂庭道:“小乌,把季识逍带回去。”   乌梦榆:“好嘞。”   她走到季识逍身侧,这么多天了,第一次同季识逍对上眼神,他尽管脸带血污,可神色看起来却似凝在悬崖之巅的雪里。   身侧忽而疾速奔来一只飞剑,冲着季识逍而去,倒也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往他的右手上去。   剑尖之处锋利的光像能刮伤人的眼,直直地,毫不留情地在季识逍手腕之处带下了一大块肉,一时间血肉模糊,几乎可见森森白骨。   乌梦榆猛然回过头,只见幻海阁连常川长老像是出了口恶气般,道:“可惜了,我本想给你归雪留几分颜面的,等着,若我宗弟子有任何闪失,我一定杀了季识逍。”   乌梦榆没有多言,将禁锢着季识逍的束缚解开,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身上,朝着归雪的方向走。   她闻见季识逍身上的血腥味,听见他的声音仿若浸在高山之巅的雪里:“不必管他的威胁,他杀不了我的。”   乌梦榆脚步一顿,只在经过那位连长老的时候,她道:“前辈,若他死了,我一定杀了你。”   说这话的时候,季识逍看了眼乌梦榆,脸正好迎在阳光里,连血也看起来干净了几分。   连长川“哈哈”大笑:“我看你修为步法,最多也就中人之资,你杀我?小丫头,等百年之后,你能不能望我幻海弟子项背都难说。”   乌梦榆笑道:“我修为确实杀不了长老,”她将右手贴得连常川近了些,“那这一剑,能杀长老吗?”   剑尊赠她的修罗之剑,只要稍稍释放出一丝剑意,便犹如狂风骤雨忽来——   连常川脸色变了,满满得不可置信:“冬虚剑尊竟然……”   乌梦榆笑了笑:“所以呢,长老说话,还请慎言。”   接下来她的脚步就轻快许多了。   审判台之事终于结束了,回春峰的同门将季识逍拉去好好疗伤一番。   乌梦榆一回到千里明珠楼,就被她爹娘拉着好好训斥了一通。   乌茂庭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眉毛也皱起来,很是生气:“小乌,刚刚那情形,你做事确实有点鲁莽了,再怎么说,连常川是长辈,你如此这般,折了他的颜面,他心中怕是郁结许久,少不了要来找麻烦。”   乌梦榆跑到她爹身旁,给他捶捶肩:“爹,他自己要放狠话,又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持,见到爷爷的剑就心虚,我不过是借爷爷的威名稍微狐假虎威一下。”   她笑得充满了讨好之意,“可是这样才叫痛快嘛,我要是忍了下来,才要生心魔的。”   乌茂庭反而被她逗笑了,指了指她,又摇摇头,“算了算了,反正这事了结了,一切都好,就是小季,错过十派会武的盛事,有些可惜了。”   适逢这时,姜辞月从外边走回来,道:“小季的伤简单处理了,你们要去看看吗?”   乌梦榆跑过去:“我去我去!”   夜晚的蓬莱,微凉的雾也浮在风里,连树叶间仿佛也要滴落下水来。   季识逍靠在榻上,身上裹着惨败的绷带,渗出来的血浓郁得很,脸迎着窗外的月光,眼眶下是深深的青黑。   他垂眸的时候,阴影落下一片。   乌梦榆走到他身前,她和季识逍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是问:“你……伤好些了吗?”却又看到他手腕上的伤口,缠着一圈白布,看起来依然很可怖。   季识逍:“皮肉之伤而已。”   乌梦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同季识逍待在一起向来剑拔弩张,现在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再说些嘲讽之语显得也太落井下石了。   “那你好好养伤吧。”   “今日之事,多谢你同二位长老。”季识逍顿了顿,“以后不要随便用剑尊的剑意了。”   乌梦榆怔了怔:“什么叫随便,我今天难道不是为了你……为了归雪吗?”   季识逍:“剑尊赠你此剑,本意是想让你……诛邪魔用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一道修罗剑意是为了杀死他而存在的。   乌梦榆不解:“连常川若真杀了你,那他和魔门之人有何区别?”   这一刻,她忽然就涌起了许多许多的难过来,连她爹训斥她的时候,她尚且没有如此难过。   “随便你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乌梦榆闷闷地说了句,目光在季识逍身上的伤上驻足一瞬,转身走了。   季识逍只看见她的背影像一弦月。 第87章 沧海月明(二)   潮水慢慢地涌上来, 夜晚的蓬莱层层涌上来些微凉之感,夜空里的疏星也并不明亮。   乌梦榆凝视着海面上,隐隐浮动的自己的脸, 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   “我真讨厌季识逍。”她头也垂下去, “怎么会有他这么烦的人呀……”   麻雀听了直打哈欠:“你讨厌他, 为什么还要在审判台上帮他出气?”   乌梦榆直言:“归雪的人我都会帮的,我们归雪这么重情重义!”她说到这里仍觉得不开心, “偏偏季识逍他这人无情无义……”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若今日是我在审判台上, 我估摸着, 季识逍根本不会管我吧,说不定还会讥讽我几句‘好自为之,咎由自取’。”   听风安慰她:“不会的,你想想看, 你们从小到大,他其实也帮过你不少吧……”   乌梦榆斩钉截铁:“没有!哦, 如果这也算的话……他唯一帮我的, 就是对我说‘好自为之’, 然后我就会很生气,就会咬牙自己做好了……”   听风:“……”   它仿佛也很不解了:“他既然心性凉薄至此,为何会答应剑尊同你和他之间立下的婚约呢,他孑然一身,练无情道岂不是无人能敌了?”   乌梦榆也觉得很奇怪。   当初剑尊爷爷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很慈爱, 偶尔提了一嘴:“阿榆, 不如爷爷给你订个婚约吧, 这样即使我有朝一日归墟于天地,也觉得安心不少啊。”   不忍拂老人的意,乌梦榆答应得很快,只对剑尊笑着说:“那爷爷,您可一定得找个长得好看的,修为怎么也不能比我还差吧,要会做饭,怎么也不能比我爹做得难吃吧,还有还有……”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要求。   冬虚笑着点点头:“好。”   后来爷爷告诉她,给她找的未婚夫君是季识逍。   乌梦榆:“……”   她同季识逍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但同他的关系实在可以用水火不容来概括。   她一直觉得,季识逍这种人,是绝不会有结道侣的一天,永远只和自己的剑为伴。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乌梦榆“噌噌噌”地跑到季识逍身前,清声道:“我同爷爷说过的,未婚夫君要会做饭,你可别是谎报信息欺骗爷爷。”   季识逍瞥了她一眼,面容如玉一般,他手里还握着剑,仿佛刚练过一式孤高凌厉的剑法,但说得话却和周身的气质一点都不搭。   “我会。”   乌梦榆:“?”   她就没见过季识逍做饭,他自从辟谷之后再也不吃任何食物,每日来去匆匆只为练剑,实在难以想象他做菜的样子。   乌梦榆:“真的吗?我不信——”   季识逍真做了一顿饭。   他那时也不过十五岁,刀工像是在厨房里浸润了几十年,使刀的动作干净利落,将鲍鱼肉挖出一气呵成。   灶台上升腾起的橘红火光,映着他的脸看起来也温柔了许多。   乌梦榆前两天刚同季识逍吵了一架,虽然也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尽管他煮的东西闻起来很香,她还是道:“你……你会做饭有什么用,你又不会做给我吃。”   季识逍将火熄灭了,舀起一盅汤递到她面前,好像很无奈一样,道:“我不给你吃,难道我花这么多时间是为了给自己吃吗?”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不太对,乌梦榆还没有细想,便被食物的香味吸引住了,汤里隐隐透出些鱼翅和排骨来,还有两三浮起的花菇,香味浓郁得久久化不开。   是佛跳墙。   乌梦榆:“你还会做佛跳墙?你什么时候学的”   季识逍的动作停顿了下,道:“从前路过泌水城的时候学的,至于为什么会,你不记得了吗?”   乌梦榆没听明白:“什么?”   季识逍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眼神,怔愣了许久,刚刚还温柔下去的感觉又变得冷硬了。   他没有再答话,只说:“你慢慢吃吧,吃完自己洗碗。”   佛跳墙的味道属实不错,乌梦榆尝过之后还回味了许久,只是她后来去找季识逍的时候,他居然说以后七天才能做一次。   季识逍:“修仙者,该不放纵己欲,口舌之欲也是如此。”   乌梦榆笑了:“你既然如此克己,为何不直接去大慈悲寺修道,或者修无情道呀,说不定修为一日千里了,何苦在这红尘里纠缠。”   季识逍:“我入剑道之初,立剑心誓的时候,就不能修无情道了。这世间道法三千,不是只有无情才能修成剑之至道的。”   乌梦榆只顾着听后面半句话:“那就祝仙君早登剑道至尊啦,这个婚约呢,我在爷爷那里答应下来了,如果你以后有别的想法呢,可以告诉我。”   季识逍接得很快:“你有别的想法呢?”   乌梦榆彼时忙着和同门师姐下山游玩,随意挥了挥手,理所当然道:“那婚约就作废呗。”   *   想到当时的话,乌梦榆只觉气闷:“我真是永远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   她站起身,清了清身上的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蓬莱岛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有树特别高,在这黑夜里连叶子也影影绰绰的。   乌梦榆脚步一顿,冲着一处枝桠使了个小戏法,一时间风只将那处枝桠吹得摇摇晃晃,落了许多叶子来。   她脸上不自觉带上了笑容,喊道:“徐知行,你在这里睡觉干嘛呀?”   徐知行从树上探出个脑袋来,瞧起来是一副刚醒的模样,施施然从树上跳下来,嘴里还叼了枚叶子,他也笑了笑:“这不是,今天第一轮比试输了吗,被我爹好一顿念叨,得找处清净地方躲一躲。”   乌梦榆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我今天轮空了,不过明天也要对阵了,我感觉要输。”   尤其她今日在审判台上同幻海长老呛声,明日输了免不得要被嘲讽一番。   徐知行:“你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吗?”   乌梦榆摇摇头,同徐知行并肩走在铺满树叶的路上,道:“不认识,是个蓬莱的修士,叫晏什么,好烦呀,偏偏是蓬莱的人,我可真不想输。”   徐知行笑:“放宽心吧,都是黄级组的,谁也不比谁差。”   说到这里,他又叹口气,“毕竟乌前辈又不像我爹那样,也不会骂你。”   “那倒是,”乌梦榆点点头,想起来十方派那位不苟言笑的徐前辈,“以前仙法会的时候,我唯一不敢睡的课就是你爹的课。”   徐知行“哈哈”笑起来,道:“犹记得当年我爹那门课,好像最后评价得上上等的就三个人,下下等的占了快一半,把他气得啊,哀叹了许久‘青黄不接’。”   乌梦榆也笑起来,脚步轻快不少,同徐知行回忆了这许多往事,倒也觉得今天不畅快之事皆如云烟了。   她问:“等明天比完了,我们把姝颐一起叫上,喝酒吗?自七彩音仙法会一别,该有好久没见过了。”   徐知行:“好。”   风吹来之时除去凉凉的感觉还有草木的味道。   他看向乌梦榆,目光像是在某处凝滞了一下,手抬起来又瞬即放下去,道:“你头发上有片叶子。”   哎?   乌梦榆拨弄下头发,将叶子取下来,指着前方隐在薄雾里的千里还珠楼,道:“我就住这里啦,那咱们明天再见?”   徐知行语气发苦:“我爹为了督促我上进,特意让我和他住一起,现下我也住在千里还珠楼里。”   乌梦榆住的是间小木屋,院落里有些冷清,徐知行一直将她送到屋前才离开。   *   尽管今日发生了许多不开心之事,不过见到旧友,以及想到明日喝酒的邀约,乌梦榆又觉得很开心。   她将已经睡着的麻雀放在了桌上。   解下发钗之时,乌梦榆又听得门被敲了敲,她钻进被窝里,打着哈欠道:“什么事呀,明天我们喝酒的时候再说吧,我好困了……”   那敲门声停下了。   乌梦榆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得心颤,升起了些连她自己都不明晰的期待,像是刚刚曾看过的夜空疏星那样模糊。   她注视着门,又将衣服理好,起身准备去开门了。   而下一刻,乌梦榆听到了一阵很悠扬,悠扬到甚至有些慢吞吞的曲调,听上去像是用叶子吹出来的。   是很温柔的曲调,肯定也只有温柔的人才能吹出来。   期待没有了,乌梦榆又将头靠在枕头上,想起徐知行当年在仙法会之时,言他颇为爱好乐律,若不是他爹强硬要求,他本意是想到七彩音求学的。   今日一听,他这曲子吹得还真不错,乌梦榆模模糊糊地想。   她将灯吹熄了,闭上眼,风声混着夜曲的声音,在星光黯淡的夜里,竟让人恍惚像沉在了铺满阳光的落叶堆里。   此前烦恼好像悉数忘却,乌梦榆很快沉入了梦乡里。   *   屋里的灯熄灭了,沉沉的夜密不透风一样压下来。   季识逍收回目光,将左手握着的叶子缓缓抛在虚空里,感受到风拂过时的凉意,转身往自己的房里走。 第88章 沧海月明(三)   第二日的天气倒是很晴朗。   乌梦榆对阵是蓬莱的一位年轻弟子, 名叫晏浮瑾的,她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比试的地点在蓬莱的密林里,阳光从疏落落的树叶间隙间流下来, 乌梦榆看向自己的对手。   晏浮瑾这人看起来实在温和得很,一身短打劲装, 脸上甚至还有些笑意, 温和得简直不像是练剑的人。   他手里持着剑,稍稍鞠了一躬, 道:“在下蓬莱宗晏浮瑾,请道友赐教了。”   乌梦榆还了一礼, 手中的剑锵然出鞘, 与晏浮瑾那柄貌不惊人的剑遥遥相对着。   仅从剑上来看,她的剑实在比晏浮瑾的剑好上太多。   但是当晏浮瑾出剑之时,他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剑光如同流水一般荡过来, 身姿很是灵动,恍如握的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剑。   他用的剑法也不是蓬莱那些顶顶有名的剑法, 而是一种很诡异, 过了几十招甚至没有一招重复的剑。   风里满满都是阴冷的, 冰淬过般的杀意。   乌梦榆用的不过是归雪剑法,在他这诡异的剑招下很快败下阵来。   晏浮瑾收了剑,气质倒是又温和了,行了一礼:“承让。”   乌梦榆:“道友剑法高超,是我技不如人。”   晏浮瑾笑道:“道友刚刚的归雪剑法,若是能在最后两式上, 更加大开大合一些, 说不定效果会更好。”   乌梦榆愣了下, 想到自己的剑法,也笑了笑:“多谢道友提醒,我会回去好好改改的。”   恰好有叶子飘落下来,阳光随机也落下来。   眼前的少女笑容映在光里,眼睛比夜晚的星星还要明亮,青丝如瀑一般,连握剑的手指看起来也葱白如雪。   晏浮瑾站在原地,恍了下神,便又看见她远去的背影,一层又一层树叶的阴影落在她的身上,连这样远去的姿态也是美的。   他问了问一旁的同门,道:“师兄,刚刚那位归雪的修士是师从何者啊?”   同门哈哈一笑:”那可是冬虚剑尊的孙女,父母皆是归雪的长老,别的我也不知道了,只听说是脾气不太好。”   晏浮瑾点了点头。   同门笑道:“你别有其他想法,这位仙子,可是早已有婚约了。”   *   季识逍用左手握着剑,随意挑了个剑花,虽然形还是那个形,但是手法终究生疏许多。   忽然,他握紧了剑,迅即转过身,却见到昨日那位大慈悲寺的方丈施施然走进屋。   怀谷方丈身披袈裟,先双掌合十,再道:“季小友,老僧昨日观你因果线里,杀孽太重,实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过上一过我寺的‘佛道难’。”   季识逍:“方丈为何忽然有这等请求?”   怀谷方丈道:“实不相瞒,老僧见到你之时,想起来两个人,一位是你归雪的宋盏小友,一位是蓬莱的裴闲小友,这二位都是天赋绝伦之辈,只是当初未能过我寺‘佛道难‘,如今也蹉跎在心魔境中。”   “小友既有这等天赋,何不也来试一试呢,若真过不了,还得为心魔境提前部署才是。”   季识逍略一沉吟,道:“好。”   “不错,不错,我就觉得这小子手法实在太为狠毒,怕是成了下一个裴闲,让我等正派头痛不已。”一道声音突兀地插|进来。   那幻海阁的连常川也跟着走进了房里,在他身侧的还有蓬莱的岑宗主。   岑宗主道:“方丈,连长老一心想来看看这位归雪弟子,我怕出什么事,便也跟过来看看。”   怀谷方丈面色不变:“二位请随意,我本意来只想请季小友过一过佛道难而已。”   季识逍看过这三人的面容,兴许怀谷方丈是真为他想,可其他两人,该只是来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的。   他面色如常,身影一闪,进了“佛道难”之幻象。   连常川嘴角略微勾起,手里悄然结了个法决,随着季识逍的身影一同渗入佛道难的金光里。   他本就是通阵法和幻术的大家,在幻境上弄点小动作实在太容易了,料定季识逍该是过不了第一关了。   可是,只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季识逍的身影再度闪现在房间里。   连常川的脸色变了变。   怀谷方丈叹口气:“如此快的速度,小友定当心境澄明,是老僧走眼了,今日冒犯还请见谅。”   岑宗主站在方丈和连常川中间,笑道:“既如此,此事就了结了吧,我同两位还有些话想说,不如找处别的地方……”   连常川猛然道:“不对,不对,他状态不对!”   他话音还未落。   季识逍抬起来头,他额前的头发略微挡了些眼睛,然而即使这样,眼里也呈现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杀意来。   左手握的剑,动作显然不如右手熟练,可是剑意却比之前要锋芒许多,像极了凝冰下翻腾的火。   一时间连窗外的风声也停息,阳光悄然离去,天地里恍惚只有这柄孤零零的剑是明晰的。   怀谷方丈捻动着佛珠:“既如此,季小友该是入了心魔境,老僧免不了要做这个恶人,将季小友带回大慈悲寺一趟了。”   他虚虚地结了张天罗地网。   金光流淌的天罗之网,连昔年碧落洲最嗜杀的妖兽都能镇压,可是刚一触到那剑尖,却停住了。   季识逍只用了一招万骨枯之剑,枯寂之意与佛光涤荡骤然撞在一起,佛门之网恍如枯叶带着不可逆转之势飘落。   岑宗主的笑容也消失了,沉声道:“我还从未见过万骨枯一剑能练至这这种境界的人。”   连常川大笑道:“怀谷方丈,你刚刚的天罗地网实在太过温柔,看我来!”   他手里的拂尘乍然出手,身形也似鬼魅一样飘过去,招式虽是正统一道,可却正是朝着季识逍的灵台去的。   连常川想着,若在此伤了季识逍的灵台,那也可以说是一时情急。   可这一招却也扑了空,他同季识逍过了二十余招,最后一招总算是将这归雪的小子定在了原地。   明明身上旧伤已经崩裂,又有血流出来,连灵力好像也不剩下多少。季识逍还是举起了剑,这看起来该是他能使出的最后一剑了。   剑非名剑,持剑者也非名家,可是剑尖的血却一样艳丽。   被这样的剑指着,连常川忽然感到一阵心惊,他许久没有这种心惊感,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二十年前同一位魔道高手过招之时。   山穷水尽之时,总不会真有惊世一剑吧。   ——这最后一招,是他们三人都未曾见过的剑法,恍如有急雨而来,连风里也飘满了凉意。   岑宗主道:“季识逍,你看清眼前之人是谁,该用不得这样的剑法……“   剑出之时,好似有飘渺的水自悬崖峭壁而下,此为不可抵挡之势,霎时溅起许多冰凉的水珠,然而此时剑光过处,溅起的是血。   连常川凝视着自己身上的伤,比起疼痛更不可置信的是,他竟然被这样一位修士,这样一位修行不过二十年的修士给伤了!   *   这一场比赛既然已经输了,那乌梦榆的十派会武之旅当也就结束了。   她只短暂的悲伤了一会,回到千里还珠楼后,只想休息一会,等到傍晚时分同好友们去喝酒。   但千里还珠楼的气氛却有点奇怪,静悄悄的,除却风声外再无别的声响。   听风呆呆地立在房檐之上,见到乌梦榆仿佛要热泪盈眶了一般,扑腾着翅膀就飞下来:“小乌,你可算回来了,小季房里乌压压围了一大群人,好像那个幻海阁的很凶的长老也来了……”   乌梦榆一惊:“他们有完没完啊?它幻海阁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吗?”   她提起脚步,本来打算去季识逍那里看看,想到他之前说的话又收了回来:“我不去,反正帮他也没讨个好,那就他自己应对吧。”   她拐个弯,往自己的小院落去了。   听风还在嚷嚷着:“真不去啊小乌,哎那行,那我去看着吧,不过我这麻雀实在人微言轻啊。”   它很是落了两地麻雀的眼泪。   乌梦榆刚走出三步,“砰“地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她回过头,只看见一道剑光冲天而起,贯穿了整座高楼,看起来那样近……可剑光似乎一直到天际才渐渐消隐,又那样遥远。   这样的剑意……春江花月夜,乌梦榆心里打了颤,她绝不会认错的。   千里还珠楼里会用春江花月夜的人,除了她,就只有一个人。   听风连忙趴在乌梦榆头上,道:“这千里还珠楼可是有蓬莱阵法加持的,寻常剑法根本破不了阵的,这一剑竟然将防御阵都穿透了……“   *   等她们一人一雀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大慈悲寺的怀谷方丈,蓬莱的岑宗主,同幻海阁的连常川长老站在一起,手里正结着一副法印。   那法印看起来犹如菩提印记,金光虽淡但却隐隐流动的灵力里,却像肃杀如冬雪的威力。   而这一法印对着的对象……正是季识逍。   只是他情况看起来却不太对劲,右手手腕已伤,是左手持剑,身上沾着血,不知是还没有痊愈的旧伤,还是……新添的伤。   他将剑插|在地上,勉力地支持着身躯,血一滴一滴的沿着剑身往下流,头向下垂着连面容也看不清。   乌梦榆:“我爹我娘呢?“   听风也很着急:“他们都在负责十派会武第一关比试之事,师兄师姐们也还没比完,现在千里还珠楼里空空荡荡的。“   乌梦榆告诉自己,她爹娘看到这剑光一定会回千里还珠楼的,她只要拖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三位前辈来我归雪拜访,可是昨日审判台上还没有说清楚?”   她将所有的法宝祭出来,朝那逐渐成形的法印先试探着使了一剑,可这一剑过去,法印岿然不同。   怀谷方丈道:“小友不可如此,我等只是想用菩提印将季小友暂且困住而已,绝不会伤他性命的。”   乌梦榆信得过怀谷方丈,却信不过这幻海阁的长老,他本就对季识逍恨之入骨,再加之昨日的审判台上被落了面子。   他若是下暗手,季识逍即使能保住性命,但若是伤了修为之根基,也是一件痛事。   乌梦榆一咬牙,祭出自己的诸多法宝,身法飘动至季识逍身前,道:“各位前辈,不知道我归学的弟子又得罪了你们什么,有什么话,等我归雪的长辈回来了,再行商议也不迟……”   岑宗主面色一变,道:“你快闪开,怀谷方丈刚刚来此处,让季识逍过‘佛道难’,哪能想到他第一关都未能过去,现下已入心魔之境,该是谁也认不出了。” 第89章 沧海月明(四)   连常川冷哼一声:“何苦同这丫头废话,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乌梦榆朗声道:“我不会让开的,三位前辈都是五洲四海有头有脸的人物,何苦在这里为难我们两个名不经传的弟子?”   她说着说着, 忽然身体僵住了。   她所带的若花镜为鉴敌防御的上等法宝,此时如寒冰般的镜面折射出耀眼的光——   那柄急速而来的剑是那么熟悉, 曾从归雪漫天飞舞的桃花中穿过, 从她……年少时艳羡的目光里穿过,可从来没有对准她过。   季识逍, 你不会……真把剑对准我吧。   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然而这剑里的杀意不是假的,乌梦榆从未有如此强烈的被死亡笼罩的感觉。   怀谷方丈也是脸色大变, 道:“乌小友, 先用若花镜挡,防御符箓悉数祭出,老僧用佛像金身助你!“   连常川还不忘落井下石嘲讽:“我早说过这小子已入心魔境界,六亲不认, 见到谁就该杀谁,看来, 剑还是落到自己身上才会觉得痛。”   乌梦榆转过身, 剑迅即出鞘, 若花镜遥遥地挡在她身前,接着是光华大作的防御符箓,最后是她父母赠给她,挂在胸前的护心玉。   季识逍使出这一剑时,甚至没有停顿一下。   阳光大片大片地从破掉的屋顶之处落下来,可此时连光也是冷的。   “砰”“砰”“砰”巨响接二连三传来, 若花镜自中心之处裂开, 纷飞的碎片上满满都是折射出的剑光——   仿若是春夜里冷月的清辉, 随着如奔流浩荡之江的剑意而来。   竟然是春江花月夜第一式!   防御符箓在眼前爆开,乌梦榆握紧了剑,怀谷方丈的金身佛相已经落在了她身上。   季识逍的眼神里漆黑一片,好像只看得见敌人和剑。   乌梦榆的心却一点一点下沉,若不是这样直面季识逍的眼神,她是真的不会相信心魔境会如此让人性情大变,也不会相信季识逍是真要杀她。   春江花月夜的第一式她也曾练过许多遍的,尽管这是极难的剑法,可她练过那么那么多遍,总算是连梦里也不会忘记了。   乌梦榆一咬牙,第一式“海上明月”同“海上明月”在虚空里轰然相撞,剑下都没有留情。,一时整座千里还珠楼地动山摇,比月之清辉还要冷的光像涟漪般荡漾开。   乌梦榆微微愣神,她的剑不可能比季识逍厉害的,可她身上毫发无伤,连怀谷方丈的加诸的佛像金身都没有破坏。   她感到手中的剑好像遇见了什么阻碍,戳进了什么柔软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溅到脸上,只觉得冰冰凉凉一片。   待这绚烂的光华终于散去之后,那疾驰而来之剑在她咽喉前一寸将将停住,而自己手中的剑从季识逍的胸膛之处捅了个对穿。   原来那些冰冰凉凉的,溅到她脸上的,是血。   季识逍将剑收了回去,剑势如此收剑,他看起来好像是受了极重的反噬,面色苍白,后退两步,身躯无力地向下垂了两步,剑深深地扎在地上。   而胸膛之处,乌梦榆手抖得厉害,一时不知道该将剑□□还是怎么做,只觉得眼前都只剩下了血色。   连常川也很惊讶:“哈?他还真将那一剑收住了?真是可惜了。”   怀谷方丈叹息:“季小友那一剑若出,怕是千里还珠楼也该倒了,可他既如此收剑,想必所受反噬也不轻。”   他向前走了几步:“让老僧先为他医治吧。”   可是方丈不过才靠近了两步,季识逍仍然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使了一剑出来,这一剑的威力显然大打折扣,剑风不过微微让方丈的袈裟飘起来了些。   连常川道:“哟呵,怀谷方丈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做烂好人了,你要去度他,他却是毫不领情啊。”   乌梦榆回过神来,到季识逍身前,先点穴将血止住了,又给他塞了几颗九转丹。   在整个过程里,季识逍一直垂着头,任血流不止,但并没有什么动作,看起来很是顺从。   “是何人来我归雪的地方撒泼,诸位可真是觉得我归雪好欺负吗?”   熟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乌梦榆终于松了口气,看见她父母急急赶过来的身影。   乌茂庭同岑宗主和连常川吵起了架,而姜辞月则是赶过来看了看季识逍的伤势。   可季识逍又握住了剑,他虽则灵力像流水一样外溢着,修为也弱了许多,但是剑意却同以往一模一样。   姜辞月不得已停住脚步,打量着这个从未展现出如此桀骜一面的年轻人,道:“小乌,你近他身,用灵力点他百会穴,让他睡着。”   乌梦榆愣了下,手指轻轻在季识逍的百会穴上触了下。   季识逍握着剑,却也没有还手。   *   那一式“春江花月夜”到底是伤了季识逍,即使有九转丹吊着命,季识逍也昏迷了三天。   这三天来,乌梦榆只能看着季识逍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有几个瞬间觉得他真会死在这里。   夜空里的星星也一点也不明亮,落进来的光也是灰蒙蒙的,乌梦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提着灯到了季识逍房门前。   同门师兄正在守夜。   “师兄,辛苦了,季识逍他怎么样啊?”   师兄叹口气:“伤势算是稳住了,只是他心境好像也很紊乱,不知什么时候能醒了。”   乌梦榆道:“多谢师兄,今天晚上让我守在这吧。”   她提着灯,推开门,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可即使是这样的浓郁的药味,也掩盖不住厚厚的血腥味,几乎使人喘不过气来。   温黄的灯光落在季识逍的身上,那一日她剑下留的伤口还残存着。   乌梦榆吸了吸鼻子 ,犹如置身惊涛海浪中,被难过感打得几乎站立不稳。   脸颊上一阵凉意,泪水断断续续往下落——   这些天发生过的事情悉数从脑海里闪过,好像没有一件事情是如她所愿的。   “别哭了。”   熟悉的声音里,满是沙哑之感。   乌梦榆怔然了一下,却见季识逍睁开了眼。   他身上还缠着不少绷带,从床上撑起来,靠在枕头上,青黑之色在眼睛周围了一圈,唇上看起来毫无血色。   “你醒了?”   问完这话,乌梦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刚说的话,却越发觉得眼泪止也止不住,只哽咽着说:“你管我,我就要哭。”   季识逍看了她一眼,这眼神同之前淬着冰的眼神不同。   “乌梦榆,”他好像很困倦似的,“被伤了一剑的人是我,为什么你哭这么惨啊?”   乌梦榆不想理他,只一人偏过头来默默地哭,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那还不是因为你莫名其妙进了那个什么心魔境……”   “然后你来势汹汹的一剑,那么凶……我真以为你想……”杀我。   她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出那一剑的。”   季识逍听着她的哭腔,莫名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一直很难理解哭这种行为,对他自己而言,他从没有悲伤到需要用哭来表达的时候。   直到最后那声“对不起”,他忽而明白了那感觉是什么,像是手腕筋骨之处成年累月的伤,冷不丁地就传来一阵钝钝的痛感   “你先别哭了,”他道,“反正我也没死,这件事也就不算有什么严重后果了。”   “而且要该道歉,也是我道歉,没能过佛道难,以至陷入心魔境里……”   他说来云淡风轻,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   乌梦榆:“什么叫……没有严重后果啊?”她觉得更难受了,“你为什么要说的如此不惜命啊?是不是当时幻海阁那个连长老杀了你也觉得无所谓啊?”   “不是。”季识逍沉默了一瞬,看了眼乌梦榆的脸。   眼前的人脸上沾着泪痕,眼圈都是红红的,神色里是往日不会有的哀戚。   半响,他的手抬起来好像是想做些什么,但手上的伤阻碍了他的动作。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为这件事哭了,我并不在意那一剑。”   “也不必为我担心,即使我真入心魔境,也该是我取他性命,他不可能杀我的。”   乌梦榆动动嘴唇:“……你到底是在佛道难里遇见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季识逍:“你知道的,风月派里的事。”   乌梦榆:“你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这世上还有别的令你耿耿于怀至此,入心魔境都不能释怀之事吗?”   她想了又想,“或者说,你连死都不怕,还会别的令你害怕担忧,以至于滋生心魔的事吗?”   她又觉得伤心,眼泪来的时候像是停不住一样,这时候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了,直直地望着季识逍。   有的。季识逍想。他叹了口气,那可真是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   他终于是伸出来手,轻轻在乌梦榆眼下擦了擦,“世间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并非心胸宽阔之人,自然会生心魔。”   “剑尊赠你的剑,是为了杀我用的。”   乌梦榆哭得更伤心了:“……你为什么可以说的这么轻松啊?什么叫杀你用的,你们把所有的事都考虑好了,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愿不愿意杀你啊……”   “是,你有向道赴死之心,觉得自己即使成了邪魔之人,自有人来杀你,为什么不考虑下别人的感受啊,你死了难道我就不会难过吗……”   心好像如鸣钟那般被撞了下,季识逍道:“你别哭了,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你刚刚还说你入心魔境!”   季识逍的眼神,在这夜色里,在这盏灯光里看起来无比认真:“我发誓,不会有下一次入心魔境了,只要你,只要你现在别哭了。”   乌梦榆怔了下,道:“真的?”   季识逍点头。   她随意擦擦眼泪,道:“那这简单,我这就不哭了……”   季识逍被她这变脸给弄懵了,没好气问:“你刚刚是装的?”   乌梦榆笑了笑:“没有!半真半假咯,难过是真的,后来你一哄我,我就哭的得更厉害了……”   她脸上的笑容还有些羞窘,尽管眼角带着泪,可眼睛依旧很明媚。   季识逍目光停滞一瞬。   “你要记得你发过的誓言。”   “放心。”季识逍道,“我发过的所有誓言,我都记得很清楚。” 第90章 沧海月明(五)   蓬莱岛的一处雅舍内。   “大慈悲寺早已与锦绣楼有过约定, 碧吾树因着和乌小友的缘分,答应赠给我们一颗碧吾心以重铸舍利子。”   怀谷方丈的面色很是温和,“这些年来, 感谢二位及归雪上下对乌小友的照料,老僧实是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姜辞月道:“方丈不必道谢, 小乌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 照料她,其实对我们而言, 也是幸事。”   乌茂庭站在妻子旁边,道:“是了, 大慈悲寺高义大德, 为镇压破军一事耗费许多心力,才该让我们敬佩才是。”   怀谷方丈笑了笑:“眼下碧吾心既已求得,那还剩下两样灵物,一样是沧海月明之珠, 不知……”   乌茂庭道:“方丈不必忧心,虽则月明珠藏在极东之巅的雾里, 始终遍寻不得, 但是沧海珠……我在数百年前曾赠给了我的大女儿, 这一趟我去借上一用……”   “小乌这孩子心性还是太过天真,此次去魔门,还是由我夫妇俩亲自去一趟吧。”姜辞月眉间微蹙,想起来小乌平日里的样子,实在不放心让她去取沧海珠。   怀谷方丈:“既然二位已经有所定夺,那老僧也不多言了, 最后一件灵物, 就白玉京里, 待此间事了,老僧再以破军剑斩开白玉京之入口。”   破军乃举世无双之剑,它的剑灵甚至能沟通黄泉渊的邪灵,自然可以斩开黄泉渊的路来,而白玉京与黄泉渊为阴阳两面,如此便是抵达白玉京的最捷径之途。   乌茂庭的神色也总算缓和些:“看样子舍利重铸之事,应是无虞了,我这心里总算放心些,不必担心我那女儿了。”   怀谷方丈又同这对夫妻唠了会家常,才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归雪那位季小友,看起来心境似乎颇为不稳啊,”   乌茂庭也是很懊恼:“是了,这孩子并不是自幼在归雪长大的,也不是修仙世家的,因而小时候的经历有些难,心境修行上一直困在瓶颈里。”   怀谷方丈道:“我观这位小友,天赋实在卓绝,不如让他到我寺‘佛道难’里修行一段时间吧,就算不能完全祛除心魔,可修修心也是好的。”   乌茂庭同姜辞月对视一眼,道:“这可是个好主意,‘佛道难’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方丈既有此提议,我等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等我回去同小季商量一番,再同方丈约定时间。”   怀谷方丈笑道:“好说好说。”   *   乌梦榆睡了个好觉,醒来的时候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想起昨晚对季识逍道:“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或者万一幻海阁那个不要脸的长老,来偷袭你怎么办?”   季识逍:“……”   乌梦榆还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神色,眼圈都还红红的,嘴角却已然溢出了笑意来,道:“放心吧,你睡觉,我就看着你,决不会让你受伤了。”   季识逍:“我已睡得够多了,现在只想修行心法。”   乌梦榆:“那也好啊,你练什么,我和你一起修行。”   季识逍的神色同往日并无区别,说起话来也一本正经的:“可以,你先闭上眼睛,我教你口诀。”   乌梦榆依言照行,只是季识逍已醒来,她心里的石头倏地就落了一大半,心绪放松不少,这闭上眼睛,她倒觉得有了几分困意。   偏偏季识逍的声音不似往日那般清冷,而是说得又慢又温和,“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谁惚[1]……”   昏睡之感犹如海浪般打来,乌梦榆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季识逍看了看俯身躺在床上的少女,指尖凝聚出两缕灵力缠在她身上,将她送回了房间里。   次日,蓬莱的十派会武已进展到了第二轮,归雪的年轻修士们,几乎全数都去了天地万象迷宫里。   千里还珠楼里空空荡荡。   乌梦榆找到季识逍,理直气壮地说:“季识逍,你得把昨晚的事情忘掉,不然我就……我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季识逍知道她说得是昨晚她哭泣的模样,他不知为什么,心情颇好:“我会记得的。”   乌梦榆大惊:“为什么啊!你把它忘掉,那不是对你对我都好吗!”   季识逍:“记得对我才好。”   能有人为他而哭,本就是该觉得庆幸之事,更何况,哭的人还是她……   乌梦榆想着,他这话意思不就是要永远记得她的糗态吗,她不依不挠:“不行不行,你忘掉嘛忘掉嘛,我求求你啦……”语气已经很软很软,她自认自己的眼神也很真挚。   季识逍对她的“哀求”置之不理。   乌梦榆没办法,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不答应我就再哭了。”   季识逍像是被她逗笑了一般,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凑过来,道:“行啊,你哭吧,我手上还有块留影石,待会给你记下来,什么时候我心情不好了,就拿出来看一看……”   乌梦榆:“季识逍!”   ……   *   十派会武的第二轮比试也很快结束了,听说夺得第一名的是一位蓬莱弟子,名为晏浮瑾。   又听说蓬莱那位早已经叛派之人裴闲终于是被抓了回来,已经被蓬莱的昭行队给斩了。   不过这些事情,好像都离乌梦榆太遥远了,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这些天她已将蓬莱各种各样的美食品鉴得差不多了,并且和蓬莱岛上各个店家搞好了关系。   这一日,一位卖汤圆的奶奶,说是得了十多条上好的鱼,自己吃不完,问乌梦榆要不要。   乌梦榆看了看那鱼,确实看起来肥美新鲜,想着虽然她不会做鱼,但是她爹和季识逍会啊,买回去让他们做就好了。   她花大价钱买了下来,活物不能放进储物袋里,她只能拎着鱼往回走。   阳光热辣辣地铺满在游移的树叶之上,窄窄的小路上,乌梦榆同一个蓬莱弟子遥遥碰上了。   这人的面容很有些熟悉,乌梦榆一时没想起来,微微侧过身,却见这人停下脚步来,道:“乌道友,许久不见了。”   在这样炽烈的阳光之下,这位少女看起来似乎连头发丝都泛着光,晏浮瑾心神一荡,笑道:“承蒙当日于道友一战,在剑法上有所明悟,在第二轮里侥幸博得头筹。”   乌梦榆愣了片刻,总算想起来他的名字,道:“那,恭喜啦?”   手里拎着的鱼还在不停地摆动着,她心神都被这鱼给牵扯着。   晏浮瑾却还与她搭话:“道友却是有凡心之人,于烹饪之道上也有涉猎吗?”   乌梦榆胡乱点点头:“不是不是,我就是拎个鱼,我先走了啊,你继续加油吧,还有第三轮呢。”   她实在没有同这人聊天的兴致,拎着鱼飞速地走了过去,却正正好见着季识逍走过来。   经过连日的休养,季识逍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上不少,除了不能练剑以外,他这几日可谓是把各类心法道法都练了一遍。   乌梦榆仿佛看见救星一般,将手里的鱼递过去:“季识逍,你来,你快快管管它们。”   季识逍很是沉默了一会,想施用个昏睡咒,乌梦榆却拦住他:“不行,加了咒法会影响口感的。”   季识逍接过鱼来,神色很奇怪,像是很想忍住,但最终没有忍住,他问:“你又不会做饭,你买这么多鱼干嘛?”   乌梦榆看着他,眨眨眼,道:“你不是会吗?你反正也闲着没事,就做做饭呗。”   季识逍面不改色:“我手受伤了。”   乌梦榆:“我做也不是不可以,可能味道就……但是我做了的话,你必须得吃完哦。”   季识逍:“……”   乌梦榆冲他一笑,那看起来本该是个有些讨好的笑容,但她眼神太真挚,和这样明媚的阳光混在一起,倒看起来很真诚了。   晏浮瑾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心情差了几分。   他这些天来,没少听过这位归雪的小师妹的传闻,在他同门的描述里,这位小师妹出身高贵,更是剑尊的后代,脾气最为嚣张跋扈,归雪上下无人敢惹。   “你可听说了刚刚归雪发生的事情,那可真是场大热闹!”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归雪啊,就他们那个小师妹,不满自己的婚约,将自己的未婚夫捅了一剑,那可真是一点不留情啊,千里还珠楼那件剑光看见没,就是这事弄出来的。”   “这等事情归雪能容忍?要是在我蓬莱,早被昭行队拿下了,那后来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人家父母可都是归雪长老,还是冬虚剑尊的孙女,她那未婚夫好像就家世不显咯……”   “竟然会有此等事情,还真是世风日下……”   听到这传闻的初时,晏浮瑾还觉得传言有误,他所见到的小师妹,明明该是位性情温和的仙子。   可如今看来,传闻确实都是假的,就连她同未婚夫势如水火也是假的。   *   季识逍还是做了一桌全鱼宴。   乌梦榆特意邀请来自己父母一起品尝。   姜辞月笑道:“分明是小季做的饭,你倒会讨好,算成自己的功劳了。”   乌梦榆:“我拿回来的!废了老大劲才拿回来的,当然算我的功劳!”   乳白色的鱼肉片上,冒起腾腾的热气。   乌茂庭道:“小季,怀谷方丈有意相邀你去大慈悲寺修行‘佛道难’,不知你意下如何?”   季识逍:“我本就有意修心,能去大慈悲寺是我的幸事。”   乌梦榆还有些懵,却听得母亲唤她:“小乌,你也去往生洲吧,帮着大慈悲寺做一做镇压妖魔之事,然后在那里等着我和你爹。”   “我们打算去魔门的地盘一趟,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办完事情来大慈悲寺找你们。”   乌茂庭也笑起来:“往生洲的春来节该到了,你们还没见过吧,这可一定得看看。”   作者有话说:   道德经第21章 第91章 沧海月明(六)   “哧”地一声, 剑深深地斩入邪魔的身躯里,黑雾随着剑光一同消散在茫茫白雪里。   乌梦榆看向身侧的三位大慈悲寺的师兄,问道:“诸位, 你们往生洲的邪魔,尽是这般没有实体, 也没有魂魄的吗?”   最年长的师兄面容温和, 手中拿着法杖,道:“是, 近年来破军剑很是躁动,剑光偶尔会划破空间之道法, 将黄泉渊的入口打开。”   乌梦榆一怔, 望向往生洲这飘落的白雪里,看起来极其明显的黑雾。   那位大慈悲寺的师兄继续说:“难免有一些邪魔逃窜出来,黄泉渊的邪魔以攻人心智为手段,连我等这种修佛之人, 都不免有心神为它所控之时。”   他看向乌梦榆,笑了笑, “乌施主你倒是心境比我等都澄明许多, 陪我们斩了这么多邪魔, 看起来却一点也没被影响到。”   乌梦榆来往生洲也该有半个月了,这半月来她住在大慈悲寺里,早上的时候同大慈悲寺的修士们一同上早课,下午时分便是做些斩邪魔之事。   她随着这三位师兄将小城里的邪魔斩落之后,方才回到大慈悲寺里。   斜阳昏黄,映在雪上只显冷清, 所食之物不过三两素斋, 用饭之时整个大慈悲寺寂静无声, 只偶有碗筷相撞的声音。   乌梦榆只能端端正正地吃饭,也不敢说话,陪她一同来这里的麻雀也不叽叽喳喳了。   一人一雀飞速用完膳,在回到自己的禅房里,檀香味浅浅地跃动在整座房间里。   乌梦榆躺在床上,揉了揉肚子,麻雀也瘫倒在桌上。   她有气无力地说着:“呜呜大慈悲寺确实是苦修的好地方,我恐怕等不到季识逍,先该在这里饿瘦许多了……”   听风道:“我就算当初在碧落洲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啊……”   乌梦榆在床上躺了许久,运行一会归雪心法,终于等到沉沉的夜里,大慈悲寺里的梵钟被敲了一下——   这钟声好似来自遥远的山巅,覆着白雪的冷意,听起来只让人觉得冷沁沁的。   乌梦榆却一下子来精神,从床上蹭起来,急急地开了门,探出脑袋往旁边瞅了瞅。   ——大慈悲寺早晚各撞钟一次,早上的钟声响后,所有修士需得起床,晚上的钟声响后,需得熄灭灯火,只能自己的房内修行。   这一看过去,大慈悲寺漆黑无比,台阶上落的雪,映出明亮的月光来。   乌梦榆只能小心翼翼地拎了盏灯,小跑着往大慈悲寺的台阶下——   月光同灯光混杂在一起,映在白雪之上,脆脆的踩雪的声音从台阶上方传来,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听起来莫名让人有了期待。   手里的灯往上移,光华先映出来衣角一圈滚云烫纹,再向上落在走下台阶的人脸上——   季识逍在大慈悲寺里的修行,便是清晨敲钟,之后入“佛道难”修行,待白日时光过后,他再从“佛道难”里出来,夜晚敲钟,结束一天的修行。   此时他脸上覆着光华,身上落了些细雪,剑负在身后,连影子也是冷的,看过来的眼神却像是映在光里一样。   乌梦榆同他对上眼神,风不知从何处而来,雪满满地飘摇在这里,她一恍惚,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季识逍好似打了个哈欠,仿佛漫不经心似的:“乌梦榆,你又提灯出行,一会碰到怀谷方丈,又该罚你抄经书了。”   乌梦榆当即回过神来:“才不会!方丈日理万机,怎么会管这样的小事!”   她想起来自己的正事,揉揉自己的眼,想逼出几滴眼泪来:“季识逍,我好饿啊……”   季识逍从台阶上走下来,同她并肩往回走,听见她唠唠叨叨,翻来覆去地说:“真的好饿啊呜呜,我吃饭的时候都不敢说话,大家吃饭都好认真……”   佛道难里所遇之事悉数散去,季识逍很有了几分笑意,却也将这意图压制住,只道:“大慈悲寺是清修之地,想必姜长老送你来此处,也是希望你苦修苦练啊。”   他却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袖处被拽了拽,便听得乌梦榆惊声道:“不是!都是你的错!你要来过佛道难,跟坐牢一样,我爹娘是送我来陪你坐牢的。”   季识逍:“……”   禅房内。   火光映出来乌梦榆的脸,她此时的眼神看起来很是专注。   季识逍手里蹿出来一簇火焰来,红薯飘在这火光之上,炙烤过后的香味霎时将檀香味盖过去。   乌梦榆接过这个烤好的红薯,心情愉悦不少:“小季,我觉得你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   季识逍:“?”   他指尖上好似还残存着几缕火焰,待火焰完全黯淡之后,他却仿佛还能看见乌梦榆明亮的眼睛。   季识逍瞥了眼她的头发,忽然伸手从她发间掠过——   乌梦榆感到脑袋上一阵温热,季识逍的手好像从没有这么温暖过。   一片梅花落在他的手里,他道:“你以后在禅房里等我吧,不必出来了。”   *   近日宝翠洲的日子实在不算太平。   姜怀芷奔赴到南雪城里,却被告知今年碧吾树意欲飞升,并没有结成碧吾心。   这五洲四海该有一千年之久没有人能飞升了,这等盛事实在不该被任何人错过。   姜怀芷便也就顺势留在了南雪城里。   只是魔门北境卫氏之人也来到了这里,她一时不察,行踪被卫氏的人探查到,几经缠斗,仍是不敌,最终还是被带到了卫氏的家主之前。   这位已经年迈的家主名卫盛年,他见到姜怀芷,眼神里的恨意几乎欲喷溅出来,他本来已经许久不动剑了,此时却手握着剑,誓要把姜怀芷斩杀在自己的剑下。   姜怀芷面色无悲无喜,内心却是一片平静,她本来早就该死了,要么是修为消失后死在妖魔手里,要么是在十派会武之后死在魔门的围剿里。   她注视着对准她的剑锋,想着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只是终究有些遗憾,没有赶上剑尊的归墟礼,没有能再见宋盏师姐一面,没有能……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事实上她已经刻意许久不想起他们了。   “家主且慢,就这样让她死了,岂不是太过便宜她了,当年少主是何等惊才绝艳,死在那一年往生洲的大雪里……”   “更可恨之事,因果线也被她悉数斩去,即使我们求来碧吾心也无法复活少主。”   一个做凡间文人打扮的修士如此道。   卫盛年仿佛也想起了那一年冰冷的大雪,道:“那你说该如何做?才能让我心中郁气疏散一二啊?”   那文人道:“我有两样灵物,一为悲秋丹,此种毒药可以让人如置身冰火之间,疼痛每日愈烈,到再也承受不了的时候痛苦地死去。”   “第二样嘛,”他极其古怪地笑了笑,“昨夜巫祝观因果线,查明这丫头的父母,也就是我们的死敌,归雪的姜辞月和乌茂庭也来宝翠洲了……”   “此灵物为摄魂铃,能激发人内心最肮脏最隐秘的想法,让人完完全全性情大变,家主,我们该看着他们夫妇与这女儿反目成仇,这才大快人心啊。”   摄魂铃这等邪物,早该埋葬在黄泉渊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又重现于人世间。   这文人念了一大串法决,在地上以血画了个极其繁复的阵法,姜怀芷只觉得昏昏沉沉,心犹如陷入冰河之内——   摄魂铃开始摇晃着,好似来自最深最冷的地狱里,铃声在耳边不停息地响动着。   姜怀芷的眼前倏地闪过许多画面,从归雪宗离开,再到往生洲遇到卫迟,再到后来死在碧海垂青剑下的同门……   她还想起来一桩事,大概是在七八年前,她从风月派路过之时,顺手救了被他们新抓来充作炉鼎的低阶修士。   在最后的流金毒蛛巢穴里,她遇到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在堆积得高高的流金毒蛛死尸之上——   那女孩面色苍白,被抽去了不少血,已经昏睡过去了。   那男孩虽则也面容憔悴,但还强撑着,手里握着剑,挡在那女孩的身前,冷声问她:“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姜怀芷怔了一下,道:“不是,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是哪家的弟子,我叫人来接你们回去。”   那男孩还是很警惕地看着她,只道:“她说她是归雪的。”   归雪啊……   姜怀芷情不自禁地多看了那女孩两眼,她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听过归雪的消息了。   她用了归雪的联络秘术,只是没有想到,来的人是姜辞月和乌茂庭。   姜怀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同那女孩嘘寒问暖,她那位素来严苛的父亲甚至亲自下厨做饭,她就在一旁看着,像一个局外人。   乌茂庭仿佛有些抱歉似的:“其实这孩子是大慈悲寺怀谷方丈托付给我们的……”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姜怀芷点点头:“爹,不用说了,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吧,这些年,我在魔门也过得挺好的。”   她说完这话,就转身离去,背后好像还传来母亲的呼喊:“怀芷,不如随我们回归雪看看吧,这么多年了……”   姜怀芷大声道:“不必了。”她走在冷风里,越走越快,就像当年离开归雪那样。   在这摄魂铃的铃声之中,她并不知道为何会想起这样一桩小事来。 第92章 沧海月明(七)   姜怀芷浑身像被冷汗浸过一遍, 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到这些卫氏族人脸上讥讽的笑容。   摄魂铃的铃声终于停下来了。   那文人含笑道:“可惜了,这摄魂铃拘生魂一千,才能起这么一次作用, 不然区区归雪宗,岂是我们的对手。”   卫盛年很是有些怀疑, 问:“这摄魂铃真有你说的这等妙用?”   文人打扮的修士道:“家主请放心吧, ”他走到姜怀芷的身前,手捏起来她的下巴, “接下来,便是这悲秋之毒, 她可一定要死相凄惨, 方能慰我少主在天之灵。”   话说到这里,他却忽然顿了下,手指从姜怀芷的脖颈处勾出一条线来,线上系了一颗珠子, 朦朦胧胧的,隐约间可见一片深邃之海。   “沧海珠?难怪你听闻悲秋之名也面色不改, 竟是有这等灵物哈哈哈哈!”文人将那细线一扯, 沧海珠即落入他手。   姜怀芷的心不断往下坠, 自从剑尊那里得到沧海珠之后,她一直将它挂在胸前,好像能借它的温度感到一些很遥远的,甚至是唯一的爱意。   可现下连沧海珠也没有了。   她在这世间本就孑然一身,空茫茫没有任何所托。   卫盛年却道:“将沧海珠毁了吧。”   那文人很是疑惑,问:“家主, 这东西可是能解世间万毒, 今朝算是毫不废功夫就取得了, 为何要毁掉啊?”   卫盛年道:“我魔门之境,本就多毒雾毒瘴,毒病缠身之人不知几何,都巴望着沧海月明之珠。”   “再者,大慈悲寺最近重塑舍利子也需要这东西,到那时候,正道魔道齐聚我卫氏,可是不好招惹。”   卫盛年对姜怀芷实在恨极,道:“最重要的是,我要这个人毫无希望地活着。”   沧海珠这样的灵物,得来不易,毁掉却是易如反掌。那文士的手只轻轻一捏,那枚沧海珠即化为飞灰。   *   再清醒之时,姜怀芷已经身处在南雪城里了。   她浑身冷沁沁的,疼痛从所有的经脉中争先恐后般涌出来,不过才行了几步,已经是快支持不住了。   碧吾树的枝桠在风里飘摇着,青石板路上修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望着碧吾树的方向,一齐等待着碧吾树飞升的那一刻。   天空之中好像有劫云在隐隐约约蹿动着,碧吾树开始剧烈地摇晃着,地面上开始传来剧烈地摇晃——   然而在第一道劫雷劈下的那一刻,本应是不可阻挡之势,但是在却在虚空里硬生生停住。   人群里一阵哗然,连姜怀芷也不免停下脚步,暂且顾不得身体里的诸多疼痛,凝神看着这一幕。   碧吾……飞升失败了吗。   劫雷如同飞灰那样,慢慢地消散在虚空里,而碧吾树迅即从根部向上,一寸一寸地变黄,碧绿欲滴的叶子也随之变黄。   风一吹,那些已然枯萎的叶子在风里飘摇,还未落到地上,便已经碎掉了。   姜怀芷伸手接住了一枚飘落的黄叶,微风只轻轻一过,它便碎掉了。   她不知为何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不知是为自己未卜的前路悲伤,还是为这颗活了上万年的树的凋零而悲伤。   “哎,可惜了,冲击飞升失败,怎是这么损耗寿数之事,连碧吾前辈也不能幸免……”   “想当年,归雪宗的冬虚剑尊,不也是半步飞升,冲击失败后损了不少寿数吗……”   “来这一趟,本想着机缘来的,却没想到是这样局面,我这心里也不知什么感受。”   “……”   修士们大多在谈论着碧吾树飞升之事,而更多的,毫无灵力的凡人们,则更是呆立在原地,望着碧吾树的方向。   不断有魔门修士站出来,说是要接管南雪城,让所有凡人速速离去。   “大人,我们只是想在这里,在陪陪碧吾前辈……”一位青年先站出来道,眼睛里还含着热泪,“大人,就让我们再停留一会吧,碧吾前辈于我们有大恩……”   越来越多的凡人站出来恳求——“我们就再待一会”“等送行完碧吾前辈,不会来在这的……”“……”   然而这些魔门之人不为所动,只冷冷道:“现在就滚,不然别怪我浣花宗大开杀戒了。”   压抑着的哭声好像随着飘落的黄叶一起碎掉了。   姜怀芷想,我在犹豫什么呢,反正此身已中悲秋之毒,注定会死去,做什么事也没必要瞻前顾后了。   她拿着剑,站在这所谓浣花宗修士面前,冷冷道:“不过是给一点时间而已,浣花宗连这等度量都没有吗?让他们尽完对碧吾的归墟礼,再行离去。”   风凝滞了一瞬。   很快有修士支援姜怀芷,“是啊,我看这些人,不过是送行一下,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何苦这样相逼?”   声音熟悉得像梦里的归雪一样。   姜怀芷缓缓回头,正对上了自己父母的眼神,他们站在约莫五步远的地方。   她手中的剑,忽而就抖了一下。   *   碧吾树下,晏浮瑾面色狰狞,骨骼里“咯吱咯吱”地响,仿佛正在忍受什么极为剧烈的痛苦。   宁双双一同陪他来的南雪城,此时也是焦急不已,“浮瑾哥哥,你怎么样了,那拘魂灯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晏浮瑾此时除了疼痛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在十派会武第三轮里取得了第一名,岑宗主很是高兴,允诺他在蓬莱珍宝阁里任意选一样灵物。   他本想遵循宿老的建议,选择一柄宝剑的,自宿老在他神识里住下来之后,为他提供了许多有用的建议。   但是不知为何,他的心神莫名被一盏铺满灰尘的灯给吸引住了,几经犹豫,还是选了这盏灯。   后来宿老告诉他,这灯名为拘魂灯,该是黄泉渊的灵物,虽有拘魂之用,但极易损人心智,还是少用为妙。   晏浮瑾从蓬莱岛赶到南雪城里,都没有动用这盏灯,只除了……今天。   碧吾之魂,从天地里超脱之时,他试探着用了下拘魂灯。   这样一盏拘魂灯自然是困不住碧吾的魂的,碧吾的灵力暴戾地涌入拘魂灯里,将这盏本就已陈旧的灯霎时碎裂掉。   而还有不少灵力顺着晏浮瑾的手蹿进了他的经脉里,他只觉得浑身连血都是痛的。   宿老急道:“你跟着我念接下来这段法决!千万守住心神……”   晏浮瑾总算稳住心神,将体内到处乱蹿的灵力暂且收为己用。   他向宿老前辈道谢:“前辈这次多谢你,不然我就死……”   “不用道谢。”宿老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是怎么想的,竟然用拘魂灯对准碧吾,它本不会死的,但它若不受这拘魂灯一击,不知该有多少凡人之魂被你收入拘魂灯里……”   晏浮瑾急急忙忙解释道:“前辈,我只是想试一试……我也没有想到……”   宿老冷声道:“你救我的性命,允许我在你神识里苟延残喘下来,我感激你,教你许多知识,刚刚也算是我救了你。”   “但今天之事,你伤碧吾,连它的灵力也有一部分被你化为己用,这等事情实在为我正道不耻……”   “从今往后,你我恩怨了结,就此别过吧。”   晏浮瑾还欲再说些什么,却感应到神识里宿老的灵魂悄然离去,不知去往何方了。   他感受到一种茫然感来,隐隐约约有种后悔,可四肢白骸里满溢的灵力又让他忍不住喟叹出声。   不后悔,他绝不后悔,这样的修为,他不知要修炼几百年才能得到。   在枯萎的碧吾树下,他看向宁双双,声音很温柔,“双双,我没事,我得了大机缘,以后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   大慈悲寺难得有休沐日,可惜季识逍还需在寺内苦修,乌梦榆只好一个人在大慈悲寺周边逛。   这里的小城也是仙凡混居的。在诛妖的任务结束后,乌梦榆时常来这里吃点好吃的。   这小城里最美味的烹饪当属街角的一家烤猪蹄店。   这家猪蹄店的店主是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名为杜笑书的,一来二去,乌梦榆同他熟了不少。   这杜老板人很温和,每次乌梦榆来买,给她挑选的也是最大最肥美的猪蹄。   今日来此,这位杜笑书更是道:“仙子多日来在城外降妖伏魔,该为我等感念才是,实在是不敢再收钱了。”   乌梦榆抬起眼来,只见他面容上还浮着红晕,眼神里许多笑意——   她心里一时闪过许多念头,道:“不可不可,我其实到这里来,主要是因为……”   “因为……”乌梦榆实在找不到借口,只能笑道,“因为我夫君在这里坐牢,我准备等他出来呢。”   杜笑书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道:“……原来如此,那祝仙子早日得偿所愿了。”   乌梦榆点点头,放下一点碎银,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大慈悲寺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脚步为何如此虚浮,连心也狂跳起来,大慈悲寺的冷风也吹不灭脸上浮起的热度。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在大慈悲寺飘飞的落梅之下,恰好和季识逍撞上了。   乌梦榆连忙低头啃了两口猪蹄。   季识逍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你擦擦嘴。”   乌梦榆:“我在这里吃东西,等吃完了再擦。”   季识逍:“……”   他的目光从落梅上扫过,道:“方丈说,破军剑不稳固,常常打开黄泉渊的入口,让我进黄泉渊诛邪魔一阵子”   啊?   乌梦榆:“你这个……不会有什么事吗?”   季识逍:“只是进去斩杀一段时间妖魔,等佛子他们将破军斩开的隙口堵住就好了。”   乌梦榆点点头,道:“……好吧,等你回来的时候,差不多也是春来节了,到时候总能出大慈悲寺了吧。”   她忽然很小声说:“坐牢也不带这样坐的吧。”   风里好像还有梅花的香气。   季识逍似乎是忍了许久,伸手过来,手指在乌梦榆嘴角处擦了擦,将那碍眼的油汁给擦掉了。   乌梦榆一惊:“你嫌弃我!”   季识逍:“……我没有。”   *   三天后,乌梦榆收到了父母的来信。 第93章 沧海月明(八)   茶室内升腾起一阵又一阵的白雾里。   姜怀芷同自己的父母面对面坐着。   许是死期将近, 当父母提出来想和她聊聊的时候,姜怀芷并没有拒绝。   可其实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如此坐在一处, 也是相顾无言,即使有满腹心事, 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姜辞月犹豫了许久, 才开口道:“怀芷,我瞧着你该比从前瘦许多了, 这些年在宝翠洲过的不好吗?”   姜怀芷静默一会,道:“其实过得很好, 剑尊传我的天地明心剑, 我早已练至大圆满,同辈里当是没有人能伤我了。”   乌茂庭笑起来:“好好好,那就好……你于剑道上有此天赋,心性坚韧至此, 以后当不比剑尊的成就差。”   以后。可惜她已经没有以后了。   姜怀芷淡淡一笑:“你们来宝翠洲是有什么事吗?”   姜辞月忙将一个储物袋拿出来,道:“怀芷, 我带了许多丹药来, 之前总忧心你在这边受伤了伤到根基……你收下吧。”   乌茂庭更是拿出许多从归雪带的东西来:“我特意托六长老为你铸了把剑, 你看看趁不趁手……还有这些破障的符箓……”   姜怀芷垂眸:“其实不必准备这些的……爹,娘,我在这里什么也不缺,以后也不会缺,你们实在不必为我送这些东西了。”   姜辞月同乌茂庭两人听了这话,脸上神色先是舒展开, 但随即又忍不住失落。   “好, 只要你能在此处, 过得好也就好了。”   摄魂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姜怀芷的指甲陷入肉里,好像有无数尖锐的念头冲刷在神识里,她问:“你们远道而来此处,是有什么事吗?”   乌茂庭叹口气道:“主要是想来看看你,第二桩事,怀芷你当还记得我说过那舍利子化成的孩子吧。”   姜怀芷:“记得。”   乌茂庭:“如今大慈悲寺为镇压破军剑,想要重铸舍利子,所需要的灵物里有沧海月明之珠,我想着,能不能先借沧海珠一用,等此事一了结,我再去寻来月明珠给你。”   姜怀芷的神色冷下去,道:“爹,我身中‘悲秋之毒’,若没有沧海珠,恐怕……活不过一个月了。”   她并没有把沧海珠被毁之事说出来。   姜辞月神色大变,将手指探上姜怀芷的脉,道:“怎么会中这样的毒,是何人下的!我为你渡些灵力……”   姜怀芷:“不必了,娘,此种毒恐怕只有沧海月明之珠可以解吧,这灵物,我恐怕不能交给你们了。”   乌茂庭也很焦急,道:“怀芷,你先把毒解了,万万不可再动用灵力了,这些天你就在南雪城好好休息,舍利子之事……我再想别的办法。”   姜怀芷应了下来,三日之后,她便得知父母已经启程去极东之巅寻找月明珠了。   极东之巅的雾,比剑还能杀人,就算是以当年冬虚剑尊的修为,闯出来之时也已去了半条命。   更不要说那里向来是远古妖兽隐居之所,   因此即使世人都知道月明珠是解万毒之灵物,也不敢轻易踏足那里。   为什么啊。只是为了一个舍利子。竟然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去寻月明珠吗。   姜怀芷的心忽然抽痛一下,难以克制地想,那为什么当年要那样对她呢。   为什么从来也没有选择过她呢。   忽然,她又想起来另一桩事,沧海珠已毁,她也要死了。   如若两个女儿的性命摆在一起,他们会选谁呢。   姜怀芷再无法控制这样的念头,找出来昔年联系归雪的方法,同她父母的第二个女儿写了一封信。   *   乌梦榆看完了信,在落雪的台阶下枯坐了许久。   这封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名字,直言道出沧海珠已毁,她父母前往极东之巅寻月明珠的事。   至于为什么要寻沧海月明,信里也解释了她的身份。   直到旭日东升,连睡大觉的听风也醒过来,飞到她面前道:“小乌?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坐着?你不得冻坏了,啊啊啊,发生什么事了?”   乌梦榆用手指拂去身上的雪,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没有……我,我……”   她猛然向听风逼视,“你是不是也知道……知道我其实并不是我爹娘的孩子。”   听风在这逼视的目光里很快败下阵来,一开始他还狡辩几句,但实在是圆不回来,只能承认了。   乌梦榆站起身来,迎着飞雪,手里捏着信件的最后一句话——   “极东之巅是什么身份,想来你也该知道,你父母此去,九死无生,你的性命真的比他们重吗?”   她先去找了怀谷方丈。   “怀谷方丈,我……”   怀谷方丈微笑道:“乌小友,我已知你来意,这世间树可成精,梅花可以成灵,其实有太多非人的生灵行走于人世,你实在不必对自己的身份如此介怀。”   乌梦榆一愣,方丈的话语实是让她找到了些安慰,她声音哑了许多:“多谢方丈,还有大慈悲寺,我……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怀谷方丈:“小友暂且在大慈悲寺里修行吧,其余事情无需多想,舍利子可以重铸,破军也可以镇压。”   乌梦榆想起来信中所说沧海珠已被毁掉,忍不住问:“若是……不能取来沧海珠或者月明珠呢?”   “破军剑还能镇压吗……”   这些天,她随着大慈悲寺的师兄们做降妖伏魔之事,才意识到其实大慈悲寺为镇压破军剑,实在是付出了许多。   几乎是每一日,破军剑都会斩开黄泉渊的隙口,逃窜出来的邪魔往往比寻常的强国太多。   大慈悲寺的修士,以近乎苦行的方式守在这里。   乌梦榆从昨日得知自己身份之时,就开始隐隐觉得,是不是她的过错,才使得大慈悲寺诸多修士受难。   若是昔年怀谷方丈没有留下她的性命,现在的情况会不会比现在好。   怀谷方丈叹了口气,其实按照修仙者的年龄来说,他也是个老者了,但在此前他从未表现出如此沧桑的一面。   “其实,老夫推算,即使有舍利子在,破军剑这千年来积压的怨气,也是难以平息的。它早晚有一天,会从大慈悲寺的锁链中挣脱出……”   “老僧及大慈悲寺所做之事,不过是想在它挣脱出之前,将其怨灵诛杀而已。”   乌梦榆怔然似地道:“那……重铸舍利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吗?”   “是。”   乌梦榆上前一步:“方丈,沧海珠已经被魔门之人毁掉了,那月明珠所在的极东之巅,也非我等能轻易踏足。没有办法重铸舍利子了,不如让我……”   话说到这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我既然也是舍利子所化,是不是也能对破军剑镇压起点作用,是不是……能拖延到你们诛灭它怨魂的一天。”   怀谷方丈听了这一长串话,仍是宽慰她:“小友不必着急,还没有到那一步,若实在寻不到沧海月明珠,大慈悲寺也有应对之法。”   乌梦榆松了口气,却又意识到父母已经启程去极东之巅了,她并不想看父母因为月明珠而去冒险,便急急道:“方丈,我想请辞去一趟极东之巅,兴许能在我父母到之前拦住他们……”   *   以往生洲的年月来算,是在兰因十一年的九月。   怀谷方丈听闻乌梦榆道过事情来由后,提出陪她一同到极东之巅一趟。   目之所及皆为雾气,越往高处走,雾气越深,耳畔隐隐约约有妖兽的啼叫,但和这雾一样飘渺。   方丈言以他的修为也只能在最外围行走。   “小友,我知你心切,只是老僧同你修为都有限,若是再行深入,生机只有一两分了,若是你父母归来,见你归墟在此处,才要觉得痛心啊。”   乌梦榆注视着白雾:“好……我们在这里,等他们。”   一直等了三天三夜。   乌梦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担忧之时,道:“方丈,我还是想进去……”   雾忽然散开了,好像世间的一切都明朗起来,乌梦榆看见从山巅之上慢慢走下来一个人。   姜辞月走得很慢很慢,甚至有些佝偻,仿佛支持不住随时要倒下一样。   乌梦榆松一口气,急忙迎上去,“娘,你还好吗?没有事就好,月明珠不去寻也可以的……”   她的话语霎时停下来,这风里的血腥味,让她整个人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乌梦榆只能扶着姜辞月慢慢地往下倒,一直到坐在地上。   母亲的衣襟和腰带处,以及能看见的所有地方,一齐慢慢渗出血来,像是涨潮时的水不可阻挡那般。   这血里甚至还泛着黑色,看一眼就让人觉得痛。   乌梦榆道:“娘,你先别说了,吃几粒九转丹,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怀谷方丈走上前来,手里结了个法印,金光瞬间铺满姜辞月的身体。   半晌,怀谷方丈收了手,闭了闭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姜辞月微眯着眼,伸出手好像想碰一碰乌梦榆的脸,“小乌,你怎么也瘦了,是这些天没有吃好吗……”   乌梦榆将母亲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流着泪道:“娘,我吃得挺好的,我没有瘦,真的……”   她语速飞快,心里止不住惶恐,“我问过方丈了,你们不要去寻月明珠了,我不会有事的……”   母亲的另一只手此前一直握拳,此时很慢很慢地张开——   一枚小小的,泛着金色纹路的珠子静静躺在她手里。   “可惜,你爹本来想亲手交给你的,但是……他坚持不到了,只能托我……”   乌梦榆止不住哭声,道:“您别再说了,”她又看向方丈,“怀谷方丈,求您救救我娘吧,求求您了……”   她说到最后,不知语无伦次在说些什么,巨大的恐惧感将她的喉咙扼住,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   母亲最后的目光很温柔,像以往一样温柔,“小乌,生死有命,我早想到有这一天……好在我与你爹,算是死在一处,也不算遗憾。”   “你拿着月明珠,好好活下去……你们都要好好活着,你和怀芷……”   “……”   极东之巅的雾气又聚拢在一起,像千百年来一样凝视着这里的悲欢。   “孩子,向前走,不要回头。”   悲恸的哭声骤然响起,然而这哭声也并不响亮,好似连悲痛的力气也已经失去了。   *   乌梦榆同怀谷方丈在极东之巅又待了三天。   据方丈推算,她父亲的……尸首该已经被雾气腐蚀掉了。   乌梦榆只能带着母亲的尸首回了一趟归雪宗,将母亲葬在了回春峰的芷榆树下。   她又一次进了长明灯殿。   刻有她母亲和父亲名字的长明灯,黯淡无光,不知熄灭了多久,在这一众明亮的长明灯里,显得如此让人心痛。   她在离开归雪的那一天,根本没有想到,再回来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局面。   乌梦榆问听风:“怀芷是谁?”   她听完麻雀说的话之后,最后望了一眼熄灭的长明灯,转身跨出长明灯殿——   彼时桃花纷飞在风里,红粉色同阳光交织,最是一副明媚之景。   “听风,我没有爹娘了。” 第94章 沧海月明(九)   枯萎的树叶飘零而下, 寒风里尽是冷肃。   这是乌梦榆第一次来南雪城。   她按照信上所写的地址,找到了姜怀芷住的地方,是一间很偏僻的院落, 一路走来,连人影也很稀少。   乌梦榆拢紧了兜帽, 轻轻地在门前敲了敲, 这院落的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她微微一怔,走进院落里, 一间接上一间地找,最终在一间小屋子里找到了一个面色苍白, 身着黑衣的女子。   姜怀芷靠在墙上, 气若游丝一般,摄魂铃的声音还在神识里永不停息地响着,使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想别的事。   隐隐之中,她好像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可是,悲恸、嫉妒、不甘……心绪如打来的海浪, 让她挣脱不能。   乌梦榆走到她身前, 蹲下身来, 姜怀芷的眉眼看起来与母亲倒是有几分相似,意识到这一点,她又有落泪的冲动了。   “姜怀芷。”   姜怀芷身体一僵,慢慢看向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这个时候还能来找她的人,定当是她的仇人。   “如你所见, 我已身中‘悲秋’之毒, 即使你不来杀我, 我也很快就要死了。”   乌梦榆静立了许久,听风忍不住从她的袖口处蹿出来,小声说:“悲秋之毒,难怪啊……她这样子看起来,该中毒许久了。”   “所以,是毁掉沧海珠的人,给你下的‘悲秋’吗?”乌梦榆问。   姜怀芷没有说话,经脉之中此时有如火烧一般,一根连着一根火燎燎得痛。   “你父母去寻月明珠了……”   神识里的铃声骤然大作,姜怀芷几乎是尖锐地反驳:“他们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是为了一个与他们甚至没有半分血缘的人!”   “他们死在了极东之巅里,父亲尸首无存,母亲葬在了归雪。”   姜怀芷彻底沉默了。   南雪城里枯寂的风好像一并吹来了。   乌梦榆又想落泪,一遍又一遍努力回想,她娘在临死前所说的话——   “你和怀芷……好好活下去……”   她沙哑着声音开口,“他们死前托付我,将月明珠送到你手上。”   听风听到这话,仿佛羽毛被烧到了一样,当即大叫:“小乌,你在想什么啊,没有月明珠,那你怎么办!你还要回大慈悲寺吗?”   姜怀芷感到手心里被放入了一颗冰冰凉凉的珠子,明明如此冰凉,却让她的手指被烈火烤炙过一般。   摄魂铃再次响起。   她费了很大劲才能说出话,“不会啊,不可能啊,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想让他们死……我明明让人去阻止他们了,我只是想……”   “只是想被选择一次……”   也就是这个时候,姜怀芷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不用给我,我是一百年前就该死的人……”   她的话瞬间停住了,带有温度的泪水不断地落到她身上来,乌梦榆贴近她,扯着她的衣领,声音里尽是哭腔——   “姜怀芷,活下去啊……为什么要把生死看得这么轻呢……”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呢,明明爹娘他们最后的遗愿也是想你好好活着啊……那就活下去啊……”   乌梦榆很快直起身子,擦了擦眼泪,捂住听风的嘴,转身走出了这间小屋子。   外边天光明朗,可迎面的寒风却快将她冻得不轻。   姜怀芷握住月明珠,想站起身来,可连日来的悲秋之毒已使她精疲力竭,动一下就头晕目眩。   她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用最后的声音第一次喊出了这人的名字——   “乌梦榆!没有月明珠你也会死!”   那远去的背影连脚步都没有停顿,很快消失在了她眼前。   *   离开归雪的时候,乌梦榆已经告知师兄师姐们,她此番去大慈悲寺,将会有许久不回归雪了。   大慈悲寺仍是铺满落雪。   怀谷方丈看起来比之前苍老许多,只是神色依旧温和,“乌小友,老僧传你的剑法,名为如意剑诀,惟有持佛心者,方能融会贯通这等剑法。”   乌梦榆点头:“方丈,我会好好学的。这个如意剑诀……能对镇压破军起作用吗?”   “此乃佛家剑术,对于破军这类至邪之物自然是有用的。”   怀谷方丈遥遥望着破军剑所在,目光悲悯穿透层层的雪,道:“我同诸位方丈佛法精深,早已做好了同破军决生死的准备,现在只等那一天来了。”   乌梦榆一改曾在归雪宗的懈怠作风,专心练剑,每日早起晚归,任凭大雪纷飞还是休沐日,没有一天停歇过。   那座镇压破军的高塔,她也曾进去过数次。   破军剑被铁链缠绕着,剑身通体都是黑蒙蒙的,冒着火花的电光般的剑气缭绕其上。   在剑尖所指的地下,相传就是黄泉渊的一处入口。   只要破军剑挣脱束缚,黄泉渊的入口就会打开,大慈悲寺必将不复存在。   ——“从大慈悲寺立派的那一天起,就是为了诛灭破军而存在的。”怀谷方丈的话语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乌梦榆走到破军剑前,望着这柄令所有人生畏的剑,垂下眸,盯着破军剑的剑尖之下,想着那里就是黄泉渊的入口。   她蹲下身道:“小季,我有点想你了。”   *   晏浮瑾自得了碧吾树的灵力之后,修为一日千里,虽然宿老已不在他的神识里指点,但他相信自己如今修为不会弱于一宗的长老了。   他自南雪城而起,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只敢去搜刮一些小门派的宝物,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剑法,竟然能轻而易举打败这些所谓的魔门高手。   晏浮瑾便尝试了对魔门十三宗的掠夺,修仙之途法宝灵物本就极其重要,他以雷霆之势接连覆灭数宗,所得之宝物又回馈己身。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晏浮瑾在宝翠洲的名声便从“不知天高地厚的正派毛头小子”成为了“正道千年不遇的天才”。   “浮瑾哥哥,从前练剑时总觉得未来好似永远在雾里,可你实力成长这么快,这世上怕是没有能在你剑下过几招的人了……”   宁双双看着晏浮瑾,露出几丝嗔怪来,“不知道还有什么目标可追寻?也不知道浮瑾哥哥会不会嫌弃双双?”   晏浮瑾温声道:“双双,无论如何,你在我心里都是最重要的人。”   尽管他在这半年时间里,也结识了许多红颜知己,但自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双双,在他心中始终是在最重要的地位。   晏浮瑾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不知是在什么方向,他握着手中的剑,“我近来总觉得,手中的剑不太趁意。”   他手中之剑只是从蓬莱的剑冢里随意取的一把剑,承受不住他越来越精进的剑意了。   宁双双附和着点点头,道:“我瞧着前几天从浣花宗取的那把剑也挺好的,穿花落叶,满是锦绣之意的剑,哥哥瞧不上吗?”   晏浮瑾:“这浣花宗的剑法不过尔尔,要论剑诀最精妙,剑道最正统的,也有天下名剑的地方,还是得看归雪宗和蓬莱宗。”   *   “蓬莱修士晏浮瑾,率领魔门中人围剿我归雪,剑冢失守,剑尊所留的护派之剑已出,未能伤到敌首,在外的修士暂时候命,切记不要归派。”   是一封以归雪秘法传递的信,字迹极为潦草,显然是在极匆忙的情况下书写的。   乌梦榆收了这信,心中悚然一惊,连发数道归雪密令,想再探查些消息。   听风也是大叫:“怎么可能,那可是冬虚剑尊留下的剑意,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会有人挡得住?”   她匆匆前去拜访怀谷方丈。   方丈神色难掩疲惫,他道:“小友所来之事,我昨夜也已经算到,魔门之人来势汹汹,所求为一柄绝世宝剑。”   乌梦榆喃喃:“我归雪宗的护派大阵,乃是我……我爹生前的得意之作,更是有剑尊爷爷留下的一缕剑意,若不是听方丈所言,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信中所说。”   怀谷方丈对站在他身后的佛子嘱咐道:“今宵,唤我大慈悲寺所有弟子集合,列阵,此将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大敌。”   “是。”佛子领命前去组织修士。   乌梦榆一怔,却见怀谷方丈慢慢地从高高的台阶之上往下走,瞧那方向正是往大慈悲寺的寺门之处。   暗沉沉的夜里,袈裟迎风而飘,在方丈身后,大慈悲寺的修士整齐地列好阵,一排皆一排地往下走去。   如此深夜,如此阵势,根本不是大慈悲寺寻常的作风。   乌梦榆猛然意识到什么——   “所求为一把绝世宝剑。”   剑尊的剑的确是举世无双,可真正要论这五洲四海最锋锐,最不可抵挡的剑……   破军。   被镇压在大慈悲寺的魔剑破军。   夜晚的大慈悲寺里,第一次如此明亮,火焰映照出惨淡的白雪和暗沉沉的梅花。   寺门被轻轻地推开——   晏浮瑾只身一人前来,他笑容温和,同当初在蓬莱岛上并无区别。   “劳烦诸位方丈前来迎接了。”   “在下来此,所为求两件事,一是我的道侣中了冬虚剑尊留下来的剑意,如今生死未卜,听闻世间最后一枚碧吾心在大慈悲寺,特来相求。”   “二嘛,素闻大慈悲寺千年镇守破军剑,在下不才,在剑道上有几分天赋,特来助大慈悲寺降伏这柄剑。” 第95章 离别(一)   怀谷方丈和晏浮瑾相距不过三丈。   “晏施主说笑了, 我寺取碧吾心和千年来伫立于此,皆是为了镇压破军剑,若施主真能将那柄破军收服, 也是我寺和往生洲之幸事。”   晏浮瑾笑笑:“在下言出必行,口中必定没有半分虚言。”   他持着剑走入, 大慈悲寺的众修士分毫不退, 灯火同时照出两拨人的面容,一方面容冷肃, 而另一方眉眼含笑。   晏浮瑾的目光从大慈悲寺修士身上逡巡而过,只觉心烦意躁, 他连归雪宗都杀进去了, 在剑冢里挑了不少好剑,只是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剑法。   大慈悲寺明明知道归雪惨败于他手中,而此刻却还要摆出这副抵抗的姿态来。   这群秃驴,委实固执得可恨。   晏浮瑾的目光落到了与这群和尚格格不入的一人身上, 他神情恍惚一下,才笑道:“原来归雪的乌仙子也在此处……”   “可惜了, 在归雪见识过的剑法, 当还不如仙子当日在蓬莱岛上的一剑, 叫人难以忘怀。”这话说到最后,已有了三分轻佻意味。   乌梦榆脸色一白,毫不犹豫地出了剑,“你将归雪怎么样了?”   晏浮瑾迎着剑尖,眼中尽是笑意,“没怎么样啊, 与归雪诸位切磋了一番, 宾主尽欢, 仙子还是将剑放下吧,毕竟我记得归雪有好些修士脾气实在暴躁,我只能暂时将他们关起来了。”   “仙子也想这样吗。”   他在威胁。   乌梦榆慢慢放下剑,好像支持不住身体一样,觉得灯火晃得她眼晕。   她已经失去父母了,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位亲朋了。   归雪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再失去。   反倒是怀谷方丈挥了挥手,乐呵呵地道:“既然晏施主是来大慈悲寺做客的,那今宵,你便选一处禅房让这位施主住下吧。”   “其余弟子,回房歇息吧,也该是晚钟时分了。”   话音刚落,大慈悲寺晚间的钟准时响起来,其声空明飘渺,倒将此处的肃杀之气为之一荡。   大慈悲寺的修士陆陆续续回了房。   晏浮瑾慢慢走上台阶来,随着人群散去,这里如同往日一般黑暗,他是第一次到往生洲来,还没能适应这里冰凉的风雪。   可这都没有眼前之人神色淬着的冰要凉。   乌梦榆看向他,“不知阁下,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归雪的人?”   晏浮瑾脸上含笑:“我还没有想过,贵派的修士脾气太过刚烈,剑术又太过超绝,伤了我不少朋友和知己,就这样放过,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兴许,得了破军剑,我就能既往不咎了。”   乌梦榆转过身,与此人再多言也是毫无益处。   晏浮瑾看着那抹背影,依然升腾起了在蓬莱岛时的感觉……心绪好似也被撩拨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这位归雪的小师妹,姿容在他所见之中,实属难以忘怀。   *   怀谷方丈面色平静,手里不停拈动着佛珠,道:“晏浮瑾来此,定是为破军所来,他接连破魔门十三宗,连归雪也挡不住……实属大敌啊。”   他的同门悟悯方丈在一旁忍不住火冒三丈:“我记得他可是蓬莱的修士,怎么如今正道之人都成了这副模样?”   “也不知是何等的机缘,才能在这等年纪,有这样的修为……”另一位方丈叹口气,“这实在也不符天道常理。”   怀谷方丈一一扫过眼前这些修士,他自凡间佛寺敲钟偶得仙缘,到如今在大慈悲寺里,已有四百多年了,这些同门,大多也陪他走过了百年时光。   更年轻些的修士,有的是他的师弟,有的是入门不久的修士,皆为镇压破军、降妖伏魔尽了自己的力。   “事不宜迟,既然他已找上门来,我们镇压破军之计,便提前到今日吧。”   说完这句话,怀谷方丈慢慢踏出了殿门,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凝视着此处的飞雪、落梅,灰暗的天、远处朦胧的山影……   在此处待了上百年,总是忙忙碌碌,从未觉得此处景色如此美不胜收。   怀谷方丈的目光慢慢移过,最后凝到了一直候在殿外的那人身上,道:“乌小友,老僧有个不情之请,还要请你务必答应才是。”   乌梦榆一怔,郑重答应:“您请吩咐,我一定在所不辞。”   *   晏浮瑾在禅房中只待了一会,便有一位名叫十二的和尚前来找他。   “晏施主,方丈唤您前往高塔之处,若您能收服破军剑,大慈悲寺定将碧吾心拱手奉上。”   晏浮瑾有些诧异,他来大慈悲寺之前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想着必有一番恶战,可是到了这里却被大慈悲寺奉为上宾,连碧吾心与破军剑也轻而易举交给他了。   这省了他不少麻烦,他便对十二和尚道:“好,那就请小师傅带路了。”   至于会不会有诈,以他如今的修为,除非冬虚剑尊复活,这世间没有人能打过他。   破军剑通体黢黑,隐隐可以窥见繁复的花纹,尽管被锁链捆着,它依旧透出些不可逼视的威压来。   晏浮瑾到的时候,大慈悲寺的七位方丈也在这里,除了怀谷方丈以外,其余六位方丈围成圈绕在破军剑外。   “施主见谅,若要拔出破军剑,它下边黄泉渊的入口必定会打开,为了避免生灵涂炭,我等需要结一个空间阵法将黄泉渊的入口堵住。”   晏浮瑾点头:“好。”   乌梦榆站在一侧,看着怀谷方丈,手忍不住发抖,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方丈安排好了所有的事,她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托他们后腿。”   可如陷入泥沼一般的悲恸感,让她真切觉得拔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怀谷方丈手中结了一个法印,牢牢拴住破军剑的锁链霎时如箭弦那样绷断,每解开一条,天雷就轰隆隆而下,仿佛将这片天地都震颤一遍。   待剩下最后一条锁链的之时,破军剑猛烈地颤动着,黄泉渊的入口缓缓打开,六位方丈及时结出空间法阵,才勉强堵住入口处。   怀谷方丈道:“晏小友,你且上前来吧,将最后一根锁链斩断,再收服破军,你得了宝剑,我大慈悲寺也可解千年来的夙愿。”   晏浮瑾“哈哈”大笑,大迈步向前走,直至走到破军剑前,手里一道灵刃锋芒而去,锁链锵然断裂。   一时间破军的光华似残阳冷月一般爆裂开,殿内忽明忽暗,不知从何而来的风里渗透进了血的气息。   晏浮瑾目光一凝,手握在破军剑柄之上——   也就在这时,怀谷方丈默念了一句经文,面容慈悲若佛,手中缓缓结出一个菩提掌印。   炫目的金光压制过破军的暗沉的光,宛如旭日一般,朝着晏浮瑾身上轰然而去。   乌梦榆闭了闭眼,想起怀谷方丈此前对她所说之话——   “破军剑身负千年血债,其剑灵已成怨魂,这世间是没有人能掌控它的,历来想要夺取破军的人,都终为这柄剑所控。”   “……但是,乌小友你不同,舍利子乃最具佛性之物,所以才能镇压破军这么多年,如果有谁能暂时驱使这把剑的话,怕是只有你能做到。”   晏浮瑾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沼里,眼中所见皆为血色,刀光剑影几乎能灼伤人眼,他心中杀意暴涨——   他已有此等修为,剑术冠绝天下,这世间谁人不能杀。   那一记菩提掌来的时候,他身体僵住,躲避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谷方丈将他手中的破军剑夺走。   不,不行,这是我的剑。   我用来杀人成圣的剑!   ……   六位方丈停住手中的空间法阵,手指中分出一缕灵力,齐齐汇聚到怀谷方丈身上。   怀谷方丈修为节节攀升,面容返老还童一般,岁月的痕迹一点不留下,惟有眼神还是那般悲悯。   破军的剑灵如同黑雾一般蹿出来,张牙舞爪地朝着他而去,然而方丈只用手指轻轻一点,金光再次亮彻整座大殿,黑雾顺着他的手指蹿进了他的身体里。   乌梦榆握紧了拳,缓缓走向怀谷方丈,一直到他身前,目光放在破军剑上——   “……到时候晏浮瑾必为破军剑灵所伤,而我会取得破军剑,六位同门将修为悉数给予我……老僧才得以将破军剑灵渡到自己身上……”   “剑灵乃无形无状之物,也只有破军剑能诛灭它。”   怀谷方丈缓缓转过身来,轻声道:“乌道友,是时候了。”   乌梦榆从方丈手中拿过破军剑,死死地压制住颤抖的冲动,将剑拿得很稳。   她忽而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曾经在归雪的时候,剑尊笑她偶尔连剑也握不稳,没有杀伐果决之心,是用不好剑的。   她当时怎么回的,好像打着哈哈说得“这不是还有剑尊您,还有我爹我娘在吗,我慢慢练,总能练好的。”   时光为什么逝去得如此之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的灵魂好像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沉浸在过往的悲恸里,另一半极其冷静地出了剑——   如意剑诀以潺潺流水之势而去,剑身翻转之间,其光像极了遥远的白昼之光。   乌梦榆感受到剑尖触到怀谷方丈的胸口处,然后她闭了闭眼,不自觉又落泪了——   洁白的落雪之下。   “乌小友,到时候请你持破军剑,使如意剑诀,杀了老僧吧……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诛灭它。”   “为了这一刻,无论是我还是大慈悲寺,都已经准备很久很久了,小友……不必为我悲伤……”   怀谷方丈微笑着,轻飘飘倒在了地上。   乌梦榆将破军剑归了鞘,跪在怀谷方丈身前,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自己眼前离去,可痛苦却不曾减轻分毫。   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做错……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离别呢。   “小友这一剑使得很漂亮。大慈悲寺夙愿已了,老僧死而无憾。”   怀谷方丈缓缓闭上眼,他还记得初到大慈悲寺之时,自己只是个敲钟的和尚,有了点机缘,又比旁人幸运,活了这么多年岁。   同门来来往往,他能至今日,了结大慈悲寺千里之愿——   也该无憾了。   生死之道他早已明了,却还想安慰这些后辈,“小友,不只是你,还望你转达我大慈悲寺所有弟子,向前走,不要回头。” 第96章 离别(二)   在怀谷方丈身死那一刻, 其余六位方丈皆是往地上一跌,嘴里齐齐吐出一大口血来,鲜红的, 大片大片落于袈裟上。   “幸好幸好,总算是了结一桩大事, 黄泉渊入口也被空间法阵堵住了, 百年内应该是无碍了。”   “可惜了,师兄……终究是我等修为不足, 不能为师兄分担,引渡剑灵入体, 再有破军剑穿胸而过, 这是怎样的痛苦……”   “不要伤怀了!记得师兄生前嘱咐过什么吗?向前走,莫问前尘事,振作起来吧,别在人家小辈面前丢了面子。”   脾气最为火爆的悟悯方丈, 最先站起身来,尽管他的身躯依然不稳, 很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乌梦榆同他的眼神对上。   悟悯方丈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许欣慰:“小友, 你做得很好, 没有堕归雪的名头。”   真的做得很好吗。   乌梦榆轻轻地为怀谷方丈地遗体合上眼,这位总是慈祥宽容的老者,连死去的模样也带着笑意。   她这时才迟来地感觉到一些,四肢百骸里传来的枯竭之感,刚刚那一式如意剑诀,她亦是用出了所有的灵力, 才成就的必杀一剑。   如今是半分灵力也用不出来。   晏浮瑾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神识却好似还沉浸在血海里, 他跌跌撞撞走过来,猛地将破军剑夺过去——   悟悯方丈讥讽似地一笑:“随他去吧,没有了剑灵的破军,虽也是宝剑,可是已经没有了毁天灭地之能了。”   晏浮瑾再次“哈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整个人形如癫狂:“你们哄骗我来此,只为了成就诛灭破军之事,哈哈哈哈,我是没想到,你们这些秃驴,死到临头还能有这种本事……”   他身形一闪,将剑架在悟悯方丈的脖颈上,冷冷逼问:“碧吾心在何处?给我交出来!”   悟悯方丈爽朗一笑:“碧吾心可救天下人,却独独不能救你这种小人!”   他竟是自己重重地往剑锋上撞去,毫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晏浮瑾将剑一收,把悟悯方丈重重地甩在地上,不知想了些什么,道:“你们这些老秃驴不怕死,也不知道那些小辈是不是像你们一样骨头硬啊!”   悟悯大怒:“鼠辈你敢!”   晏浮瑾快步走出大殿,半晌,他提溜着十二小和尚走了进来——   “你不说,我就在你们面前杀一个大慈悲寺的人,直到你们说为止!”   十二小和尚拼命挣扎着,他的眼中也溢出许多泪水来:“师父!方丈!你们不用管我!不要受这人的威胁!”   悟悯方丈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尽管面色仍是愤愤,却说不出刚烈的话来。   另一位方丈看不过眼了,叹口气:“告诉他吧,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我大慈悲寺后辈葬于此吧。”   *   晏浮瑾终于得到了碧吾心,他急匆匆地赶回到自己的禅房里,宁双双就躺在床上,面色比纸还要惨白。   她替晏浮瑾挡了归雪的护派之剑,那是冬虚剑尊留下的一式剑招,可想而知是何等的威力。   宁双双能活到今日,还全靠宿老当初传授给晏浮瑾的疗伤秘法。   她气若游丝一样,微微睁开眼,看见晏浮瑾的面容,道:“浮瑾哥哥,我好痛啊……我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晏浮瑾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会的双双,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他刚想拿出碧吾心来,却忽然想到了另一桩事——   碧吾心能活死人肉白骨,那是不是,也能救活刚刚死去的怀谷方丈,那附在他身上的破军的剑灵呢。   如若剑灵也能复生,是不是破军剑又可以成为举世无商之剑。   他握紧宁双双的手,其实她的手感受起来冰冰凉凉,他温声道:“双双,你放心,我决不会让你死的。”   *   血浸泡过的黄泉渊里。   两位大慈悲寺的修士忽而收回了掌,默默地念了段经文,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经文,两位修士念的时候面容也是充满了悲切。   季识逍站在他们身旁,这些日子他随着大慈悲寺的弟子在黄泉渊里杀了不少邪魔,还从未见过他们这副模样。   等两位师兄将经文念诵完毕,季识逍才开口问道:“两位师兄,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位大慈悲寺的修士凝望着黄泉渊终年不变的血红的天,道:“从这里到大慈悲寺的入口已经堵死了。”   季识逍:“那我们改换出口,也能出去吧。”   师兄道:“季施主你有所不知,破军剑千年来为我寺镇压,有破军在,是不可能堵死黄泉渊的入口的……”   “除非……除非破军剑已经出世了。”另一位修士接上话。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可以隐瞒的了。破军剑既出世,那怀谷方丈安排好的计划也必定奏效。   这两位修士便向季识逍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方丈言明,舍利子所化成的人形,会在破军出世那一天,来到我寺,助我们了此夙愿……”   季识逍沉默了许久,道:“方丈高义大德,我等,望尘莫及。”   邪魔窸窸窣窣涌过来,季识逍出了一招天地明心剑,一剑即将此处的邪魔荡平。   他握紧了剑,想到大慈悲寺中之事,很少有地升起了些不安,道:“两位师兄,我想回一趟大慈悲寺。”   一位师兄道:“可是通往大慈悲寺的入口已经被方丈们堵住了,若要出去的话,应该是在碧落洲有一处……”   从碧落洲到往生洲,再到大慈悲寺,这其间的路程可谓是迢迢了。   季识逍遥遥地望向黄泉渊的天际线,仍觉得心上仿佛有挥之不去的阴影,道:“那我即刻启程了。”   *   悟悯方丈叹口气:“既然如此,将师兄妥善安葬,行归墟礼吧……”   殿内安安静静的,六位方丈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神色里也尽是疲惫,素日里的灵力威压皆已不复。   想来无论是渡修为,还是设下封印黄泉渊的空间法阵,也耗费了他们不少元气。   殿门忽然又被推开了。   晏浮瑾慢慢地走进来,手中的碧吾心闪着莹莹之光,温润之色与怀谷方丈身下的血色格格不入。   悟悯方丈忍不住道:“晏浮瑾!你已经得到了碧吾心,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乌梦榆看着晏浮瑾的直直地朝着怀谷方丈而来,手里还拿着碧吾心,心里冒出一个悚然的念头来——   她立即挡在方丈身前,身上所有的法宝都祭出,道:“晏浮瑾!你如果还自认是正派修士,如果还有一丝慈悲之心,你就不能这样做!”   晏浮瑾手里拎着剑,他的剑术的确无人可匹敌,不过轻轻一挥,将挡在乌梦榆身前的法宝悉数斩碎,剑尖对着她的咽喉——   “闪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你想要宝剑何处不能寻?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冬虚剑尊将自己的佩剑埋在了哪里,为什么对破军如此执着!”   剑尊爷爷,实在对不起,事情到这一步,希望您不要怪我。   晏浮瑾盯着她看了半晌,将剑移开了,猛然凑近,将她的头发狠狠地抓住,乌梦榆感到头皮上绷紧的疼痛。   “可惜了,你该谢谢你长了一张脸,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他将乌梦榆的头发放开,给她用了张定身符。   乌梦榆喃喃:“你之前所言,以碧吾心救你的道侣,如今也不救了吗?”   晏浮瑾:“仙子说笑了,救人的方法多的是,可是破军之剑灵可就难寻了。”   乌梦榆悄然将剑尊赠她的修罗剑招在掌心里凝出,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也是最后能伤到晏浮瑾的杀招了——   修罗之剑意来势汹汹,恍惚让人置身于血雨腥风里。   晏浮瑾没有回头,只提醒道:“仙子可想好了,你归雪的同门当还有许多人在我手上,若我在这里受伤了,或者死了——”   “我手下的人也一定会把归雪那些人杀了,而且死得一定会比我惨。”   “仙子不信吗?我记得有位归雪的女修,好像是唤作程若的吧,怎么样,先把她杀了?”   “……”   “仙子要出这一剑吗?”   晏浮瑾感到身后的剑意停住了,嗤笑一声,分出三缕灵力,使碧吾心漂浮在虚空里,接着碧吾心的淡绿灵光纷纷落到怀谷方丈的尸体上。   隐隐约约的因果线浮现在大殿之中,怀谷方丈的剑伤痊愈如初,身上干干净净,唯有慈祥的面容逐渐僵硬。   乌梦榆跌坐在地上,看见怀谷方丈慢慢睁开眼,再慢慢站起身——   他的眼睛里一片漆黑,隐隐透出几分血丝来,脸上,包括露出来的皮肤上皆遍布着黑色的斑纹。   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他的目光打量过殿内,甚至升腾起肉眼可辨的杀意来。   这不是怀谷方丈。这是死而复生的破军剑灵。   方丈若是知道,自己死后是如此局面,该有多么伤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悲痛感,甚至比生死离别还要沉重的悲痛,像乌云一样笼罩过来。   而乌梦榆知道,晴天永远不会来了。 第97章 离别(三)   “晏浮瑾!你不得好死, 如此对我师兄遗体,你必引九天雷劫!”   “无耻小儿,无耻小儿!破军剑灵是什么东西, 你也敢复活它……”   “老僧就算死在这里,也要与你这等小人同归于尽!”   “……”   六位方丈也是满脸悲切, 对晏浮瑾恨之入骨, 只是他们刚刚耗费了大量灵力,如今早已不是晏浮瑾的对手。   晏浮瑾粗略挡了几招, 便一剑将六位方丈齐齐击败,开口笑道:“前辈们还是好好修身养性吧, 你们是不惜自己的命, 连你们寺内后辈的命也不管了吗?”   他绕着这死而复生的剑灵走了一圈,道:“怎么感觉比之前的剑灵弱了许多……”   剑灵面容灰白,眼里尽是血丝,嘴里意味不明地发着声音, 似乎随时想扑上来杀戮。可惜看起来,气势比原来差得远了。   晏浮瑾悠悠地道:“等破军剑灵的实力恢复, 在下会自行离去的, 这些日子, 还得在大慈悲寺叨扰了。”   他的目光从六位方丈身上扫过,最后又落在乌梦榆的身上,“至于仙子你,本应把你同归雪的人关在一起的,可我实在不舍得仙子你这样的人物受苦……”   “不如仙子考虑一下,”晏浮瑾想起自己从蓬莱岛上就有过的执念, “同我结亲如何?到时候归雪也算是自家人, 大家和和气气一起统治五洲四海, 一同寻觅飞升之道,岂不快哉?”   他在做什么啊。   为什么会有如此荒唐的话语。   乌梦榆真真切切感受到恶心感,从未对一个人升起过如此强烈的杀心。   她举起手中的剑来,“我归雪之人,就算死也不会屈服在你的逼迫之下。”   晏浮瑾笑了一声,“仙子慢慢考虑吧,我等得起。”   *   半个月来,方丈们一直在讨论还有何等方法诛杀掉剑灵。   而晏浮瑾,干脆在大慈悲寺住了下来,每日就研究着如何让剑灵恢复实力。   除此之外,他只将大慈悲寺的所有人困在这里,倒没有做其他的事。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惴惴不安,气氛也是一日压抑过一日。   “复活之剑灵,我翻阅了所有的典籍,也没能找到要如何诛杀这等邪物……”   悟悯方丈在静室内走来走去,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这等邪物,若不是引渡到怀谷师兄身上,我等对它束手无策。如今它以碧吾之灵复生,若要诛杀,怕是得算算天时,再配以浩荡佛法……”   “……”   乌梦榆听他们讲话,忍不住心中担忧,问:“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   悟悯方丈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领到一旁,先深深鞠了一躬。   这样的礼节……   乌梦榆隐隐感觉到他即将要说什么,道:“方丈无需行此大礼……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直言便是。”   悟悯方丈道:“还有三月便是我往生洲的春来节,也只有这一日雪会化去,平素见不到的花争先盛开,凡间传说此为仙人戏法,其实不然……”   “这是因为那一天,佛相亲临,普渡人世,每逢那时,是我大慈悲寺开坛讲经之时,佛光涤荡,弟子们自然收益良多。”   “若想诛杀破军这等至邪之物,只有等到那一日试一试。”   乌梦榆道:“我的身份,加之在大慈悲寺经历了这么多事,一定会陪大慈悲寺诸位等到那一日的。”   悟悯方丈沉默了许久,叹口气道:“小友,破军需要你来驱使,但是这一次若要诛杀它,需要至阳至纯之物……你的性命,我们无法保证了……”   乌梦榆一瞬间好象置身于冰河之中,刚想开口——   悟悯方丈道:“不用这么快回答,像你这样年龄的修士,不可能完全窥尽生死之道的。”   “想活着,并不是如何耻辱之事。还请你,想清楚再来回答吧。”   乌梦榆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禅房内,房里的檀香之味让她整个人的思绪空茫茫地漂浮着。   听风趴在她肩头,这时候也没了玩笑的心思,开口:“小乌,你不会……”   乌梦榆:“我不知道。”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年少时唯一接近过死亡的时候,只有那次被抓入风月派,自那之后,父母和归雪宗都在尽全力保护她。   她总觉得生死很遥远的事情,直到冬虚剑尊的归墟,再到父母,再到怀谷方丈……   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我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我就觉得,好像还有很多没有做的事情……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听风心里着急:“你不是有剑尊的修罗剑招吗,连这一剑招也无法诛灭破军吗?”   乌梦榆:“……若是可以的话,方丈们早就会告诉我了。”   她将头靠在膝头,努力将自己蜷成一团,好像能借此感到些温暖来,可是大慈悲寺的夜,是飘着雪的冰冷的夜。   她死那一天的夜会这样冰冰凉凉,慢慢腐朽吗。   ——“向前走,不要回头。”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乌梦榆握紧剑,对麻雀道:“听风……再过段时日,你离开大慈悲寺吧,回碧落洲也好,去你心心念念的白玉京也好……”   听风摇起来:“小乌,我不走我不走呜呜呜……”它除了被抓到归雪那天的时候,还从没有哭得这么惨过,“你起码让我陪着你吧啊呜呜呜……”   “我已决心赴死,”乌梦榆仰起头来,“你总得帮我去看看,没有见过的美景,去尝一尝,没有吃过的美食……所有我未曾体验过的事……”   麻雀还在“呜呜呜”地哭着,乌梦榆却已经站起身来,推开门的时候,朝阳已经隐隐冒出了头来。   其实,她决定去死的那个夜晚也不过是万千夜晚里平凡的一夜。   乌梦榆向方丈告知了自己的决定。   明媚的阳光之下,她空茫茫地游走在大慈悲寺里,勉强提起点精神打算练剑。   晏浮瑾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又出现在眼前,乌梦榆平复住心神,却听见晏浮瑾唤住她。   “乌道友,我们谈谈吧。”   *   碧落洲的景象与其他几洲又有区别,可季识逍无暇欣赏。   他同大慈悲寺的两位师兄在黄泉渊里行了约莫有一个月,才能找到出口。   眼下前往大慈悲寺却还有万里之遥。   两位师兄在黄泉渊里日夜诛杀邪魔,灵力所耗甚多,因而脚程并不算快。   季识逍便道:“师兄,我实是有要紧之事,能否允许我先行一步,到时候我们在大慈悲寺重聚?”   “好,不过季师弟你有何等事情如此匆忙?”   其实季识逍也不太清楚,但他就是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直觉,让他仿佛置身于悬崖之上,时刻不能安心。   他拜别了两位师兄,御剑时几乎调动了所有的灵力,灵力枯竭之后,只吃丹药弥补,日夜不歇,总算是出了碧落洲。   也就是在这里,他收到了归雪的来信,第一封是告知宗内两位长老归墟,请所有弟子回来拜祭。   季识逍在那两位长老的名字处停了许久——   乌茂庭,姜辞月。   第二封信则是告知归雪有大敌来犯,不敌失守,望所有在外的弟子暂时不必归宗。   两封信的日期不过相差了两个月。   季识逍的手指紧紧攥住这两封信,以无影无形之身法贯通于御剑术里,仿佛再也感觉不到疲倦之感,朝着归雪日夜不休而行。   若信中所言,大半弟子落入敌手,那她呢……   漫山遍野的桃花树被齐齐砍断,偶有逃过一劫的几棵树,此时的桃花也蔫下去,失了色彩。   惨淡淡的天空,地上的血甚至比在黄泉渊里还有浓。   季识逍提着剑,沿着剑峰挨个角落找了一遍,再到回春峰……到最后把所有的峰头都找过了,包括空荡荡的剑冢,终于确定此时归雪没有一个人。   他最后走到长明灯殿前,提步走进去。   许是长明灯殿里没有任何灵物法宝,因而敌人并没有洗劫这里,所以长明灯还是一排一排整齐地放着,和往昔一样。   季识逍只往一个方向走去,他从前曾在长明灯殿做过杂务,知道许多人长明灯放的位置,他找到一盏长明灯,它的光还是亮得如同刚见过的朝阳一般。   他这连日来,从碧落洲赶往归雪,心里不上不下的那股郁结之气,总算消散了一些。   季识逍扫过那盏长明灯上所刻的“乌梦榆”三个字,将视线看往别处,将这殿里所有的长明灯都看过了一遍。   熄灭的灯该有半数了。   他联系到正道的其他门派,总算辗转得知,归雪有今日的局面,全因为蓬莱一位横空出世的弟子,名为晏浮瑾,不仅连破魔门十三宗,更是将剑对准了正道。   虽然蓬莱已言明将此位弟子逐出师门,可晏浮瑾在十派之中,唯独没有洗劫过的,也就只有蓬莱了。   “我打听过了,归雪宗现下还活着的弟子,似乎都被关起来了,晏浮瑾那小儿,似乎是想严刑逼问,好学会归雪的绝学。”一位七彩音的前辈这样告诉季识逍。   前辈又是气愤又是悲切:“现下他到大慈悲寺去夺破军剑了,还不知道结果如何,我那日推算,大慈悲寺的怀谷方丈也归墟了……”   季识逍拱手道:“还望前辈告知我归雪之人现下被关在哪里,晚辈好想想办法……”   前辈叹口气:“在蓬莱的地牢里。”他并不知道季识逍的身份,但见这位晚辈气势不凡,修为也远超同辈,心里有了惜才之意,忍不住开口相劝,“其实你也不用急着去蓬莱。”   “蓬莱如今与他是一丘之貉,他想要分化其他门派,全往他那一边去,他暂时应该不会伤归雪的人……”   “他似乎要同归雪的一位女修结亲……你应当是认识的,正是冬虚剑尊的后人,名叫……”   “……喜帖都发到我这里来了,就在临近大慈悲寺的一座小城里。”   七彩音这位前辈话说到这里,本来还想再慨叹几分,却见眼前这位年轻人手握在了剑柄上,先前那种温和有礼的气质仿佛是错觉一般。   尽管剑还没有出鞘,那种冷过血的剑意却依旧如同风一样,随时随刻铺面而来。   他恍惚才意识到,这位年轻人曾说过他是从黄泉渊里出来的,到底是经过了血的磨砺,与同辈的剑修迥然不同了。   “多谢前辈告知,我这就前往大慈悲寺了。”季识逍道。   他看向大慈悲寺的方向,身影如风而去。 第98章 离别(四)   “我觉得, 同你并没有好说的话。”   晏浮瑾只是笑笑:“我已经广发喜帖,告知正道十派,你我的婚礼将在一月之后举办, 可惜,我本来想等到春来节那一天, 但迟则生变……”   “你脸皮之厚, 手段之下作,我平生未见。婚礼也能这般编出来, 这么爱唱独角戏?”   乌梦榆对此人的厌恶更添一层,但比起婚礼之事, 还是他复活剑灵最为可恨。   晏浮瑾:“我也不想这样冒犯道友, 只是道友毕竟是剑尊后人,父母也为归雪长老,连你也屈从在我之下,归雪宗还活着的人会怎么想呢?”   “斗志也该会消除许多吧, 我实在不想伤归雪的人,也不想再伤十派的人了……”他的话里带了几分惆怅意味。   “只要诸位将派内绝学奉上, 再以我为首, 我不会亏待各位的。我的这等想法, 还请在婚礼之日,由道友告知诸君吧。”   乌梦榆握紧了剑,一瞬间想起来很多事情,怀谷方丈死前的模样,春来节的约定,死而复生的剑灵……   她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与晏浮瑾同归于尽。   “你可以让我嫁给你, 可以杀归雪的任何一个人, 可以逼供出任何绝学来,但你永远也无法领悟到任何真意。”   乌梦榆持着剑,好像第一次明了剑尊所言“出剑不难,难的是收剑之意”。   从前懵懵懂懂的剑法之理,好似皆如眼前的雾气消散一般。   大慈悲寺的钟声从不远处传来,一时间神思空明,隐有所悟。   晏浮瑾:“仙子也不用这么快拒绝,我这些天翻过典籍了,破军剑灵为嗜杀之物,杀戮越多,实力增长越快——”   “如何?是以大慈悲寺这些秃驴之血,还是以黄泉渊邪魔来祭我破军剑,全在仙子一念之间。”   *   乌梦榆帮听风收拾好一应事宜,这只小小的麻雀在归雪修行百年,自是有一些保命和逃跑手段的。   “大慈悲寺里,应该只有你能逃出去了,若你能找到师兄师姐他们……烦请告诉他们……”   告诉什么呢,她所做之事,皆不能明言,与晏浮瑾在此处虚与委蛇,也非她本愿。   “要我转告什么,我一定说!”   乌梦榆道:“不用转告了,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要镇压破军之事。”   “听风,你回碧落洲吧,越远越好,不要再回大慈悲寺来,如果……”她本想说如果她还能活下来的话,会到碧落洲去找它的。   可惜,应该没有如果了。   听风一边哭,一边挥动着翅膀:“那我走了啊,小乌,呜呜呜呜呜,我去帮你叫点碧落洲的帮手来……”   乌梦榆道:“好。”   麻雀飞得很快,迎面而来的冷风快把它的眼泪结成冰了。   大慈悲寺外,乌压压得满是穿着灰黑铁甲之修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像是活人,反倒是像听从于晏浮瑾的一只傀儡军队。   相传晏浮瑾从魔门得了秘术,将死于他手里的修士悉数以枯木逢春阵复活,为他所驱使。   听风一路飞了许久,这灰黑铁甲才渐渐消隐,大地之上稍稍显出些人世间的模样来。   它孤零零地进了城,趴在屋檐之上,里边的茶客在谈论着往生洲的大事——   “这段时间也不太平了,听说大慈悲寺也岌岌可危……”   “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前些日子还在说,怀谷方丈是多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仙人们的事情,哪是我们说的清楚的。”   听风歇了一会,正准备飞走,眼角余光一瞥,见一位年轻人走到茶摊前,买了碗水喝。   此人目光沉静,眼下全是青黑,明明灵力看起来已成枯竭之意,但身后的剑虽未出鞘,仍露出些杀意来。   听风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是忍不住了,扑过去道:“呜呜呜呜呜小季,我总算看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小乌她……”   话到一半,它想起来小乌嘱咐的不能告诉别人镇压破军剑之事,它抽搭抽搭地道:“那个晏浮瑾,无耻至极,可恨至极!他用大慈悲寺人的性命逼迫小乌嫁给他呜呜呜……”   “……”   季识逍:“……知道了,我会去杀了他的。”   *   两天之后,覆着血的大慈悲寺里,听风又从天际之处飞了回来。   它飞得气喘吁吁,眼睛里却满是光:“小乌!我在路上遇见了小季,他说他会来救你的,你不知道,他现在可厉害了,我眼瞅着比之前在归雪厉害多了……”   乌梦榆怔了一下,问:“他在哪?”   听风道:“就在大慈悲寺外的那座小城!他让我来转告你一声,在今天晚上……”   麻雀说着说着不自觉停了下来,它虽然对人类的感情不能很好理解,可怎么也能看出来小乌此时的表情不像是高兴。   乌梦榆看向大慈悲寺的紧闭的门,屋檐边堆积的雪,还有被白云遮蔽的天空——   “那你转告他,不必来救我,我一个月之后就要与晏浮瑾成婚了,不会有危险的。”   听风呆住了,“可是……”   它呆呆地朝前面飞过去,却又飞回来道:“小乌,你知道的,小季这个人……固执得很,我说服不了他的……”   乌梦榆垂下头:“我亲自和他说。”   她将乾坤盘拿出来,在手臂上划了一剑,鲜血迅即流出来,在乾坤盘上落满。   燃血之术,可投影自己的虚像,持乾坤盘的人需要相隔千里之内。   千里……她一边觉得难过,另一边又这相隔不足千里的距离,感到了一丝慰藉。   “你把乾坤盘交给他吧,然后,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   季识逍接过乾坤盘来,听见麻雀在说着:“小季,她好像不愿意离开……”   真是奇怪,黄泉渊里那阴冷的血风都不曾让他觉得难挨过,刚来往生洲不过几日,便被这里的寒风吹得生疼。   乌梦榆没有等太久,手臂之处的伤痕隐隐传来些热意。   她手里结了个法印,虚空里渐渐显现出季识逍的面容来。   他看起来,比往昔要消瘦些,眼下满是青黑,轮廓显现出冷硬的轮廓来,细雪飘在他的黑发之上。   季识逍投过来的眼神,好像因为她的出现而霎时明亮了起来。   “抱歉……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乌梦榆直视着这样的眼神:“不用道歉,这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季识逍:“抱歉……”   好像有很多话想问,可临到此时却也只能说出抱歉来。   乌姜二位长老逝世,归雪惊变,这样的事情,他没有能陪在她身边。   “跟我一起走,我打探过大慈悲寺的情况了,戌时、子时、亥时三个时辰,找准阵眼是可以杀出一条路来的。”   他又将要如何混入大慈悲寺,杀出血路的方法详详细细讲了一遍,末了还说,“大慈悲寺想和我们一起走的修士,就一起走。等逃出来之后,再想办法救归雪其他人。”   乌梦榆垂眸,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却一直沉默着,没有说“好”或“不好”。   季识逍:“乌梦榆,你不会有事的,所有人都不会有事的,你不必受晏浮瑾的胁迫。”   “你相信我,一定可以把所有人救出去。”   我相信你,真的,我真的相信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实力和决心。   可是……   乌梦榆还是沉默着。   季识逍:“好,既然你不说话,今晚戌时,等我进大慈悲寺来找你吧。”   可是,若放任不管破军,晏浮瑾以血祭剑灵,那怀谷方丈的死,那大慈悲寺这千年来所做之事,就没有意义了。   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乌梦榆:“季识逍,你一定要让人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听风:“小乌……”   乌梦榆:“你我订婚约之时,曾约定过只要一个人不想了,那婚约就作废了。如今,你我婚约已废,你不必花这么大力气来救我。”   其实,我很感谢你能来救我。   虽然你来这里也会面临很多危险,虽然我这样的想法很可耻,可我还是因为你来了这里,感觉很开心。   “你若真那么有同门之谊,就去救归雪其他人把。我下个月就同晏浮瑾成婚了,我是唯一不会有危险的人。”   季识逍很少有生气的时候,练剑者需得神思冷静,怒是无用的情绪。   可除了生气之外,越来越往下坠的惶恐之感要更明晰一些。   他问:“你要同他成婚?你要让我相信,你在这样短短的时间内,能喜欢上进犯归雪,伤及同门的敌人吗?”   乌梦榆:“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啊,你何时见我与同门有过深厚情谊了。反正他们所有人都崇拜你,敬佩你,所有人都觉得我剑法天赋平平,堕剑尊之名,根本不配在归雪修行!”   “喜欢?你日夜都只会习剑,什么时候能懂这样的感情了?我喜欢什么人,需要你来评判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刻薄而尖酸,任何人听了也会觉得生气的。   可是——   季识逍沉默了很久,他所站的地方,雪渐渐变大,漫天飘飞的白雪之下,所有的声音都被呼啸的风声掩盖住。   “……我喜欢你啊……”   可是,这样一声话语,仍然穿透过呼啸的风声,准确无误地传达了出去。   乌梦榆僵住了,此前想好的话好像再此刻都忘却了,她一时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赶回来的时候,我每一天都在害怕,如果你死在归雪……”   “直到在归雪看到你的长明灯,我从没有觉得如此庆幸……”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会答应剑尊的提议,我后来想了想,因为我从那时候就很喜欢你,喜欢你到修不成无情道。”   “不是因为剑尊托付,是我真的……”   季识逍,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乌梦榆:“够了。”   “这世上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她停顿一下,“晏浮瑾也喜欢我,你不要把你的喜欢当作是什么恩赐一样。”   季识逍刚到嘴边的“喜欢”二字咽了回去。   “我很不喜欢你,应该说很讨厌你。为什么拥有剑道天赋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我辛辛苦苦练剑,却永远也比不上你,为什么……”   对不起,其实我只有年少的时候,偶尔讨厌过你。   “你不知道你自己是多么惹人厌的人吗,永远不会好好说话,永远沉浸自己的剑道里,永远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   季识逍:“我知道了。”   “可是,对不起。我今晚一定会来救你的,你放心,我以后尽量少出现在你眼前。”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又不复明亮了,负着剑的模样比风雪还要令人觉得寒冷。   “你就当是,”他想了很久,才找出一个理由,“昔年你在风月派里救我之恩,我在此处偿还。”   乌梦榆:“不必了。”   “风月派之事,说到底,你也救了我。而且……”   “如果重来一次的话,我不会救你的,你不会来归雪,我希望我们永远也别遇见。”   如果重来一次,我希望方丈不要让我活下来了,作为舍利子一直镇压破军也好,这样,或许爹娘也不会因为去求月明珠而死。   然后,按照轨迹,姐姐应该也会在风月派救下你的,说不定,也会把你送去归雪,这样……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正轨上了。   就算不去归雪,以你的天赋,到什么地方都能成剑道的。   季识逍彻底僵住了,所有的话都比不上这最后一句。   他终于垂下眸,面色仿佛与雪色融在一起,脸上露出裹挟着茫然的悲伤之色。   乌梦榆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神色,道:“你走吧,别来这里了。”   离开得越远越好,好好练剑,不要被波及,不要受伤,也不要……伤心了。   “下个月就是婚礼了,我不想看见……前未婚夫出现,会让我觉得很困扰的。”   希望即使我再也等不到,再也看不到,你也能得偿所愿,踏足剑道之巅。   “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了。”   永别了,我的……   乌梦榆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后一面,她忍住眼泪,看了季识逍一眼。   即使是听过了这样的话,季识逍也没有将乾坤盘停下,固执地站在风雪之中。   是还不肯结束这最后一面吗。   随即,乌梦榆听到了敲门之声,“笃笃笃”三声,晏浮瑾的声音随之而来——   “梦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乌梦榆心下一颤,对季识逍道:“我……我未婚夫来了,我先告辞了。”   她转过身,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这时候也好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季识逍看到远去的背影,抬头望了望漫天的飞雪,觉得自己还想说的话和雪一样,纷乱而什么痕迹都不留下,阳光一来就会化去。   “乌梦榆,”他最后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新婚快乐。” 第99章 离别(五)   晏浮瑾盯着紧闭的门, 从台阶之下却匆匆走上来一位铁甲之士,他平日里派铁甲守在大慈悲寺外,此等由枯木逢春之术控制的铁甲, 最受大慈悲寺里的佛光克制,若没有要紧之事是绝不会踏足进来的。   铁甲匆匆走过来, 嗓子颇为嘶哑:“……有人……闯入了结界内……”   晏浮瑾闻言一怔, 他安排铁甲日夜巡逻,不允许大慈悲寺千里内能有修士踏足。   “你们打不过吗?”   铁甲道:“……打不过……剑法卓绝……”   晏浮瑾来了点兴趣, 这些天一直闷在大慈悲寺里琢磨破军剑灵之事,倒是许久没有与人过招了。   “带我过去吧, 这样的敌人, 可是杀一个少一个。”   *   飘扬的飞雪之下。   两道剑光在虚空里遥遥一撞,霎时间雪花消融,连树上的雪也扑棱扑棱地往下落。   晏浮瑾握着剑,遥遥地望向同他对剑之人, 此人身上显然已经拂了许多雪,看起来该在风雪里吹了许久。   对着他的剑渐渐扬起来, 天随之更黯淡, 好似天地里所有的光华都凝结到了剑上——   晏浮瑾眯起眼来:“你是归雪的人。”   季识逍没有回答, 天地明心剑倏地出手,剑光从雪地上擦过溅起仿佛簌簌的白雪——   晏浮瑾瞧着这人与剑看了许久,方才认出来,正是蓬莱岛上过审判台的那个修士!   他更觉如鲠在喉,手中的剑招也如他的心境一般,带着几分怒意而去。   生怒之剑, 剑意已失, 在飞雪下只显出灰败来, 被那天地明心剑势所压制。   这一招后,晏浮瑾的剑上多出一个小小的豁口,他面色阴沉——   自己手中之剑,确实不是什么名贵之剑,可输这一招,仍让他觉得心有愤愤。   从蓬莱开始,他尽管天赋不显,可与人的比试却从来也没输过。   他将灵力运用到最极致,自得到碧吾的一部分修为之后,他的灵力境界当世已经无人能敌。   季识逍面容很平静,觉察到与他对剑之人,修为一直攀升,灵力之磅礴似乎还在宗主之上。   他想了想,也许今日就是死期,本以为死之前还回归雪,被埋在桃花之下,可被埋在飞雪之下也算不错的去处。   死之前他该出一招最惊艳之剑。   因而,尽管还没有至“春江花月夜”大圆满之境界,他所出之剑还是为“江上明月”之招——   雪慢下来,至柔之剑却被他使得满是风雪之气,并不算是上乘之招,仿佛江面上乌云散开月露出来之时,浩瀚无边一剑——   可惜,我见明月。   明月不见我。   此一剑被晏浮瑾挡下,所反击回来的灵气在季识逍体内震荡着,他感受到生命的流逝,飘落的雪在身上化去,早已习惯的疼痛感再度袭来……   可惜,这些还没有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强烈,甚至没有刚才在风雪里的时候疼痛。   铁甲从雪中涌来,将季识逍团团围住,手里的刀也齐齐对着他。   晏浮瑾面色铁青:“将他带回大慈悲寺,严加看管。”话出完,他用灵力运转一个大周天,仍觉得心脉之处痛得厉害。   若不是修为远远高出,他在这一剑下能活下来吗……   这世间最有机缘,最有天赋的人,不该是我才对吗。怎么能会有人比我更强,还是在剑道上,这绝不可能!   *   大慈悲寺已经是冰寒之地,而此处竟然还用玄冰打造了一座地室,在这惨淡无光的地室内,阴冷仿佛能从任何地方蔓延出来。   季识逍被挂在木架之上,手脚皆被铁链捆着,垂着头,发丝乱糟糟的,身上沾的不知是血还是什么别的秽物。   铁甲守在他周围,正对晏浮瑾说道:“……使了重刑,但仍旧取不出剑骨……”   晏浮瑾从季识逍血糊的面容,再看到他双手手腕之处,皆被利器所伤,血肉混在一起,连原本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即使他手伤成这样,可他身上剑骨未除,日后若是寻得了灵丹妙药,或是顶级的医修,仍是可以治好。   这样的敌人,不能让他任何成长的机会,可是就这样杀了他,晏浮瑾又觉得心有不甘。   “我打听过了,你半路拜入归雪,师从冬虚。这样说来,师父已经死了五六年了,你所倚靠的门派,已臣服于我。”   “你今朝必定走不出此处,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   季识逍没有答话,事实上他自从被晏浮瑾抓获之后,就一直是这副神色,无论是多重的刑法,连眉也没有皱一下——   眼神空茫地盯着虚空里一点,侧脸显出被血色覆盖的轮廓来。   晏浮瑾毫不怀疑季识逍抱有必死之心,那为何拖着这副伤痕累累的躯体,竟然没有选择自戕呢——   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还是想见的人吗……   晏浮瑾终于想到了如何毁这人剑骨的方法。   *   “我们这些时日,算了算自己的天命,该是时日无多,大限也不远了……”   乌梦榆今日去拜望方丈们之时,只听得他们说了这样一番话。   这几位方丈,自剑灵复生之后,面容看起来越发苍老,神色里尽是枯朽之意。   虽然经过了生死,可这时候听到这样的话,乌梦榆还是有一种头晕目眩,无能为力的悲切之感。   “我等在封印空间法阵之时,耗了太多元气,若不是剑灵复生,这样的结局也算不愧此生,可惜啊……”   “老僧虽死……也不得安心啊……”   悟悯方丈走到乌梦榆身旁,手里递出一块玉,此玉通体晶莹,隐有灵力流淌——   “此玉为护命之玉,是师兄,也就是怀谷方丈生前所留,能在危难时保人性命,小友拿着它吧,说不定即使诛灭破军,能有一线生机呢……”   乌梦榆面容怔然,道:“方丈,我……实在不该是我来受此大礼,您……即使你们不用,交给大慈悲寺的任何一位弟子也比我好。”   “无需多言!待我们去后,还望小友能诛灭破军之剑灵啊!”悟悯方丈倒是面色板起来,不容她拒绝了。   “我大慈悲寺千年所谋之事,皆系于小友之身,我已向今宵言明此事,小友可借由他号令我大慈悲寺所有弟子。”   这话里的分量比大慈悲寺沉积的雪还要重。   乌梦榆向悟悯方丈深深鞠了一躬,道:“晚辈万死莫辞。”   “……”   那日夜晚,大慈悲寺的方丈与晏浮瑾作了约定,以大慈悲寺千年传承绝学,换得大慈悲寺所有人安全无恙。   “我等实乃罪人啊,既没有能诛杀掉破军剑灵,连先辈之传承也无法守住,罪人啊,罪人啊!”一位方丈忍不住掩面而泣,语气里满是悲怆。   悟悯方丈却朗然一笑:“师弟,莫多虑了,你看一看,我大慈悲寺这是什么地方——”   “如此冰冷之雪,如此寒冷之夜,如此枯竭的福源……绝学之所以为绝学,盖因我寺之弟子千百年来都在此苦修才成。”   “晏浮瑾那人?可忍受得了如此多得寂寞,来练我大慈悲寺的绝学?交给他,它也练不成的。”   半月之内,六位方丈相继去世,大慈悲寺里一片缟素,安魂之经文没有一刻断绝过,本就枯寂之色更觉得天地黯淡。   听风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了。   它这只小麻雀,反而能日日飞出去打探消息,只是神色总是苦闷,接连二三叹气。   乌梦榆安慰它:“你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她笑了笑,“这世间,没有能令我觉得痛苦的事了。”   所有痛苦之事,都在昨日。   听风忽然喳喳大哭,道:“呜呜……喜帖发到了各派里,他们都陆陆续续派了人过来,然后,然后,然后……”   乌梦榆摸摸它的头:“无非就说一些我怎么怎么骨头软,如何不知廉耻,竟要嫁给杀害同门之人,顺便再慨叹一下剑尊风采……”   “没事的,这些都不重要。”   听风声音沙哑:“那天杀的晏浮瑾,他对外说破军剑被他收服了,破军能被镇压全赖他一人之功……”   “大慈悲寺的方丈皆因为封印黄泉渊的入口而死……这等悲痛之事,根本就不应办喜事的……”   “晏浮瑾说你……执意要嫁给他,连一刻都不能多等。”   乌梦榆抱着听风,她其实哭不出来,所以很用力地安慰着:“没事的,名声不过云烟而已。”   她右手握着剑,如意剑诀随即而出,在风雪中划过一道明媚的光——   “没事的,如剑尊所说,出剑只要不愧于自己就好。”   越练此剑,她越觉得神思空明,其余种种,皆已死在昨日。   剑光铺满杀意,是为杀死敌人的剑。   她手中的剑,却是杀死自己之剑,佛有悲悯之心,舍身而为人,方能悟此如意之剑。   乌梦榆望着大慈悲寺的高塔,破军之剑灵被关在那里,晏浮瑾打算在婚礼之后,再抓些邪魔来供此剑灵成长。   “我从前在归雪之时,于剑道上,没有赢过几次。”归雪桃花里,她曾为剑哭过许多次,曾觉得没有剑道天赋是此生最痛苦最难受的事。   可是,到了临死之前,却还是要相信自己的剑,“但是这一次,我一定会赢的。” 第100章 离别(六)   婚礼的地点定在大慈悲寺外的小城里, 城中屋檐之上挂着许多火红的灯笼,迎风所飘扬之时如火花一般。   风里撒下不少金色的碎屑,这是凡间的视为珍贵之物的金子, 在修仙者之中也不过是不值一钱、   满满当当的金屑覆在偶然冒出一点青草的路上。   此城以特殊的仙法驱散了风雪,路旁特意移栽过来新盛的桃花, 粉红花瓣消散在风里, 乍一看,真有几分归雪的模样。   “这仙师可真是如此大的手笔, 连我们这些凡人也能分到这么多赏钱……”   “还有这桃花,我还以为我们这地方, 一年只能看一次桃花呢, 开得可真漂亮啊。”   “……”   *   乌梦榆两天之前,就已经搬到了这座小城之中。   一清早,晏浮瑾就派了一堆人,就来为她梳洗打扮。   镜中之人, 呈现出一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样子来,总是惨白的脸上, 显出红润来, 眉如远黛, 唇色上也被点了朱红,头发高高地挽起,金步摇摇在其中。   乌梦榆看向镜中自己的眼睛,觉得自己也要认不出来自己了。   她往周遭扫了一圈,往常这时候晏浮瑾那张可恨的脸总会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可是今日这种时候, 他却不在。   乌梦榆隐隐约约生起些不安来, 问:“晏浮瑾去哪了?”   身旁的人回答:“大人有要事回了趟大慈悲寺, 他说一定会在婚礼前赶回来的,还请……夫人放心。”   这种时候回大慈悲寺必定没有好事,乌梦榆心念一动,也立即想回大慈悲寺了。   不过她稍稍一起身,走到门前,两具铁甲就围了过来。   “仙子,大人吩咐过了,在婚礼之前,您都不能离开这里。”   风里还有熟悉的桃花气息,在此刻也冷得透骨一般。   *   晏浮瑾站在大慈悲寺的高塔之内,凝视着眼前的破军剑灵。   它有着怀谷方丈的面容,脸上的黑斑已经褪去,只是眼睛里越发血红,嘴里无意义地发出几声嘶嚎,在它身边皆是些妖魔残骸。   这些时日,给它喂些邪魔,倒是让它实力大增。   只可惜……晏浮瑾再看了看这张怀谷方丈的脸,方丈是修佛之人,最是慈悲为怀,也从未修行过剑术,这具躯倒是从任何方面同破军剑灵都不协调,局限了它的成长。   他笑了笑:“跟我走吧,今日还为你另寻一处躯体了,保准你……会满意的。”   他带着“怀谷方丈”一路走到冰室之内。   此时被关押在这里的人已经完全闭上了眼,面容之中分不出本来的样子来,仿佛已经死去了。   晏浮瑾开口:“今天就是我的大婚之日,我想了又想,这样的日子,该赠你一份大礼。”   季识逍也不知道是听到了哪个字眼,睫毛微颤抖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仍是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冷静来。   晏浮瑾往后退了一步,对“怀谷方丈”说道:“去吧,杀了这个人,他的躯体可就归你了,这可是归雪的剑道天才。”   冰室之门,随即重重合上,晏浮瑾在门外等了一会,一直等到铁甲来催促他——   “大人,该到成亲的时辰了。”   冰室门倏地打开了,室内同刚刚并无区别——   只有季识逍身上的血迹淡了一些,手腕处的伤口也痊愈如初,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脸上青筋忽隐忽现。   而“怀谷方丈”彻底倒在他身旁,彻彻底底死掉了。   忽然,季识逍猛然睁开眼,两只眼睛呈现出一红一黑来,眼睛之中终于消失了往日令人生厌的平静来,看起来既阴森又恐怖。   晏浮瑾笑了声:“把他带上吧,一同到城里去,我随后就到。”   铁甲只按照晏浮瑾的吩咐做事,尽管这件事非常奇怪,他们也按照晏浮瑾所说,将季识逍一直押解到了飘满桃花的城里。   “给他一把剑,然后,等他杀人就好。”   *   此次来婚宴的,自然也有归雪的人。   孟越思作为归雪这一任的首席弟子,没能死在归雪护派之战里,被晏浮瑾所捕,在蓬莱之地牢中被困了许久。   他身旁同样也是一众归雪的弟子,他们被晏浮瑾的铁甲,从蓬莱押送至此处,就是为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婚宴。   程若站在孟越思身旁,目光扫视过此处的桃花,道:“我不相信师妹是真的要嫁给他,定是受了晏浮瑾的逼迫,可怜我归雪……”   孟越思握住她的手:“我来此之前,已经想过了,我归雪大阵被破,剑冢遭洗劫,活着的人受晏浮瑾的无休止地逼供,所为就是我归雪绝学。”   “我们与他,已是不死不休,他即使得了绝学,也不会放过我们,因而,我等性命,早就已经不保,今日见了师妹,我会与她言明这一点的。”   程若流出泪来:“好,即使是死,只要我们归雪之人死在同一处,也就没有什么好惧怕了。”说到此处,她又流露出刻骨的仇恨来,“不过死前,一定要拖着晏浮瑾陪葬。”   他们这一众归雪之人穿行在桃花的城里,对面遥遥走来的却是幻海阁的人。   好像又回到了蓬莱岛上,两方人马在审判台上遥遥相对,只是如今再次打照面,却是在此情此景。   幻海阁的连常川长老正走在最前面,他本就因过往之事对归雪看不顺眼,来了这城里,一见到归雪的修士,他更是分外眼红。   “没想到啊,我等还在苦苦抵抗晏浮瑾之时,却没有想到归雪的人先软了骨头,看来啊,是担不得这上三宗之名啊。”   “按理说,大慈悲寺与你们也算关系好的,我怎么听说,你们派那位剑尊后人,方丈们不过去世了半个月,便火急火燎要嫁给仇人了啊。”   连常川“哈哈”大笑起来。   程若立即想拔剑,被孟越思挡了回去,他道:“长老若真那么有骨气,为何要来赴这婚宴啊?”   连常川:“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人群忽然开始骚乱,远处的吵吵闹闹地跑过来一群人——   “救命啊,仙师,救救我们啊,后面有怪物!”   “是用剑的!那一剑斩了好多人!仙师啊,救救我们吧……”   好几个凡人们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跑过来,身上都溅了些血,面容里满是惊慌。   一道灰败的剑光腾起在虚空之内,飘扬的风里的桃花瓣急剧得枯萎——   孟越思和程若脸色大变,这分明是归雪的“万骨枯”剑法,可是,此次来奔赴这场婚宴的归雪弟子都在他们周围。   那这一剑,又该是谁?又有谁被晏浮瑾抓到了吗。   两人匆匆往前方走去,一路上桃花瓣混着血铺满在路上,和风里飘扬的红灯笼组合在一起,看起来整片世界都是血色的。   他们跌跌撞撞地,一直走一直走,在这条路的尽头,终于见到了持剑的人——   那人的模样熟悉得像此处的桃花一样,手里所持的剑招也是熟悉的归雪剑法,脸上沾了些血,高高的马尾飘扬在风里,=。   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却找不出昔日一点熟悉的神色来。   在他身侧所躺的皆是尸体,被剑光洞穿的尸体。   程若喃喃:“季师弟……”   连常川从身后慢步赶来,将此处的情景仔细打量过,他望着季识逍的脸,哈哈大笑道:“我就说这小子心性狠辣,必定会成为一代魔头,你们当时不信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柄剑急速地贯穿了他的身体,像是迎面而来呼啸的风,根本抵挡不得。   连常川看了看身侧的人,道:“这是……什么剑法……你……我早该审判台上杀了你的……”   他头一歪,就这样咽了气。   而季识逍,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到了归雪的众人身上。   孟越思护着程若往后退了一步,道:“季师弟……”   那目光里的杀意,是真切的,不论为何师弟会变成这副模样,归雪都不能再死一个人了。   季识逍的目光闪过,手里握着的剑忽而颤抖了一下,接着继续向前走去,除了归雪的人,其余之人皆被他的剑或重伤,或死于此处。   一直到晏浮瑾姗姗来迟,以众多铁甲将季识逍团团围住,再以刀剑对向他。   晏浮瑾望了望还活着的修士,声音悲切:“此人强行攻入大慈悲寺,以大慈悲寺之人的性命,逼迫我交出破军剑……”   他举起手中之剑,一片大义凌然的模样,“没想到他反而被破军剑所控制,如今剑灵正附着在他身上,诸位放心,我一定诛灭此魔!”   *   窗外时不时传来些吵闹声,乌梦榆推开窗看,却只能看到有雾蒙蒙一团,晏浮瑾在她的房间里设下结界,又以铁甲守住房门。   无处不在的不安感将她裹挟住,就在她忍耐不住准备强闯之时,晏浮瑾终于赶来了。   “不好意思,让仙子久等了,不过今天的婚礼,大概是办不成了。”晏浮瑾也换上了喜服,但尽管都是红色,这衣服上的血色也依旧那么明显。   乌梦榆忽觉一阵头晕,道:“你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嘛,你随我来就明白了。”   乌梦榆跟着他往前走,厚厚的铁甲围在他们周围,从铁甲的间隙里,乌梦榆得以窥见路上的血,倒在血泊里的人,凋零的桃花瓣里沾着血色。   痛苦的哀叫之声更是在耳边从没有停息过。   是谁?   破军大开杀戒了吗?   她盯着那倒下那些的人的剑伤,看了许久许久,感觉自己的思考都停顿了。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   一定是破军干的!   可是,思想就像风一样不会停息。   那分明是归雪的万骨枯之剑。   晏浮瑾走在她身侧,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就在前面了,这事情,我想总比我们的婚宴重要,只能委屈仙子。”   乌梦榆看着眼前紧闭的屋门,忽打了一个寒战,可她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   季识逍被锁链捆住,就像是昔年破军剑被捆住那样,两具铁甲站在他的身侧。   他的脚下放着破军剑,此时剑身上血迹斑斑,分不出原来的色彩,屋里的血腥味被风一吹,仍是久久不散。   周遭站的人,皆是十派里熟悉的面孔,他们面带怒色,几乎是对季识逍破口大骂着——   “你是何等的心狠手辣!这可是我十方派的长老,平日里与你无冤无仇!你竟如此杀了他!”   “手中之剑,做何种事情不好!偏偏对准无辜之人,你究竟是何派的弟子,我今日定要替你师门教训你!”   “师姐!我们不过是来参加婚宴,为何,为何……”   乌梦榆和晏浮瑾一进入这屋,所有人的视线都投过来,连季识逍的目光也望过来,他的右眼之中还是熟悉的黑色,左眼里同破军的红色没有区别。   他的眼神里,是无尽的杀意。   晏浮瑾在屋里扫视过一圈:“如诸位所见,这人夺我破军剑,但因为身上杀孽太重,反被破军之剑所控,如今已失了神智,只懂得杀戮了。”   他话音刚落,幻海阁一位弟子立即接话:“是啊,我派的连长老被他残忍所杀,长明灯已经熄了,还望诸位给我幻海阁做主啊。”   蓬莱的来客早与晏浮瑾沆瀣一气,此刻也是道:“我等眼瞅着他手中之剑对准那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我等正道修士,有此种人物,真是令我等不耻。”   “……”   有人很适宜地插了句话:“我看他的模样,是归雪的弟子吧……”   这话一出,越来越多人认出了季识逍——   “嚯,还真是他,我当时在审判台时就觉得这位弟子手段太过狠辣,没想到还是酿成大错。”   “是啊是啊,还是冬虚剑尊的弟子呢,若他老人家在,还不知要多么痛心。”   “唉,归雪宗之人,我记得当年那位宋盏也是这样吧……”   “……”   乌梦榆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望着季识逍的脸,忽然怔然一般地落下泪来。   也许是舍利子的缘故,她一直以来对破军剑灵的感应很敏锐。   此刻,破军剑灵就蛰伏在季识逍的躯体里。   为什么会这样啊。   杀这么多人,绝非他本愿,可是……可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这究竟要如何去诛杀剑灵。   她还能怎么做啊。   杀了季识逍吗。   周遭请求诛杀季识逍的声音越来越大。   她所有的想法,都敌不过心里的另一个想法——   季识逍也要死了。   他不该来往生洲的,他不该来大慈悲寺,永远待在黄泉渊也好。   为什么是这样的情景啊。   为什么她身边所有人都要一个接一个离去。   晏浮瑾道:“既然是归雪的弟子,那理应由归雪来处置才对,也不知归雪,对这种叛宗而成大魔头之人,是何处置手段。”   乌梦榆望着季识逍,没有答话。   归雪的所有人也没有答话。   整座屋内死一般得寂静。   晏浮瑾又继续道:“素闻乌仙子手心里有剑尊的一道剑招,冬虚剑尊剑法无人能敌,若真真正正能完全诛灭此人,我猜也只有用剑尊的剑招吧。”   原来如此!   晏浮瑾明知道剑尊留下的剑招是修罗剑招,这样的剑意去诛灭破军,只能助破军成长得更快。   而且这样一来,她身上再没有任何底牌能伤到晏浮瑾了。   乌梦榆开口:“破军剑灵乃嗜杀之灵,剑尊留给我的剑招乃是修罗之剑,也是杀戮之剑,以这样的招式,是杀不死破军剑灵的。”   晏浮瑾:“哦?仙子原来对诛灭剑灵,如此了解啊,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这人呢?”   乌梦榆说不出话来。   当即蓬莱中有修士接话了:“这在蓬莱的规矩里,应当由宗主或者是教他剑法的师父,亲自废去他一身功夫,不过一般是废其剑骨,让他再也不能修剑。”   晏浮瑾闻言,往归雪众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此,归雪可有长老来行此事啊?”   孟越思面色一白,沉声道:“我宗长老,要么死于护派之战里,要么受了重伤不宜远行,今日来此的只有我们这些年轻弟子。”   他看了眼季识逍的方向,道:“师弟不知是何原因,为破军剑灵所附身,请容许我们归雪将其带回,以后一定严加看管,绝不会让他有任何为害他人的机会。”   “哈哈哈,你们说得简单,那我派死去的连长老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那他的命谁来偿?”   “对啊,我派重伤的这些弟子怎么办!一命换一命他也不够换的!”   “……”   不行不行,季识逍绝不能死在这里,可破军的剑灵也必须诛灭……乌梦榆怔在原地,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其中一位幻海阁弟子,死去的连常川长老正是他的师父,他双目通红,道:“将他剑骨取下,再放逐至黄泉渊,他必受邪魔侵袭而死,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这话里像淬着冰一样。   乌梦榆的血液好像同这话一起凝成了冰。   然而周遭所围着的人,反而对这番提议拍手称快:“好,就该这样,如此堕魔之徒,实在不该学会我正道的所有的招式!”   “可怜我派连常川长老,从来勤勤恳恳,不肯有一天懈怠对阵法的钻研,没想到死在了此处……”   “好,不过现在就要取,我等就在这里看着。”   “……”   晏浮瑾沉吟一会,道:“这种刑罚好像是够了,但是,按理该由归雪之人来执行的,”他的目光往归雪众人看过一眼,“可我看归雪众人,好像都不愿意来动手啊。”   乌梦榆看了眼归雪的方向,师兄师姐们脸色惨白如纸,她动了动唇,发出来的声音沙哑无比:“那就我来。”   孟越思仿佛也不敢认识她一样:“师妹……”   乌梦榆朝着季识逍的方向走去,季识逍的眼神也刚刚好对过来。   即使是那只红色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了浓浓的悲伤来。   *   季识逍的神识里一片模糊,他感觉自己用了很久很久的剑,可是怎么也停不下来,心中暴起的杀意让他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   为什么到处都是血呢,为什么地上是血,为什么连飘落的桃花瓣里也是血。   他到底在做什么事情,是已经死在了大慈悲寺里,还是又流落到了何处的无边地狱。   眼前除了血色,再无别的颜色,他本已经习惯这样的红色,可是模模糊糊间,好像出现了一抹新的红色。   即使是这样被杀意所充斥的神识里,在见到这样的红色时,他依旧感到了一种很奇异的宁静感。   红色渐渐走近,他想着,这不是桃花的红色,不是残阳的红色,是——   直到这一抹红色走近,他看清了她的面容,才恍然又有一些难过地意识到——   原来她穿嫁衣是这样的模样。   接着,她手中的刀就落了下来。   *   晏浮瑾跟在乌梦榆后面:“动手吧,我的夫人。”   她闭了闭眼,手里只握了一把匕首,从前戒律堂只会对犯下大错的弟子,譬如说背叛宗门投靠魔门之类,行取剑骨之刑。   晏浮瑾的目光如附骨之蛆一样缠绕在她的手上,而另一道目光也如灼灼地注视着她。   她的手在这两道目光的缠绕之下,一丝一毫也没有抖。   学剑法之初,长老就教过他们识别人体结构穴位,因而取剑骨的过程其实对她来说,很简单。   她面无表情地,在这具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之上,取下了剑骨,每取一块,她就念一道慈悲咒。   怀谷方丈除了传她如意剑诀外,还传过她一些大慈悲寺的秘法。慈悲咒就是其中之一。   方丈有舍己为人之心,常引渡他人罪孽于己身,再由苦修行善以消除孽债。   “乌小友,你需得记得,引渡罪孽不可过多,寻常人等如我易生心魔,或被白玉京的明灯修士驱逐入黄泉渊。即使你是舍利子修炼成人身,对你自身也是有损害的。”   慈悲咒她是默念的,在场也没有大慈悲寺的弟子,因而没有人能认出她在用慈悲咒。   希望季识逍因破军而犯的杀孽,都由我来承担吧。   一直到取下剑骨为止,乌梦榆记得很清楚,一共三十七块。   季识逍的身体还有灵力,可以凝出新的骨头来,但是剑骨一去,他所有关于剑的记忆将飞速地湮灭。   以后也再也握不了剑,学不了剑法。   可是——   他怎么能不握剑呢,他是归雪这一辈最有天赋也最勤奋的弟子,是冬虚剑尊的高徒,十四岁那年他就可以斩杀百年了。   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啊,他这样的人即使死也该死在伯仲之间的对手剑下,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么恶臭的地方。   所有人的指指点点,所有人的唾骂……   乌梦榆想,他不该来的。   然后她又想了想,哦对,他不该喜欢我,这样他就不会来这里了。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漂浮在这座恶臭的房屋之上,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自父母归墟后,她好像又死了一回。   从她的刀落下之时,季识逍没有说一句话,但到取下最后的一块骨头之时,他忽然说了句:“你竟然真的……讨厌我到如此境地……”   乌梦榆没有停顿一下,将这块剑骨也取下——   这一瞬,自苍穹之上,穿来一道耀眼的白光,穿过屋顶,一直萦绕到季识逍的身上。   乌梦榆恍惚间记起来,季识逍剑心誓成的时候,直接过开灵窍一关而至问灵境,如今剑骨已去,那剑心誓自然也破了。   白光缭绕着,汇聚成一幅画面。   众人的叹息之声渺远般传来,要取剑骨之时,喊打喊杀的是他们,这个时候,反而又开始哀叹——   “可惜了,连剑心誓破都是这样的奇景,那剑心誓成之时,又是何等有天赋的剑修啊……”   “怪不得冬虚剑尊,也动了惜才之意,收了他为弟子,只是后事难料,谁能想到有今日呢。”   “唉,等等,这剑心誓,好像不太对?”   “……”   画面里所成之景该是剑心誓成的时候,各门各派的目光都凝在其上。   晏浮瑾心头大患已除,心情颇好地往上看去。   而乌梦榆,抬了抬眼。   “求求你了,杀死我吧,真的好痛苦啊……”   在流金毒蛛之上,因为所有人哀求而出剑的小孩……   他孤独地在风月派里待了三年,直到有一天遇见了另一个小孩。   “需要我杀死你吗?”   “不要不要,好痛的,我想活下来……”   “我保证一定让你活。”   “你保证有什么用啊,除非你立剑心誓啊!”   “乌梦榆,我发誓,你绝不会死在我的前面,我会用剑除去所有想杀你的东西,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若有违此誓,我将受世间极刑之苦,永不入六道轮回!”   ……   那一瞬间好像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乌梦榆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落泪。   这样沉重的誓言,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一瞬。   破碎的剑心誓言之光渐渐消隐,天地间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01章 离别(七)   他的剑心誓, 他的剑心誓,竟然是这样的……   归雪的记忆倏地在眼前闪过,在桃花林里练剑的少年, 入剑冢之后百剑争鸣的少年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剑心誓呢。   乌梦榆拼命地回想在风月派之事,却只能想起一些破碎的回忆, 她最后只记得自己昏迷在流金毒蛛的巢穴里。   这样的誓言, 其实她不记得了……   不入六道轮回……不值得,不值得, 不值得为我立下这样的誓言。   地上鲜红满满一滩血,全是季识逍所流下的血, 乌梦榆盯着那里, 感觉不亚于自己也这样流着血。   对,连这样的剑心誓,也被破掉了。   季识逍终于闭上眼,连呼吸也很微弱, 好似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还有未做完的事,乌梦榆对自己说。   破军是不会附在没有剑骨之人的身上的, 从这地上的血里, 慢慢地冒出了一团黑雾, 那黑雾扭曲成人的模样,随时挣扎着要往外跑。   肃杀之意迅即在整座屋内荡开。   连面有愤愤的其他修士,也不免停下手中之事,直视着破军剑灵——   它尚未修成灵智,只知杀戮,可即使这样, 杀意依旧像无处抵挡的风一样。   乌梦榆持着自己的剑, 迅即扬声道:“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破军决计不能成人形,一定诛灭它在此处!”   晏浮瑾笑笑:“仙子的剑法水平不过尔尔,这破军剑灵还是由我来掌控……”   他放出破军剑灵,本就只是想折磨季识逍,看起来,剑灵的实力又增一分,接下来,可不能任由这些乌合之众将剑灵毁了。   乌梦榆用剑指着晏浮瑾,迫在眉睫之时,她反而冷静下来——   方丈嘱咐她在春来节之时诛杀破军剑灵,那一日真佛降临,才能完全诛灭此等邪物。   可是,时不待我啊,她等不到春来节了,今日就是该做了断的时候。   “晏浮瑾,你若再阻拦,不得不让人怀疑你的居心了!”   听完这话,晏浮瑾果然停在了原地,做了一个手势:“那就看看仙子要怎样诛灭这破军剑灵了。”   乌梦榆向后退一步,剑尖处凝出一道温润的光,嘴里念出“自观自在,守本真心”,金光耀眼如同佛光再现,迅即在黑影上斩落而下——   白茫茫的雾气从黑影上升起,它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嘴中意味不明地嚎叫一声。   随后,乌梦榆在季识逍的身上设了一个防御法阵。   晏浮瑾面色一变:“你学过大慈悲寺的秘术?”   乌梦榆没有回头,对着破军剑灵举起了剑,扬声道:“在场的诸位,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大慈悲寺千年驻守在灵力稀薄的往生洲,七位方丈皆是因破军剑和封印黄泉渊而死,你们到如今,连伸以这样一点援手也不肯吗?”   黑雾在屋内到处乱蹿着,如意剑诀之光如雷电一般跟着黑雾,整座屋子摇摇欲坠,许多人还在恍惚之中。   乌梦榆扬起剑来,天地明心剑一招出手,这座屋子终于如飞灰般消散,周遭盛得正艳的桃花忽然映入眼帘。   这灼灼的桃花飘飞在虚空里,温暖的风所裹挟着一切,实在是太像归雪了。   她再出了三剑,将此城的阵眼悉数毁掉。   气候急转而下,风霜感迅即铺面而来,雾气之中又结出雪来,连阳光都不能更添一次温度,凝冰将桃花瓣冻在风里。   失去阵法之后,此处又变回原来的苦寒的模样啊。   “这里不是归雪啊,不是温暖的地方,如此苦寒之地,都只是为了破军剑灵……”   她仰头望了望茫茫的天空,若真有佛相存在,您为何不看一看人间呢,要让晏浮瑾这样的人毁掉人间的一切吗。   晏浮瑾挥了挥手,铁甲密密麻麻地围过来,道:“仙子,我看你的样子,好像收服不了破军剑灵,不如还是让我来吧。”   其余到场参宴之人好像终于看出了些不对,蓬莱和幻海阁的修士脸色几经变换,终究没说话。   而归雪宗的人站到乌梦榆身侧,程若师姐道:“师妹,你专心收服破军剑灵,我等虽然修为不及晏浮瑾,可拦他一拦还是做得到的。”   乌梦榆忍住泪:“师姐……我还没有时间与你们好好叙叙旧,为何归雪会……”   孟越思安慰她道:“归雪护派一战,死伤千百,没有一人投降,没有一人屈服,死者,难以归墟,皆葬于桃花之下。”   随着归雪宗的人站过来,其余几派也总算是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晏浮瑾,你要如何为害我们这些门派,不过是仙门斗争,弱肉强食罢了,可你一旦任由破军剑灵成长,遭殃的可是整片五洲四海。”   “我等,不能让你向前呀。”   晏浮瑾看着这群所为仙门正派中人,心生厌烦,道:“既然诸位执意如此,那还是等我的铁甲来与诸位谈谈吧。”   话音刚落,一声暴喝从天际传来。   “晏浮瑾!喜宴的这样的大事,为何不等我七彩音的人到了再开席啊?不知道的还以为,阁下看不上七彩音呢?”   姝颐……   乌梦榆听到这样熟悉的声音,却只来得及看了一眼。   姝颐一身白衣,手中所抱之琴正是七彩音的流传的欢古琴,她轻轻一笑:“七彩音宗主白姝颐,前来往此处送礼了。”   随着她手下一弹,身后的七彩音弟子也齐齐出招,悠扬的乐声将风雪也凝滞,所围过来的铁甲动作也随之一滞。   晏浮瑾冷笑一声:“你七彩音与我负隅顽抗之时,宗主丧命,长老魂归,念你们心情悲恸,才没有送喜帖,如今,你还要与我为敌吗?”   他自己手中的剑出了鞘。   而这个时候,一直候在城外的大慈悲寺弟子终于缓缓步了进来。   佛子今宵站在最前面,他身形风姿一如往昔,看向晏浮瑾的时候也很平静:“晏施主,破军剑灵之事,您不该再插手了。”   晏浮瑾:“你们如今?是想不顾方丈们的遗愿吗?”   “毕竟他们,可是连绝学都可以舍弃,只想保全你们的性命。”   今宵:“我大慈悲寺代行世人之苦,施主却加苦于世人,今日不得不破杀戒,以断世间苦之来源。”   他朗声道:“乌施主,要做什么事就去做吧,在我等死前,绝不会让晏施主有机可乘的。”   大慈悲寺众人摆出的阵法为舍生之阵。   黑色的雾气又凝到了一处,在这细细的飞雪之下,显得如此可怖。   远处慢慢靠过来的铁甲,浅浅淡淡的曲声,刀剑相接的清脆之声,乌梦榆眼前所闪过的许多人的幻影——   父母死前所说过的“好好活下去——”;   怀谷方丈所说的“不必为我悲伤”;   那一日往生洲的风雪那样盛,季识逍听到她说过话后的神色;   还有如今,满是鲜血的模样。   行到此处,已经没有回头之路。   如果佛相您真的不愿在此显灵的话,那就由我来代行吧。   一剑如旭日。   *   茫茫的雪落下,耳畔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乌梦榆勉强睁开眼来,黑影便就在眼前。   雪地之上,到处都陷落出黑色的坑洞来,邪魔争先恐后的雪地里爬出来,流窜在茫茫的飞雪之中。   这是……黄泉渊的入口……   黄泉渊……完全打开了   她明明,明明用如意剑诛杀剑灵了。为什么,为什么黄泉渊还是会这样完全敞开。   乌梦榆用剑撑着站起来,连指尖之处都泛起冰寒来,她想调动一丝灵力出来,却忽觉灵脉已经枯竭。   她在这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忽觉身体摇摇欲坠,犹如是耄耋老人一般,连骨头都是脆朽的。   她冻得手指僵硬,终于到原来的地方找到季识逍。   他身上防御法阵的光,已经黯淡了。   乌梦榆心中的气还没有松开,黄泉渊的入口又猝然展开在他们身侧,无数邪魔争先恐后地爬出来。   黑色的雾气缠绕上季识逍的手腕四肢,想把他往黄泉渊里拖,乌梦榆下意识就想以剑斩过去,可刚一动剑,神识就为之一痛。   她的灵力,在刚刚同破军的一战里,就已经消耗殆尽了。   现在,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握住季识逍冰凉的手,努力地跟上黑雾的步伐——   如果注定要去黄泉渊的话,就让他们一起去吧。   破军剑灵终于已经诛杀,她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惜,刚走出一步,她膝盖忽地一软,重重地倒在了雪地之上,冰冷的雪水霎时间将她冻得浑身哆嗦。   不断有血从喉咙里冒出来,她压抑着咳血的冲动,只是刚刚触到了黄泉渊的边界,一股剧烈的疼痛从他们相握的手之处传来——   黑色的雾气好像生了灵智一般,慢慢地,一根接着一根地,将他们相握的手掰开了。   “不要啊!”   茫茫白雪里,黑色的雾气与鲜红的血是这样明晰。   她手心里还有剑尊的修罗之剑招,可是此刻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乌梦榆最后只来得及,将护命玉拿出来,在季识逍的手腕上缠了一圈——   两只手仅仅相触一瞬,就这样松开了。   *   乌梦榆半梦半醒间听到了飘渺般的乐声,紧接着就听到了姝颐的声音。   白姝颐匆匆赶过来,身上也有许多伤,见到乌梦榆,她仿佛松口气一样,道:“小乌,终于找到你了,现下往生洲到处都是黄泉渊的入口,快跟我走吧!”   乌梦榆神智已经不太清楚,道:“姝颐,你走吧,我已经……”   活不下来了。   没等她说完,白姝颐往她嘴里塞了两颗丹药,伸过手来将她揽在身侧——   七彩音的弟子从两侧不断赶来,他们手中所奏之乐,也是越来越激昂。   因服了丹药,乌梦榆感到了两分力气,勉强睁开眼,看着周围越围越多的黑雾,以及在黑雾之后,越来越多的铁甲。   晏浮瑾的声音骤然回荡在雪地里:“乌梦榆,你好得很!毁了破军剑灵,我就以你等得性命来重铸!”   乌梦榆脸色更白了。   姝颐捂住她的一只耳朵,道:“别听了。”   “我听说你要同晏浮瑾成婚,就知道绝非你本意,但是七彩音也是刚刚重整旗鼓,所以赶来慢了。”   “小乌,你可千万不要死在这里。”   乌梦榆说不出“好”字来。   “姝颐谢谢你,谢谢你……”   姝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安慰道:“其实,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帮人也来帮忙了,为首的人说她叫‘姜怀芷‘,你认识吗?”   风里血的味道越来越浓,已经有七彩音的弟子受伤了。   “多谢,谢谢你们……”   如果不是她,也许姝颐不会来蹚这一趟浑水。   已经很多很多人为她而死了,不要再有一个人因为她死在此处了。   飞雪落到脸上冰冰凉凉,乌梦榆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像很多年前接住归雪的桃花一样。   只可惜,今生无论生死,都再也回不到归雪了。   灵力渐渐涌上来,乌梦榆用最后的力气将姝颐往前一推,自己则用无影无形身法往后退着,只这么一刹那,她们之剑就冒出了许多黄泉渊的邪魔来。   剑尊留给她的修罗之剑,她从来都没有出过,现在终于到出这一剑的时候了。   明明已经精疲力竭,明明已经枯竭得感受不到任何灵力,当这一招所出的时候,天地里所有的一切仍旧失色——   大片大片的雪到处飞舞,带着血色的天光忽而阴沉沉地压下来。   “姝颐,谢谢你,如果有轮回的话,我希望还能和你做朋友。”   “姝颐,向前走吧,不要回头了。”   一直以来都是别人同她说这样的话,轮到自己说的时候,好像忽然就承担了保护者的角色。   她从这样的话里稍微地得到了些慰藉。   剑招永不停息,杀意飘满在整片天地里,好像连飞雪也成为锋利的剑,将周遭所有的邪魔,所有的铁甲一同搅碎。   乌梦榆喘着气,躺在往生洲的雪地里,她已经看不见姝颐他们远去的背影了。   这样也好。   更多的邪魔从黄泉渊的入口里爬出来,再从她身旁呼啸而去。   她这一生,好像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   晏浮瑾盯着这具雪地里的尸体,面色阴冷,道:“传出去,我以受重伤的代价,封印了魔剑破军,只可惜剑灵最后自爆,导致黄泉渊入口尽开。” 第102章 不思量(一)   宁双双跟在晏浮瑾的身后。   她身上的伤总算痊愈了, 虽然没得到碧吾心这等灵药,但是浮瑾哥哥为她找来了五洲四海最有名望的医修,因而命保了下来。   她也一同望了望这个濒死于雪地的女子, 将死去的脸上苍白如雪,身上的嫁衣却红得灼人眼。   其实, 宁双双曾经恨过这个将要与晏浮瑾成亲之人。   晏浮瑾安慰她说:“双双, 我的心里是最爱你的,与她结亲只是为了安抚其余十派之人。”   宁双双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女修之前, 她就已经听过许多传闻了。   “这位归雪的小师妹脾气最为骄纵,就是仗着祖辈的名头, 不然以她的实力, 怕是归雪也拜不入。”   她以为定会见到一位很娇纵的仙子,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相见之时,乌梦榆站在大慈悲寺落梅之下,姿容比浮在雪上的梅还要清丽。但是没有骄纵之感, 反而看起来心事重重,很少有展颜的时候。   如今死在此处, 身下的雪已经被血染红, 面容因寒冷而发青。   宁双双往常看到她就觉得晦气, 这时候却也难得生起了两分同情之心:“把她好好安葬了吧。”   “……季……”   好像还在说着什么话。   宁双双蹲下身,离她近了些,血的味道和花的香味一齐涌过来——   “……季识逍……对不起……”   脸上好似还有最后一滴泪落出来。   茫茫白雪,此人再无任何呼吸声。   宁双双叹口气,“算了,葬在此处也怪冷的, 火化吧, 骨灰……送到七彩音的宗主手上吧。”   如今她和浮瑾哥哥在一处, 自然是同正道十派剑拔弩张,但死者为大,所有的仇恨就止于生前吧。   *   自黄泉渊到往生洲,不知打开了多少隙口,跑出去的邪魔肆虐在往生洲,而正道十宗经过与晏浮瑾的一战,实力大减,竟也没能够诛灭这些邪魔。   直到连白玉京也被惊动,镇守白玉京之使者出手,封印了所有敞开的黄泉渊入口,只是已经逃窜出的邪魔,依旧回荡在空茫茫的雪地里。   因而,往生洲也彻底成为了世家弟子历练之所。   *   黄泉渊里终年如此的阴沉的天,化不干的血迹,与枯朽的树。   季识逍躺在粘稠的土地之上,仿佛睡着一般。   往日里不是没有进黄泉渊的人,可那些人要么仇家众多,在五洲四海已没有容身之所,不得已来黄泉渊之人。   这种人身上都是有狠功夫的,寻常的邪魔不敢招惹。   而另一些,则是犯了大错,被门派除去一身修为,被放逐黄泉渊之人。   这些人最常见的结局,就是进入黄泉渊的那一瞬,就被无处不在的邪魔所吞噬殆尽。   而眼前这个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与其他人都不太相同。   明明看起来毫无灵力,身体也虚弱随时会死去,可血风里却好似还是有令人忌惮的剑意。   一众邪魔在季识逍周围围了一圈,蠢蠢欲动,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能抵过这新鲜血肉的吸引,向前走了几步。   深黑的邪魔几乎要触到季识逍的时候,一道明亮的光自他的左手之处猛然亮起。   黄泉渊里从不会有这样的光,这种明亮接近于破晓时的光,仿佛整片天地的清辉都凝结于此。   他左手上,所戴的正是怀谷方丈曾留下的护命玉,被乌梦榆绑在了他的手上。   护命玉的光将这周围所有的邪魔通通湮灭,季识逍的身侧又重归于寂静了,只有远处会偶尔传来些邪魔低低的嚎叫。   充满血腥味的风骤然吹过,护命玉的光泽随之黯淡,像飞灰一样散在了血风里,只在季识逍手腕上留下了一根细细的手链。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识逍的睫毛颤抖着,终于是睁开了眼。   眼前所见为黄泉渊的血色天空。   原来又回到了黄泉渊里。   血肉之中骨骼重新生长的痛苦不断传来,季识逍慢慢地站起身,他左手垂下的一瞬,那根护命玉的手链也随之滑落到了地上。   季识逍只是望着前方,似乎毫无所觉一样。   脑海里的最后一个画面还停留在她取下剑骨的那一瞬——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是血肉重生要痛一些,还是回忆要痛一些。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剑心誓碎裂的那一刻,好像生命里什么重要的东西也随之碎裂了。   剑骨被废,他身上连一把剑也没有。   季识逍从枯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来,没有剑的时候他常常以此为剑作为历练。   “剑”握在手中,他却没有往昔一样的感觉,剑缓缓提起来,挑了个剑花——   竟然连最简单,练过千百遍的归雪剑法也记不起来了。   过去已经悉数埋葬再黄泉渊之上,未来……又该行往何处。   季识逍定定望着远方,没有避开这些邪魔,反而迎着黑沉沉的邪魔走了过去。   *   七彩音是建在水上的楼阁,木的香味穿过清晨冷冷的雾气,飘渺于鼻尖。   白姝颐直到踩到七彩音的楼阁之上,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姝颐,不要回头……”   她倚靠在廊柱之上,好似有一瞬找不到任何可以倚靠的地方。   过往的修士见她这副模样,纷纷面露担忧,上前问询:“宗主,此去往生洲还顺利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白姝颐才恍然意识到,她如今是七彩音的宗主,这样软弱的情绪并不适合在宗主身上出现了。   她笑起来,和以往的姿态一模一样:“没事的,我们……一起成功镇压了破军,虽然黄泉渊入口打开,但也算不是最坏的结果。”   她慢慢向前走去,“大家好好修炼吧,这天地里的风,永远也不会停息了。”   一天后,姜怀芷来了一趟七彩音,她身上的毒刚刚解除,修为还没有恢复到最巅峰的时候。   此前白姝颐已经发传音鹤告知了她在往生洲一战的结果。   姜怀芷很少有地穿了一身白衣,青丝上系有纯白的发带,面容上连一丝妆也没有。   可她望过来的时候,眼睛清凌凌的,连一丝悲伤之感也没有露出来。   “能把往生洲之事,详细说一遍吗?”   白姝颐怔了下,将见到晏浮瑾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讲了一遍,最后道:“……小乌手上,似乎有冬虚剑尊留给她的绝招,只可惜……”   “这最后一招,她没有用在自己身上,反而是为了我……”   姜怀芷点了点头,面容依旧看起来很平静,道:“破军剑灵被镇压,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转过身,“我回宝翠洲了,那些魔门尽是墙头草一样的人物,若没有人震慑,很快就会倒向晏浮瑾了。”   她不远万里,不辞辛劳从宝翠洲赶到七彩音,就是为了问这样两句话吗,还是……一定要来确定什么人的死讯。   白姝颐望着她的背影,开口:“姜怀芷,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能在魔门有这样的势力,但是却又不效忠魔门,反而是帮了七彩音的忙。   姜怀芷:“受过归雪恩惠之人罢了。”   她向前走去,在这样清冷的早晨,在这样不合时宜的地方,胸腔里突兀地升起一种很强烈的情感。   这浓烈的情感在一瞬间盖住了神识里摄魂铃的响声。   姜怀芷用手抓住自己的衣襟,走了好久好久,猛然意识到……这是悲伤的感情啊。   可她和乌梦榆并无故旧,她不应该为她感到伤心的。   手上好像有冰冰凉凉的感觉,姜怀芷低头望了望,望见自己滴落的泪水,记忆里,好像也曾有过这样冰冰凉凉的感觉……   乌梦榆最后来见她的那一日,也曾有泪水落下来——   “姜怀芷,好好活下去啊……”   姜怀芷找出月明珠来,却又忍不住想,如果乌梦榆当初留下了月明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摄魂铃声像永不消散的冤魂,日复一日回荡在姜怀芷的神识里,此时此刻又再度响起。   不,不对,她的亲人皆已离世,她早就是无亲无故之人,不该为任何人悲伤。   乌梦榆不是她的亲人。   但她又不可抑制地想起,最后一日,那个少女留下月明珠后远去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姜怀芷仰着头,直视着刺眼的阳光,想着,真是愚蠢又无私之人,同她的父母如出一辙,竟会把求生的机会让给别人。   她最讨厌这样的人,如果她的父母不是她的父母,她甚至不会认识他们,也绝不会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是因为这样直视阳光吗,为什么还会有泪水流出来呢。   ……我愚蠢又可怜的……妹妹。   *   大慈悲寺还活着的人,也从往生洲逃了出来。   白姝颐后来只见过今宵一次。   他如初见的时候一样,眉眼清朗,所穿袈裟不染尘埃,尽管经历这么了多事情,他的神色里依旧不见仇恨,还是悲悯之色。   “白施主,我是来向你请辞的,我大慈悲寺,决定回往生洲了。”   往生洲现已沦落为邪魔猖獗之地,寻常的修士,也只敢在最外围历练一番,不敢深入的。   哪怕白玉京出手,也只是封印了黄泉渊入口,清剿邪魔之事,连他们都应对不了。   白姝颐沉默一瞬,问:“可是,此去前路艰难,还望佛子多加考虑。”   今宵道:“如今之世,没有不艰难的路,大慈悲寺千年基业皆在往生洲,我等不能看着它如今成为这番模样。”   白姝颐便笑起来:“那就祝佛子及大慈悲寺诸位一路平安,下次再见,还能有畅谈的机会。”   今宵轻轻一笑,他虽然面色温和,但鲜少有笑的时候,道:“愿与白施主,再会于往生洲天朗气清之时。”   “今宵告辞了。”   白姝颐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也有几分怅惘,望着七彩音楼阁下流动的水,想起了另一个人。   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去,如今所有人都唤她“宗主”,没有人会唤她“姝颐”了。   也不会有人唤她“白小仙子”了。   可是活着的人还要做完没有做完的事。   白姝颐对身后之人道:“帮我梳洗一下吧,准备启程拜访白玉京的镇魂使——宋盏使者了。”   *   今宵带着大慈悲寺众人踏上了往生洲的路。   邪魔肆虐,修士也许有机会从往生洲逃往别的地方,但是许多凡人往往是没有办法逃离的,只能在这邪魔之洲苟且偷生。   今宵一行人,一路前行一路镇压邪魔,解救凡人,并联系别派弟子将他们护送出往生洲。   待到往生洲深处,此处已经少有修士踏足了,基本上走一段路便能看见……尸首与白骨。   大慈悲寺弟子念完安魂咒,替这些亡魂超度后,再继续前行。   等终于回到往生洲最深处的大慈悲寺时,也有一些弟子在这路程中故去了。   许是因为寺内千年来的佛法,许是因为此处佛光涤荡,邪魔还没有攻破此处。   大慈悲寺一如往昔,披着雪,若不是耳畔邪魔的嚎叫声,几乎像是往年任何一个平常的日子。   今宵望着庄严的寺庙,道:“此后我大慈悲寺修士,便在此修行,作息按照以往来,上午修行佛法,下午镇压邪魔,夜间轮流守夜。”   “这就是我们的道。” 第103章 不思量(二)   枯枝成剑, 如雷霆之势般穿过邪魔的躯体。   “滴答”“滴答”季识逍凝视着地上的血,他的血同许多人的血混在一起,让此处辨不出原来的模样来。   季识逍凝视着手中的枯枝, 迟来地感到许多钝痛感。   “嘶嘶”“嗷~”“桀桀”——   邪魔之声近在身侧,季识逍抬眸, 只看得见暗处一闪而过的怪影。枯树上尚且还悬挂着些枯黄的叶子, 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季识逍忽觉脚下一阵寒凉,黑雾悄无声息地缠上他的脚来, 他手中枯枝正用力往下戳的时候——   那黑雾忽然变成了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是一张曾在梦境里出现过许多次的脸, 他脸上带着诡异的悲伤之感——   “小兄弟, 你的剑从我此处穿心而过之时,好痛啊,你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杀死这么多人, 内心不会有任何愧疚吗?”   倏地这张脸又变为了另一张更年轻些的女子,她脸上也是同样的悲切:“你杀了我孩子啊, 我的孩子才刚刚出生, 那么小, 你怎么下得了手的!”   又出现了。   在无数的梦境里,在渭城的幻影里,在叩问心魔之时,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仍在他的心头盘桓不散。   季识逍以枯枝撑着地,邪魔却缠绕上身体, 从他四肢百骸之中往里钻, 一瞬间, 脑海里闪过许多碎片般的画面——   破军剑灵同他对峙之时,小城里血染过的桃花瓣,躺在地上身负剑伤之人……   邪魔覆盖过来的时候像是潮涨之时那般,它们凝结在他身侧,像是凭空里多出了许多面镜子——   季识逍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到的都是他自己的脸。   顶着季识逍的脸的邪魔渐渐靠近,脸上的神色或忧虑,或欢喜,或愁苦,或诡谲……   “留在这里,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季识逍用出两招燃火术,将离得最近的邪魔烧毁,艳丽的火光却映出他的眼睛——   纯黑的眼睛里时不时好似有血色闪过,神识里也被数不清的邪魔所占据,他们是近乎尖锐地嘲笑着——   “你已失剑骨,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你不是该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剑是只能用来杀人的吗!”   季识逍举起手中的枯枝来,像从前举起剑那样,他身后的来路悉数如云雾般散去,从风月派伊始,在归雪宗坚守剑道的许多年,再到最后被剜去剑骨之时。   天地茫茫,唯有他如浮木。   倏地,从前困扰过他许多次的幻境又一次闪现,季识逍没有犹豫了,向前走,将那些哀求的人影一一斩碎。   手中枯枝幻化为剑影,剑光映出他清冽的神色——   “归雪宗冬虚剑尊第二弟子季识逍,今日叛宗,此后所持剑道,与归雪之风再不相符。”   碎裂的幻影像是镜面碎裂那样,却是无声地一块一块碎裂,直到季识逍来到最后一块幻影前——   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血风吹起他的发丝,吹起他浸血的衣角,甚至将剑的影子也吹得七零八落。   站在幻影外的邪魔,高高又长长地扭曲着,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动手啊,季识逍,既然舍弃过去的剑道,当舍弃所有过往之人才对吧。”   “你时至今日,沦落如此地步,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呢。”   “更何况,你没有恨吗?”   “……”   嘈杂的声音一直回荡着,季识逍不为所动,他在此处站了许久许久,久到连邪魔也百无聊赖散去之时,他终于出了剑。   剑光潋滟出整片天地的血色。   他的脸上也溅到了血。   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出生的小山村里,看见游侠用剑的那一瞬,第一次升起了对什么事情的向往。   到后来,立剑心誓的时候,他发誓即使不入轮回也绝不会……   可惜,俱已成往事。   季识逍擦掉血,道:“从此出剑,皆由己心,所立剑心誓,以剑至无人之境,绝剑道之顶。往昔之仇,百倍奉还。”   所有的幻影都从眼前纷飞,季识逍看见过往,回忆的碎影倒映在他眼睛里,最终也只归于一片深黑。   身体里关于剑的记忆稍稍复苏,而境界却一直跌落,一直跌落到还刚开灵窍之时,他难以抑制地痛苦起来。   剑尊曾言:“重立剑心誓言,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不亚于把修行路再走一遍了。”   季识逍忍耐着疼痛,握紧手里的枯枝,身体倒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站起来。   他看着堆叠在一起的邪魔,缓缓朝着尸体最多的地方爬过去——   要在这里活下去,他必须得找到一把剑。   *   归雪宗里。   经往生洲一乱,孟越思和程若等人暂时逃脱了晏浮瑾的掌控。   又因白玉京使者百年来第一次踏足往生洲,晏浮瑾又起了对白玉京的掠夺之意,暂且放过了对正道十派其余人的追杀。   孟越思才有机会带着归雪一众人又回了趟归雪宗。   剑冢里空空荡荡,藏经阁里洗劫一空,连灵草田里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孟越思和程若先拜祭了一番先辈,再去的长明灯殿,往常亮如白昼的长明灯殿,此时光黯淡了许多。   长明灯里有归雪修士的灵魂印记,身故……或是叛出归雪剜掉印记之人,长明灯皆会熄灭。   每一个暗下去的名字都是如此令人心痛。   孟越思:“我们先将此处……黯淡的名字记下,整理后,再想办法联系到……还活着的弟子。”   程若忍住泪水:“好。”   乌梦榆和季识逍的灯摆在一起,两盏灯不知何时都已经熄灭了,显出同样的孤冷与寂静来。   *   大慈悲寺之外,邪魔像是暗沉沉的天覆盖在这里。   十二小和尚伏在案前,正在写着今日的见闻——   “三名师兄死于邪魔之手……”   “渡亡魂一百二十一人……”   “习佛法三个时辰……”   “今日所愿,明天能亲自前往诛杀邪魔……”   他将这张纸放在其他的纸之上,再“噔噔蹬”地跑到了大殿里。   佛子大人坐在蒲团之上,正在念诵经文,大殿里同往日一样黯淡无光。   十二道:“佛子大人,我完成今天的课业了,我想来问问,明日能不能也跟着师兄去诛杀邪魔……”   “我很强的,十派会武时我还和那个晏浮瑾过过几招,当时和他不相上下的,佛子你相信我,我已经长大了,不能永远躲在师兄们的身后。”   他是所有大慈悲寺修士里年龄最小的,虽然师兄们允了他一同回到往生洲,可诛杀邪魔之事并不让他亲自参与,说他年龄尚小,佛法并不精深。   今宵偏过头来,面容迎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他道:“好,等今年的春来节后,你便一同前往吧。”   春来节的那一天,大慈悲寺里的落雪也一同化去,花香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天空明朗,阳光炽烈。   大慈悲寺众人在这一日没有出去杀敌,而是将寺内的经文搬出来晒了晒。   十二小和尚收拾了一下禅房,那位乌施主曾住过的禅房里,还有隐隐约约的香味,桌上的花瓶里本是插了三株红梅的,此时早就枯萎。   她除了几件衣服以外,并没有留下其他的什么东西。   十二只捧着另一样东西,找到了佛子:“这是那位乌施主留下的东西,佛子你看是怎么处理。”   他手里正是一柄剑,剑身上蒙了些灰,可仍能看出是一柄不凡的剑。   自乌施主来大慈悲寺后,所练的尽是大慈悲寺的如意剑诀,倒是没有见她用过别的剑法了。   这柄剑的剑鞘之处,刻着两个很繁复的字——“霜翘”。   佛子道:“将它好好放在那间禅室内吧,说不定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呢。”   *   一百年后。   晏浮瑾始终没能悟得飞升之道,将主意打到了白玉京上。   令无数修仙者所向往的白玉京,对进入的人选有近乎苛刻的条件,要么是身负大功德大慈悲之心者,要么是手持白玉令者。   晏浮瑾当即以破军剑与玉魄万两悬赏白玉令,凡告知其下落者也皆都有赏。   在晏浮瑾悬赏白玉令的第二年,碧落洲里黄泉渊的入口再度打开,从里边走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早就已经死在往生洲的雪里,或者死在不见天日的黄泉渊里,所有人都快忘记的人。   碧落洲的天空同往昔一样。   风吹起这人的衣角,天光映照出他的面容,手里的剑身黯淡如没有边界的夜,但出剑的时候却好似要亮过所有的光。   短短一月,魔门风月派上下皆被屠戮,传闻血雨整整下了三天,流金毒蛛之巢穴被一把火烧为灰烬。   人人都为魔门之死拍手叫好时,只有十方派的长老暗自叹息。   “晏浮瑾这等虚伪之辈还存活于世,又现世了一位魔头,真是天道都不给活路。”   他的话一语成谶,因为在风月派灭门的第二天,十方派便被这位魔头找上了门来。   十方派是以阵法和算因果为依仗的门派,这些年来,为了躲避晏浮瑾的追杀,他们是躲躲藏藏,几乎成了隐世门派,弟子也少有在五洲四海里走动。   一剑诉尽枯荣一般。   当剑落的一瞬间,连所演算的星辰也不免失色几分。   十方派长老不得已看向这位横空出世的魔头,痛心道:“你到底所求为何事?”   “白玉令,你们可以算出它在哪里。”   长老一边悲愤一边演算,演算之中不免窥探到两分这人的过往,惊道:“你是归雪的人,那何苦要自甘堕落,走这样的路?”   “我已叛归雪。但不得不报归雪之恩,剑尊之德,同门之谊,昔年归雪血债,以我剑偿。” 第104章 不思量(三)   自碧吾神树飞升失败之后, 南雪城就由魔门浣花宗接管,接着浣花宗被晏浮瑾的铁甲之士攻破,此处也曾短暂被晏浮瑾接管过。   然而, 南雪城与魔门其他城池比起来,灵力稀薄, 福缘断绝, 久而久之,晏浮瑾也不再管这里, 此处成了无人管辖之地。   南雪城内。   风里混杂着各种酒的味道,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织在此处。   五位修士围聚在一张桌子前, 大碗装着酒, 醉醺醺时也敢谈论点秘辛之事了。   “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十方派的藏身之处也被找到了,啧啧,我还以为他们能永远躲下去呢……”   “那位晏……怎么还要对正道十派赶尽杀绝呀……我以为他的心思早放在飞升之上了。”   “啧, 找到十方派可不是晏浮瑾,我十方派的朋友说的, 那一夜没有星星, 一剑照亮天地, 这等剑意境界,和晏浮瑾不是一个路数的。”   “这天地里还能有这样的剑修吗?可是哪位隐居的前辈?”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可别把这位当什么好人,还不是逼着十方派算出了白玉令的下落……可惜啊……”   “……所以,白玉令到底在何处?”   *   姜怀芷近来总睡不好,睡梦里她好像又见到了卫迟, 其实过了这么这么多年, 她连卫迟的脸都快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身死之时, 那一场很大却很寂静的雪。   频频梦到身死之人,是因为自己也大限将至吗。   她一直听闻晏浮瑾在寻找白玉令的消息,但是上一任镇魂使将白玉令赠给剑尊之事,只有归雪的几个人知道。   后来剑尊再将这枚令牌赠予她,更是无人知晓了。   她其实也想过去白玉京,亲朋故去,卫迟死在她的剑下,她明明与这世间的联系少得可怜,却依然觉得还有未竟之事。   姜怀芷走在街道上,暗沉的夜晚里,此处空无一人,风里却好似飘落了一丝雪——   她微眯起眼,剑先出鞘,剑光朝着这一抹突兀的细雪而去,随之而来的是,却是一道凝血的剑光同她手中的剑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一道身影显现在了她的身前。   这不是卫氏的剑法,也不是他们能请得起的杀手,而她身上,唯一能引得这样的人出手的理由,只有白玉令。   姜怀芷这才开始打量站在她对面的那个人——   眼里归为一片纯黑,望过来的时候好像风雪忽至,手里的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可这铺面而来的剑意却好似山雨将来未来之时。   “不是晏浮瑾……”   她身负白玉令,也知道晏浮瑾正在找这样东西,所以早就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姜怀芷同这位陌生的剑修几乎是同时举起了剑,然后下一刻,两道剑光也是不分前后地出手。   深黑的夜里却被这样的剑光照得如白昼一样,高挂在房檐之上的灯笼,矮矮的古树,齐齐在风里摇晃——   剑光碎裂在身后的声音如此明晰。   天地明心剑,她绝不会认错,这是天地明心剑。   “你是归雪宗的人。”姜怀芷道。   她印象里,没有这样一位归雪同门,那应该也是在她离开归雪之后,才拜入宗派内的。   那人并没有收剑,或者说他好像连剑鞘也舍弃了,剑的寒光照不进他的眼睛里,闻言他道:“把白玉令交出来。”   姜怀芷问:“这世上想进白玉京的人这么多,阁下想进白玉京又是为了什么?”   当他不再出剑的时候,其实风里是没有雪的,是出剑的冷意在风里凝成的雪。   “杀人。”   姜怀芷:“我可以给你白玉令。”   “我会悬赏天下所有人,取得晏浮瑾项上人头者,赠白玉令。”   “你只要杀了晏浮瑾,就可以去白玉京。”   那人忽然问:“白玉令是昔年剑尊所有的,你是冬虚剑尊的什么人?”   姜怀芷:“你知道这桩秘事,想来也是剑尊亲近之人,你又是谁呢?”   那人沉默了一会,道:“昔年受过剑尊指点。”   他往后退了两步,“我会把晏浮瑾杀了的。”   姜怀芷略感失望,晏浮瑾的修为已令人望尘莫及,若真要了结他,得有一个长久而深远的规划,不是如此简单的说说而已   “这种话说说便是了,我观你的修为尚且在他之下……”   “你若不服,如今晏浮瑾同他的夫人正在蓬莱岛广发英雄帖,你去亲眼看看便知道了。年轻人,你最好死得远一些。”   姜怀芷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那人听了这样一段话,却沉默了一会,神色虽未变,眼眸却盯着虚空里一点恍惚了下。   好似有铺天盖地的寒意笼罩而来,比血还要冷的杀意在剑尖上萦绕着。   是这句话里,哪个字眼触动了他的心神吗。   姜怀芷手里还紧握着剑,随时准备着这人可能来的惊天动地的一剑,但到最后,这个奇怪的人忽然消失在了眼前。   他凛冽的剑意,似覆着雪的面容,通通消失在了夜风里。   *   见过姜怀芷后,季识逍去夺了一张英雄帖。   每隔十年,晏浮瑾都会广发英雄帖,招揽天下英雄豪杰,这一次英雄大会的地点设在蓬莱岛。   季识逍也接过了英雄帖,穿过无妄海,踏上了蓬莱岛。   飞流而下的湘槐树瀑布流入无妄海,密密的树荫之下藏着许多小路,连千里还珠楼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虽然他刻意不去回忆,可依旧想起了上一次来蓬莱的时候。   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原来都已经一百年了。   “仙师,您看您是住在哪里?我们风雨楼的酒最好,千里还珠楼的风景最好,但是最好的要数……”引路的修士问他。   季识逍动了动唇:“随意。”   蓬莱岛上闹闹哄哄的,到处都是喧嚣的人声——   “此次晏剑尊广邀英雄豪杰来此,我可做足了准备,定要位列前百,方才不堕我临江曲家之名!”   “你们听说了吗,此次位前百的,可以跟着晏剑尊一起去白玉京,那是什么地方,岂是以前的我们可以肖想的?”   “这前百可不好进,我可看见不少魔门的好手都汇聚在此了……”   “……”   那引着他前行的修士不断说着:“唉,晏大人和他夫人一回来,就要举办这英雄会,蓬莱岛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季识逍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那位修士将他引到木屋之前。   “对了仙师,晏夫人正在帮忙招揽想一同去白玉京的修士,您想去的话,需得入英雄大会前百名。”   季识逍:“我知道了。”   晏夫人……会是他所想到的人吗。   *   接下来的三日是英雄大会的比试,季识逍用的是不入流的剑法,修为也有意压制,最后进了前百名,排名不前不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位晏夫人按照名次一一见过前百之人。   季识逍候在殿外,蓬莱的阳光同百年前一样炽烈,照在他身上却也感不到一丝温度来。   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在黄泉渊之时,他不曾有一刻停息,邪魔死后还有新的邪魔,他几乎是永不停歇地用着剑。   偶尔闪过的思绪同杀意混在一起,根本无暇分辨到底在想什么。   时间是很宝贵的。   他应该拿着剑找到晏浮瑾,即使不能把过往之事悉数了断,也该知道晏浮瑾如今实力如何。   而不是在这里,在这里浪费时间。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样子,季识逍觉得莫名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站在什么地方,固执地做过什么事情。   本来已经尽量很少想起来的记忆,好像又浮现了。   “季仙师,夫人唤您进去了。”   他想起来了。   他站在这里,好像百年前站在往生洲的风雪里一样,一样明知不可的固执,明明知道该去做什么,却还是不肯离去。   季识逍向前走了许多步,殿门的廊柱模糊地映出他的脸来。   这么多年在黄泉渊里像行尸一般的生活,他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这张脸看起来真是形容枯槁,眉目里皆是不散的郁气,脸上的血痕甚至还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   他抬了抬手,将脸上的憔悴之色,和曾留下的伤疤通通遮盖住了。   *   宁双双坐在案前,想着英雄大会也办了这么多年了,可前百之人,修为实力都远远不如从前的人。   不过百年而已,连修仙之道也不如以往那般百花齐放了。   她抬起头,看向新走进来的这位修士,他的资料之中只写着“姓季,擅剑”。   她早不记得这位百年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归雪弟子了。   往日里这种脾气古怪,寡言少语的修士宁双双也见得多了,并不觉得如何奇怪。   但奇怪的是,这位季道友脸上的神色。   那是一种很奇怪,说不上是失望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的神色。   宁双双笑道:“道友请坐,我看过你的剑法的,着实惊艳,不知道友是师承何门?”   季识逍:“……晏夫人。”   宁双双:“是,我夫君最近在忙白玉京之事,抽不出身来,只能由我来见各位了。但白玉京的事一旦敲定,你们若进了蓬莱宗,日后都可以随我们去白玉京的……”   下一瞬,一柄剑就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之处,宁双双甚至没有看清这柄剑是如何出的。   她许久没有面临这样的生死危机,悚然一惊。   这一日蓬莱的天气很好,暖洋洋的阳光源源不断地窗外流进来,可这一剑出,好似一块永远不会化的寒冰横亘于此。   季识逍:“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虽然他的神色并没有变,可宁双双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感到一种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冷感。   “一百年前,晏浮瑾在往生洲办过一场盛大的婚宴,成婚之人不是你吧。”   宁双双只犹豫了一瞬,她的脖颈上便出现了一道血痕——   “那场婚宴根本就没有办完,是不算数的,再说了,我夫君从头到尾就只爱我一个人!”   “破军的剑灵怎么样了?”   “我夫君将它一剑斩了啊,但是最后剑灵自爆了,你不知道这件事吗?我还以为五洲四海所有门派都知道……”   “那一日在往生洲的人呢?”   宁双双疑惑了一瞬,心念一转:“莫非你是正道十派的人?你胆子可真够大的,竟然敢只身到蓬莱——”   钻心般的疼痛从咽喉处传来,宁双双感到温热的血流下,道:“好好好我说我说!”   这人如果是正道十派的,那确实不太好办,她只能拣着好话说——   “剑灵自爆后,黄泉渊的邪魔爬上来,我夫君忙着诛灭邪魔,那些人,大半都跑掉了,现下在何处,我就不知道了。”   “……死的人呢?”   宁双双不知怎么的,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位死在雪地里的女子,她囫囵道:“死的人,多半都是邪魔杀死的,实在怪不到我们头上。”   后来这人又仔仔细细问了一遍,从清虚宫开始,再问七彩音的亡者,最后才问到归雪——   宁双双根本不记得这些人的名字,甚至连那一天的印象都很模糊了,只能含糊地答着大概死了多少人。   “……归雪,有谁死了吗?”   宁双双看着他,彻底搞不明白了。这人的神色冷漠至此,不像是正道十派的人,反而像是他们的……仇人。   她答:“归雪的人……我真的不记得了,死的人……”她莫名觉得心慌,“我说了你也不认识啊。”   阳光也渐渐飘不进这座阴冷的大殿。   季识逍:“说不定就认识呢。”   宁双双:“……乌梦榆,她死了,被邪魔杀掉的,其他的人……”   她感到脖颈下的剑被移开了。   季识逍的神色还是很平静,像听过了一件无足轻重之事,平静地收回剑。   “原来死了啊……”   若有若无的呢喃之中,听不出任何感情来。   “她……们葬在何处呢?”   光从窗外大片大片地铺进来,宁双双看见他脚下深重的阴影,衬得他整个人形容诡谲,剑刃之上还留着些血,滴在这阴影里更让人心颤。   宁双双打量着他的神色,越发确定这人该是同正道十派有仇,不知道是魔门哪家弟子。   此时还要问葬在何处,莫非是要去掘坟挫骨扬灰不成。   她捂着脖颈处的伤口,道:“阁下,我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人都死了,仇恨该一笔勾销才是,生前事生前了,你总不该还要去报复在死人身上不成……”   季识逍忽然轻轻一笑,像嘲讽一样,“是啊,我就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挫骨扬灰,你还是告诉我为好。”   他只是意难平而已,他告诉自己,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意难平。 第105章 不思量(四)   “你们知道吗?出大事了!晏剑尊的英雄大会,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剑修,将进入前百,打算投奔蓬莱的人, 全杀了……”   “什么?那可是蓬莱岛?晏浮瑾不是还在吗……怎么可能……”   “听说当时晏浮瑾在和白玉京镇魂使谈判,等他回过神的时候, 连岛上的铁甲之士都死了大半……”   这可是今日来轰动五洲四海的一件大事, 自晏浮瑾将所有的天材地宝垄断在自己手里之后,各门各派再也没出过如何惊艳的弟子了。   “那最后怎么样了?晏大人可有杀了这个人?话说这个剑修到底叫什么啊?”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应该是跑了,因为今天来自蓬莱的悬赏令, 除了白玉令之外, 又多加了一道,就是悬赏这个剑修。”   “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找……”   “剑法,他的剑法叫春江花月夜!若能找到这门剑法是何派何宗的, 大概就能知道他的身份了。”   “……”   这一切的动荡都与往生洲里的大慈悲寺无关。   今宵念诵完了今天的经文,再走出殿门之外。   十二和尚急急迎上来, 百年时光过去, 他早就成年, 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但是仍然不自觉地依赖着佛子。   “佛子大人,它们……越来越猖狂了……”   斩杀邪魔之时,大慈悲寺弟子相继死去,百年之久,当初随他们一起回大慈悲寺的许多同门, 如今只剩下今宵与十二两人。   今宵凝望着雪:“把未竟之事完成即可, 死亡那一天总会来的。”   大慈悲寺里佛光威亚仍在, 在往生洲游荡的邪魔并不能轻易地进入大慈悲寺里。   渐渐地,它们学会伪装成人的模样,再踏入寺门,这样一来很轻易地混进了大慈悲寺里。   它们幻化成已死去大慈悲寺修士的模样,游荡在寂静的大慈悲寺里。   今宵和十二早不是这些邪魔的对手,只能任由它们在此处徘徊,等待着它们动手的那一天。   直到十二亡故的那一天,今宵安葬好他,转身一望,整座大慈悲寺里满满当当挤满了熟悉的面孔。   “我知道你们也会杀了我,容我将佛经修撰完。”   他慢慢地走向静室内,这些邪魔茫然似地注视着他,像是不理解这个人为什么死到临头还如此镇静。   今宵延续着十二所写的记录,继续往下写“十二死于昭平第九年年九月。”   “对菩提掌又有领悟,特书写于此,望后人能多加精益……”   今宵每有感悟,便将自己的心得写下,等往生洲拨云见日的那一天,大慈悲寺的功法却还能向下传承。   他坐在蒲团之上,像往常一样,念诵着经文,想以此超度亡者之魂。   邪魔又一次围在他的周围,殿内的地板之上,墙柱之上,黯淡了许久的灯盏之上,凡是可以映出光的地方,此时都堆满了扭曲的黑影。   今宵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忽然殿门被一道凌冽的剑光洞穿,“砰”地一声爆出许多碎裂声,连墙壁上的黑影都往后退了不少。   “没想到一百年了,竟有修士能穿过往生洲,到大慈悲寺了……施主莫怪,此刻时机不太凑巧。”今宵若有若无地叹息着。   季识逍扫了扫殿内的陈设,想起来自己一路杀进来的场景,问:“大慈悲寺只剩下你一人了吗?”   今宵转过身,眼神望过来,略略讶异:“季施主,多年未见了。”   季识逍手中的剑一顿,从黄泉渊出来之后,他杀了不少人,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人认出他来。   这一声“季施主”,好像又将他拉回了从前曾在大慈悲寺时,以为万事皆由剑定之时。   季识逍:“佛子今宵,许久未见。”   今宵先行了一礼:“实在冒犯,我大慈悲寺已无一人在世上,所以与施主重逢这一面,却想托付许多事情。”   季识逍举起剑来:“我来此只是有事想探明,你所托之事无论为何,恕我无能无力。”   他拿出十方派的回溯法阵置于地上,当即虚空中结出了许多幻影来,将这百年间大慈悲寺所发生的事情回溯了一遍——   扭曲的邪魔,大慈悲寺坚守的身影,空荡荡的梅与雪……幻影飞速地回到了一百年前,画面却只停留在破军剑灵站在季识逍面前的那一瞬。   之后无论季识逍再怎么样用回溯法阵,虚影都不能再往前了。   一百年的时光,过去太久太久了,连回溯法阵这样的术法都再也不能回溯出过往之事了……   季识逍站在原地,开始回想往日。   他其实很少回想往昔,既立过重誓,就该将过往的所有事情都遗忘。   可回忆的时候,还是有一种绵绵密密的,不易察觉却不曾消失的钝痛。   他也只能想起自己被晏浮瑾困在冰室之内,之后……在婚宴上被剜下剑骨的时刻,最后是在黄泉渊醒来。   今宵也看向虚空里的幻影,像是又把百年来的事情经历了一遍。   “季施主,我只是想让你……将乌施主的剑带走,如今听闻归雪正在重铸剑冢,这剑也该回归雪的剑冢了。”   季识逍手里的剑猛地对准了今宵,从他的胸膛之处刺进去一寸,血霎时就流了出来。   游荡在大慈悲寺里的邪魔见了血,越发狂躁起来,只是忌惮季识逍的剑意,只敢远远观望。   “她的剑?你难道不知道一百年前往生洲发生过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帮她去还剑?”   季识逍的神色阴郁无比,今宵脸上的神色却还是云淡风轻。   两人对峙了许久,今宵道:“昔年,方丈们的打算,没有告诉任何一位后辈。只忽然有一日,悟悯方丈嘱咐我,从此以后大慈悲寺所有弟子都要听……”   “乌梦榆乌施主的号令。”他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后来方丈们归墟后,我等便听从乌施主的号令,等待诛灭破军剑灵的时机。”   季识逍抽出了剑,剑尖在地上一顿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   “我不会去还的。”   今宵:“季施主,我也听闻过你身上的事,被破军剑灵所惑,在往生洲大开杀戒……虽不知你经历了多少磨难,才能重塑剑骨……”   “但今日得见故人,我心甚慰。”   季识逍扯了一下唇角,面容上随着光影飘移看起来明灭不定。   大殿里沉寂了许久许久,一道极其沙哑又冷冽的声音响起:“剑呢?”   今宵将那柄剑拿了出来。   “霜翘”二字刻在剑柄之上,剑出的时候,近乎雪的寒光依旧亮彻了整座大殿。   季识逍握紧了霜翘剑。   他想起来了。   当年他送这把剑的时候,明明废了很大的力气,从寒潭里斩杀了一只三千年的碧双水蛇才得到这把剑。   他偏偏要包装得很丑,还在泥泞里滚过了许多回才送出去。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礼物。   一开始她和他绝交了一个月,直到从铸剑长老那里听从了事情的始末,忽然有一天,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道:“季识逍——”   “算我认输好不好啊,我不和你玩这个谁先说话谁就输的游戏了。”   明明过去这么久了!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一天阳光落下来的时候,漂浮风里的桃花香味。   今宵道:“第二桩事,大慈悲寺已至穷途末路之境,恳请你将这些佛经典籍带走,交给凡间任何一间寺庙也可。”   季识逍没说“好”,但也没拒绝,任由储物袋里装上了两屋子的佛经。   他往殿门外走去,那些幻化成大慈悲寺弟子模样的邪魔迎上来,面带着笑容——   “施主,可要在此处求神拜佛,算算签啊。”   “我观施主印堂发黑,得好好做做法事……”   “施主远道而来,不然还是好好休息吧。”   “……”   它们学习人的说话,模仿人的模样,以期通灵智,早日修至更高的境界。   季识逍看见他们身上隐隐冒出来的黑雾,同黄泉渊里的黑雾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拿着霜翘剑斩了过去。   从清晨之时,到日暮之时,起初的时候,邪魔好似源源不断地从大慈悲寺外涌来,到最后,大慈悲寺千里之内都没有一只邪魔了。   血从高高的台阶之上往下流,连洁白的雪也被鲜红的血侵染,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地方。   今宵:“许久没有这样寂静的夜了。”他走到晨暮钟旁,像往常一样撞了撞钟。   季识逍慢慢从台阶上往下走,肃穆的钟声从身后传来,血色混着暗沉的斜阳,好似整片天地都走向了末路。   “踏”“踏”“踏”踩在积雪上的声音重重地响起。   季识逍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坐了下来,雪的寒意立刻染到了身上。   一百年前的雪也会这样寒冷吗。   他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从蓬莱赶往大慈悲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是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是还想证明什么。   人死了,无论多深的仇恨,多么深重的意难平都会烟消云散吧。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么冷呢……黄泉渊里也是这样的啊,有永不停息的血风,永远阴冷的气候……   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觉得冷的,却还是被往生洲的雪冻到了。   季识逍在这一级台阶上坐了一夜,等到第二日旭日东升的时候,他方才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   很奇怪的是,雪好像忽然就化掉了,再往外看,有些不知名的小花从地缝中冒出来,隐隐约约还有花香的味道。   远处的山影朦朦胧胧露出来翠绿的模样,阳光里尽是明媚之感。   今宵从台阶上走下,道:“春来节到了,季施主这回赶得很巧,这样和煦的暖风,我是许久没有吹过了。”   ——“等你从黄泉渊回来的时候,也就该是春来节,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出去逛逛吧。”   季识逍没有答话。   置身暖风之中,他觉得更冷了。   良久之后,他才问:“我要离开这里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今宵扫视了一圈大慈悲寺:“不用了,多谢施主好意。我就在这里,同大慈悲寺一起长眠吧。”   季识逍:“你们和怀谷方丈,都是高义之辈……可是——”   “邪魔是杀不完的,苦难是不会停息的……”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与其将自己困在方圆之地,永远为死去的人做事,永远不得自由……”   永远挣扎在痛苦的回忆里,还在惦念着一百年前遥远的过往。   “不如走出去,世间沧海桑田,许多事情不是原来的模样,相信怀谷方丈当年,也希望你们能传承佛法,而不是孤苦长眠于此。”   可是,她剜除剑骨的时候,会希望他活下去吗。   会希望他像现在这样活着吗。   今宵怔了一瞬,随即笑道:“季施主,多谢你的美意。”   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我一直觉得,只要心是自由的,就没有什么能困住你[1]。”   “我见邪魔化为我同门模样,便如见人性本恶时成长的模样,我见梅花初绽,亦可悟生命来之不易,去如朝露之理……”   “我在大慈悲寺小小的方圆内,依旧观自己,观天地,观众生[2]。”   “留在此处,只是那些典籍上的先辈,我爱戴的尊师,我有深厚情谊的同门,悉数长眠此处,这是我为自己寻的归处。”   “季施主,无需为我挂念。”   季识逍:“好,那我走了。”   今生应该不会再有相见之日了。   今宵却问了最后一句话:“想来施主你也是大彻大悟,才有今天这番言论……”   “既如此,你的心真正自由了吗?”   作者有话说:   [1]来自以前看的一个视频,在网上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原出处。   [2]化用自《一代宗师》-“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第106章 不思量(五)   归雪如今的定所在一座很偏僻的山, 这些年来,他们改换宗门的位置,这才没有被赶尽杀绝。   昔年的孟越思师兄接任了宗主之位。只是如今的归雪不比从前了, 连招新弟子都得遮遮掩掩的。   重铸剑冢之事,也逐渐提上了日程。   孟越思从没有想过, 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师弟季识逍。   从往生洲一别之后, 他以为师弟早就死在那年的雪里了。   “季师弟,你还活着……可真是太好不过……”   冷清的眉眼, 握剑的姿态,披一身朝露而来, 站在那里时像是一株覆雪的松。   孟越思还来不及高兴, 便又意识到,在往生洲师弟剑骨已去,长明灯也已熄灭,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 还是原来的师弟吗。   季识逍看了看新的归雪的模样,依山傍水, 年轻的修士们依然出着熟悉的剑法, 明媚阳光, 悠悠春风,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   可他还是会想起满是桃花的归雪。   “孟师兄,我在黄泉渊里另择了剑道,与归雪所守之道背驰了。”季识逍道。   孟越思听到这番话,便知他的意思是如今业已叛宗,不是归雪之人了。   他苦笑着答:“师弟当日情境……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至于是用什么手段活下来, 并不重要了。”   “必定这些年也过得艰苦, 我……能重新见到师弟就已经很开心了。”   他侧过身,向季识逍略略展示了下如今的归雪,“你也瞧见了,如今是大不如从前,但也比最差的时候好很多了。”   季识逍又同师兄说了几句话,他们都很默契地都没有提起百年前被剜除剑骨之事。   “我此番来这里,是特意来送剑的,按归雪以前的规矩,所有弟子亡故后都将自己的剑交还于剑冢里。”   孟越思微微一怔,脸上不免悲痛,便见季识逍递过来一柄剑。   这剑上刻着“霜翘”二字,他并不认识这把剑,只能问:“不知这是我派哪位同门的剑?”   季识逍凝望着不远处的年轻修士们,少年少女们站在一起,大抵是在上剑法课,手里的剑明明也不是什么好剑,可潋滟出的光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是乌梦榆的剑。”   孟越思一怔,沉默一瞬,随即道:“乌师妹,也是可怜之人。”   他望了望季识逍的神色,道:“当年,是师妹率先发难破军剑灵,那晏浮瑾后来将这功劳记在了自己头上……”   “如今世人都认晏浮瑾为圣人一般的人物,师妹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   *   季识逍同孟越思请辞后,很快离开了归雪。   其实从今宵和师兄的话语里,他隐约还原出了一百年前是什么样的情形。   她同大慈悲寺之间似乎有约定,要将破军剑灵诛灭。   他因破军剑灵而杀了不少人,而后十派要求以废除剑骨和放逐黄泉渊,接着她只是执行了剜除剑骨而已。   季识逍用着御剑术,在茫茫的天与地之间,像一道流光一样,可是他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这世间早被连绵不绝的铁甲所占领,晏浮瑾每到一处,便以他的铁甲之士统治一地。   在他的地盘里,不准任何人私自修炼,连一分一毫的灵力,也要经过他的批示。   季识逍郁气难消,每到一处便将要将这些铁甲之士悉数毁去。   这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在黄泉渊的时候,没有一刻停息,所有的剑招都是为了杀戮。   即使是明亮的天空,也不免沾染上血色。   春江花月夜的剑招似是壮阔奔流而去的江水,将一切碍眼的事物通通冲刷干净。   用出最后一式的时候,好似江水枯竭,花瓣凋零,月埋乌云,所有的光归于沉寂,真正的敌我不分,只求屠尽的杀招。   不过也无所谓,他站在无数的倒下的铁甲之上,吹着晚风,视野之内看不见其他人。   他很早就只有一个人了。   从前崔峰主嘱咐他,春江花月夜需得是柔然心境才能练成的剑法,强行以别的心境来练,怕是不能大圆满。   可季识逍觉得,不会有比这更圆满的一剑了。   他从血光之中看见自己的脸,空茫的感受又像雾霭一样将他笼罩。   季识逍想,他也没有剑了,哪怕是霜翘剑,也不在他的身侧。   那明明是他年少时,奋力斩杀了寒潭碧双水蛇,才取得的剑。   为什么就这样重归剑冢,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才来到的下一任主人。   那明明就是他的剑,明明就是他的。   季识逍恍然彻悟一般,又使出御剑术,往归雪的方向而去,到最后,连御剑术也不想用,而是用的归雪昔年的“无影无形”身法。   呼啸而来的风冷冰冰的,他总觉得,好像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昼夜不休地往什么地方赶去,生怕晚了一点。   季识逍来不及细想,在深夜赶到了归雪剑冢前,他向孟越思发了一道传音鹤,便从剑冢里又找到了霜翘剑。   霜翘剑出的时候,月光也不及它的光明亮。   季识逍才终于脚踩在实地之上,而不是空空茫茫,如在云雾之上无处可依。   也是这个时候,他想起来,多年之前使用无影无形身法,生怕晚一点就赶不及的时刻,是他听闻归雪惊变,乌梦榆要嫁给别人的时候。   *   这几日的雨总是连绵不休,七彩音的楼阁之下满当当地涨起了水来。   白姝颐撑了把伞,在这绵绵的雨里,走向一座小小的灵堂,她将最好的朋友的骨灰,就放在这灵堂里。   百年来,每逢佳节,她总要去拜祭一番。   “宗主,敌袭!”急促的呼救声从遥远的雨幕里传来。   风忽然就变得猛烈了,将房檐上的风铃吹得叮叮作响,混着雨声显得天地里的一切都乱糟糟的。   白姝颐的心狂跳起来,却向将琵琶抱在自己的怀里,手指还未动,便看见雨幕里走来一个人。   这人周身皆被雨打湿,手中紧握着剑,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即使隔着雨幕,也能看出里边的沉郁来。   白姝颐往后退了一步,道:“季识逍。”   这是她未曾想过的故人了。   他不是早就死在一百年前的往生洲了吗。   白姝颐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来此是为了何事,挡在灵堂之前,冷声道:“季识逍,我念与你有几分故旧之情,请你速速离开七彩音,不然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她的话音刚落,从四面八方的房檐之上,便探出了许多只□□,箭尖之上淬着剧毒,齐齐对准季识逍,在这雨幕里显得也是阴森可怖。   季识逍:“让开。”   白姝颐:“灵堂只迎拜祭之人,我不会让你进去的。”   她的手高高扬起,只待一声令下,那些淬有剧毒的箭便会朝季识逍而去,这样森严的戒备,本是她为了防止七彩音再出现一百年前的惨案。   没想到这个时候,箭对准的却是昔日故人。   季识逍还是握着剑,一言不发的模样看起来随时要暴起出剑一样。   他身上的剑意,比一百年前锋芒许多了,倒让白姝颐想起了昔日的破军剑灵来。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也有相似之处了,身上尽是藏不住的杀意。   白姝颐无法估知他身上的修为境界,但想到近日的传闻,晏浮瑾的英雄大会与铁甲之士皆被一位神秘剑修所破。   她大概也能推知这神秘剑修是谁了。   一百年前的婚宴之上,乌梦榆剜了这人的剑骨,十派之人更是要将他送入黄泉渊里,料定今天他是来此寻仇的。   季识逍停住了脚步,问:“她这样的人,值得你这样做吗?”   她这样的人,值得在这么多年后,还要如此念念不忘,还要如此意难平吗。   白姝颐的声音更冷了:“我不论你与乌梦榆有何恩怨,她对我而言,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若是来寻仇,我七彩音奉陪到底。”   弓渐渐绷满了弦,雨却还是连绵柔润。   季识逍:“我想来……看一看……”   白姝颐愣了一下,便看见季识逍一步一步走近了,他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了,脸上的神色也好似与冰凉的雨水融在了一起,看向灵堂的眼神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火。   白姝颐隐隐觉得,他身上好像透出一种,比此时的雨还要绵密的茫然……与悲伤。   她道:“入灵堂者,需得将兵器卸下,否则是大不敬,你……”   到这种境界的剑修,是绝不会轻易在陌生的地方将剑取下的。   季识逍停顿了一会,白姝颐也没催促。   “咔哒”一声,这声音盖过雨声,听起来竟是这样让人心惊。   那柄凝聚了天地寒光的剑归于剑鞘,被季识逍轻轻放在了灵堂之外,一同放在那里的,还有他身上的储物袋。   白姝颐一惊,稍稍让开身,季识逍从她身侧擦肩而过,慢慢走了进去。   屋檐上的铃铛还在风里“叮叮当当”作响,雨愈发来得及了,她感到刺骨的冷意,见到故人,对她而言,一些早已经习惯的被伤感也重新席卷而来。   她挥了挥手,□□从房檐上收了回去。   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这一part就结束了,但是最后一章得改一改,明天再更。 第107章 不思量(六)   过了很久很久, 季识逍才从灵堂里走出来。   他的发丝上却还沾着雨,被雨洗过的眼睛看起来被雾笼着一般,照理说修仙者身上是不会如此寒凉的, 可他的身上偏偏一寸一寸地透出寒意来。   季识逍弯下腰,将靠在墙边的霜翘剑握住。   然后他握剑的手就这样抖了一下——   远在风月派里, 被迫将剑对准无辜之人的时候, 他的手没有抖;   在归雪之时,无论是何等凶险的情境, 他从没有怀疑过手中的剑;   即使是在黄泉渊里,他出剑之时也从不会这样颤抖。   雨水顺着手臂往下流, 像要冲刷掉所有的痕迹, 在这哗哗的雨声之中,他却听到心下坠的声音。   她真的死了。   死在遥远的,永远也回不去的一百年前,甚至此时此刻连记得她的人, 连她的痕迹也不剩下多少了。   这一瞬间,巨大的荒谬感像是落日一样, 无法阻挡地在心里下坠。   他明明还有那么多没完成的事。   归雪的仇还没有报, 白玉京的风采还未曾领略过, 即使是他今日的剑法,也未必比得过昔年的冬虚剑尊。   明明,还有这么多事。   他立下剑心誓要舍弃过去所有的人事,要登上剑道之巅。   一直以来,都做得很好不是吗,在黄泉渊的那些年, 也不曾有故人入梦啊。   可是, 从没有此刻这样明晰。   在这个瞬间, 在真切意识到她死去的一瞬间,他才如此明晰地意识到,所有的故事都死在了一百年前。   他在黄泉渊里苟活的一百年,曾经发过的狠毒的誓言,曾经咬牙坚持一定要回到归雪的瞬间……好像通通都不真实了起来。   剑骨被废的一天,他觉得来路和过往悉如云烟散,可是,可是,可是——   她死了,为什么他会觉得,连未来与去路也一齐崩塌在永不停息的雨里。   白姝颐盯着他看了片刻:“季识逍,你若想替她报仇的话……”   季识逍的声音空茫茫:“为什么?”   白姝颐:“我本以为你是来寻仇的,可是你看起来,好像……”   这绝不是恨,她想,这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季识逍看起来……很难过。   雨更大了,七彩音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大的雨,所有的一切,都浸湿在这样的雨里。   季识逍沉默着,走进这样巨大的雨里,不曾用任何法术挡过这厚厚的雨幕。   白姝颐在他身后开口:“季识逍,你若有心报仇的话,一定要去白玉京,只有在白玉京,才有唯一的机会。”   *   次日放晴。   徐知行斜靠在躺椅之上,面前摆了一副棋子,他指尖上捏着一枚白子,可是他的手指上遍布皱纹,含笑的面容上看起来如此苍老。   一头白发落在身后,无论谁来看,也认不出这是昔年的徐知行了。   白姝颐在去白玉京之前,特意见了见这位老朋友。   “徐知行,你再不落子,这局棋就该算我赢了。”她道。   徐知行笑道:“姝颐,赢就赢吧,反正我输给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白姝颐:“你见到他了吗?季识逍没有死,他从黄泉渊里,回来了。”   徐知行:“见到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真正像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待咳出了不少血来,他才缓过来。   “你忘了吗,他第一个来的就是十方派,为了探明白玉令的所在。”   白姝颐怔怔地望着徐知行的脸,道:“他现在可是风头无二之人,晏浮瑾那老贼嫉妒心又重,快恨死他了。”   徐知行:“是啊,如今谁人不知春江花月夜之剑,谁人不曾听闻霜翘剑的凶名,可惜……”   阳光斜斜地打在棋盘之上,这铺得满当当的棋子也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白姝颐道:“我们准备好去白玉京了,成败在此一举了。”   徐知行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怅然般道:“百年前,无论我如何推演因果线,都只能看到小乌的死局,可是你们还是去了往生洲。”   “现在,我依然只能看到你们在白玉京的败局,尽管是这样,还是要去吗?”   晏浮瑾在遍寻白玉令未果之后,强行将碧吾的功德加诸己身,打开了白玉京的入口,以期求得飞升之法。   而白玉京,也是这世间所受到天道干扰最少的地方。   白姝颐道:“起码百年前,见到了小乌最后一面……”   她轻轻地笑了笑,“你不也是一样的吗,即使如此损寿数,还是要为我们探明前路……”   徐知行怔了一瞬,却还是笑,眼睛里透出温柔的光来:“姝颐,我没有多少时日了,也许等不到你们从白玉京回来了。”   白姝颐:“我也不一定能从白玉京活着回来。”她望着徐知行,“等我们都死后,轮回再见吧。”   她走的速度很快很快,好像只有这样能忍住不回头,永远向前。   在这一天,姜怀芷手握着白玉令,第一次回了一趟归雪,百年前已经几乎沦为废墟的归雪。   在归雪的山上,被砍断的桃花抽出新芽来,风里好似又有花瓣纷纷扬扬而落,而更多的地方,则是被杂草和古树给占满了位置。   樵夫和猎人穿行在山林间,惊鸟掠起,云雾缭绕在天际。   姜怀芷转身,前行往白玉京。   许许多多的正道之士,亦在这一天随着白玉京入口的打开,进入了这所传闻之中的世外桃源。   季识逍最后哪里也没有去。   他在往生洲的雪地上走了很久,昔年那座血流成河的小城完完全全被白雪覆盖,看不出昔日模样了。   他走进空荡荡的小城。   遇见游荡的邪魔便杀,直到徘徊在此的邪魔也没了踪影。   雪下得又大又急,他落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覆盖,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即使是故地,什么痕迹也没有,包括一百年前什么人曾经死去的痕迹。   他握着霜翘剑,也走向了白玉京。   *   白玉京亘古一战,在所有典籍里几乎都查证不到,那是真正同归于尽的一战,以至于修仙界人才凋敝了许多年。   最后的最后,晏浮瑾倒在白玉京宫殿的九重玉梯之上,血从泛着玉石光泽的阶梯上往下流。   “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有了碧吾的修为,碧吾的功德,怎么能死在这里……”   季识逍拿剑指着他,用了最后终结的一剑,比春夜更深沉,比奔流之江还要浩荡,比枯败之花还要枯寂的剑意。   最终好像一道亘古的光,穿行过天道的狭隘缝隙,在白玉京嵌满夜明珠的宫台之上,血止于这一剑。   繁星映落在此处,季识逍感到所有的事情都终结了。   白玉京的万千灯火远在天边。   近处宁双双扑到晏浮瑾的身前,哭得很是悲痛,这世上真心会为晏浮瑾落眼泪,也只有这位同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夫人了。   “浮瑾哥哥,不要走,不要死好不好,双双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血不断地从嘴里溢出来,季识逍靠在墙上,无力地顺着墙划下去,从对晏浮瑾出剑的那一刻,天道的雷光就流窜在体内,到如今出完最后一剑,他也要死了。   他看见宁双双还在不停地哭着,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拿剑对准了他。   季识逍其实不惧怕死亡了,他只是……   “她死前,有留下过什么话吗?”   这问话可太奇怪了。   所有人都说季识逍从黄泉渊回来,向晏浮瑾寻仇,固然有百年前的归雪之仇,可还有几分,怕是恨他当年娶过的人是乌梦榆。   而乌梦榆,这位归雪的大小姐,昔年季识逍的未婚妻,嫁给别人不说,剜除了他的剑骨,必定也是被他恨之入骨。   可是,这样的问话……   宁双双忽然笑了笑:“……其实你,还喜欢她对不对?”   季识逍感到意识逐渐模糊,固执地又问了一遍:“有说过什么话吗?”   宁双双想起来了。   那位归雪的大小姐躺在雪地上,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季识逍,对不起”。   倒也是一对苦命人,可是浮瑾哥哥被他们伤得这样重,怕是性命也保不住了,她心里好恨啊。   宁双双冷笑一声:“早知道你们这些人这样对我夫君,我当初就该把她的尸体扔在那里,等邪魔啃噬的。”   她顿了一下,“她死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季识逍,你不会觉得她都能到剜除剑骨这一步,还会对你有什么情谊吧。”   季识逍的神色还是那样,看不出多少悲伤,他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踏”“踏”“踏”——   有人沿着白玉京的九重宫梯走了上来,她盛装打扮,长长的裙摆散散落在阶梯之上,肌肤白得不似凡间中人,唇脂红如艳桃,脸上的神色近乎漠然。   宁双双扑到她身前:“镇魂使大人,他们杀了我夫君,杀了我夫君,白玉京里不是不容许争斗的吗,快杀了他们吧大人!”   镇魂使宋盏的目光从宁双双眼中落到晏浮瑾的尸体上,再到季识逍的身影上,再到他们身后许许多多已死去的人。   她道:“你们自行选的决战之地,白玉京也不能干涉。”   然后,宋盏走到了季识逍的身侧:“可惜了,我本以为,你可以超越剑尊的。”顿了顿,“如果你能代行镇魂使三百年的话,我可以救你的命。”   季识逍:“……镇魂使,让我死在这里吧。”   现在回想起来,黄泉渊的一百年过得好漫长,他日复一日地,每天都在想从黄泉渊出去……   他隐隐觉得,在黄泉渊的外面,好像有什么很值得期待的事情,不是报仇,不是故地重游,是他觉得……   好像还可以再见一面。   三百年太漫长了,一百年也好长,甚至,活下来的每一瞬都好漫长。   季识逍想到了什么,眼睛里忽然好像又闪起了光,这还是宋盏第一次见到他眼里的光,和远处的白玉京灯火交汇在一起,看起来很明亮。   “若代行镇魂使三百年,可以把我和……轮回送往一处吗?”   宋盏望着远处的灯火,像看着许多人的命运——   “我见过很多你这样的人,以巨大的代价想要轮回到一个地方,可是,往往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因果线只要改了一处,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也许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许是刀剑相向的仇敌……”   “也许她会爱上别的人,你也不会爱上她,即使这样,你还要坚持吗?”   季识逍动了动唇:“我想再见一面。”   宋盏闭了闭眼,手里的剑在虚空里一划,许多因果线便像漩涡一样缭绕在她的剑侧。   她的语气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极致的平静:“抱歉,你们轮回不到一处了。”   季识逍颓然似地低下头,想到了什么,“是因为我,手中杀孽太多,所以不能入轮回吗。”   宋盏:“不是你,是她。是乌梦榆没有轮回。”   “为什么?她没有杀过任何人啊,而且她还镇压了破军剑灵不是吗,如此功德也不能入轮回吗?”   季识逍抬起头,他从没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他道:“是因为她对我做的事吗……我……我其实不在意的,真的,镇魂使,请求你不要把这算成是罪孽……”   宋盏看见因果线之上,那个少女念下的慈悲咒的样子,杀孽像丝线一样,重重缠绕在她的身上——   可按镇魂使的规矩,不言生前之事,不论身后之事,她什么也不能说。   “抱歉,你们永远也不会相见了。”   原来,早就见过最后一面了,没有温情,只有血的最后一面。   季识逍用最后的灵力,把霜翘剑上的血擦干净,再将剑轻轻地合上鞘。   烟花骤然璀璨在夜空之上,把一切都照得透亮,白玉京的每晚都会有这样的庆典,欢呼沸腾的人声像海浪一样传来。   可这高台之上,死寂得可怕。   季识逍死在了这里。 第108章 芷榆(九)   乌梦榆恍如大梦初醒那般, 猛然从重重的虚影里醒过来。   冰原上的寒冷感久久不散,死亡那一瞬的感觉像是溺毙在浪潮里一样,难以挣脱。。   她将周遭的景象仔仔细细看过一番——   原先好似被墨染过的天空逐渐明朗, 倒流的雨水在虚空里僵住,转瞬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曾经震颤天地的惊雷也消散。   她还活着。   空荡荡的南雪城里, 除了碧吾走后那凹陷进去的深坑,其他的好像都没有改变。   宁双双站在一旁, 盯着天空冷冷地笑了笑,看上去是这片天地里最清醒的人。   乌梦榆看向宁双双, 总觉得她与记忆里的人相去甚远, 问:“所以,你其实不是宁双双对吗。”   “你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知道所有人的命运。”   宁双双还在直视着天空,劫云不曾散去,反而仍在隐隐翻腾着。   她道:“是的, 从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在想着该如何离去。”   怪不得木长老一开始性情大变, 更是因为窥天命失去了性命, 那些奇怪的同门也终于有了解答。   乌梦榆问:“那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她在这样的故事里, 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在意的人接连死去,想要达到的愿景没有一桩实现。   行至这一步,已没有好顾忌的事,宁双双道:“白玉京决战,晏浮瑾向死而生, 飞升上界。”   “姝颐呢?七彩音的首席弟子, 白姝颐如何了?”   “她最后当上了七彩音的宗主, 书里只提过她也到了白玉京,结局并不清楚。”   “我归雪如何……”   “世上没有归雪宗了。”   “……”   她好像问了很多人很多事,得到的除了令人难过的答案就是模糊的答案。   “那季识逍怎么样了?”   宁双双像是怜悯似地停顿了下,“在这个故事里,所有厉害的人都会被晏浮瑾打败的。”   “……”   乌梦榆握紧了剑,一瞬间说不出话来,颤着声音问:“晏浮瑾现在在哪里?”   宁双双微微一笑,“他现在被我打入黄泉渊里了,不过很难说,天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让他活下来。”   “虽然现在的情形与原书……原来的样子相去十万八千里,不过我劝你还是多做准备吧。”   宁双双说完这话,把剑架在身后,身形往远方而去,离去的背影看起来孤高又决绝。   天雷又响彻在她的身后。   *   天空渐渐放晴,仿佛刚才磅礴的大雨,颠倒的世界是一场幻影。   自天际之处“扑腾”“扑腾”般飞来一只传音鹤,转瞬即飞到乌梦榆手上——   “孩子,我和你娘从往生洲出发了,很快就会到南雪城了,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不知道你那里怎么样了……”   乌梦榆心中大恸,又想起父母在极东之巅死去时的模样,从这里的破局的话,她只能想到一个人。   她握着霜翘剑,游走在空荡荡的南雪城里,每走一步,便对着高处喊道:“姜怀芷——”   姜怀芷还在南雪城里,一定要赶在她父母到南雪城之前把这件事解决掉。   “姜怀芷,你不是那么讨厌我吗,出来!”   乌梦榆手里挑一个剑花,天地明心剑的光,瞬即亮彻天地,连路旁的树叶也被这光照出几分光彩来。   在这光的尽头,姜怀芷一袭黑衣,翩翩然从高楼上跃下来,眉目与声音皆是冷的:“我不来寻你的麻烦,你反而找上门来。”   “说吧,你想怎么死?”   乌梦榆笑起来:“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若想活下去,必须取得沧海珠或者月明珠。”   姜怀芷:“所以?你现在是在求我把这样东西交给你吗?”   她的神色看起来如此冷清,浑身上下都是令人不可逼视之感。   可是在那些不知真假的过往里,在那场令人心碎的婚宴里——   “其实还有别的人也来帮了忙,她叫姜怀芷,你认识吗?”   乌梦榆抬起眼:“我们比一场剑吧,姜怀芷,你之前不是说我毫无归雪弟子的风骨吗?”   姜怀芷很诧异,她在魔门之境沉浮百年,许久没有人要与她比剑。   身前这人眼里的光亮得惊人,明明弱得可怜,可是这副蓬勃的姿态……可真叫人觉得奇怪。   “赢的人对输的人提三个要求,如何?”乌梦榆道。   她停顿了,“我们之间的事,就不要牵扯到父母了。”   这话一出,姜怀芷的神色更冷了,在这雨落的南雪城里,她手里的剑出鞘了 。   姜怀芷笑:“若我赢了,叫你自裁于剑下,你也甘愿去死吗?”   她已经在从前的幻影里死过一回了,比死可怕的事情可太多了。   乌梦榆:“我甘愿的。你要比吗?”   一切都还在来得及的时候。   她笑起来的时候最为明媚,“我们比天地明心剑的境界吧,姐……姜怀芷你既然昔日是归雪首席,这一剑应当是用得最好的吧。”   她论修为和实战未必能赢姜怀芷,可是若只论剑法境界的话……   姜怀芷只思考了一瞬,事实上她本就是争强好胜之人,更何况提出比试的人是乌梦榆。   她先出的剑,出剑的瞬间好像又回到归雪初练此剑法时——   这天地间最明朗的剑法,所到之处皆有温润的光,好似她光彩夺目的前半生,整座南雪城都因这一剑而亮堂堂的。   可惜世事易变,从离开归雪的那一刻起,心就没有明亮的时候了。   所出之剑,似是在蜡烛快燃尽的灯笼里,外边看着还是流光溢彩,可是风一吹,就要熄灭了。   这一剑并没有留情,乌梦榆感到像飘来的雨一样的杀意,她亦是出的天地明心剑挡的这一招——   在大慈悲寺的那些时日里,怀谷方丈常与她聊天,有一日谈及剑法天赋之事。   “方丈,不瞒你说,我其实很害怕,我越练如意剑法越觉得,我这样拙劣的剑真的能杀死破军吗?”   “我不知道要如何练剑,才能不辜负你们的信任。”   方丈安慰她:“这是人之常情。老僧不通剑道,昔年对佛法也是一知半解,也不知为什么偏偏是我得道至今……也曾彷徨迷茫啊。”   “可如果杀不了破军该怎么办呢。如果有负您的所托,是不是当年就不该让我活下来,永远作为舍利子的使命,会比活着更好。”   方丈笑道:“小友,你心中顾虑太多了。”   “这世间,没有永不会败的道,有赢就会有输,若破军出世,也是冥冥自有天定,断不能怪到你一人头上。”   “你的天赋在归雪不显,是因为舍利子这等灵物,天生就是厌倦杀戮所在,比担忧破军更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道。”   天地明心剑——   她如此荒芜的的内心,不曾有过任何鸿鹄之志,在年少时同门都曾立下壮阔的剑心誓时——   她所想的是,希望归雪永远是归雪。   两道剑光在虚空里重重地撞在一起,斑驳的色彩在此荡开。   只可惜这场比试无人观赏。   姜怀芷看到那一道很弱小的剑光,穿行过她浩瀚如海的灵力,偏偏不曾熄灭,身如浮萍一般,执着地打了过来。   剑光在她的脸侧浅浅划下一道伤痕,而乌梦榆看起来显然比她伤得更深,身上的剑痕深深,仿佛能看到森森白骨。   天地明心的剑光久久不散。   然而姜怀芷还是说:“我输了。”   境界上输了,她心有蒙尘,执念难解,时至今日,竟是剑意也比不过后辈了。   奇怪的是,输这一场并没有让她觉得有如何耻辱之感,更像是从此解脱了什么。   姜怀芷第一次直视着这位来自归雪,与她渊源颇深的女子。   她对乌梦榆的感情其实很难言,谈不上爱恨,但也无法视若无睹如陌生人,每每想起,却也有那么几分意难平之感。   “愿赌服输,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吧。”   乌梦榆将身上的伤简单处理一下,道:“第一件事,沧海珠在你的身上,我希望——”   姜怀芷反而笑起来,这颗珠子在毒瘴遍生的魔门之地,帮过她很多次,更何况,这是当年……父亲赠给她的,如今却连这颗珠子也不保了。   “姜怀芷,我希望你拿着它好好活着。”   姜怀芷一怔。   “第二件事,无论是何等的情景,请你好好活下去。你的命,对很多人来说都很重要。”   姜怀芷又笑:“你到底想做什么啊,莫名其妙要比剑,提出的要求,也这样莫名其妙。”   “把你的怜悯心收起来好吗,我并不需要你来可怜我。倒是你自己,若没有沧海月明珠,没有几天日子可活了吧。”   乌梦榆把其他的话都略过,只定定地望着姜怀芷:“那你会做到吗?”   天光之下,所有的阴影都无处遁形,此时风也停息,在这静谧之中,姜怀芷忽然不能躲闪这样明亮的天光了。   她说:“既然是答应了的事,我会做到的。”   乌梦榆也笑了笑:“最后一件事,其实剑尊爷爷生前种了几株碧桃,如今它们也开得很好,在归雪的山上和其他的桃花不太一样……”   “等你有空的时候,回归雪看一看吧……”她的声音很轻,越来越轻,“姐姐。”   姜怀芷浑身都僵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乌梦榆:“我想找到一个所有人都不会死的方法。”   她的脸落在阳光里看起来一丝阴霾也无,“如果最后还是需要沧海珠的话,我会厚脸皮再来找你的。”   “告辞啦。”   姜怀芷只看见乌梦榆像月一样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南雪城里,这是她第一次注视着什么人远去,而没有感到离别的伤痛。   “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你们这种人的原因……” 第109章 芷榆(十)   南雪城外, 渡口之处。   碧吾飞升一事引起的风波显然并未从此平息。   船只来了又去,所来往之人的闲言碎语里尽是关于飞升的讨论。   风吹过的时候带来雪的气息,从往生洲来的船只轻轻靠岸, 船上依旧像往常一样走下来许多凡人。   他们大多拖家带口,从船上走下来的时候还有一些茫然, 怔怔地望向南雪城的方向。   那株在传说里一抬眼就可以看得见, 永远矗立在此,永远守护所有人的神树, 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长久,才有接连响起的叹息。   “碧吾大人不在了……那我们该去哪里……”   “哎哟哎哟造孽啊, 往生洲到处都是逃窜的妖魔, 现在来了这魔门的地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年迈的老者牵着小女孩愣愣地站在宝翠洲的土地之上,除了南雪城并不知道该去何处。   “哎呀,怎么说飞走了就飞走了, 那我们这么老远赶过来是为了什么,难道再回去吗?”也有人骂骂咧咧地从船上跳下来。   “什么大慈悲寺, 什么碧吾树, 都不靠谱, 弄得我们这些凡人颠沛流离的,这世道还有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地方吗?”   “也是,就算要飞升,不能等等我们吗,听说先前在城里的人可是去了白玉京,我们呢, 我们哪也去不了!”   “……”   乌梦榆握紧了剑, 打量着这些正在抱怨着的凡人, 忽而为碧吾升级了几分悲凉之感。   路过此处的修士大多都是魔门中人,闻言笑笑:“是啊,碧吾树呢,总算是飞升了。我看你们呐,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   “可别来我魔门地盘消耗灵气了,反正都要死的。”   “那碧吾耗费了巨大功德,将那么多凡人送进白玉京里,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人埋怨它做得不好。”   “连我这等冷心冷意的魔门之人也不免为它怅惘几分了,你说这世道,还是别做好事为好。”   “……”   这一众凡人在渡口之处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踏进了离得最近的南雪城里。   乌梦榆在渡口之处等了两天,方才等到载着她父母的船迟迟地从往生洲赶来。   乌茂庭同姜辞月站在船头,两人的发丝皆飞扬在风里,脸上皆含着笑意。   父亲先看见了乌梦榆,用力地挥了挥手,笑意更大,看起来中气十足的模样,遥遥朗声道:“孩子啊,我从家那边带了许多好吃的过来,怎么,你这段是时日过得怎么样?”   而母亲投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得温柔。   这跨越了许多时光的眼神,甚至于跨越了生死。乌梦榆睁大眼睛望了望天空,将泪水逼回去之后,她才笑着冲父母挥了挥手。   待父母都下船之后,她扑到母亲怀里,几乎是用力地抱住了母亲,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姜辞月和乌茂庭见她这副模样,都焦急得很,问:“这是怎么了,是在这里过得不顺心吗?”   “不顺心。”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母亲怀里有淡淡的木兰花香里,乌梦榆在这样温暖的怀抱和香味里,才终于觉得,脚落到了实地上。   乌茂庭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女儿哭成这副模样,只觉心痛:“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黄泉渊的入口打开了,所有朋友都被卷进去了,可偏偏我进不去……”   “别哭啦,小乌,”母亲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听说南雪城的事了,你放心,宗里也派人去黄泉渊接应了,小季和你那些朋友都会没事的。”   *   乌梦榆擦干眼泪,和父母住的地方还是在南雪城里原来的住所。   她打定主意和父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爹,娘,我其实知晓自己的身份了。”乌梦榆道,“从我不能进黄泉渊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她瘪着嘴,“你们之前不告诉我,我还一直觉得,怀谷方丈是觉得我佛缘深厚,想让我去大慈悲寺当和尚呢。”   她为此很是担心了一番自己的头发。   姜辞月和乌茂庭齐齐一愣,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姜辞月先开的口:“小乌……这件事是我们考虑不周,其实你说要来取碧吾心的时候,我们也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当年怀谷方丈前来拜访归雪,便是带着你来的。”姜辞月淡淡一笑,回忆起了那些桃花纷飞的日子,岁月如此匆匆,转眼就是十多年光阴了。   昔年的婴儿长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姑娘,她心里是觉得安慰的。   “可惜当时冬虚剑尊飞升失败,正是养身体的时候,他老人家有心无力,便又托付了给我们。”   “我同你爹相逢于芷榆树下,总觉得初遇之景此生难忘,我们的一个孩子,也就是你姐姐,便取名为怀芷。”   姜辞月的神色有了些悲伤,沉默一会才道,“可是当时没能做好,愧对那孩子许多。”   “送来你的时候我们很高兴,也很忧心能不能教导好你。以‘梦榆’为你的名字,也有我们的一些私心。”   乌梦榆怔住了,郑重道:“谢谢你们,无论是方丈和剑尊还是爹娘你们,都是我的恩人,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偿还这样的恩情。”   她这样的,并不精彩的,有许多烦恼的一生,其实也是在这么多人的努力下才成就的。   这让乌梦榆觉得,她是许多人所珍视,被许多善意和爱意所包裹的。   她又笑起来,“其实不用我去当和尚就好啦,其他的都好说。”   乌茂庭笑着叹了口气,板起脸来作势又要生气,拍了拍桌子,“你这孩子,怎么还跟我们说这些,多大点事,也别哭啦……别道谢!”   姜辞月又问:“碧吾心是交给了大慈悲寺吗?”   乌梦榆点头,想起了姜怀芷的面容,她对姜怀芷的感情其实很复杂。   当年将月明珠赠给姜怀芷,怀着赴死之心去往大慈悲寺时,她心中不是没有怨的。   偶尔会有几个瞬间,想到若是不给姜怀芷月明珠就好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指责她。   可若真看到姜怀芷过得不好,她也觉得不好受。   乌梦榆长这么大,第一次明白从前授课的长老所言“人的感情不是非黑即白啊,偏偏我们总想追逐最纯粹的感情。”。   捋不清的事就不要捋了,她决定顺从本心来说。   “我知道重铸舍利子还差三样灵物,除了碧吾心以外,还需要沧海珠和千千结。”   她打量着父母的神色,“我也知道沧海珠在……姐姐手上。”   乌茂庭的神色一阵恍惚,看起来苍老了不少,问:“你见过她啦?”   乌梦榆点头:“其实她救过我,当时夺碧吾心的时候,她帮我对付了魔门北境卫氏的人……”   “爹娘你们不用向姐姐讨要沧海珠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该如何才能不伤害所有人。   姜辞月叹口气,握住乌梦榆的手:“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你小时候被绑去风月派,也是怀芷通知的归雪前来救人。”   乌梦榆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桩往事了。   她反握住母亲的手,努力劝服父母,“你们也千万不要去极东之巅,没有沧海月明珠,我也……不会死,但是爹娘你们千万不要涉险去极东之巅。”   她好说歹说,总算劝服了父母暂时打消了去夺月明珠的念头。   只是,爹娘千里迢迢来此宝翠洲一趟,除了为她以外,还为了想见姜怀芷一面。   *   姜怀芷不知为何,竟也没有离开南雪城。   夜幕笼罩在天地里,乌茂庭和姜辞月一起联系了姜怀芷。   他们约定好在南雪城里的一座茶楼见。   乌梦榆和爹娘在这座城里的街道上走着,一路走到那几棵被斩断的芷榆树旁。   黯淡无光的南雪城里,芷榆树上的剑痕看起来仿如昨日。   姜辞月叹气:“是怀芷的灵力波动,”她摩挲过这凌厉的剑痕,“那孩子还是怨我们,见了芷榆树也要斩去……”   乌茂庭走到她身旁,脸上愁容不减分毫,道:“当年是我做得不对,不该……”   可是时光如此匆匆,如今还有多少机会偿还呢。   此时此刻,姜怀芷恰好从街的另一头走过来,黑发黑裙飘扬在夜风里,清冷如孤月。她的眼神在见到父母的那一瞬,微微动了动。   两方人就这样静静地在夜幕里对望着,不是生死仇敌,却也不像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良久姜辞月才说了句:“怀芷,可以和我们聊聊吗?”   *   茶室里亮起一盏夜灯,窗上的剪影看上去也是温柔无比。   乌梦榆站在楼下等他们聊天。   来此处的夜风又急又凉,她不自觉将衣襟拢得更紧,自从曾感受过在冰原上死去的痛苦后,她觉得自己变得好怕冷。   她坐在了一级台阶上,石板上的灰尘随着洋洋洒洒。   她已经见到父母,劝说他们不要去极东之巅了,那他们这一次不会离去了。   第二件事,破军剑灵当还在大慈悲寺里镇压着。想来想去,她有必要再去大慈悲寺一趟。   其实,在最后用出剑尊的修罗杀招之时,从那磅礴的杀意之中,她其实是隐隐明悟了什么的,杀戮的剑意久久难忘……   但是生命的逝去太快了,她甚至不能仔细地感悟那道剑意。   乌梦榆看着右手手心里的纹路,如果这一次用如意剑诀的话,她自信是能比之前用得更好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怀谷方丈和大慈悲寺所有人,能活下来。   最后一件事,乌梦榆垂眸,只是稍微想一想,好像就有铺天盖地的悲痛簌簌而下,身上无不被心绪牵扯着疼痛。   落入黄泉渊,被剜除剑骨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即使有护命玉在,乌梦榆也可以想象到他是如何惨烈,如何受尽痛苦才能离开黄泉渊。   ——“他屠尽了大慈悲寺所有人。”   她明明用了慈悲咒,明明把所有的杀孽都引渡到自己身上,为什么还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最后不敌晏浮瑾,被当作邪魔斩杀在白玉京里。”   不是的,不是的,他是归雪最有天赋最刻苦的弟子,是最谨遵冬虚剑尊剑道的人,不是邪魔啊。   不是邪魔啊……   南雪城里人烟冷清,连魔门修士也不愿意往这里来,这里曾经成为黄泉渊入口大开之地,难免沾染上几分邪祟之气。   乌梦榆孤零零待在此处,一直望着没有星也没有月的天空——   求求,不要让他,让季识逍有这样的结局。 第110章 芷榆(十一)   那盏茶室里的灯, 一直过了许久才熄灭。   乌梦榆并不知道他们的聊天内容,只是聊天后,父母的神色看起来仍是郁郁。   父母同姜怀芷的事, 站在她的立场上,实在没有资格去评说什么。   “娘, 今晚能陪我一起睡吗?   乌梦榆身上带着夜晚的寒露, 脸色惨白,连眼睛也好似在水里浸过一回。   姜辞月只觉心疼, 将女儿抱进怀里:“好,陪你一起。这是怎么了呀?”   乌梦榆不自觉语气委屈起来:“我总觉得, 这里的夜晚好冷啊。”   当夜, 姜辞月同她一起躺在床上,拍着她的肩:“小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你这出去一趟, 看起来多了不少心事……”   “以前我总盼着你们快些长大,快点看到这世间的诸多风景, 可看你如此愁眉不展, 又觉得, 还是不要长大为好……”   姜辞月想了想,伸出手来抚着乌梦榆的头发:“很对不起,今日不该叫你等在外面的……小乌,虽然你身份诸多曲折,但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我亲生女儿的。”   乌梦榆反应过来, 急急道:“娘, 我知道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我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姜辞月似是叹息一样,“今天见到了怀芷那孩子,我这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其实这百年我也想过很多回,自己此前做母亲实在太不称职……”   乌梦榆往母亲怀里靠得更深。   “偶尔会想着带你们一起回到我和你爹初遇的地方,在芷榆树下重游……这样的愿景,也不知何时能实现……”   姜辞月看向乌梦榆:“在笑什么啊。”   乌梦榆望着母亲:“我从前总听我爹说起你们的故事,还从未听娘说过,现在听来,倒觉得是完全不一样的故事了。”   姜辞月也笑了笑:“其实算不得如何波澜壮阔,我昔年自思渺山学医出世游红尘,你爹正与剑尊大闹一场,离开归雪说是此生不学剑法……”   “后来我以为他是不通仙法的哪家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他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   “之后也无非是一些在凡间降妖除魔的故事。”她提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神色。   说到这里,姜辞月倒想起来另一桩事。   “小乌,你怎么样呀,如今可有什么心仪的人?”   乌梦榆一怔。   姜辞月立刻就觉得女儿的眼神变得悲伤了,由内而外所弥漫的,比夜色还要浓的悲伤。   “怎么啦?是忧心婚约吗?没事的孩子,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小季也没有关系,剑尊和我们都不希望你难过。”   “不是的。”   乌梦榆握住母亲的手。   这一瞬她好似又置身于往生洲的风雪里,从前没能说出口的话终于有了重来的机会,“娘,不是的……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可是,可是——   这是想起来就觉得很难过的喜欢。   “娘,长老们有消息说什么时候从黄泉渊里出来吗?我感觉,我好久没有见过季识逍了……”   “现在还没有,我明天帮你问问。”姜辞月看着她道,“既然你也喜欢他,那我就不担心了。”   乌梦榆点点头。   “好好休息吧小乌,我总觉得你清减了不少,还是小姑娘,就不要有这么多烦心事了。”   “没有啦,只是这些日子吃得不好,你若叫爹给我做点好吃的,肯定很快就胖了!”   *   这个夜晚睡得很踏实。   第二日,乌梦榆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她老爹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地传进来——“起床了起床了,你们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今天可还有正事要做。”   乌梦榆窝在被窝里,母亲先去开的门,“孩子这么久都没休息好,你也不要这样催。”   乌茂庭板着脸:“今儿可还要去卫氏呢。”   乌梦榆慢吞吞道:“爹——我醒啦我醒啦,您又不做好吃的,干嘛这样催我?”   乌茂庭看过来,他神色隐有不耐烦,手里端着一碟小包子,香味透过薄薄的面皮传过来。   “你爹我亲自做的包子,可以吧,大小姐?该起床了。”   乌梦榆笑笑:“您刚刚说的,可是魔门北境卫氏?可是我们去干什么呀,就三个人,报仇也要缓缓图之嘛。”   “这好不容易来魔门一趟,当然得给卫氏找找麻烦。”   乌梦榆咬下一口包子,鲜香味溢满唇齿,她看着父母的笑容,“那好,找麻烦的事我要去凑热闹。”   “您再帮我问问长老联系上小季他们了吗?”   “呵,你关心你爹都还没这么关心呢。”   “……”   *   黄泉渊里忽然飘起了一阵风。   归雪的两位长老接到黄泉渊的消息时,立即带着一众归雪修士匆匆赶往黄泉渊。那地方邪魔众多,若没有万全准备就进去,容易被邪魔侵蚀心神,再难从里边出来。   消息里称落入的黄泉渊的弟子,皆是这次参与十派会武的年轻一辈,长老们更是焦急得很,这年轻弟子们心魔境还未过,怕是易折戟在黄泉渊里。   可是他们赶到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却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死去的邪魔铺满在深黑的泥土之上,黑雾自它们腐烂的身体上飘起来,哀嚎之声如被风吹动的树叶,仿佛从没有停息过。   剑光之下,无所遁形。   那持剑之人,看起来很面熟,但是所用之剑,并无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之感,反而像是自阴影而来的狠辣之剑。   “归雪第三峰弟子季识逍,见过两位长老。”   季识逍收了剑,所有的光辉在他收剑的一瞬,尽数消散在了这片天地里,黄泉渊又重归于暗沉沉的模样了。   濒死的邪魔身上伤口还在腐蚀着,万骨枯的剑意若附骨之疽般,使它们至死都摆脱不能。   “姓季的小子,你这等狠毒的剑法,比我等也相去不远了。”   “你这等的年纪,这样的剑法,若不是修炼了什么邪术,怎么可能到这种境界?”   “哈哈哈,若是斩杀邪魔,你们这些正道老儿,不该看看什么人才是邪魔吗?”   “……”   季识逍身形未动,黄泉渊里的仅剩的那一些光忽然凝成数道剑影,从风里直直地斩下,转瞬间即把邪魔斩落成碎片。   那溅到风里的黑色的血,随着明亮的剑光一起渐渐消隐。   归雪为首的长老惊疑未定,这确确实实是我归雪的天地明心剑法,可是这等剑法境界,这等年轻的弟子,实在是闻所未闻。   季识逍向前一步:“两位长老好,我归雪有五位弟子落到黄泉渊里,我找到了三位,均安然无恙,多谢长老为我们费心。”   “哎呀,这有什么好道谢的,都是归雪的人。”那长老摆了摆手,“既如此,我们再找一找,然后一起回归雪吧。”   一起回归雪,多么简单却让人觉得无比遥远的话。   在他的过往里,尽是回不去的归雪。   季识逍眨了眨眼,望了望黄泉渊的天空,闻到经久不化的血腥味和腐朽味,感受着呼啸而来的寒风。   无论是什么样可怕的地方,他来此第三遭了,知晓如何打败邪魔,知晓该如何回到人间。   “二位长老,我想先行离开这里,蓬莱为我们布下的夺取碧吾心的试炼,我想接着完成。”   “啊?这……这样也好吧,你这小子,从前知道你天赋好,却没想到是在黄泉渊里又有奇遇啊。”   另一位长老感慨着,“这天地明心一剑,怕是剑尊当年也没有这样的境界吧。”   季识逍走得很快,听风趴在他的肩头,还在感慨着:“小季,你还要去夺那什么碧吾心不成?这不是给蓬莱做嫁衣吗?”   “不。我只去,见见故人。”   “故人?你这年轻人怎么用这样的词,让我觉得我们好像在这十年八年了一样。”   季识逍:“已经很久了。”   出黄泉渊,再御剑奔赴去南雪城——   他自己都有发笑的冲动了,他好像一直在奔赴的路上,永远怀揣着期待,永远也不死心。   天地明朗如斯,离南雪城越近,他越觉得心里好似有一团火,越烧越烈,不是将把他燃烧殆尽,就像要把天地里的一切都燃烧掉。   ——“季识逍,我很不喜欢你。”   剑尖在南雪城外停住,绿叶柔柔在春风里,遮盖住太过刺眼的阳光。   听风还在抱怨着:“小季,你这御剑也太快了,我老麻雀是得歇歇了……你都不会觉得累吗?”   ——“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救你的,你不会来归雪,我希望我们永远也别遇见。”   可惜,还是遇见了啊。   季识逍定定地望着南雪城,提步走了进去。   此处荒无人烟,他隐隐感受到熟悉的灵力波动,更像在心火上添了把柴,五脏六腑都被这火烧得生疼。   ——“她死前,什么话也没有说。”   疼痛也好。   他来此,只是想再见一面。   风紧了又紧,所有的树叶在这风里哗哗作响,乱舞的树影遮蔽住光,像极了大雨将来之时。   听风早在城里飞了飞,又嗅了嗅,“小季,我觉得这城里好像已经空了,没有一个人了,小乌她该已经离开了。”   季识逍拿剑挑开原来的住所房门,果然此处没人了。   他再布下回溯阵法,许许多多陌生的人影从此处穿过,他脚步一顿,目光只落在了一处身影之上。   她孤零零坐在台阶之上,仰头望着天空,连影子都是孤零零的。   季识逍这样望着,忽然意识到,原来仅仅是这样所回溯的,存在于过去的幻影,他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了。 第111章 芷榆(十二)   魔门北境离南雪城也就三天的路程。   此处北境依然是春暖花开, 一派明媚之景。   盘桓于此的卫氏以金铁铸就城墙,以青砖铺于地下,种花以牡丹绝色, 半分看不出魔门的肃杀之意。   乌茂庭从前没少来这地方,这一次来也是轻车熟路, 轻松带着他们混进了城里。   这城中的模样, 与平日所见的城池并无太大区别,甚至还没有南雪城里的景色雅致。   乌梦榆觉得无趣:“爹, 我怎么觉得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呀,看起来灰扑扑的。”   姜辞月笑:“卫氏以碧海垂星剑闻名, 素有一剑动微海之名, 能有这样剑法的地方,又怎么会不美?”   “耐心等到晚上吧。”   乌茂庭嘴一撇,开始在城里布阵,在卫氏的地盘上, 自然只能布些隐蔽的阵法,诸如大杀阵这些是断然不行的。   乌梦榆跟着他爹, 帮着做些杂活, 以他们的脚程, 很快在城里溜达了一圈。   乌茂庭布阵之时,并无多余的讲究,只独独避开了一座宅子。   那宅子大门紧锁,其内的树长得比旁的高许多,青苔爬满墙上,一靠近便能感到一丝阴寒之气, 该是许久都没有住人了。   只是这里所有的宅邸上都写着“卫”, 却是不能知道这是何处人家了。   “爹, 您是在卫氏还有故识吗?”为何独独不在这里布阵。   乌茂庭道:“这倒没有,只是原先那宅子里住的是……”他停顿下,“你该知道百年前我归雪弟子从麒麟秘境里出来,却反被截杀之事吧?”   “我知道。”这段历史早被长老们翻来覆去地讲过,有位长老每次提起都忍不住落泪。   “那打头的仇敌是卫氏。我归雪纵然与昔年的卫氏之人仇可不共戴天,但是,当年也有人曾救过我归雪的人。”   “昔年的卫氏少主,他放过了归雪最年迈的前辈和最年轻的弟子,只可惜后来这几人被其他魔门之人所伤,没能救回性命。”   城里的风忽然紧了些,天色渐暗,喧嚣声却忽然大了起来。   “那里曾经住的就是这位魔门少主。”   乌梦榆明白了。   这仇恨之事无从消弭,可是人的感情又如此复杂。   她岔开话题,想到另一件事,“百年前的十派会武,那一场赢的人是宋盏师姐吧。”   “是啊,那孩子也是可惜了。”   能从魔门截杀里杀出血路来,最当之无愧实至名归的十派魁首。   “那为什么一直没有听说过宋盏师姐的下落了?”   乌茂庭沉默了一会,道:“那孩子,修行之路也很坎坷……”他似是不愿多说,长长地叹息一声,“后来她去白玉京,也再不知道消息了。”   *   季识逍慢慢走了过去。   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将他发丝和衣襟一同吹起来,偏偏眼睛不曾为风动分毫。   他一直走到乌梦榆的身前,望向了这个人。   寥廓的天地里,风好似从亘古,从遥远的前尘,穿过那么多时间,一直吹到了此时。   ——“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了。”   她坐在此处,坐在这台阶之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乌梦榆的眼神一直凝结在天空之上,眼睛里映出一丝浅淡的光,然而慢慢地,好像泪水就盈满了。   季识逍伸出手来,手指落在她脸颊上,刚刚好能接住那滴泪水一样——   只可惜,回溯法阵仅是过去的虚影。   那滴泪还是穿过他的手指,不可阻挡地,落到了昔日的夜风里。   季识逍的手就那样在虚空里僵了僵。   听风飞得高高的,又立即飞下来,“小季,我看回溯法阵里,他们的方向是往卫氏去了……欸欸,不然我们在这里等等吧。”   明明也没有接住泪水,可是冰凉的感觉仍从指尖上一路泛到心头,直至心头上也凝出许多冰渣。   他稍稍一抬手,总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带着阴冷之气。   剑骤然悬停在虚空里,季识逍加持了一道“无影无形”的法决,脸色平静如昔。   即使耗费如此多时日,日夜兼程赶往南雪城里,却扑了一场空,也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失望和期待来。   听风的声音随即碎在风里:“小季,你这御剑术是从哪里学的呀,风要把我的毛吹秃了……”   *   这卫氏之地着实奇怪。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星星接二连三缀满天空。   这座在白日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城池,如蒙尘明珠拭去尘那般,星光高高地垂落而下。   天空里,忽而倒映出了一片静静流淌的海,隐在星星之后,看上去真像是夜空里的海。   “无妄海……”乌梦榆喃喃,这海的模样像极了通往蓬莱岛的无妄海。   “卫氏的碧海星垂之剑,便可见于此了。”母亲姜辞月站在身侧。   一阵锵然的出鞘之声霎时响起,遮盖过天地里所有的声音。   乌梦榆往声音来的地方看去,看见一片青衣执剑之修士,密密麻麻排在城里任何的空地上,街道上,连楼阁之顶也有剑光闪过,他们手中整齐地向前一撩,剑光里落满此时的星光。   “嗬——”暴喝声随着每一剑出而来,震颤在天地里,唯有星光仍然如漫流的瀑布般流淌而下。   碧海垂星剑原来是这样练成的。   乌茂庭手里祭出三面阵旗,其在虚空里旋转一圈,荡起一圈涟漪,“小乌,你跟着他们一起练,我以回溯阵法将此处之景记下来。”   “是!”   霜翘剑的光华一闪,乌梦榆的心绪放在星空里的碧海之上,再望向碧海星垂剑的一招一式,手中剑乍然出如冷月,牵到一缕星光而来。   姜辞月眼里也有诧异,“小乌,你离开我们这些日子,剑法上着实进益不少。”   乌梦榆笑道:“是呀是呀,我这段时间练剑可辛苦了,你们要好好犒劳我才行呀。”   姜辞月笑笑:“回归雪后,让你爹天天给你做饭。”   阵旗之下,先前布置在城里的阵法纹路齐齐有光闪过,城池之上骤然升腾起白雾,隔绝掉星海。   而一副长长的空白画卷舒展于雾里,将此刻的星海之景迅即拓印在画卷之上。   卫氏的修士纷纷停下手中的剑招,互相望了望,剑的嗡鸣声一阵阵传来,若无星垂,则失去了练这剑法的最好时机。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敌人来犯?”   “在魔门之中还有人敢对我卫氏动手,既动手了,为何又做此等藏头露尾之事?”   ——“乌老儿,又是你!真当我卫氏是何等地方,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此声音听起来颇为沙哑,可愤恨之情满溢,轻易就锁定了乌茂庭的位置。   乌茂庭哈哈大笑两声,一手接过一面阵旗,风中白雾便随阵旗流动而流动,他高喊着,“卫盛年,多年不见,你这修为是丝毫没长进啊。”   他飞速又小声地对女儿道:“我得和这老不死的过几招,你自己找机会逃出去,机灵点啊。”   姜辞月轻轻一笑:“小乌你先找个地方躲着吧。”   乌梦榆还未回过神来,便见她爹娘齐齐飞进了云雾里,三面阵旗似流光跟着他们而去。夜空里的星星同地上的阵纹一齐忽明忽暗。   那些青衣修士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脚步踏在枯枝、房檐上的声音一片一片传来。   乌梦榆拿着剑往后撤去。   弥漫的白雾时而像是透不过任何景致,时而阵法一变雾也跟着散。   好似整座城里的人都来追杀她了一样。   乌梦榆心念一动,手中出了如意剑诀的最后一式,此一式她即使是在杀破军剑灵的时候,也没有用出来过。   剑光一闪,明媚的金光却并不刺眼,像永不落下的黄昏时的光。   青衣修士们来此,只觉置身于佛法浩瀚之中,眼前除了此光之外再也无所见。   然而向前是无边佛法大道,可隐隐又杀机伏在路途上,是真正置于生死之境的古怪的剑法。   乌梦榆挽了个剑花,将霜翘轻轻合上鞘,飞快往后边跑。未多加思考,她竟然躲进了此前那座偏僻的小宅院。   幽深的青苔爬满整座院墙,脚一踏进此座院落便觉得一阵阴凉。   乌梦榆的脸几乎是立刻就白了白,从曾感受过死在往生洲的雪里之后,她对于寒冷就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她随意推开间房门进去,体内不自觉开始运转心法,才稍稍驱除了寒意来。   窗外地星光忽明忽暗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爹娘才能打完。   想以她父母和那位卫氏老儿的比试,也必定是场大战,只可惜她用紫微瞳术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   乌梦榆再借着星光看了看这间屋子,看这布置,该是间书房,只是处处蒙着灰,该是许久没有人在此了。   唯有墙上挂着一幅画却还是崭新的模样。   乌梦榆凑近了瞧,先看的是落款,只写“作于沧海年”,算算时日,这得是百年前的画了。   画中是一位持剑女子的背影,穿行在繁花盛开的之所,有花瓣飘飞在她发丝和衣服上,可偏偏未出鞘的剑仍给她添了几分飒爽之感。   只在画的一角,以极其清瘦的字体,写着这样几个字——   “清芷我心。” 第112章 千千结(一)   “清芷我心。”   乌梦榆读了一遍, 即使她不认识作画之人和这画中之人,可也不难想象到曾经旖旎的情思和热烈的爱恋。   可惜,她无从知道这往事的结局了。   窗外的星光忽明忽暗, 乌梦榆望着天光,终于在某个瞬间, 天空完完全全地亮起来。   乌梦榆估摸着时间, 用着法宝从这卫氏城池逃了出去。   恰好与她爹娘碰上面。   乌茂庭手里叠着刚刚那幅展开的画卷,尽管身上挂了些伤, 可依然是眉眼舒展开:“他们老是派人来我归雪探查这探查那的,总算被我们逮到一回。”   有了这幅拓印的画来, 归雪宗也能窥知出一二碧海垂星剑来。   姜辞月手里的灵力运转着, 淡绿的光流转在乌茂庭的伤口上,道:“那卫氏这些年也衰微了不少,我见那卫盛年的剑法是远不如昔年了。”   乌茂庭“啧”了声:“他们从前使碧海垂星剑,还有几分风骨在, 现在尽鼓捣些邪物,炼就了什么摄魂铃的, 真是伤福缘哪……”   乌梦榆:“爹娘你们太过分了, 打架这种事居然不告诉我, 我可以在城里躲了许久,好无聊……”   “哈哈哈,你再练练剑法,下次一定叫你!”   “……”   *   魔门北境已经是偏远之境,自乌茂庭来此大闹一场之后,此处更是戒备更加森严。   那间偏远的, 鲜有人踏足的卫氏少主昔年住所, 在长久的寂静之后, 却又被人闯了进来。   回溯法阵的虚影,一直追溯到这个地方。   铺满星光的天空,浩瀚的云烟,无处不在似在流淌的碧海垂星剑法——   季识逍推开房门望了望,此处早就没有人了,只有一处曾在此处驻足的身影。   在回溯法阵里,他慢慢走过去,站在乌梦榆的身侧,陪她一同望着这幅写着“清芷我心”的画。   这百年前的往事只埋藏在这画里,无人再能窥知它的全貌。   就像他的往事一样,埋藏在往生洲的风雪里。   他看见乌梦榆的身影走到窗边,有星光打在她的脸上,光影一同交织身上,她神色里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他也站在了窗侧,仰头望着天空,尽管他所望的天空,只是一片万里无云,微微泛着蓝的寻常的天光。   听风连日奔波,萎靡了不少,耷拉着脑袋:“小季,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他们也不是没给你发传音鹤,你回一下让他们等等不就行了……”   何苦如此累,一路追寻,一路也追不上。   季识逍:“我不知道要如何回。”   听风:“啊?”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故人,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再重逢,尽管一切都还在没有发生的时候,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只有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断绝,即使断绝在曾经那样冰冷的风雪里,却依然春风一过,又复苏的念头。   只想再见一面。   *   “怀谷方丈好,不知可有什么我能进黄泉渊的方法?”   大慈悲寺伫立于往生洲深处,这几日的雪更将此处覆得满满当当,唯有寒梅依然端坐风雪里。   乌梦榆和父母赶往此处,所为商议镇压破军之事。   静室之内,热茶的雾气似轻烟渺渺于此,火炉里的炭泛起些暗红,温暖源源不断地传来。   怀谷方丈闻言,只是略带讶异地看了看乌梦榆:“乌小友所言,是已经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吗?”   乌梦榆:“我知道,此次特来向方丈道谢。”   既为多年前相护之恩,也为前尘您牺牲自己以全大义之情。   “我们没能取得沧海月明珠,可我将如意剑诀练到了……”她从碧吾飞升的事情开始说起,一直到无缘取得沧海珠,只中间隐去了她曾看到过的前尘往事。   如果知道自己其实是书里的人物,知道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结局都是注定好的,连伫立在此为了镇压破军而存在的大慈悲寺,也只是书中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其实这是件很不幸的事情。   怀谷方丈打量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再道:“乌小友,黄泉渊是至阴至邪之地,你是无法进入黄泉渊的。”   乌梦榆颓然似地坐在原处,道:“那我能等在这里吗,我派中长老曾约定从黄泉渊出来之时将通过大慈悲寺的出口处。”   怀谷方丈笑:“这是自然。至于沧海明月珠一事……就先搁置吧。”   方丈略微沉吟一会:“还需要小友去一趟白玉京呀。”   乌梦榆抬眼:“白玉京?”   怀谷方丈身后的窗里尽是落下的白雪,他道:“正是重铸舍利子所需的最后一样灵物……老僧翻遍了典籍,再几经推演,那千千结正在白玉京啊……”   乌梦榆:“可是,我该如何去白玉京呢?”   怀谷方丈踱步走着:“以大慈悲寺百年功德昭告白玉京,可以打开一天的入口,到那时候就可以进去了。”   大慈悲寺百年功德,仅仅是听上去,就已经是很重的分量了。   怀谷方丈:“不瞒小友说,我大慈悲寺曾经派过高手去白玉京寻千千结,可都是铩羽而归,故而打开入口,也想让各派高手,还有你们这些少年英杰都试上一试。”   乌梦榆:“……可是,白玉京和黄泉渊不是阴阳两面吗,若我们去了白玉京,那……”   黄泉渊也要进去同等分量的人……   怀谷方丈的神色同当年义无反顾赴死的时候一模一样:“那自然是由我大慈悲寺这些老骨头填补上空缺,小友放心,我等从黄泉渊里过一遭,当是性命无忧的。”   乌梦榆:“方丈既有所托,我必不负此望。”   *   接下来的时日,乌梦榆同父母在大慈悲寺住了下来。   黄泉渊的音信迟迟不来,她也只有等在此处,每日除了练剑便是与父母聊天。   这日清晨,天光刚刚大亮,她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春风好似透过窗的缝隙慢慢地流了进来,鼻尖尽是青草的气息。   推开房门往外走,只能看见台阶缝里冒出来的青草,争先恐后般落在阳光光辉之下,往日里总是压着厚厚雪的古树,此时转瞬便抽出新芽,接着碧绿的叶片厚厚地铺在树枝上。   寺门大开着,殿门处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几乎看不见尾巴在哪里。   耳畔除了树梢间叶子拂动的声音,便只剩下了隐隐的私语声和沉稳的颂读佛经之声。   乌梦榆穿过这道长廊,到了主殿之前,便见怀谷方丈和悟悯方丈在垒起的高台之上,而其下已坐满了许多凡人。   “虽至春日里,可风雪才为人间常景,诸君多年来住此,实在是辛苦了……”   接着方丈们便翻至佛经某一篇,开始讲解佛法来。   大慈悲寺的许多弟子,如今宵,也走在稍后方的人群里,时不时讲经解惑。   她想起来在前尘里,方丈们也曾言过春来之节时,是往生洲唯一不会落雪的时刻,佛相降临于此,正适合开坛讲经。   可惜,她直至死前,也没能等到这一天。   为什么,这一次的春来节会和前世不一样呢。   “乌施主——”   乌梦榆抬眼望过去,十二小和尚站在她身侧,他容貌端正,小小年纪仪态不俗,他行了一礼道:“这是我们往生洲的春来节,今天才开坛讲经的,只可惜我们寺里不种别的花,施主若觉得无聊,可以去外边看一看,应该是开了许多花的。”   他略微显现出小孩子的稚气来:“这次错过了,可得再等一年了。”   乌梦榆点点头,笑答:“多谢,不过我从归雪来此,倒觉得风景也是美不胜收。”   她又问:“这里来了这么多人,我看好多人都风尘仆仆,像是专程为了来听这堂佛法课……每一年的春来节都是这样吗?”   十二点头,又摇头:“是,今年有稍许不一样,据方丈推算,该是碧吾树飞升一事影响了世间因果,这才使得春来节比往年提前了。”   “方丈只能在七天前以佛法昭明往生洲的所有人,今年许多人都没能赶过来呢,要是往年,我们这寺里可真没有能坐人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   乌梦榆也找了处地方,在人群的角落里坐下,听这次的佛坛讲经。   细碎的光影浮动在身上,绿叶簌簌而落,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声听起来也与景致和谐。。   她略微走神的时候,偶然瞥见墙上一株藤蔓上悄悄地开了一朵红花,花瓣略略在风里震颤,这该是大慈悲寺里唯一鲜艳的颜色。   恰巧这时候从天际飞来了一枚小小的传音鹤——   “小乌,我和你爹一大早收到密信,说有归雪的叛徒流落大慈悲寺一带,便急急出门代行戒律堂之责了。”   “对了,刚刚长老传信过来,说是已经找到流落黄泉渊的弟子,还说小季先行一步,从黄泉渊里出来了,你这下可别担心了。”   太好了。   乌梦榆急急回复,“那长老有提过是何时,从哪个地方的出口出来的吗?”   她再也听不进佛法,再拿出传音鹤,这是附着季识逍神魂的传音鹤,相隔远三千里便不能到了,所以之前她没有发过一只。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季识逍是从哪里出来,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他想往什么地方去……   她犹豫着,还是对着传音鹤道:“季识逍,你现在在哪里呀?我来找你呀。”   这只传音鹤掠过地面上的光影,掠过树上的枝叶,掠过墙上的红花,然后又晃悠悠地回到了寺门前。   悠扬的钟声从高处重重传来,几乎令人神思空明,一声比一声更长。   在这钟声之下,怀谷方丈含笑的声音响起:“上午的讲经便到这里了,下午时分再接着讲。寺内已为诸位准备好了素斋……”   乌梦榆抬眼望向传音鹤落下来的地方,心仿佛也随着它一起落下来了——   殿门之前,那人接住这传音鹤,另一只手上还握着剑,衣角云纹翻在春风里,眉宇里还有些郁色,他的眼神先落在传音鹤上,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抬眼望了过来。   面容上覆着层天光,可是眼睛里依然如浸过薄冰,看过来的时候,像有冬日疾驰着,朝她一个人呼啸而来。   乌梦榆动了动唇,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有什么急切的感情即将喷涌而出,却齐齐堵在喉咙口,越想要说却越说不出口来。   人群渐渐散去,许多许多人穿行在他们之中,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   可是乌梦榆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寂静了,她的心跳声比刚刚的钟声还要过,正猛烈地震颤起来。 第113章 千千结(二)   悲痛也随风簌簌而来。   乌梦榆穿过重重的人群, 炫目的光华在眼前炸开。   明明只有几步路,等她终于站到季识逍身前的时候,却轻轻喘起气来, 好像就此耗掉了许多的力气。   “你怎么……到大慈悲寺了?”   这只是一句平常的问话,可脱口而出那一瞬就带上了哭腔。   “我今天……刚刚才收到你的消息……我本来想在这里等你……但是……”   她越说越觉得难过, 置身于春来节的暖风下, 却依旧被拉回到风雪的梦魇里,几乎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就是再见一面的感觉。   少女的模样, 和回忆里和想象里,和幻影里一模一样, 终于是可以触碰到的了。   季识逍身上像披着寒露一样, 他伸出手来,两只手还是落到了乌梦榆的脸上,将落下的泪水缓缓擦去了。   只是触碰之时,有脚落实地之感, 却也还有腐烂在血肉里的悲痛感。   他道:“从碧落洲回来的,一路上耗了些时日, 好在没有错过这春来节。”   ——“等你回来的时候, 差不多也是春来节了, 到时候总能出大慈悲寺了。”   前尘往事与今朝幻影通通纠缠在了一起。   可是他越擦,这泪水越止不住——   “那你为什么不发传音鹤告诉我啊……我可以先去什么地方接你……不用等到……”   乌梦榆断断续续地说着,落下不曾止过的泪水。   季识逍:“你先别哭好不好。”   此处人来人往,终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他握着乌梦榆的手,到了主殿的另一侧, 在这长出新芽的树影之下, 少有人从这里经过。   刚在此处站定, 季识逍依旧听见身侧之人不停的抽泣声,他盯了乌梦榆一眼,终于抱住她,问:“你到底在哭什么啊,告诉我好不好啊?”   这是一个很用力的拥抱,在这熟悉的温暖里,她总算从刚刚翻天覆地一样的悲痛里舒缓过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明明我们可以提前几天见面的……”   “为什么啊……我真的很想去黄泉渊找你的,但是,我进不去……”   “……”   她翻来覆去说了许久,其实都是些车轱辘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根本不像她往日的样子。   最后,她说:“季识逍,大慈悲寺好冷啊,往生洲好冷啊,只有今天,只有春来节这一天,是温暖的,明天又会下雪了。”   “我从前在归雪,有些时候觉得终年不败的桃花好腻了,但是来了这里,我好想回归雪,它真的,太冷了太冷了,我再也不想看见雪了……”   季识逍从一开始就觉得,她的手很凉,身上也像是在风雪里浸泡着,他没有问为什么,而是道,“不会冷了,即使春来节过了,即使有风雪从此过,也不会冷了。”   拂面而来的春风似要一起作证,他的话是真的。   他直视着乌梦榆的眼睛:“既然等到了,我们回归雪吧,永远不来往生洲了可以吗。”   她好久没有回归雪了。   乌梦榆摇摇头:“其实,有一桩事,我也是才刚刚知道,我并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孩子……”   季识逍:“我知道。当时在南雪城,碧吾前辈告诉我的。我当时怕你觉得伤心,没有告诉你。抱歉,你是在为这件事伤心吗?”   乌梦榆:“不是。只是我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既有这样的身份,我必须帮大慈悲寺将破军镇压。”   季识逍站在树影之下,眼神动了动,他明白了,前尘里他不知道她舍利子的身份,所以不解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大慈悲寺。   乌梦榆觉得季识逍的眼神瞬间就变得沉郁了,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小声问:“你可以陪我一阵吗?”   季识逍偏过眼来:“为什么要这样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问的。”   即使是在他们老是吵架,关系最剑拔弩张的时候,乌梦榆也永远不会有这样请求的语气。   他想一想,她以往的语气该是理直气壮:“季识逍你必须得陪在我身边,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季识逍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其实很好猜,但是他任凭这个模糊的念头横亘神识里,没有敢细想。   他此刻的眼神里带着逼视,好似天地明心剑出鞘的时候,明亮的光让所有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乌梦榆沉默一会:“我这只是一个问句呀,我以前也问过你吧……”   季识逍:“不会,你向来只顾自己的想法。”   乌梦榆:“那我现在顾你的想法不好吗?”   季识逍:“以我们的关系,你也不该问这样的话吧,你觉得,我会拒绝吗?”   乌梦榆下意识就想起了,往生洲里,她剜除季识逍剑骨的时候。   下意识,是这些回忆没有一刻在脑海里停息,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可是悲痛感没有丝毫减轻,永远沉沦在暗无天光的过往里。   她担心,就像曾经一样,如果季识逍不来找她,也许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这一次,如果,还是因为她又遭不幸该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她的如意剑诀只差一点点就大圆满了,晏浮瑾还在黄泉渊里,父母和怀谷方丈都没有死。   她明明觉得这次一定会不一样了,明明很自信的——   可是,那一点微弱的不安还是在这春风里像被风吹越烧越旺的火。   “季识逍,你还记得木长老吗,还有那些无缘无故变得很奇怪的同门,他们其实……”   传音鹤从天空里直直地落下,听风总算从晕头转向的状态里苏醒过来,得意洋洋地扇着翅膀,道:“我可老远看见乌长老和姜长老回来了,喏,他们的传音鹤——”   传音鹤里正是姜辞月的声音:“小乌,我听大慈悲寺的弟子说,小季到了,你们现在在哪呢?”   这样一打岔,刚刚还有勇气说出来的话,此时忽然失了气力。   乌梦榆道:“我们先去见见我爹娘吧。”   *   姜辞月听闻季识逍是从碧落洲御剑过来的,连忙搭了搭他的脉搏,再以灵力探查他的经脉。   这经脉本来好似枯竭,可还是有那么些微弱的灵力从角落里冒出来,一探就知是为了激发灵力,而服用了不少丹药。   她叹着气:“你这孩子,怎么老是这样不顾惜身体,你说说,这一路上耗费了多少丹药,这毒性可在你体内日积月累啊。”   季识逍:“我怕错过与前辈们相会,所以多用了些灵力。”   乌茂庭:“这可万万不行啊,你也别嫌我唠叨,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现在嘛,境界迟迟不突破,有时候觉得灵力运转有滞碍了。”   听风坐在桌子上,刚想道季识逍他不是从碧落洲来,而是先去了南雪城,又到魔门北境,再到大慈悲寺来,没好好休息过一天。   可是季识逍此前让它不要告诉别人,作为一只诚实守信的麻雀,它也只能住嘴。   姜辞月开了不少药,道:“接下来几天千万别动灵力了,也别练剑,好好休养吧。”   “我给你开的是助眠的方子,小乌,你每晚盯着他喝下去,可千万别让他晚上又偷偷练剑了。”   乌梦榆应得很快:“好。”   季识逍:“多谢前辈。”   *   暮色四合时分,来寺庙里听讲经的凡人也陆陆续续启程回去了。   “每一年都说春来节的时,有佛相降临,我怎么从来没感觉到过啊……”   “哎呀,要我说,这怀谷方丈才是活佛呢,待我们这些凡人也这般好。”   “可惜啊,春来节要过了,又得等一年了……”   许多人的碎语散落在风里,脚步声隐隐约约,而黄昏的剪影飘落于台阶上。   乌梦榆同季识逍并肩走着,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道:“娘给你开的药已经熬好了,你不然现在就喝?”   季识逍:“太阳还没有落山,我现在去睡觉吗?”   乌梦榆:“……也不是不可以,你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季识逍倒也没拒绝,从她手里接过了食盒,只问:“你之前说你必须帮大慈悲寺镇压破军,是要怎么做呢?”   乌梦榆:“方丈说,让我们去白玉京取得千千结再言其他的。”   季识逍:“好。”   他将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一饮而尽,再吞下两枚丹药,道:“那我去睡了?”   乌梦榆点头:“好。”   她的脸被黄昏时的光所笼罩住,也有了几分瑰丽和温柔的色彩,眼睛里也染上橘黄的色彩,实在太过明亮。   季识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会。   乌梦榆指了指后边:“那我也先回房了。”   她先转过身,迈的步子很慢,还在想着不如她晚上溜到季识逍房里去吧,反正他睡着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季识逍也慢慢转过了身,他盯着地面上黄昏落下的影子,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走了两步,风吹得他的心不安起来,可这两分不安里,忽然夹杂了几分狠意。   这感觉就像这风一样,不知从何而来。   他停住脚步。   乌梦榆听得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而且越来越近,她刚刚转身看了看,便见季识逍到她身前,捧着脸就这样吻了下来。   在这温柔的黄昏里,可是吻并不温柔,唇齿间还有微苦的药味。   他亲得很用力,连同撬开牙齿的时候,也带着种不管不顾的意味。   明明他的人和剑长年都是冰冷的,可这个吻如此热,像是,一定要传递过来什么燃烧殆尽的感情来。   他们的影子交错在身下,夕阳终于一点一点地消隐于天际,最后,他们的影子隐在黑暗里,好似融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大家,我把109到112章全修了一遍,之前写的时候觉得情绪不到位,实在没办法打动自己qwq   我知道这样很影响阅读体验qwq,真的很抱歉很抱歉qwq   接下来更新也不能稳定,尽量写完一个情节点再发这样,不然真的每天都很焦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写好   非常非常非常抱歉,谢谢大家看到这里。   (www这篇文都写到这里了,虽然我水平真的有限,但还是想尽全力给人物一个圆满的结局,想把结尾结得漂亮点www)   感谢大家阅读。 第114章 千千结(三)   乌梦榆轻轻喘着气, 她的鼻尖同季识逍贴在了一起,直直地撞上季识逍的眼神。   夜风微凉,白日里的喧嚣渐渐远去, 远处还有隐隐约约的诵经之声,而在此处, 他的眼睛静寂而猛烈地蹿起火来。   乌梦榆轻轻笑了笑, 竖起一根手指来,道:“我们……小季你这样, 是对佛祖不敬的。”   “在这清修之地,要好好修行, 不能想当然也不能做这些有的没的。”   季识逍将她的那根手指握住, 将她的手指头又掰回去,道:“我不信佛。”   乌梦榆忽然就就觉得他的气质变了,明明容貌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无论是动作和眼神都透着些凌厉感。   是一种让她觉得很心慌的凌厉感, 这种心慌盖过了长久以来的悲痛感,而且, 她的心跳密密如急雨一般。   然而乌梦榆是绝不肯让季识逍占上风的。   她道:“你之前不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把头低一点, 我告诉你。”   季识逍垂下头来。   乌梦榆盯着他那片耳廓, 心想你看起来这么游刃有余,结果耳朵红成这样啊。   她微微凑过去,在那处耳垂上轻轻地吻了下。   一触即逝。乌梦榆立即往后退了好几步,笑得更开心:“真的要回去休息了。”   飘渺的光落在她身上,她眉梢里都看得出开心来,“你不能偷偷练剑哦, 然后……睡个好觉, 如果一定要做梦的话, 你必须得梦见我!”   季识逍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在长廊里。他在原地站了一会,一直到凉凉的夜风终于吹灭了身上的热意,才终于转身回到房里。   夜晚。   乌梦榆在床上躺了许久,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推开窗,一弯月冷冷地挂在天际,春日转瞬即逝,白日里抽出的新芽已经老去,大慈悲寺静默如斯,而此时即有雪飘下来了,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希望明天的雪,和以后的雪都不要太冷了。   *   两天之后,徐知行和姝颐先后赶来了大慈悲寺,在他们之后,其他派的弟子也往这里赶来。   这小小的大慈悲寺,霎时间涌入了不少人,盛况堪比春来节的日子,随时可听见各派弟子谈笑的声音。   这下一来,好似连大慈悲寺里的肃杀之感也冲刷掉不少。   这一日,十二小和尚也找上门来了,他神色里带着跃跃欲试,道:“乌施主,我最近在降魔杖法上又进步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再比一比?”   乌梦榆微微一怔:“好。”   她练了这么久剑法,但从在归雪的时候,就很少有人找她比剑,她也许久没有和人比试过了   十二的降魔棍法的确虎虎生威,他年纪尚轻,心思最是澄明之时,棍影一式快过一式。   然而如意剑诀最是克障的剑法,乌梦榆从那棍影之中虚虚一挑——   飞雪覆在树枝之上,而剑光过处,梅花也飘落,渐次点缀在白雪里。   季识逍走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乌梦榆那最后一剑的威势,飘渺好似来自云端,介乎生死快慢之间,潋滟出的光同此时大慈悲寺的庄严肃穆之感像是同呼吸着。   他看见乌梦榆收了剑,对十二小和尚拱了拱手,脸上带着笑意。听风也绕在她身旁飞了两圈。   “施主真是剑法了得,我本以为自己进步许多了,却还是败下阵来,方丈教我们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真是所言非虚。”   乌梦榆有些心虚,她本就比十二年长,再加之在前尘旧梦里也练了那么久的剑法,她只能道:“你很厉害了,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时远远不如你的。”   “虽则有天外天,可是大慈悲寺佛法如此精神,也该是天外天的最高重了。”   季识逍看了许久。   这一场比之在蓬莱岛的时候又赢得漂亮许多了,她的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那剑法之威势,让他隐隐感悟到生死道法。   他从黄泉渊重塑剑骨的时候得悟生死之道法,可是乌梦榆,又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明悟生死道法呢。   季识逍垂眸,拜望了怀谷方丈。   “方丈,我来这里是有一事请教,如意剑诀该是与佛法相通的剑法,为什么我会觉得它的最后一式也有枯寂之意呢?”   怀谷方丈:“其实老僧不曾练到过最后一式,对于那等境界也只有听闻过……”   “早在碧吾前辈飞升之前的我寺的慧明大师,曾说这如意剑诀练至最后,是对心境要求极高的剑法。”   “若非没有历经生死,大彻大悟之感,是练不出来的,可是历生死这一关,就令很多人折戟此处了。”   生死之境。   飘落的小雪忽而变大了,纷纷扬扬地随风而落,怀谷方丈手持着法杖站在窗前。   季识逍看着飞雪,忽而就想明白了他一直以来隐隐回避得那个念头,可是这一刻,避无可避,好似立于原野里,四处都呼啸的风雪,并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拥有前尘记忆的人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   “黄泉渊里到底是什么样,怎么你们看起来都没精打采的?”   乌梦榆同两位好友坐在静室里,窗外的雪不断吹拂,他们少有地没有喝酒,而是就用的大慈悲寺的苦茶。   姝颐直起身,将“呼呼”冒着响的茶壶揭起来,氤氲出一片香味来。   “那里可真不是好地方,到处都是邪魔,稍不留神心神被其所惑,可就一直留在那里了……”   姝颐提起来的时候,也是对黄泉渊心有余悸。   “还好我派内长老赶来了,不然以我这三脚猫功夫是怎么也赶不过来了……”徐知行看起来懒洋洋的,可说话声有气无力,想来是在黄泉渊的伤还没有好。   乌梦榆:“你们怎么不在派内好好休息,怎么又赶来了……”   徐知行:“大小姐,那里可是白玉京,好不容易能借此机会去一趟,就算是我剩下一口气,也得去不是吗?”   姝颐的手指搭在茶杯上,目光看起来无比沉静:“越是境界高的人,想要进入到黄泉渊里,所耗费的功德也就越多,所以此次与各派商议后,决定让尽量年轻的修士去。”   乌梦榆:“可是千千结这灵物,听说曾经连大慈悲寺的长老都铩羽而归,我们这等修为境界,真的能取到吗?”   白姝颐:“我也觉得很奇怪,说是重铸舍利子,但是大慈悲寺这么多年,以他们的洞明之术,真的探查不到舍利子在哪里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望了乌梦榆一眼。   乌梦榆一怔。   而姝颐只是轻轻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那手里传递过来的温度是如此烫而坚定。   乌梦榆:“……你们在黄泉渊里有看见……晏……蓬莱的弟子吗?”   徐知行摇头:“我可除了那些黑黢黢的邪魔,就碰到了我派的长老们。”   乌梦榆:“那以你如今的实力,能探查出什么人的生死吗?”   徐知行点头,将他的铜钱似飞花一样掷出,而它们齐齐地凝在了虚空里,正对着窗外的飞雪。   乌梦榆:“那人叫晏浮瑾,是蓬莱的弟子,最擅长的剑法是蓬莱的拂煦剑法,我只知道他是和你们一起掉入黄泉渊的。”   徐知行:“啧,你就这点信息可真不好弄。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人来了,我可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过这号人物。”   姝颐接了句:“我看小乌不是关心,是和这人有仇。”   话音刚落,徐知行刚刚掷出的铜钱便如箭矢一样穿过了飘落的雪花,即使相隔了这些距离,那彻骨的寒意依旧铺面而来。   徐知行看着铜钱之末泛起的淡淡的因果线,道:“真奇怪,看这明明是生机断绝之相,可是人死如灯灭,因果线该断……”   可是因果线虽然如此浅淡,可犹如蒲草一样,实是坚韧得很。   乌梦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知道晏浮瑾仍存活于世的时候,她仍旧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厌恶和痛苦的感觉。   “如果在白玉京里,不,在以后的任何时候,你们要是遇见了这个人,若没有十足击杀他的把握,就谋定而后动,一击必杀取他的性命。”   徐知行笑了笑:“行,我还头一次见你对什么人如此忌惮,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事?”   “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是蓬莱的弟子,我们也得除掉他。”   乌梦榆坐到姝颐身旁,轻轻地靠在她身旁,再道:“我要和姝颐说悄悄话了,小徐你呢,把这里收拾好,就出去吧。”   徐知行笑得更开怀了,“可以,你们叫我来就是为了给你们打杂的。”   他摇着头叹了叹气,俯身将桌上的茶也收拾好,施施然走了出去。   乌梦榆才终于抱了抱姝颐,这个无论是前尘还是现在,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惜最后,姝颐也没有好的结局。   她很认真地道:“姝颐,谢谢你。”   谢谢你曾经在最后的时刻还来救过我。   白姝颐表情恍惚一瞬:“你谢什么呀?”   乌梦榆:“你其实知道舍利子了吧,谢谢你为我保守秘密。”   白姝颐:“碧吾前辈告诉我,许多年前裴闲曾带过舍利子到它那里,而后……裴闲曾提起过他千里迢迢送孩子去大慈悲寺的事情。”   “再加之你那日没有进黄泉渊。”   姝颐说得很认真:“其实该我道歉才对,我无意探知别人的秘密,但既然知道了,我就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乌梦榆环抱住姝颐,在前世最后见面的时候她就想抱一抱姝颐的,当时她实在太孤独也太痛苦了,好不容易见到好友却也即刻就分离了。   这个阔别已久的拥抱令她感受到完全不同的温暖来,她道:“我也会保护你的姝颐。”   白姝颐笑:“大小姐,你可真是转了性子啊,好啊,去白玉京可靠你开路了。”   *   晚来风急,各派聚在大慈悲寺的人士越来越多,连晨起日暮时的钟声也盖不住喧嚣之声。   雪球穿过明亮的天空之下,惊起许多寒鸦与落梅。   “大小姐,你学这么多法术,就是为了在这里玩雪吗,不妥不妥啊。”连幻海阁的那七个曾经来过归雪的弟子,也陆续抵达了大慈悲寺。   幻海阁冯轻舟的手里也蹿着一团雪球,头发和身上皆被碎雪覆着,可他嘴上仍要讨个便宜。   乌梦榆未待他们说完,用灵力揉起一团雪气,再重重地掷了过去。   她脸上尽是舒展开的笑意,在明亮的天光之下,连雪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各派的人影穿插在寒梅之下,而雪到处飞扬,起初的时候,大慈悲寺的弟子还坚守着一些规矩,直到怀谷方丈笑着说:“去吧,好好玩一玩也是应该的。”   这下彻底是欢笑声笼罩在大慈悲寺里了。   季识逍站在长廊之下,他在这样的欢乐之景前,向来像是一抹孤单的影子。   乌梦榆将手里的雪对准了他:“季识逍——”   季识逍感受到雪碎在脸前,可他没有感到任何冷意,他问:“你不是说之前觉得很冷吗。”   乌梦榆道:“这几天,逐渐就觉得不冷了。” 第115章 千千结(四)   白玉京入口开启那日, 怀谷方丈独自一人走在了镇压破军的高塔之内。   此处连风也吹不进来,只有他一人来此。   这些日子,那些年轻的孩子们来到大慈悲寺, 恍如仙法会的时候,令这千年孤寂的大慈悲寺也热闹起来。   喧嚣声成为隐隐的回响, 怀谷方丈闭了闭眼:“破军, 以我大慈悲寺的规定,是绝不愿拘生灵于此的, 你若愿意从此去除戾气,我等也可将你从这里解脱出来。”   破军剑上嗡鸣声大作, 一时间这大殿之中犹如阴风哭号那般, 渐有雨落下,千年之前的冤魂之号叫盖过了大慈悲寺本有的喧嚣声。   怀谷方丈叹了口气:“看来我等之间还是终免不了有一方要死去。”   “没准是同归于尽呢?”这声音来得很是沙哑,出口的瞬间仿佛有满天的血腥味飘渺而来。   这还是几百年来,破军第一次开口说话。   “明明是人的杀孽创造出我来, 最后又要用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杀死我,也真是挺可笑的。”   “昔年你们这些人里边, 最厉害的那位冬虚, 不也是抱着要掌控破军剑的想法吗?只可惜——”   “只要是人, 就免不了有欲望私情,只要一丁点恶念,都会被破军剑所吞噬。”   怀谷方丈默然不语。   “你不会是想着那位舍利子来杀我吧,哈哈哈舍利子的确是这世间少有的心地澄明之物,可是……”   它语气森森如来自阿鼻地狱一般:“既生七情,何来佛法无边浩荡如斯!”   它身上的黑雾陡然蔓延出来, 像丝线一样蹿出这间大殿——   破军本就是杀孽之剑, 它最能窥探这世间的邪念。   月光与星光之下, 只有雪是洁白的,茫茫往生洲上,邪念有如燃起的黑火,到处都绵延不绝。   远处的凡人住所冒起邪念之火,而此处大慈悲寺也是铺满了点点黑火,乍眼望去,这世间从始至终都是肮脏的。   “你看看吧!这就是你所守护的往生洲,所守护的这些弟子,看来名门正派这些修士,这道也不正啊。”   怀谷方丈:“七情六欲是人之常情,何苦苛责人人都有圣人之姿呢,人间的法则本就是有情才能运转,既有情,必生怨妒,这就是人间啊。”   破军冷哼一声,看向了这大慈悲寺里最澄明的一点,那一点荧荧之火好像风一吹就要灭了。   “你会后悔,昔年没有把舍利子留在大慈悲寺的,一个人的命,怎能比得上这许多人的命呢?更何况,舍利子已经不是舍利子了。”   蹿起来的黑雾猛然那一点而去——   在睡梦之中,乌梦榆忽然觉得好似陷入了什么梦魇里。   离别的倒影在眼前一一展开,同父母的离别,同怀谷方丈的离别,还有最后同季识逍松开的手……   原本她做噩梦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可再一次陷入熟悉的梦魇里,却还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仿佛置身于一片黑色的天地里,有什么极其震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舍利子,当了这么久的人,不会忘记自己本来的使命是什么吧?”   乌梦榆喃喃:“破军?”   从前为了诛灭破军剑灵,她对破军的气息不能再熟悉了,可是剑灵在此之前从未与她说过话。   “你不知道吗?为了你这一条性命,大慈悲寺可要连许多方丈的性命都搭上了。”   乌梦榆心念一动,霜翘剑在这梦境里浮现出来,挽起一个剑花,剑影翩如飞花,所照耀出的光将这黑暗的天地照得明亮无比。   破军剑灵沉默了一会,它敏锐地感觉到这剑意对自己的克制,忽而大笑起来:“你这等反应,难道不是自己想苟活吗?哈哈哈哈大慈悲寺这些年来的付出到底是付诸东流啊……”   乌梦榆将剑对准了一片黑暗:“我等性命皆不足惜,只是你决不能活着。”   剑灵充满恶意的声音再度响起:“是啊,我是难活。可是为了杀死我,你准备牺牲谁呢,是你自己,还是大慈悲寺那些人?”   怀谷方丈站在大殿之内,他有洞察之术,同剑灵一起看见这人世间到处都是黑色的焰火,看见乌梦榆所使的如意剑法,听过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只是微微一笑:“破军,有邪念是很正常的事,想活着也并不可耻,你所苛求的事情,实在没有太多意义。”   他早做好了为大慈悲寺夙愿而牺牲的准备,这样的准备,从百年前就开始,可是临了此时,却依然有对人间留恋啊。   从前日落日出,皆于寺内敲钟,见朝阳晚霞而视为平常,如今却也想再看一眼,而看了一眼,又想再多敲一天钟。   他和自己的师兄师弟们尚且不能克制求生之念,又岂能苛责比他们年轻许多的后辈呢。   怀谷方丈轻轻一挥动手中的法杖,满天的黑雾顿时如烟消云散那般,破军剑上隐有电光缠绕着闪过。   *   黄泉渊里。   到处都是腐烂的血腥味,邪魔朝着所有能见到的血肉一拥而上。   在这片腐烂的土上,有一具骷髅架子,身上还挂着些皮肉,其下是一整片发黑的血。   忽然,那血“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晏浮瑾感觉到自己的神识终于清醒过了,然而那些曾经失去血肉的痛苦仍残存着,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去。   “好痛啊好痛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不是主角吗,为什么……”   来来往往的邪魔又将视线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哟,他怎么神识还未灭,这血肉不是早就被我们分食了吗……”   “不简单哪,他身上有天道庇佑,可是若真是天道宠儿,怎么会沦落到黄泉渊里和我们一般境界!”   “不知道这神识还可不可以吃掉……”   “……”   邪魔渐渐围拢过来,尽管没有实体,可那说话口吻中垂涎的语气还是让晏浮瑾一阵心惊。   他难以克制地大叫起来:“离我远点,别杀我别杀我,你们不能杀我……”   “我知道该怎么去白玉京,知道所有的门派神通,能帮你们离开黄泉渊……”   他语无伦次地许下很多承诺,可那些邪魔依然海浪一般涌过来。   神识被蚕食的痛苦远远超过□□,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人间极致的痛苦,只觉得到达某一个临界之后,倏地犹如弓弦崩开。   世界的幻影在他眼底碎开——   从蓬莱岛上名不经传的外门弟子,再到十派会武之魁首,自碧吾飞升之日得大机缘,占魔门十三宗之主,正道十派也向他俯首——   他居然死在了白玉京。   邪魔汹涌而至,他念诵起前世曾学过得鬼道邪术,□□在这些杂乱无章的黑雾中重塑。   然而纷乱的,属于邪魔的邪念却不断地在神识里滋生。   “不惜一切杀掉在眼前的,所有人……”   四肢地血肉都在飞速地生长着,一直到晏浮瑾舒展开身体,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他看向血里映照出自己的面容。   一半还是他自己的模样……而另一半被黑色雾气所笼罩,已完完全全成了邪魔的样子。   纷纷扰扰的邪念在神识里响起,他自己的意识如风里摇曳的灯火一样。   他咬着牙,却还是因为疼痛而弯下了腰,喃喃:“既然给了我如此的运道,为什么不给我相应的天赋呢,季识逍不就是靠着他的天赋才能杀入白玉京吗……”   提起这个名字,前尘往事的阴云又笼罩心头。   切齿之恨都不足以形容他心里的怨恨。   晏浮瑾:“去白玉京,这一次我亲手杀了他们。”   *   乌梦榆猛然从梦里醒来,她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这房里的炭火早就熄了,黑乎乎地堆在一起,有冷风从窗外灌进来。   天将明未明,她披了件衣服,推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   房门推开那一瞬,乌梦榆的心没来由地一颤,天光还隐藏在薄雾里,朝露还没有凝成,耳畔只剩下风声——   季识逍就站在房门侧,靠在墙边,他穿了一身黑衣,然而暗沉的天色却又给他蒙上一层阴影,剑别在腰间,门开的时候,他也一同望了过来。   乌梦榆一怔:“你怎么在这里……”这样的天色,若是早起未免也太早了,更何况,季识逍身上看起来好冷。   她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但是直觉告诉她又是正确的猜想——   “你不会一晚上都在这里吧?”   季识逍望了过去,眼前的人脸上有层薄薄的汗,两缕头发垂了下来,眼睛里还有不少光,全然不是当初冷漠决然的眼神。   季识逍伸出手,想帮她把头发撩上去,这一瞬间,他们两人的眼神在虚空里交汇着,却没有人动一下,满堂的清露在风里浮沉。   乌梦榆:“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啊?”   不可否认的是,在看到季识逍的一瞬,她刚刚经历梦魇而觉得惶惶的心好像就平复下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一晚上呢。   季识逍却在手指刚刚要触碰到发丝的时候,将手收了回去,下一瞬火光从手里蹿起来,他的灵力全汇集到手上,直至他冻了一夜的手变得温暖起来,他再帮乌梦榆将头发撩了上去。   “做噩梦了吗?”   乌梦榆摇摇头:“不要转移话题,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呀。”   季识逍:“黄泉渊里有梦魇魔,擅长编织幻境,我担……疑心这里也是我的梦。”   重逢以来的景象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从乌梦榆止也止不住的泪水,再到那一剑明悟生死道的剑法。   其实答案如此明显,她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季识逍身上披了层寒霜,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无端地给人很心碎的感觉。   乌梦榆:“喂,你这话好伤我心啊,梦里的我能有现在这么可爱,这么讨人喜欢吗?”   大慈悲寺的钟声猛然响起,一霎那间震落了许多在枝桠上的雪。   乌梦榆若有所感地往破军镇压之所望过去,黄泉渊的气息又飘过来了,想来是方丈们进入黄泉渊了——   而白玉京的入口就要打开了。   钟声响后,喧嚣声也隐隐约约地响起来,各派的修士很快聚集起来。   她隐隐约约听到季识逍说了句什么“没有……”,可是他的声音太轻了,被淹没在此处。   季识逍:“没有……我只能确定你是真实的。”   所以,只有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才能不觉得这所有的重来之景,都是他在白玉京太过寂寞时的想象。   下一瞬,天光被一团云所遮蔽,连风也静止,天地里仿佛静寂了一瞬。   铃铛的声音“铛”地一响,像是某种信号一样,风乍起,好似又有雪飘过来。   在虚空之内,漩涡一般地向内凹陷进去一片云团。   佛子今宵适时地站了出来,依旧是往破军之所看了一眼,行告别礼后,再扬声道:“请各派弟子按照之前所约定的那样,依次进入白玉京吧,我大慈悲寺理应走在最后。”   *   “春来节已经许久没有过佛相降临了吧,真佛已逝,既有我破军在,即使你们灭除了我,更多的我还是会在恶念里滋生。”   怀谷方丈双掌合十,神色里依然没有任何不悦,“老僧也不能预知未来的事情,只知我在此的意义,只是为了还往生洲一片清明。”   他略一结出法印,菩提法印便烙刻在破军剑之上,这一瞬间,如火燃烧一般的黑影在破军剑下升腾而起,黄泉渊的入口略微打开了一丝。   从大殿外走进来些他的同门,方丈们的表情各异,只有脚步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悟悯方丈“哈哈”大笑两声:“总算能去黄泉渊了,这些年在大慈悲寺教导后辈,太久没好好打一架,真是有点无聊了。”   怀谷方丈微笑:“此次去是为后辈们存功德,以开启白玉京之入口,并非是为争抢好胜。”   他们齐齐望向那一丝黄泉渊的入口,以怀谷方丈为首,依次走了进去。 第116章 千千结(五)   白玉京。   年迈的老奶奶|头发都已经花白了, 步伐蹒跚,在一个清晨里,搬了张凳子, 移到白玉京郁郁葱葱的仙树之下。   这一簇仙树迎着破晓的晨光,在玉石砌就的楼阁间轻轻飘摇。   她慢慢地站到高凳子上, 将千千结挂到了高高的树枝上, 嘴里念叨着:“风调雨顺咯,凡间的娃儿们也要平平安安呐……”   树枝层层叠叠像要蔓延到天际而去, 而挂在枝桠上的千千结齐齐在风里飘动着,灰白色样打成的结, 垂下飘逸的流苏来。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街道上只隐隐约约升腾起了一些雾气。   老奶奶做完这日常的祈福之后,便慢慢地准备从凳子上往下去,但她的心绪系在远处,身子没有站稳, 一晃悠——   然而她被稳稳地扶住了,在这还笼罩着朝露的清晨, 在这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扶住她的人是个年轻人, 看起来像是凭空出现一样, 面生得很。他的眼睛里是一种很纯粹的黑色,在这流光溢彩的白玉京里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了。   “谢谢你啊小伙子……”老奶奶笑眯眯的,站稳了后,再打量了一番这位年轻人。   季识逍:“ 不用谢。“   老奶奶问:“小伙子,你是新来白玉京的吧,我这一大把年龄, 这里的人都认得差不多了, 可从来没见过你。”   这个看起来很冷淡的年轻人并没有答话, 他只是沉默地望向了远方。   在街道的尽头,藏在若隐若现的烟雾之下,白玉铸就的小道一直通向不可见的远方。   那里是白玉京的“因果道”,通往白玉京之巅,镇魂使大人所住的生死殿,寻常的白玉京之人并不能踏足。   “踏踏踏”——   不远处即刻就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穿着银白盔甲的一众修士跨着步子走了过来,逐渐亮起的天光闪在他们的盔甲上。   他们的面容神色肃穆,眉心皆纹以白玉京特有的风铃花纹,手中齐齐持着长剑。   老奶奶依然乐呵呵的:“大人们,这是新来的小伙子,”转头又对季识逍道,“小伙子没事,刚来白玉京的时候到风雨殿入籍就好啦……”   这一队正是守卫白玉京的玉魄使,掌管白玉京的一应大小杂事,更是在结界处抵御邪魔的主力,往往都是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在这盔甲折射出的银色光影里,在白玉京被玉石砌就的一砖一瓦里,到处都是近乎月白的光,但季识逍从始至终,眼睛里都没有映进过这里的光。   他应道:“我知道了老人家,我现在就去拜望宋盏大人。”   老奶奶的目光微微一顿,“咦,小伙子你知道宋盏大人吗?”   那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只住在因果道的尽头,白玉京那座最飘渺也最壮丽的宫殿,寻常不管这里的俗事的。   老奶奶她自己觉得生死就是这世间最大的事了,但听说这位大人管得可是比生死还要重要的事,具体是什么她也不太明白。   这世间还真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吗。   白玉京能有此安定繁华,镇魂使大人是居功至伟,虽然她只遥遥地见过宋大人一面,可是天天她可都要为这位大人祈福的。   可下一瞬,这一队银白盔甲之士,号称白玉京的玉魄使,却从中间分开一条路来,且微微地鞠躬——   季识逍:“老人家,我先走了。”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从中间这条路走过去,神色里没有任何讶异和茫然,泰然自若地走向因果道的方向。   却仿佛不是走在白玉京里,而是走在一条孤寂又没有尽头的路里。   在路过最后一位修士的时候,他道:“还有许多修士同我一起来了白玉京,你们安顿好他们,不要让她……不要让任何人来因果道。”   老奶奶站在原地,彻底迷糊了,这年轻人不是刚来白玉京的吗,她确定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   可是这姿态,为什么看起来对这里如此熟稔,而且这些白衣甲士的姿态……   ——“恭迎镇魂使大人。”   在季识逍踏上因果道的时候,这些白衣甲士齐齐道。   *   白玉京的样子和想象里是一样的。   同样不染尘埃,同样像是仙人居所一般。   道路上悬挂的双线结显现出一种枯寂的灰白色,与白玉京的氛围倒是格格不入了。   乌梦榆站在玉石砌就的地板上,恍惚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在大慈悲寺时,进入白玉京的入口后,她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这里就是白玉京吗?果然是仙人居所啊……这样子,可与世俗的描述相去不远了……”   “灵气好浓郁啊,就这么一会功夫,运转一个大周天抵得过平日里练一个时辰了……”   “我也是来过白玉京的人了,以前只在典籍里看过……那远处的天梯就是通往生死殿的吧……”   许多别派的修士也站在乌梦榆的身侧,一派闹哄哄的样子,大多都是眉飞色舞的样子。   幻海阁的修士率先站出来,拿着乾坤盘在此处测算因果。   乌梦榆往周遭打量了一番,只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至于亲近的好友是一个也没有瞧到,而且季识逍也不在这个地方。   很快有一众修士领着他们前往风雪殿,完成了登记入籍之事,接下来便发给了他们一枚玉牌作为白玉京里行走之便。   这些白衣甲士如此嘱咐道:“以往的灵石和玉魄依然在白玉京里流通,只是你们来此处是以大慈悲寺的功德为代价的,待功德消耗完就是你们离开白玉京的时候。”   “那请问阁下,我们想来此寻找千千结,那是什么东西,该在白玉京的什么地方?”   来白玉京的本就是年轻的修士,听闻此处是世外桃源之所,尽管这些白衣人看起来很冷肃,依然有修士大着胆子问出来这话。   白衣甲士略微抬起眼来,指了指街道上,那些飘摇着的灰白双线结:“那就是千千结。”   “啊?可是这里有这么多千千结吗?我们可以取一个吗?”   玉魄使道:“这在白玉京只是用来祈福的东西,你们来白玉京一趟,只是为了它吗?随意拿就行了。”   这即激起一片哗然了,这群尚且年轻的修士互相望了望,都有些茫然,一时间谁也没有想到千千结竟然就这样简单取得了。   可是在大慈悲寺的嘱咐里,这样东西可是连方丈们都没有取得的。   阳光渐渐从天际尽头升起,薄薄的雾气随之消隐,玉石砌就的街道上倒映出人影来,柳条却又在风里摇曳。   喧嚣声明显响起来,目之可及里许多人来来往往于此处,他们有的看起来只是毫无修为的凡人,有的看不出修为深浅,竟然同时来往于此处。   乌梦榆走到那高高悬起的细绳之下,解开了一枚双线结下来,这看起来灰白又陈旧,一点灵气也没有,实在和当初的灵物碧吾心无法相比。   这样取得千千结,然后就可以回大慈悲寺了吗。   她试探着向千千结注入了丝灵力,它却好像被灵力融成了灰,风一吹就消散在天地里。   “阁下,这不该是千千结吧。它既然是灵物,怎么会连一丝灵力也承受不起呢?”   乌梦榆问那群白衣甲士。   “这是从前的镇魂使大人教会白玉京之人编的,从编好的那一刻起就叫这个名字,既然大人是这样说的,那它就是千千结。”   一位白衣甲士也缓缓走了过来,他手中是一团灰白的丝线,手指灵巧地转动一圈,也就将它编成了一个双线结,再轻巧地又挂了上去。   千千结齐齐地飘扬在风里,一眼望过去,好像铺满了白玉京一样。   *   一直穿行过白玉京的因果道,云雾如海一般铺陈在眼前,风铃挂在房檐之上,随着微风叮叮当当地响。   清晨的阳光热烈地铺满了白玉京,却唯独铺不进这令人神往的,金碧辉煌的生死殿里。   季识逍一路走到宫殿的门口,脚步略微停了停,推门走了进去。   宫殿里的所有窗户通通大开着,明亮的玉石之光将殿内所有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因果线从云端里连到此处,交织成一个明亮的光团。   白玉京如今的镇魂使宋盏大人,正背对着靠在窗侧,脸色呈现出些许过分的苍白,整个人也似乎要同云雾融为一体了。   季识逍推门进来时,她只是略略地抬了抬眼,明明手里也没有剑,当着打量的目光投过来的时候,却好似有利刃齐齐地逼了过来。   “宋盏前辈。”   宋盏眯起眼来。   向来能穿过因果道的人,只有斩断因果的人和历代的镇魂使。   “你因果线没有断,是怎么穿过因果道的?那该只有历代的镇魂使可以到这里来了,可我从没有见过你……”   季识逍:“过去是没有见过。”   宋盏微微皱眉,很快想明白了此处的关窍,面色逐渐凝重,打量着季识逍。   她许久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很笃定地道,“那是在未来见的。”   白玉京封存已久的秘术里确实有扭转时空的办法,可是……   ……   良久后,季识逍问:“宋盏前辈,有办法可以取得真正的灵物千千结吗?”   宋盏摇了摇头,神情同前尘里的白玉京里一模一样,她心中怀揣白玉京的众生,有悲悯之心却难以悲痛了。   “这世间都难以有千千结了,灵物的灵气无法凝聚,只能当个念想了。”   季识逍:“破军剑的镇压需要这样灵物,若没有的话,大慈悲寺恐怕镇压不住破军剑了。”   宋盏:“我只管白玉京的事情,这里是没有阴影的。”   “至于俗世里,正邪两方本就是盛极必衰,永远有一方消弭,你们的争斗,自然不关白玉京的事。” 第117章 千千结(六)   季识逍的目光沉了沉, 从这高高的生死殿里往外看,白玉京的繁华之景也像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雾里,如此遥远而未知。   他问:“无论是什么样的办法。”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都没有办法重现这样灵物吗?”   自成为镇魂使之后, 悲伤的感情离宋盏越来越远,她越来越难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之感。   然而此时此刻, 她却从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身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之感。   因果线交错着在眼前展开, 宋盏看见了季识逍的过往,而他的未来却是一片黑暗, 连一点因果都窥不到。   从未来回来的镇魂使吗,真是不一般的奇怪。   她难得起了几分怜悯之心——   “你既然是归雪的弟子, 算起来我与你也是师出同门……”   想到归雪, 宋盏心绪有些起伏,叹口气:“千千结,是我与昔年夫君成亲,再结发时, 而凝成的宝物。”   “是真正,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才能结成的宝物, 当时有恩爱两不疑一说。但我与他前尘已断, 千千结没办法重现了。”   面前的年轻人神色看起来有些恍惚,他好像就是一直凭借着什么执念,才走到了这里,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除非……”宋盏道。   季识逍抬起眼来。   *   云烟又去,乌梦榆忽然意识到宋盏这个名字太过耳熟。   那位在百年前麒麟秘境的十派会武魁首, 那位只存在于长老们口口称赞里的师姐, 可惜之后音讯全无, 难道如今是在这白玉京里吗。   乌梦榆:“这位宋盏大人,可是来自归雪宗?我派百年前也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剑修,到白玉京后便失去踪迹了……”   那白衣甲士摇头:“我等并不知大人到白玉京的事情,但镇魂使只是白玉京的镇魂使,与从前是没有半点瓜葛了。”   乌梦榆:“那怎么才能拜访这位大人呢?”   那玉魄使没有再答话了,他遥遥地望向了白玉京的因果道,语气很是平缓,“穿过因果道斩断因果才可以见到大人。”   *   天雷一道比一道更为迅猛,宁双双脚下一动,手中剑光一闪,即劈出一道暂且明朗的前路来。   她脚尖从树枝枝桠上点过,下一瞬,裹挟着电光的天雷便重重将嫩绿的枝桠劈成大片大片的炭黑。   宁双双没有回头望去,而是看向了前方大慈悲寺之顶端,隐隐浮现出的通往白玉京的漩涡。   她行路至此,不知因何来此,也找寻不到归家之法,唯一还有一丝希望的地方就是在白玉京里。   身法灵动之下,她穿行入白玉京里。   阳光层层从天际铺展开,清晨飘渺的烟雾散开,白玉京不愧于它的名字,到处都有如玉石一样干干净净的。   仙台玉树,不外如是。   宁双双微微眯起眼,望向了在最前方,隐在云雾里的因果道。   神识里传来宿老的声音,他似乎是笑了笑:“倒是许多年没有来过白玉京了,一如既往,一如既往啊……”   宁双双:“这里灵气如此浓郁,这样说来的话,您是不是可以在这里重塑肉身了……”   宿老:“于我而言,能有一抹神魂存在于世间,已经是万幸,有没有肉身修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宁双双:“……宿老,您其实知道,我并不是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吧。”   以宿老的修为和阅历,不可能看不出她不是此方世界的人。   白玉京的天渐渐黯淡下去,可是即使是黄昏接近夜晚的白玉京也有一种明澈的美。远处的晚霞红橘浓郁至瑰丽的颜色,云雾渐渐堆叠到天梯上,直到再也看不清。   宿老沉默了一会:“是的,双双,我猜你就是晏浮瑾想要利用的那些人,非此间人士啊……”   宁双双反而放松下来,笑道:“宿老,您是我在这里的恩师,我把您当成敬爱的长辈,所以……”   “其实我来此,是想找到回家的办法,但在这里,我放心不下的只有您的安危。”   “哈哈哈哈哈双双,不必挂念我,我活了这么多岁数,自有求生之道。”   宁双双来此,本意一是想为宿老重塑肉身,二是为寻归家之法。   她向着被云雾所笼罩住的因果道走去,步伐不算快,但是每一步走来有种坚定的,绝不回头的感觉。   明亮的晚霞映在她的脸上,其实连日奔波至白玉京,被天雷一路追杀,她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   但神识依旧滚烫得很,眼睛在苍白枯败的脸上亮得犹如幢幢灯火。   “小姑娘,你这是往哪里去啊,我看你是生面孔啊,要不要先去问问玉魄使大人……”   “马上入夜,要放烟花了,不然一起看啊……”   有热心肠的妇人拉住宁双双的手,笑容极其热情。   宁双双停了停脚步,眼看天际的晚霞也被浓黑之夜吞噬,而转瞬即来的烟花像落下的星星一样。   一瞬明亮一瞬黑暗的白玉京,确实是美不胜收。   “谢谢。”她道,“我来此,是为了拜访宋盏大人。”   宁双双继续向前走去。   宿老道:“我还在师门之时,曾听祖师爷提起过,白玉京里历代传承的镇魂使为斩因果之人,所担为庇白玉京、佑因果之责。”   “我昔年来白玉京之时,恰逢冬虚剑尊一剑退万千妖魔,他站在天梯前,剑上凝着血,身却一如芝兰,半点尘埃不沾……”   宁双双最终停在了因果道前,黑夜里,越来越多的云雾将这里团团围住。   身后是热闹繁华的白玉京,身前却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剑尊停在因果道前,却没有走过去。能成白玉京的镇魂使之人,必将斩断凡尘因果,从此驻守白玉京,以达成飞升上界的功德。”   宁双双沉吟道:“那碧吾树能飞升,是因为它不需要来白玉京,也有足够的功德了。”   宿老:“是,但是冬虚剑尊,没有走因果道,他当时的话我都还记得——”   “‘我思我亡妻,念我稚子,无法忘怀成就我的宗门……别凡此生,与上界无缘了。’”   宁双双仿佛都能想象出昔年剑尊立于此的风姿。   “宿老,走过因果道,就可以割舍此方因果,回到我的……我的家乡吗。”   宿老:“……还需要千千结,这等灵物有引渡阴阳之能,是我能想到唯一有可能将你的神魂带回去的灵物了。”   宁双双反应很快:“那些挂着的结是……?是千千结吗?”   “对。”   “它们看起来,灵力已经完全枯竭了啊……”   宿老叹了口气:“其实有办法让千千结重现的……”   *   烟火弥散在天空上,一片浓郁的深蓝色几乎被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烟火下满是隐隐绰绰的玉台之影。   灰白色的千千结竟然也被染上了艳丽的色彩。   乌梦榆坐在一家酒楼的二楼,望着窗外垂落的千千结,眼里倒映着许多光辉。   酒楼里的菜品很有当初锦绣楼的味道,乌梦榆一番打听,才知涂老前辈自碧吾树飞升之后,随着南雪城的众人一同来了白玉京。   他在这里重开了家酒楼,生意倒是比以前更甚几分。   涂见意前辈端过来几道拿手菜,可谓是飘香慢慢,色泽勾人食欲,可是在坐的年轻人却已经都没有了赏美食的心思。   “唉来白玉京了开心点不行吗,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想得太多,享乐得太少咯。”涂见意靠在墙边,摇了摇头。   乌梦榆:“等找到让千千结凝成的方法,再品味前辈的美食好了,如今是食不下咽啊。”   涂见意听到“千千结”三个字,眼神一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是把叹息咽下。   听风这只麻雀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从前我们碧落洲的妖怪都想来白玉京,要是有谁功德加身,能到白玉京走上一遭,那可是谁都羡慕。”   麻雀也难得忧愁:“可我来了这里怎么觉得不太开心呢。”   乌梦榆摸了摸老麻雀——   此前她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徐知行,但是姝颐和小季却是怎么也联系不上。   她忍不住偏头看向徐知行:“小徐,你能算出来他们在哪里吗?”   徐知行比之前又瘦削了些,据他本人说是在黄泉渊里经受妖魔摧残,身心俱疲,加之回到十方派之后又勤学苦练——   他那双桃花眼里此时满是凝重,“他们俩不在这里……因果线指示的话,姝颐往因果道的方向去了,而季识逍……”   斑驳的铜板从手心里划出,划过灰败的千千结,恰逢新的烟花在此时炸开,星星点点橘红色的光笼罩在白玉京之上。   “我感觉他在……因果线指示他在生死殿里……”   人群里一派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热热闹闹的,乌梦榆却觉得心被冷不丁地戳了下,仿若被孤单单地抛在了冰原里。   “我记得来这里之前,怀谷方丈曾交代过,只有斩断因果线的人,才能过因果道抵达生死殿吧……”   徐知性:“是的。”   那季识逍为什么会在那里。   徐知行也叹了口气:“家父十余年前曾来过白玉京,为求一能通阴阳的阵法,以期再见亡兄一面……”   乌梦榆:“冬虚剑尊……祖父当年,尚且找不到方法能再见祖母……”   徐知行:“有办法的,千千结并非生来如此,如果它重获灵性的话,是可以通晓阴阳,甚至跨越时空的灵物。”   乌梦榆住了嘴,下意识往徐知行看去。   涂见意别开眼,他早就知道千千结重铸的方法了。   徐知行的脸隐在烟花半边的黑暗里,吐出来的话也像烟火照不到黑暗样,有种浓烈的忧伤和沉重——   镇魂使宋盏凝视着眼前的年轻剑修,云淡风轻一般地说着——   宿老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迎着因果道的袅袅云雾,终于开了口——   “如果能有人为你而死的话,千千结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灵物了。” 第118章 千千结(七)   所有人里面,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宁双双。   她背对白玉京盛放的烟火,挨着孤寂只有云相伴的因果道,看起来与此方世界的热闹毫不相关。   “那可真是……太简单了……”   这声音似乎要随时飘散在风里了。   宿老忍不住关心这个年轻的后辈:“双双你……这样的条件达到极为苛刻, 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白玉京如此繁华热闹,此处也没有天雷追杀, 天道也难以管辖的地方, 你可以在这里多修行些日子。”   宁双双回头望了一眼白玉京:“远在他乡,这不是我的热闹。”   她指尖蹿起灵力来, 轻巧地将最近的一只灰白的千千结勾了过来。   手里的剑光渐渐泛起来,宁双双很少出这样慢的剑, 似乎是为了思考清楚到底要不要出这一剑。   可再慢的剑, 也终有去处。   明亮的剑身倒映出她的眼神来,她同自己的眼神对视,并不意外地从中看到了决绝。   下一瞬,剑光劈斩过她自己的神魂, 剧烈的疼痛瞬间如巨浪般打来,嘴角不受控地溢出些血来。   滴答——   鲜红的血落在灰白的千千结上。   宁双双一直望着手里的千千结, 直到它染满鲜血, 而后这枚小小的千千结终于颤巍巍地冒出了些灵气来。   不出她所料。   “能为我而死的人, 只有我自己。”宁双双道。   她在这里本就是孤身一人,如果向死而生……能有一丝一毫回家的希望吗。   宁双双晃了晃神,灵力慢慢地涌到灵台里,温柔地护住一抹神魂,将其从自己的灵台里抽离了出来——   在这白玉京忽明忽暗的虚空里,一位老者的身影慢慢浮现了出来。   宿老的气质和她想象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似乎是因为许久没有真正见过外界的模样, 在原地愣了好一会, 才回过神来。   这白玉京的灵力确实充沛得很,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固持住了这位老者的神魂。   宁双双这才松了一口气:“您能在白玉京里安然无恙,我此去因果道的后顾之忧,便悉数如云散了。”   宿老回过神来,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悲伤的情绪了——   眼前的少女有几缕发丝飘扬在风里,下巴绷得紧紧的,这样温柔的长相,神色里却满满透着誓不罢休绝不回头的坚决。   他知道今日是无法阻止宁双双走上因果道了,也无法阻止她以身祭千千结想要回家的念头,只能不断道:“一路平安啊双双……一路平安……以后也要好好的……”   宁双双轻轻笑了笑,自来此异世之后,她一直谨记着“宁双双”的人设,要做蓬莱天资出众的弟子,要做所有人眼里,特别是晏浮瑾眼里温柔爱笑的姑娘。   她好久没有做过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宿老,不必担心我,如果能活下来,相信我……我会在任何地方发光的。”   “我真诚祝愿您在此间平安顺遂。”   说完这句话,她向宿老行了一个拜别礼,接着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因果道里。   云雾很快又靠拢,她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   生死殿里。   季识逍的神色没有变过,他好像一直就是这样冷清的样子。   宋盏注意到,他只是手更用了些力,将手里的剑握得更紧了一些。   她问:“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你已经打算好了,用自己的性命来唤醒千千结吗?”   季识逍:“于我而言,有比生死重要太多的事情了。”   宋盏:“你已走过因果之道,又曾……不对,是在未来当上过镇魂使,就不该有这样的执念了。”   明明没有风吹来此处,交错的一大团一大团因果线却好似轻轻摇晃着。   季识逍握着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镇魂使大人。”   世上能通过因果道的人少之又少,心性坚韧又实力超群之辈更是难寻,这季识逍若折戟在此,好像是有点可惜。   宋盏道:“这天地里的爱恨大多如云烟,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你这一瞬间付上性命的永恒一样的爱,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遗忘,被你所爱的人……”   季识逍顿住脚步,抬眼望过来,他来此地时着的还是归雪的门派弟子服,湖蓝色的一片映照出归雪的寒潭之色。   听了这话,他笑得很轻,可即使这样,这也毋庸置疑是一个很没有阴霾的笑容,那感觉仿佛归雪桃花盛开时铺天盖地的颜色一样。   宋盏略略别开了眼,她一直很避免看到同昔年归雪相似的人和事。   “您也这样说了啊……”   宋盏不明所以。   “是我所爱的人。”   直到季识逍走出这孤寂的生死殿里,宋盏还晃了晃神。   生死殿里有一册书卷名为“日月录”,历代镇魂使都在上边留下每天的见闻以供后人借鉴学习。   日月录里设空间法术,瞧起来只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可翻阅起来却像是怎么也翻不到尽头。   “第一任镇魂使——”   “第二任镇魂使——”   “……”   “第十七任镇魂使——宋盏”   宋盏终于找到自己的书页,提笔写道:“兰因十二年九月十三,十大派弟子拜访白玉京寻千千结。疑似时空扭转……我的下一任镇魂使也来到了这里……”   刚写好最后一个字,手中的书卷无风自动,“哗哗”的声音在静寂的生死殿里听起来如此令人心惊。   等书页又轻轻地合上,在原先的镇魂使名录下又多了一行——“第十八任镇魂使——季识逍”。   宋盏定了定神,翻到了这一页下看了看。   *   烟花终于渐渐散了开去,在那样盛大的热闹之后,此时的喧嚣好像也显得孤寂。   乌梦榆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她平复住心神:“为我而……死?徐知行,这话不能说得这么随意吧。”   “生死的分量是很沉重的,千千结……为什么是这样的灵物……”   徐知行:“我没有骗你。当年我父亲就是为此来白玉京的。”   涂见意在一旁听了两句,本想着离开的,想着这些年轻人安危,还是开了口:“他所言非虚。你们应当……还是对宋盏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吧。”   涂见意拉开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迎着两个年轻人的眼神道:“冬虚当年可就收过这么一个弟子,实在是天资过人,又难得不骄不躁心胸豁达,你们可能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天地明心剑……”   “剑斩神魂而诸魔尽退,连灼灼的桃花都不曾落一片……”   乌梦榆:“我曾听过宗内长辈们偶尔说过一两句,但是,很少人知道宋盏前辈为什么离开了归雪。”   “自归雪于麒麟秘境被魔门偷袭之后,元气大伤,宋盏一直是被当作下一任掌门来培养的。”   “后来她同清虚宫的下任宫主缔结了婚约,原也是桩和和美美的婚约,还有了个孩子……”   “只可惜没过几年,就传出两人恩断义绝的消息,宋盏就此远赴白玉京,另一个人后来……许久没露过面了。”   这故事说的有头没尾的,乌梦榆疑心涂老前辈在吊胃口,道:“前辈,这故事就完了吗?那他们是为什么恩断义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涂老前辈“哈哈哈”爽朗地笑起来:“人心易变有什么错吗,不能因为修仙者寿数要长一些,就一定要所有的感情都要长一些吧。”   “很可能就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感情消失了。”   徐知行倒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问:“那他们的孩子呢,两派天之骄子的孩子,现在不该是无名之辈吧。”   “那孩子,没活过十岁。”   窗外的烟火彻底熄灭了,人群慢慢散开各自走上各自的归途。   乌梦榆:“那千千结……”   涂见意叹口气:“这等秘辛我本不便与你们多说的,我也不是多嘴之人,只是如今形势紧张,你们听了就是了,千万别跟旁人再说三道四了。”   他灌了口酒,目光也有些怅惘。   乌梦榆:“我们知道的前辈,绝对不往外多说一个字,今天的事情就只有你我他,最多一个麻雀知道!”   涂见意:“听闻他们的孩子夭折后,那长久以来没有亮过的千千结,倏地一下,就这样亮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想得到千千结的人,争先恐后的,以生命的代价唤醒它……”   “直到十派的长老们将千千结封存进白玉京,寻常人接触不到了,这风波才算平息了。”   乌梦榆沉默着,一瞬间感到无路可走。   她想了又想:“我们明早启程去因果道吧,无论如何,见宋盏前辈一面,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呢。   徐知行点头:“好。”他偏过头,“我们既然能知道这些,那方丈们肯定也知道,派我们来此取千千结……该也没抱多少希望。”   那又会是谁,为了重铸舍利子,为了取得千千结,付出生命呢。   乌梦榆道:“小徐,其实你刚刚的语序错了。不是为我们,是我为……而死的话,千千结同样可以重铸的。”   人烟俱寂,白玉京好似在短短时间内就安静了下来,风里飘落下一些白色的细小的花瓣,恍如飞雪一样。   “滴答”——   雨水也慢慢飘了下来。   乌梦榆:“咦?原来白玉京里也会下雨,我还以为这里终年长春,花开不败,永远干净澄澈。”   涂见意眉毛一跳,神色大变:“不对,白玉京寻常确实是不会有雨的,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匆匆站起来,“你们先在此歇息吧,我得去探探情况。” 第119章 千千结(八)   大慈悲寺里静悄悄的, 偶然有落雪的声音。   “咔擦”——脚踩过枯枝的声音。   除却已经去往白玉京寻得千千结的大慈悲寺弟子外,留在寺内的多是更年轻些的资历尚浅的弟子。   正值早课之时,诵读佛经的声音穿过密密的梅林, 混着偶尔惊起的飞鸟的声音。   来客裹了一身厚重的长袍,脸上戴着张牛鬼的面具, 露出一双黑黢黢的眼珠。他踩过薄雪, 穿行过朗朗佛音,身姿瘦弱犹如一株细竹。   他一路登上最高处的高塔, 无人察觉,直直地奔向破军剑灵所在之所。   破军剑身上泛起泠泠寒光, 将所有的杀意对准了来者。   晏浮瑾直视着这柄剑, 迎面而来的血风将他裸露的皮肤刮得生疼,然而他也并未退后一步,开口道:“破军。”   剑灵没有答话,事实上除了杀戮这件事之外, 它平等地看不起这世间的所有人和事。   “我知道你在这里被困了很久。”   晏浮瑾伸出双手来,他的手上布满了皱纹, 完全不像是年轻人的手了, 缓缓地结出一个法印。   这泛着黑光的法印将殿内照得清清楚楚, 灵光腐蚀过此处,黄泉渊的入口如漩涡一样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黄泉渊和白玉京是阴阳两面,这里既通往黄泉渊,其实也可以通往白玉京对吧。”   剑灵不为所动,甚至杀意比之前更甚。   遥远的佛经的声音如此飘渺。   “破军,将这里破坏掉吧, 让白璧无双的白玉京和恶鬼横行的黄泉渊从此融合, 那景象一定……美不胜收。”   “我保证, 一定杀掉所有的人。”   剑灵终于开了口:“所有的人?”   晏浮瑾:“是的。”这世间所有害他沦落至此的人事,都是他的敌人。   他昔年入白玉京也非全无收获的,知道了许多白玉京的秘辛——这世上怎么会有真正白璧无瑕的地方呢,所谓的不染尘埃,不沾七情,不过是把阴暗的藏在了黄泉渊里而已。   缠绕在破军身上的链子从中间豁然断裂,恰巧大慈悲寺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地传来,年轻弟子的声音飘渺似地传进来。   晏浮瑾的口鼻皆流出血来,连身躯也站立不稳,只能佝偻着身子。   重获自由的破军剑并没有多余动作,无风却有血的味道了。   晏浮瑾向前一步,握住剑柄——   他身形一晃,剑随身而动,破军厚重得杀意覆在剑影里,在这高塔之中朝着一点肆虐而去。   “滴答”——   *   因果道上的云雾越来越浓。   白姝颐远远地望着因果道,一直望了许久许久,她看见那位蓬莱的少女坦然地走进因果道里。   可是她自己却始终没有迈出去。   “白施主,也想上因果道吗?”   白姝颐轻轻笑道:“我身心都在红尘里……倒是佛子你,心性澄明,倒可以去走上一走。”   她转过身,不出意料地迎上今宵的目光。他那身袈裟丝丝缕缕的线上缀着白玉京的光,面容平静而温和。   “佛子大人,不去寻千千结,来这里做什么?”   今宵闻言,脸上仍是有一抹很浅的笑意,很显出来几分明朗来:“昔年方丈们也曾来白玉京探查过——”   “千千结这等灵物,如果注定要用什么人的牺牲作为代价,那么即使重新镇压了破军,也已经称不上圆满了。”   白姝颐微微一怔。   “可是……”这世上本来就很难有圆满的事。   脸颊上微微一凉,雨水落下来的触感如此明晰。她下意识地往因果道的方向看去,刚刚还遍布云雾的地方,如今被团团黑影笼罩。   本来已经完全黑暗的黑夜里,却好似有什么更加黑暗的东西层层叠叠压下来。   *   黄泉渊的虚影笼罩在白玉京之上,下一瞬,血红色的黄泉渊裹挟着浓烈的风与白玉京猛然相撞。   恍惚间,乌梦榆先是听到了一阵空明的钟声,紧接着一声长长的尖叫声仿佛冲破白玉京的天空一样。   吵吵闹闹的声音远甚刚才放烟火的时候,但声音里尽是惶恐与害怕。   乌梦榆刚刚握紧剑,同徐知行和涂前辈交换了个眼神,刚在窗外站定往外看去,血色同血腥味一齐铺了过来。   系挂的千千结上被溅起上了血迹,明净的玉石上流着厚厚的血,就连迎风飘摇的树枝里也不免被血淋了些。   加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雨势几乎是在瞬间大起来。   在这雨雾里,看不清模样的黑雾流窜着,身形变得很快,时不时露出一张长满獠牙的脸来。   凛冽的剑光划过黑雾,却连剑身上也留下了粘稠的浓得发黑的血。   乌梦榆飞身出去,拿着霜翘斩了几只不知名姓的妖物,问:“白玉京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妖物?”   徐知行的表情很凝重:“这些妖物……我好像在黄泉渊里见过。”   听风紧紧攥着乌梦榆的衣角:“小乌呜呜呜,这什么东西啊,怎么又卷土重来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凉沁沁的雨水淋满了发丝,乌梦榆运灵力到霜翘上,春江花月夜的第一式迎风而出,剑势暂且将面前这一道上的黑雾逼退。   白玉京里虽说大多是凡人,但也有些前辈隐居于此,面对此等异象都是纷纷出手,一时间灵力五光十色,掩盖住了那些黑雾的颜色。   “踏踏”——担任白玉京护卫一责的玉魄使匆匆赶来。   “结我白玉京之熹微剑阵——”   银色的光点零零散散地亮起来,像是笔走游龙那样,最后一笔倏地变得冷硬无比,和玉石之光一样的颜色洞穿了目光可及的所有黑雾。   乌梦榆微微别过眼,这颜色有些过分明亮了。   待收了剑招和与剑同行的肃杀之意,这群玉魄使方才过来安抚白玉京的百姓。   “今晚之事,结界异动,我等会尽快处理好,实在抱歉让诸位受惊。”   话音刚落,天空与大地之上好像同时沾染了血色,像是泛起涟漪的湖面一样,黑雾顺着层层的波纹又这样蹿了出来。   为首的玉魄使道:“还有余力的人随我去结阵,烦请各位前辈和各大派的少侠们清理下此处的妖物。”   乌梦榆在御敌的人里边看见了不少熟面孔,她有心想知道事情来由:“各位师兄师姐,你们有见过这些妖物吗?”   “我觉得他们无形无体,但是来势汹汹,看起来该是直接攻击神魂的妖物。”   别派的弟子也一概不知:“没见过,我熟读我派的异闻录,也闻所未闻。”   徐知行面色凝重:“诸位运灵力之时莫忘记了本派的修心之法,这妖物是黄泉渊的妖物,我曾经同它们对过敌,是擅蛊惑神魂的……”   乌梦榆听得一愣,便见身旁一位师姐忽然停了手中的剑,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连身躯都快要站立不稳了。“   “师姐,若身体不适,先去休息吧,我们现在还可以应付的。”   那位师姐勉力冲她笑了一笑,剑身撑在地上,面色苍白,可偏偏青筋暴起来,好像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刚刚那些妖物,好像有残存的蹿到我神识里了,实在是……”   她看起来痛得说不出话来。   乌梦榆只好问徐知行:“你们在黄泉渊里,一直面对的是这样的情形吗?”   徐知行还有余力布下阵法来,阵旗在雨里也显得厚重而凝滞,他答道:“不止呢大小姐,黄泉渊可是一点灵力也没有……”   “所以遇见些有灵力的修士,那些妖鬼简直是不顾一切地扑上来,远比这些更凶残,更可怖。”   阵法凝成的光一闪,妖鬼的攻势小了些,团团挤在一起,飘荡在街道上。   徐知行还在叨叨:“我跟你讲,要是我们派的长老晚来几日,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出来了。”   乌梦榆恍惚了下:“这些妖物是擅长攻击神魂吗?”   眼看黑雾渐渐远去,不少修士连剑都来不及收,面色发白,几乎要在原地站立不稳,运转的灵力流露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来。   徐知行:“差不多,那里本来就是世间极恶之地,承载不了那里的黑暗是没有办法走出来的。”   乌梦榆走到刚刚那位师姐身前,运转起无穷碧的心法,灵力温和地渡进她的灵脉里。   师姐缓了许久总算恢复了神智,浅浅笑道:“谢谢了,说来惭愧,我是学艺不精,到头来被这些邪物占了上风。”   乌梦榆:“不客气,师姐好好养伤便是。”   这雨好像不会停一样,依然轰轰隆隆,像是倾倒般地下着,在这震颤的雨声里,好像其他的声音都微弱而渺茫了。   渐渐地,悠扬的,恍如溪水流淌过小石的清澈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一同传来。   姝颐穿着一袭藕白色的长裙,吹着笛子,连裙边都没有沾染上雨水,她面容平静,灵力流淌在曲声中。   今宵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却……为她撑着伞,那一柄薄薄的经不起风浪的伞,却如磐石样隔绝了磅礴大雨。   刚刚还面露痛苦的修士们,表情稍微缓和了些。   徐知行叹道:“七彩音的凝心曲,名不虚传啊。”   姝颐慢慢走进来,笛子收了最后一个尾音,也很无奈:“凝心曲也只能稍作缓解,这黄泉渊的妖物本就是攻神识为主,还是得靠自己修心。”   她对今宵道:“佛子,不用撑伞了,这里到处都是雨,并不是能躲过去的。”   今宵收了伞,默默地去安度亡魂了。   乌梦榆挽住姝颐的手:“姝颐,总算是见到你了,来白玉京怪事可太多了。”   “这是黄泉渊的妖物,不会有错的,问题就在于……”白姝颐望了望天空,“黄泉渊和白玉京为阴阳两面,一直以来互不相犯,为什么……”   徐知行:“我也是这样想的,感觉黄泉渊好像在同这里融合一样。”   白姝颐:“先度过今晚吧——我教你们一段凝心曲吧,如果实在神魂受创,此曲可以安抚一二。”   乌梦榆:“好。等明天应该可以见到那位镇魂使了。”   徐知行却是连连摇头:“我不学,我对音律可真是一窍不通,你让我记曲子还不如让我多杀几只妖物呢。”   乌梦榆觉得奇怪:“你怎么会音律不通,你不是会吹叶子吗?吹得还挺好听的嘛。”   徐知行一脸懵:“大小姐,你记错了吧,我什么时候吹过叶子了,不对啊,我根本不会吹啊……”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乌梦榆猛然反应过来,她曾经在蓬莱岛上听过的曲子声,在这个时空里是没有发生的。   可是,如果徐知行不会吹曲子,那当时在蓬莱,是谁为她吹的曲子呢……   “乌梦榆。”   这声音冷冷淡淡,混着巨大的雨水声显得更加清冷。   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有一种不敢回头的感觉,握紧了霜翘,可是霜翘剑也低低地嗡鸣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着来的人是谁,以及会吹叶子的是谁。   “白道友,徐道友……”季识逍同认识的人打过招呼后,才道:“黄泉渊和白玉京的结界被破坏了,事关重大,以我们的实力恐怕难以应对。”   “当务之急该派人禀报各派,然后……取得千千结镇压破军。” 第120章 千千结(九)   密密的雨落在了季识逍的身上, 雨痕从脸上滑过,滚云纹的衣角处沾着发黑的血,神色里没有一丝温情。   ——看起来是没有听到刚刚的话。   姝颐接着话道:“我正有此意, 七彩音的秘术联系,大抵明日才能收到回信。”   “这等大事, 我派的前辈们应该会有所感应的, 我现在设阵同他们联系。”徐知行道,他手里的铜板不自觉地攥得更紧了。   ——季识逍果然是从因果道的方向来的。   季识逍点了点头:“我去帮玉魄使们布阵, 你们多加小心。”   徐知行:“白玉京的阵法造诣并不突出,黄泉渊这些东西怕是拦不住了。”   季识逍:“镇魂使宋盏亲临, 今晚当是无虞的。”   他终于把目光完全移向了乌梦榆, 手微微抬起来,悬在空中,好像要碰到她的脸,最终仅是隔了点距离, 汇聚点灵气将她身上的雨水烘干了。   暖洋洋的感觉由另一个人的灵力而生,眼看季识逍脚步匆匆, 又要步入雨中, 乌梦榆急急叫住他:“季识逍——”   有时候身处在阴冷之中并不觉得如何冷, 反倒是偶有温暖的时候,更能觉得自身处在如何之寒凉境地里。   隔着朦朦的雨雾,季识逍的眼神里好像也雾蒙蒙的。   他的口吻为什么和玉魄使们如此熟稔,而且对白玉京表现得很熟,即使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看起来也这样镇定。   乌梦榆:“我和你一起去吧。”   于是他们一起并肩走着。   被风吹落雨的街道上, 见不到白日里的热闹繁华, 只有些不甚明晰的黑雾徘徊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季识逍的剑越发快了。   乌梦榆戳了戳季识逍的手指, 语气苦闷起来:“小季,我来白玉京找了你好久都没有找到,传音鹤没有用,枯荣双生蝶也没有用……”   季识逍:“抱歉。”   乌梦榆:“没事啦。”   “我们刚刚在聊凝心曲的事情,小季,你会……吹叶子吗?”   乌梦榆盯着季识逍的神色,不想错过每一瞬的神色变化,心情没来由地沉重了几分   从她想起来前尘往事以来,一直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一本……书的世界,按照原来的轨迹,这里曾经发生过如何惨烈的故事。   她以为是舍利子之故,她没有被卷进黄泉渊里,看到了世界停止和颠倒的一瞬,才能想起来这诸多往事。   可是……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想起来了吗。   如果,如果季识逍也想起来了……   不对,剜除剑骨的血腥之味仿佛仍在鼻尖,经久不散。如果季识逍也有记忆,也应当恨她入骨才对。   每一想到季识逍会恨她,她就再也没办法想任何事了。   这时,季识逍的身影微顿了下,道:“剑尊当年教过我。”   “这样啊,从来都没听你吹过。那你音律也该挺好的吧,不会以前给别人吹过吧?“   屋檐上将落未落的雨在这一瞬间停了停,季识逍忽然就感到了雨水浸透衣衫带来的那种厚重感,整个人落入一种枯朽又黏稠的境地里。   她在怀疑了。   所以要试探出他是不是一样拥有前尘的记忆。   “其实是有过的。”季识逍道。   乌梦榆的心刺痛了一瞬,又听见季识逍说:“在归雪时,有一次练完剑,在桃林里吹了一首曲子,后来你说打扰到你睡觉了。”   乌梦榆终于松了口气,季识逍应当是不记得的吧。   她对季识逍提起的这件事毫无印象了,只能干巴巴地道:“你怎么现在还记得这种事,你不会因为这个记恨我到现在吧?”   季识逍:“没有。”他的神情到现在这个时候,才略略缓和了些。   乌梦榆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的身前,眼睛里不知何时沁了些泪水,急急忙忙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她闷闷地道:“季识逍,你不会讨厌我吧。”这前句话里好歹还有些哭腔,到后面她又道,“你不能讨厌我!”   季识逍怔了瞬。   灵力骤然升腾起来,幻化成一道道锋锐的剑影,霎时间将周遭所有的黑雾穿透而过。   “我没有讨厌过你。”   乌梦榆沉默了一会,好似是哭了,又带着些小心翼翼地试探,“不讨厌我?那你也不会恨我吧,你不能恨我的……”   她仿佛是在确认什么,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不可以恨我的,不然我……”好难过。   季识逍的手扣住她的头,眼前忽然闪过了在往生洲的大雪里被拒绝的那场告白,还有剑骨被剜除那天空茫茫的天空。   好像都是痛苦的,但好像比起来都没有另一件事来得痛苦。   “除了一件事之外,我不会恨你的。”   乌梦榆:“嗯,什么事?”   然而季识逍却怎么也不肯说了,他不想说的时候,没人能逼他说出来。   “季识逍!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告诉我嘛……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会做什么事情惹你生气啊?”   “……”   *   绵绵的雨下了一整夜。   乌梦榆和季识逍帮着玉魄使斩除临近的黑雾,白玉京里能人众多,很快搭了一个大致的阵法雏形,暂且抵御住了来自黄泉渊的这些鬼物。   第二日清晨,乌梦榆方才同姝颐他们会合。   各大派弟子的消息纷纷传递了出去,各派长老对这件事犹为重视,当即组织人手对白玉京的阵法进行破阵。   十方派在演算命理与破解阵法上是最擅长的,因而他们的消息是最先传回白玉京的。   三枚破旧的铜板分列而开,虚空里凝结成一片清凌凌的水幕,十方派长老们的模样若隐若现——   “此次白玉京的异象乃是因为黄泉渊与白玉京之间的结界被破坏了,才会有妖魔霍乱的景象,如今结界不稳,我等身在白玉京外也是难有助力。”   “知行小子,你务必想办法把我们十方派弟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徐知行问:“就没有办法能阻止这样的异象吗?”   长老们摇了摇头:“只有破军剑才能斩破的结界,也只有能克制破军之物才能修复好,想来想去也只有大慈悲寺的舍利子……”   “可舍利子遗失已久,大慈悲寺说是重铸,但是至今也没重铸好……”   “为今之计,先找到我十方派的弟子,我们联系大慈悲寺的方丈,看他们怎么说。”   乌梦榆在一旁听了许久,眼见徐知行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再往外看,姝颐还在吹着凝心曲。   曲声悠悠而过,虽能暂时抚平神魂里的疼痛,可是呆在白玉京里的惶惶之感却是半点也没减轻。   乌梦榆手里握着霜翘剑,昼夜不停地运剑,早就使得灵力枯竭,难以再用出一分法术了,面色也苍白,瞧上去是很憔悴。   徐知行:“小乌你先去休息吧,我再去问问别派弟子的消息,总不会什么办法都没有的。”   她点点头。   即使天重新亮起来,也像是笼罩上了一层灰色的雾气,瞧上去雾蒙蒙的,雨比昨晚小了一些,但依旧黏稠得让人心生绝望。   宋盏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白玉京的街道上,满满都是雨水也冲刷不掉的血迹,原本在此处安居乐业的百姓,本就没什么傍身的法术,瞧起来面色惶惶。   偶然可见的高树即使叶子还是绿得惊人,沾上的血迹总是让人心烦。   宋盏着了一身接近于纯白的服饰,表情里却很是凝重。   玉魄使列阵在一起,为首的人向前一步向她告罪:“禀镇魂使大人,事发突然,没能及时护住百姓们,目前已经列好阴阳阵法,三日内必定铲除此处的妖物。”   宋盏早在来这里的时候就看过因果线,知晓这并不是白玉京引来的祸事,道:“你们安排就好,保护好我们白玉京的百姓就是了,修仙者们……”   “这本就是他们自己引来的祸事,自己的因果该自己去解开。”   她所持的剑,名为因果之剑,能通晓阴阳,也能指引归处,手中剑光一闪,直直地朝着一处黑雾而去。   霎时间,那团黑雾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而蔓延开,可转瞬又凝结成一团模糊的人形。   “镇魂使大人,我无意冒犯白玉京,实在是此处有仇人,不将其千刀万剐难以平定心中之痛。”   黑雾开口道。   它逐渐“长大”,变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宋盏不认识这个人,也懒得推演他究竟是谁——   “你们的恩怨若要在白玉京解决,可就不要伤到白玉京的一草一木,你昨日伤我百姓,又毁我白玉京——”   因果剑光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如羽箭穿雪那般,直直地穿透这团黑雾,宋盏冷声道:“取你半条命也不为过。”   遥在白玉京另一头的晏浮瑾忽然喷出一口血来,他脸上的表情狰狞又可怖,破军剑还在不断地嗡鸣着——   “不用急,解决掉十大派的人,再来解决白玉京,我说到做到。”   短短三日内,白玉京的雨便停了下来,整片又呈现出天朗气清的样子来。   宋盏只在众人面前露了一次面。   白玉京众人遥遥地望着她。   她衣角处隐隐绣着桃花的纹样,发簪迎着阳光还在忽隐忽现地闪着光。   她的神态不算温和,有种离得很远的距离感,声音清澈地穿透了白玉京:“此次事情太过突然,是我等的罪责没有保护好白玉京。”   “如今我已找到缘由,也已命玉魄使布好阵法,我白玉京之人的生活还是同以前一样。”   原先还惶惶的白玉京百姓们站直了身子,试探着做往日的活计,天朗气清,白玉京又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唯有他们这些外来的修仙弟子,在原地愣愣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有位清虚宫的弟子问道:“那我们呢?镇魂使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是白玉京和黄泉渊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吗?”   徐知行紧紧地皱着眉,连日来的疲惫让他整个人更显瘦骨嶙峋:“不是,她的意思是——”   宋盏遥遥地望了他们一眼:“黄泉渊与白玉京融合之事,乃是你们所起的因果,当由你们解决。”   “我只能庇护白玉京之人,你们可以在此处解决恩怨,但白玉京,最终只欢迎胜者。” 第121章 归雪(一)   这是乌梦榆第一次见到镇魂使, 她并不清楚这是不是百年前那位声名显赫的宋盏师姐。   她在通往生死殿的路上,拦截了这位镇魂使——   “镇魂使大人,一定要什么人死去, 才可以取得千千结吗?”   宋盏停了停脚步,轻轻投过来一瞥, “你也是归雪的弟子?”   乌梦榆点点头, “是。我叫乌梦榆,师从归雪剑峰一脉。”   宋盏想了下, “你姓乌,那你是冬虚剑尊的后人?”   乌梦榆一怔:“剑尊是我的祖父。”   宋盏打量着这个少女, 她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白得有些过分,偏偏眉眼里盈满了坚定之色。   一瞬间,宋盏想起了许多故人,她业已归墟、德行兼备的剑尊前辈, 还有自归雪一别,许多年未见的挚友……   所有的往事连同归雪密密的桃花一同簌簌而来。   她心微微一动, 轻轻叹口气“你随我来生死殿吧。”   在那号称是镇魂使所居住的生死殿外, 略略种了两三株桃花, 盛开得正艳丽,玉石砌就的台阶之上落了几枚桃花瓣。   跟着这位镇魂使进入殿内后,乌梦榆的目光就不自觉地投到了上方那一片交织的因果线,像一片交汇的星河,呼吸般在闪着光。   宋盏指尖一缕灵力分拨在因果线里,很轻松地找到了乌梦榆的因果线, 窥过往, 推未来——   “我已知晓你为何来白玉京了。”宋盏道。   “舍利子镇守破军是因果之始, 如果不是裴闲从大慈悲寺偷走舍利子,如果大慈悲寺的方丈们不曾怀有一丝悲悯之心,当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的。”   乌梦榆:“既然因果有偏,那也应该有修正因果的方法才对,还请前辈指点。”   宋盏:“第一条路,一定是在佛相亲临那一天,以大慈悲寺佛门剑法镇压破军,但是……”   “你既然已经成灵智,便已经失去了舍利子至纯至净之心,镇压破军那一刻,你也会死。”   乌梦榆点点头,“我知道了。”   那阵熟悉的彻骨的寒意再度袭来——她上一次就是这样死的。   宋盏接着道:“或者第二条路,找一副可以容纳破军之魂的躯体,将它困在那具躯体里,再以破军剑斩之。”   她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可是这天地里,还能承载破军之魂的躯体……除了大慈悲寺的怀谷方丈佛法高深,能容纳这等至邪之物,也许他们的佛子再修炼几年也可以做到。   “其他的人里面……也就只有你了。”   乌梦榆又想起来前尘里从容赴死的怀谷方丈,她摇摇头:“方丈不能死的。如果还有别的路,我也不想死。”   宋盏:“那就只有最后一条路,以碧吾心、千千结、沧海月明珠重铸一枚舍利子,借舍利子的威能镇压破军。”   乌梦榆:“我所求便是为了千千结。”   宋盏投过来极其平静,恍如看透人心的一眼,“我此前并不知道你是由舍利子修炼而来,可现在嘛——”   “既然大慈悲寺已经集齐了碧吾心和沧海珠,你可以将你身体里还残存的舍利子之灵,代替千千结,来重铸一颗新的舍利子。”   乌梦榆眼睛一亮:“您知道该如何运用舍利子的灵力吗,我平日里并没有感受到过……”   宋盏:“可以,我可以教你。”   “但是,你本就是因舍利子而成的灵智,如果失去它的灵力,你所有的就只是一副凡人之躯了……”   “无法修炼,要历经生老病死之苦,甚至承受不了归雪山上的灵力。”   一阵没有实感的恍惚袭来,乌梦榆好像置身于微雨之下,连脚踝上也蔓延上潮湿阴冷的感觉。   但与此同时,她又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   该完成的使命都可以完成,所有人都可以不用死。   她也不用死。   人生百年匆匆,这一点微薄的代价若是能诛灭破军,倒也不算亏。   想到这里,乌梦榆向镇魂使请辞:“多谢前辈,我会尽快拿到碧吾心和沧海珠的。”   她的目光扫过这空荡荡的生死殿,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一旁书桌上的一册书卷上——   宋盏正在《日月录》上写着——“破军剑斩破结界,因果线扰断……”   她注意到乌梦榆的视线,抬起眼来:“镇魂使需记录白玉京见闻,你……想看看吗?”   乌梦榆微微一愣,不过现下追寻白玉京的过往,同她计划之事并无进益,她只道:“多谢阁下,我先告辞,去准备诛灭破军之事了。”   *   街道上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挂在细绳上的千千结飘落了不少,比起来时萧条不少。   不知镇魂使做出了什么庇佑,这一日黄泉渊的鬼物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白玉石上铺了层金色的阳光,到处都是初见时的祥和之景。   十大派弟子反而面色凝重,团聚在这城中,一派厉兵秣马的样子。   今宵捻着佛珠,淡金色的佛光从佛珠里连接向天际不可寻的地方——   乌梦榆和白姝颐是一同找过来的。   姝颐先开口:“今宵,可有寻到方丈们的踪迹?”   大慈悲寺方丈们为求得让他们进白玉京的功德,自请入黄泉渊,可现下黄泉渊与白玉京重叠之后,方丈们的踪迹却迟迟未见。   “我以佛门秘术探知,大概知晓他们在结界阵眼之处,也正是破军毁坏黄泉渊与白玉京的交接处——”   “方丈们在以灵力在稳固阵眼,以免黄泉渊的妖鬼流窜到下界去。”   白玉京尚且有玉魄使和镇魂使守着,若是妖鬼流窜至下界,修为低下之人怕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乌梦榆:“那方丈们可有受伤,灵力还足以支撑吗?”加固阵眼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今宵:“破军之痕只有以舍利子的灵力来修复,想来破军剑是被宵小之辈取走了,若是再不镇压封印破军……”   “无论如何,方丈们是不会停下稳固结界的,恐会有性命之忧。”   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再次落下来,但与此同时,那个尚有些摇摆的决定也一同落了下来。   乌梦榆:“佛子,你可有带了碧吾心来此?可有方法从这里暂且回到大慈悲寺,我知道月明珠在何处……”   今宵望了她一眼:“来大慈悲寺之前,一位说是剑尊之徒的剑修找到了怀谷方丈。”   ——雪花缓缓地飘落。   自卫迟死后,姜怀芷就很讨厌雪,这样的雪天这样的雪地她一直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足。   折桂洲同往生洲相距何止迢迢,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定要来大慈悲寺一趟。   她手握沧海珠,在魔域不会害怕任何人了。那些遥远的在归雪的人,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仍是叩响了大慈悲寺的门。   “此乃沧海珠,是可以重铸舍利子之物,在下素闻大慈悲寺千年镇压破军剑之功德,感念于心,愿此沧海珠能助重铸舍利子,不至生灵涂炭。”   姜怀芷只留下了这样一番话,便匆匆离开了大慈悲寺。   乌梦榆看着今宵手里的沧海珠,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感受。   她的父母曾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是这一次,得来的却这么简单。她忽然很想再见姜怀芷一面。   “那就只有千千结了。”白姝颐道,她的手指微微一动,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枚千千结,同白玉京街道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枚上灵光闪烁,是真正的灵物。   “当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有人为了让我能再见母亲一面,给了我这枚千千结。”她简单地概述了一句。   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就曾来过白玉京。   裴闲身负枯木逢春阵法,以身死一次的代价替她求得了一枚千千结。   ——“白小仙子,不用哭了,有枯木逢春在,我不会死的。这枚千千结,可以让你再见母亲一面。”   明明受伤的是裴闲,可他却反过来安慰她。   白姝颐:“这样的话,应该就可以重铸舍利子了,也不必多添些无谓的牺牲。”   可今宵动了动唇,念了一段法决,灵力从碧吾心和沧海珠上同时升腾起来,而与此同时千千结上漂浮起乳白色的灵力——   两股灵力悬浮在空中,却僵持在那里,难以相容。   像是早料到这样的局面,今宵摇摇头,叹道:“看来方丈所料不错,能重铸舍利子的千千结,需要抱着为舍利子而死的心。”   从姝颐拿出舍利子开始,乌梦榆就有些懵,横亘在命运线上的天堑突如其来消失,还来不及庆幸,今宵的话又让她的心坠入更深的地方。   “为舍利子而死?”她重复了一遍。   今宵望了她一眼:“千千结因有不同的必死之心,而能发挥不同的威能。为舍利子而死,也包括为你而死,乌仙子。”   恍如诅咒一样。   乌梦榆咬牙:“不用了,我找到了新的方法。希望你们可以帮帮我。” 第122章 归雪(二)   此后三日, 黄泉渊的妖鬼退到了因果道之处。   因果道上有如黄泉渊的深夜一样,露不出一丝光泽,身后明明还是挂满长明灯的白玉京, 而前方的路却已经全然笼罩在黑暗里。   季识逍默默拔出了剑,他曾在白玉京里练剑许多年, 剑法三道之快慢与生死皆已明悟, 唯剩因果道法尚未圆满。   黄泉渊的妖鬼,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是他最熟悉的对手。   剑锋所到之处, 寒意随风而起,剑影像潮水上的清雾, 柔和又锋锐地洞穿了目之所及所有的妖鬼。   季识逍向因果道的方向走去。   因果道上可窥前尘过往, 是白玉京有别于其他小结界最独一无二的地方。   云雾掺杂了黄泉渊的灰黑之色,废墟的影子重叠下来,季识逍缓缓抬手,一剑天地明心从云雾上往下斩去。   明亮的光坠入云雾之中, 迅速被灰黑之色吞噬,然而转瞬, 一道漆黑的剑影急速地飞来, 季识逍举剑挡了一招, 身姿往后退了数十步才堪堪停下。   他所握之剑上,悄然地多了一道豁口。   他静静地望着前方那柄剑。   破军的确是把名剑,剑身光华不显,可剑之锋锐非寻常之剑可比,血的光泽流转其上,只望过去一眼, 数千年重重的血腥杀戮之境便在神识里闪过。   持破军剑的主人——   季识逍道:“果然是你。”   能被天道庇佑至此, 却又如此无能的人。   晏浮瑾脸上一半还是他本来的模样, 另一半被黄泉渊的妖鬼所取代,手里所握的破军剑同他的心脉连在了一起。   仅仅出了这么一剑,他身上却已经血肉模糊了。   破军之魂给予他以无上的剑法,却也要日日取他的血肉。   晏浮瑾仔细辨别了下刚刚的剑意——   按照前尘里的时间点,这个时候的季识逍不过是归雪一个初出茅庐的弟子。   这样的生死剑意绝不可能是这个时候的季识逍可以悟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你竟然也记起来了,季识逍!”他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举起破军剑,“这可真是太好不过了,若你没有想起来,我正发愁这出戏结束得也太无聊了。”   季识逍摩挲在自己的剑上,自白玉京一战后,第一次对什么人迸发出如此浓烈的杀意。   妖鬼的哭喊之声徘徊于耳边,血的味道黏稠又枯朽——   破军的残魂在晏浮瑾神识里说着:“这人杀意太重了,不会是我的对手,你和他随便玩玩吧。”   破军剑是掌杀戮之剑,只有大慈悲寺这样至净的佛法才是它的克星。   第一剑是“海上明月”——   季识逍许久没有用春江花月夜,这一剑却依旧盛满月光,似奔流之江之势,对着破军而去。   出完剑之后,季识逍却停顿了一下——   第一式甚至只在晏浮瑾身上留下了浅浅的一道伤痕。   晏浮瑾嘴边嘲讽的笑容更大。   这一招的威力实在有些太小了。季识逍想。   他这时的修为比不上前尘里刚出黄泉渊的时候,但是也不至于如此低微。   修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剑法的境界早已强过以前数倍,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地方——   微弱的光辉从灰黑的雾里挣扎而出,落到了他所握的剑上,像极了什么在碎裂的时候。   “剑心誓的光。”   季识逍身影一闪,从因果道上消失了。   *   “白玉京向来在晚上灵力是最浓郁的,我已准备好了聚灵阵,你只需要在子时开启就好了。”徐知行道。   乌梦榆点头:“好,谢谢你小徐。”   她把重铸舍利子的事情告诉好友们之后,大家虽然一开始不太支持,可后来都帮了她的忙。   徐知行布置的这座院落在白玉京的一角,平日里少有人涉足。地上的阵纹密密麻麻,迎着朦朦月色,汲取着天地漂浮的灵气。   “你真的不再考虑下吗?”徐知行问,该劝说的,他早就已经劝说过,这时候不过是尝试最后的阻拦。   乌梦榆摇摇头:“不考虑啦。”她已经付出过比这更多的代价,相比起来,这已经算是很轻的代价了。   徐知行:“好。”他顿了顿,“等此间事了,我请你们好好喝次酒,极东之巅的望月酒,极西之海的春风烧,想喝什么都给你们找来。”   乌梦榆点点头,她走入那间聚灵阵笼罩的宅子里,身后只有婆娑的树影。   *   这间宅子里空空荡荡的。   乌梦榆找到聚灵阵最中心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坐好。   灵力一挥,碧吾心同沧海珠一齐漂浮在虚空里。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等出了白玉京,再告诉他们自己受了伤,从此不能修仙……应该也没问题吧。   老爹应该会骂她一顿,娘的话就算责怪她还是会很温柔的。   这世上能为她而死的人,除了父母之外……乌梦榆不确定了。   月光皎洁地落了一地,模糊的曲声从树影深处传来,刀剑相碰之声相隔也并不远。   姝颐和小徐领了人帮她守着这一片,黄泉渊的妖鬼最近不伤白玉京之人,却独独盯上了他们这些修仙者的神魂。   从因果道通往生死殿的那条路上,已完全沦落妖怪作乱之所。岌岌可危的阵眼,若不是方丈们一直输送灵力,怕是所有黄泉渊的妖鬼都该流窜到五洲四海里了。   镇魂使宋盏大人轻易不出生死殿,交由他们这些人来解决此处因果。   碧吾心和沧海珠泛起明亮的光,稳稳地悬浮在虚空之中。   黑夜里的一捧月光落了进来,乌梦榆静静望着这两样灵物。   她向来不是心性坚毅之辈,濒死时候的寒冷之感到现在都无法忘却。   “归雪没有几个人还活着了……”   “季识逍被晏浮瑾诛杀在白玉京里。”   那位号称熟读未来的异乡人这样说道。   她一直很难克制自己去想季识逍的结局。   终于,乌梦榆手心向外展结了个法印,淡金的灵力之光包裹住碧吾心和沧海珠,窗外婆娑树影无风自动,天地在这一瞬完全暗了下去。   门外繁复的法阵同她手心里的灵力一起忽明忽现——   乌梦榆以前没有感觉到过舍利子的灵力,直到此时此刻,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支撑着这具身体的灵脉像被剥离一般——   灵脉一片接一片地枯萎,她眼前阵阵发黑。   在这一片灰暗里,她窥见了许多倒影。   儿时不曾记得的,裴闲带她穿越过无妄海抵达南雪城的碧吾树下,最后因方丈们的一念悲悯而送往归雪;   在遥远的风月派里,因舍利子的灵力她没有受过毒蛛的折磨,然后她逼迫着季识逍许下的剑心誓;   父母穿行过遥远的距离为了她与姐姐决裂,最后却归墟于极东之巅的时候;   还有最后镇压破军那一天,往生洲的雪那么冷,阳光却那么炽烈。   灵力所达之处的光反而越来越盛,舍利子显出了一片模模糊糊的轮廓。   *   季识逍是御剑而来的,枯荣双生蝶的灵光越发黯淡了,他的灵力没有受损,那受损的人该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他穿行过白玉京的街道,追来的黄泉渊的妖鬼却挡住前方所有的路,天地笼罩着同样的黑色。   季识逍微微抬眼,神色却愈发冷,他道:“让开。”   月光之下,灵力化作的剑影密密麻麻在他身后展开,剑意如冷冷春江,毫不留情地穿过了身前所有的妖鬼。   枯荣双生蝶的光越来越黯淡,在抵达一座宅子时,终于失去了所有的灵力,重重地摔了下去。   这间不大不小的宅子外布满了阵法,阵纹上淡金色的光忽隐忽现,天地里的灵力呼啦啦地往此处涌。   这阵法看起来该是十方派的手法。   “轰”——   “春江花月夜”的寒光转瞬而出,比以往所出的所有剑都更锋芒。   季识逍用上了已练至圆满的剑意,劈开了这间宅子的门。   如此惊才绝艳的一剑,只可惜并没有观赏的人——仅仅只是为了劈开这扇门。   乌梦榆手颤了下,然而灵力的输送却还没停下,这样的剑意,她绝不会认错是谁。   这一瞬间她的神思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手里再结了个法印,金色的灵力之光大盛,舍利子的轮廓更清晰了。   她紧绷的神经终于缓和了些,然而还来不及松口气,剑光凌厉地穿透她的灵力,春江花月夜的杀意铺面而来,寒冷得令人发颤。   她来不及收回在碧吾心上凝结的灵力,顿觉身体内一阵猛烈地翻涌,血腥味连着压了许久也未能压下去。   乌梦榆愣了一瞬,迫不得已将目光看向了来者——“季识逍,我是在凝结舍利子,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可以重铸了……”   她的话停了下来。   季识逍现在的神色可真说不上好,起码乌梦榆从没有面对过他如此冰冷的表情,他走过来的时候带来层层叠叠的血腥味——   剑影在月华之下飞速而过。   然后,那柄剑抵上了乌梦榆的咽喉。   剑锋之处一阵迫人的冰冷,乌梦榆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杀意。   从前,她无论如何挑衅季识逍,即使在归雪季识逍同她最水火不容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杀意,浓烈得像在对待仇人一样。   起码这一刻,季识逍是真的想杀了她。   “乌梦榆,你这么想死,不如我现在就将你一剑斩了,省得你还要到处去寻求死的方法。”   乌梦榆心下一颤,灵力反噬的痛苦仍残存在身体里,她急忙解释道:“我同镇魂使商议过了,这是唯一可以不要再有伤亡的方法,我重铸舍利子不会死,只是……”   她把前几日同宋盏的对话重述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只有这样,不必再有无谓的牺牲,于我而言,本来就是该由我来了结的因果。”   季识逍:“哦,只是从此成凡胎□□而已。”他的语气里满满的讥讽。   “既然你左右不过几十年寿数,我在此处杀你,也好过你之后受病死之苦。”   他握紧的剑没有半分松开,目光里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恨意来。   为什么季识逍会是这样的神态。   电光火石之间,乌梦榆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更白,确定地问:“你是不是也想起来了。”   那一瞬间好像是她人生里的最漫长的一瞬间,窥见往生洲皑皑的白雪,窥见归雪终年不变的桃花。   最后,那一片桃花覆了下来。   季识逍:“是。”   “我未曾想过,即使是重来一次,你竟还是如此自以为是。”   他话里的语气刻薄得很。   乌梦榆反驳的气势弱了几分:“我同姝颐他们商量好了的,我父母应当也不会反对……”   季识逍:“所以,只是没有跟我说而已吗?”   屋子里静寂得可怕,衬得窗外的风声更加明晰,在黑夜里像是什么颠覆一切的讯号。   乌梦榆一时间被问住了,她迎着季识逍没有一丝温情的眼神,咽喉处还抵着剑锋。   而舍利子的光辉越来越淡,她做了这么久的准备,看来今晚重铸舍利子是不成了。   她垂下头,颇有些自暴自弃:“你既然如此恨我,要杀就杀吧。”   这话一出,她感到剑锋更进了几分,疼痛从脖颈处传来,该是有血流出来了。   她早觉得会有这样一天,季识逍理所应当恨她。   乌梦榆又想到了什么,抬起眼:“今晚可以不要杀我吗,我的命到底还有些价值,待我引渡破军于己身,同亲友告别完,你再动手。”   季识逍看了她片刻,忽然道:“乌梦榆,我是真的恨你。”   他的面色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平静里,目光扫了一眼仍然漂浮在那里的“舍利子”。   他剑尖一挑,手握住未成形的舍利子,转身离开了这里。   乌梦榆支撑着身子站起来,舍利子的灵力流失了大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可她敏锐地觉得季识逍刚刚说过的话像是诀别一样。   街道之上,飘动的千千结像是枯朽的柳絮一般,季识逍只取了一个千千结。   他听到身后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心里涌上些挥之不去的恶意——   “能重铸舍利子的千千结,是要抱着为你而死的心。乌梦榆,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愿意为你而死吗?”   季识逍抬起剑,飞速地在自己的左手腕处划了深深的一道,鲜血流出滴落在千千结之上,这样本来还灰败的灵物骤然开始有光华流转。   “季识逍!”   “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明明可以有所有人都可以不用死的方法,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法!”乌梦榆说到最后,泪水呛进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季识逍仿若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他有些过分得平静,“我不会死的,最多就是损失一点寿数,活得太久本来就不是好事。”   他的身后,来自黄泉渊的妖鬼又在蠢蠢欲动,天地里的光泽都被遮蔽了,在这一片浓黑之中,只有他身上的血是明晰的。   乌梦榆只能运起霜翘剑,强行去打断他,可是她此时心神大震,灵力又多有损耗,根本不是季识逍的对手。   浸透了血的千千结同刚刚未成形的舍利子融合在一起,天地里的灵力像漩涡一样汇聚于此,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地作响,只有血滴落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寒。   乌梦榆的剑插进了玉石里,身躯缓缓地向下,最终无力地坐到了地上,“季识逍……我求求你了,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啊……”   她能感觉到季识逍身上的生命力迅速地流失,那些看不见的寿数一同流逝往千千结里。   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好像当初她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黄泉渊。   “我求求你了。”   良久,季识逍才说:“你在选择这样做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感受。”   他从未有过这么多的恶意——他曾有过多少惶恐,多少难以诉说的痛苦,都一定要让别人也承受一遍。   天地仿佛也颠倒了一瞬,那些总是朦朦胧胧徘徊在天空之中,树之倒影中的妖鬼骤然被这灵力湮灭。   在季识逍的前方,舍利子泛着一阵柔和的光。   一个几近耗尽了他们两人大半寿数的灵物。   “咔”剑归鞘的声音划过——   脚步声慢慢靠近。   乌梦榆没有动,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忽觉一片阴影很快覆下来,紧紧笼罩住她,同时带来浸透的冷意和血的味道——   季识逍俯身下来,坐在她身前抱住了她,这绝对不算是一个温情的拥抱,他的力道用得这样大,连拥抱在一起的影子在冷冷的月光下都像藤蔓一样。   “你告诉我,你当初是因为什么死的。”季识逍道。   乌梦榆的头也被他紧紧护住,她看不见季识逍的神情,只能盯着虚空里的某一点。   她过了好久好久才回答:“诛杀破军剑,必须要有人牺牲。” 第123章 归雪(三)   季识逍松开手, 慢慢往后退,他看着乌梦榆——   他有过很多意难平,意难平到后面的每一个夜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取他剑骨的时候, 是不是真的很厌恶他,是不是因为有难言之隐。   她一定要嫁给晏浮瑾, 是不是也是因为要诛灭破军。   在那遥远的前尘里, 她心里面,是不是也是喜欢过他的。   种种桩桩, 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可是挣脱的时候, 他问:“是不是很痛。”   咽喉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丝, 在她白皙的脖颈上显得如此突兀,季识逍伸出手来,灵力瞬即治愈了那道伤痕。   然而,“滴答”——   有泪水落到他的手背上, 恍惚让他觉得是烫的。   乌梦榆再也忍不住,抱住季识逍, 埋首在他脖颈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得撕心裂肺, 哭到后面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想取你的剑骨的,我想和你一起去黄泉渊的,但是进不去季识逍,我进不了黄泉渊季识逍……”   “怀谷方丈为破军死了,大慈悲寺死了好多好多人, 我没有办法……”她还在哭着, 说得断断续续的。   “我必须要镇压破军, 我是打算镇压完破军就随你去黄泉渊的,但是我进不去……我进不去……”   季识逍抱住眼前的人,一直等到她终于从悲痛里缓和过来。   他真不算是好人——刚刚浮起来的那些恶意,竟然在她剧烈的悲痛之中消失了。   他很可耻地、很奇异地从这样的悲痛里感到了平和,连同意难平都好似忘却了。   “其实在黄泉渊的时候,我也没有经历什么痛苦。”   乌梦榆总算止住泪水,她看着季识逍——   “你骗人,我知道你花了好多好多年才从黄泉渊里出来,现在连白玉京都拿这些妖鬼没有办法,你没有剑骨的时候……”   她说着说着好像又忍不住想哭了。   季识逍:“我从黄泉渊出来之后,五洲四海已经没有人是我的对手了,后来我在白玉京斩杀了晏浮瑾,接任了镇魂使。”   这个结局显然同宁双双和她说得不同,乌梦榆很怀疑:“真的吗?你在骗我吧……”   季识逍打断她:“所以,你可以相信我吗。我之前没有输,现在也不会输的。”   乌梦榆:“我……我不是不信你。只是破军一事因果皆因我而起,无论如何也该是我承担的代价……”   季识逍:“乌梦榆,你不能死。”   他的语气又变冷了,刚刚的温和随月光而去,“你也绝不可以失去灵脉。”   此处一片冷寂的黑暗,连月光也是冷的,他们二人的呼吸声也显得如此明显。   季识逍:“我会恨你的。”   “什么?”   季识逍冷声道:“如果你死在这里,或者年寿难永,我会一直恨你,就像你前尘里死的那一刻起那样恨你。”   乌梦榆愣愣望着他,一时间不知如何答话,季识逍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发髻,她小声道:“哪有你这样威胁人的啊。”   季识逍的手停顿一下,“我有什么其他可以威胁你的方法吗……”他的声音更轻了。   还有一桩事,季识逍记得很清楚,白玉京他死前的那个夜晚宋盏曾说“她不能入轮回”。   “你诛灭破军的时候,做过别的事吗?为什么你不能入轮回?”   乌梦榆一怔,不能入轮回?这世上不能入轮回的人只有沾染大杀孽大恶孽的人。   很快她意识到,应该是她用慈悲咒转移了季识逍身上的杀孽的缘故。   她迎着季识逍的眼神,忽然有些耻于说出自己做了什么——   这样说出来的话,好像显得自己不是那么罪大恶极一样,好像就可以减轻曾经造成的伤害一样。   “我……”她拖慢语速,绞尽脑汁开始编借口。   季识逍忽然凑过来,轻轻地、很快地亲了下她的唇,像一阵柔软的风抚过,好像一个迟到了许多年的亲吻。   如果当年最后分别的时候,也有这样一个轻轻的吻,是不是就不会怀揣着仇恨和意难平度过了这么多年。   乌梦榆一怔,对上了季识逍盛满月光的眼睛。   季识逍可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人,明明刚刚还一副冷冰冰拿剑指着她,现在却又做出这么温情的样子。她想。   可是不得不承认,她好像被这个吻安抚了。   “别骗我了。”季识逍道。   乌梦榆垂着眼,避开季识逍的眼神:“……我当时用了慈悲咒,想把你身上的杀孽转移到我的身上,这样,至少你可以入轮回。”   她许久没有听到季识逍的答话,一抬眼,立即就迎上了季识逍的眼神。   他看得这样专注。乌梦榆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她刚刚哭了那么久,现在的脸肯定很丑,她伸出手挡住眼睛的部分,“好啦好啦,你别看啦,把我现在的样子忘掉。”   “我知道你很感动,但其实……还是对不起。”   季识逍的手在她的脸上碰了碰,道:“等这里的事情解决了,”他停顿了下,“我们回归雪成婚吧。”   咦。   一瞬间乌梦榆觉得自己经历了大悲大喜,她好久没有感受到过这种心情了,仿佛回到了归雪看到桃花开的时候。   “虽然……但是,求婚的时候不是应该漂漂亮亮的吗,”她指了指这周遭空荡荡的阴影,“这里也太敷衍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她撑着剑站起来,“先回去睡觉吧,我与姝颐他们约好了明天要商议舍利子的事情的……”   季识逍伸手,将乌梦榆拦腰抱起来——   御剑向来时的路回去,乌梦榆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瞧起来很快就睡着了。   白玉京的夜晚总是很冷,仿佛要与喧哗的白日形成一种明烈的对比。   在轻轻的风声里,怀里的人很像是说了句梦话,或者是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好。”   *   乌梦榆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好像睡了长长的又安稳的一觉。   然而她醒来的时候,赫然发现季识逍靠在一张椅子上,闭着眼睛,呼吸平和,瞧起来就像是在椅子上睡了一觉。   他醒过来之后道:“起床之后随我出去一趟吧。”   乌梦榆:“你不会……在椅子上睡了一觉吧?”   季识逍点点头,道:“从现在开始,我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直到破军此事了结。”   乌梦榆被他这番行径冲淡了几分悲伤,惊道:“那我要沐浴,要换衣服怎么办,你你也要跟着?”   季识逍再点点头,毫不犹豫。   乌梦榆:“季识逍我看错你了,你这人面兽心的无耻之徒!我现在要换衣服,你不会真要看着吧!”   季识逍手指在眼睛上和耳朵侧点了一下,他的眼睛自然地闭上了,道:“我已经封闭听觉和视觉了,你换吧。”   无耻之徒!   乌梦榆飞速地换好了衣服,路过季识逍的时候,踩了他一脚。   *   白玉京里街道交错在一起,偶有流水穿过,玉石搭起来的桥跨越过潺潺流水,仙树上流淌着飘渺般的光辉。   季识逍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一路七拐八绕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据他说这里是位隐居的隐世门派的医修前辈。   那位医修前辈脾气很不好,先给乌梦榆把了把脉,“脉象虚浮,灵脉枯竭……咦,这位姑娘的来历似乎不太寻常?”   “可是由什么灵物修炼而来的?”   乌梦榆点点头。   那前辈继续道,“你灵脉损耗过多,如今的躯体只是一副普通修仙者的躯体了,拿天材地宝将养着,还是能修修仙的,只是境界突破上会很难。”   在她意料之中,她倒是没有特别悲伤的感觉。   医修前辈又给季识逍看了看:“你嘛,修为倒是还在,这寿数可也少了差不多一半,怎么,你们这是用了什么禁术才弄成这样啊。”   最后那位前辈给他们开了些宁神养气的药方,并叮嘱他们日后万不能再动用这样的秘术了。   季识逍自从医修前辈说完乌梦榆的脉象后,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他站在那里,眼睛却望向因果道,比以往更盛的杀意止也止不住。   身上所负的剑也嗡鸣起来,剑意无差别地掺在风里,白玉京从没有这样阴冷的风。   乌梦榆只好转移话题:“既然是隐居的前辈,那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真做过白玉京的镇魂使?”   季识逍点点头。剑的嗡鸣也随之停下了。   这样一来他对白玉京的熟稔,对玉魄使的熟悉都解释得通了。   “那镇魂使大人,你是做了多少年才飞升的呀?”   季识逍动了动唇:“九十年。”   乌梦榆算了算,黄泉渊百年加上镇魂使九十年,那可真是太久太久了,总觉得是好孤独的许多年。   她握了握季识逍的手:“不要不高兴啦,这样其实也好啦,起码以后你去哪里,我不会舍利子的缘故,没有办法陪你去了。”   她自觉自己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很认真了。   可季识逍还是不太开心。她判断季识逍开不开心的标准是,季识逍只抱了抱她,没有亲她。   “季识逍,你怎么比我还难哄啊,我哄累了!”   因果道的方向却隐隐有电光闪现,乌梦榆将目光投过去,手不自觉地握上了霜翘。   她前些天与姝颐他们商量的镇压破军,也就在这几日了。 第124章 归雪(四)   黄泉渊与白玉京的结界中心。   七位方丈列阵于此, 浩瀚的佛光牢牢地压制着破碎的结界。   虚空里有时不时飞过的鬼物,在这等浩瀚佛光下湮为飞灰。   但方丈们的灵力终究有限,长时间固守结界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   若是不能在白玉京里解决破军的话, 待破军之魂流窜到五洲四海,那才是人间浩劫, 无人能避。   “师兄, 我等已在此固守结界数日,可是, 那些孩子真的能够寻得到舍利子吗?”   “是啊,我等为镇压破军虽死无悔, 不如就由我等的性命来成就千千结吧。”   怀谷方丈:“再等三日, 若是舍利子还没有重铸,就将破军引渡于老僧身上,再行镇压。”   妖鬼穿行过他身,而他的袈裟上却一点灰尘也没沾上。   “师兄不可啊, 你是佛法精深之人,身负累累功德, 百年内飞升必有一席, 何必为了破军……”   怀谷方丈却是微微一笑, “飞升后是什么样子,无人能窥知。能将大慈悲寺千年夙愿圆满,老僧这一生才算是圆满。”   就在这番话的第二天的深夜里,在白玉京的某处,涌出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   令人一瞬间想起舍利子初初诞生那天,比往生洲的雪还要纯净的灵力弥漫在风里, 一瞬间收拢了天地里所有的光辉。   “舍利子……”   有一位方丈仍是叹息, “也不知当年任由那孩子长大到底是对是错, 以至于到后面经历了这么多波折。”   “我想起裴闲那小子还是觉得恼恨,若不是他偷走舍利子,何必有后面这么多麻烦……”   “他业已身故,就算寻仇也找不到人,罢了罢了,所幸舍利子还是重铸了,殊途同归吧。   怀谷方丈没有说话,往结界处又打了一道灵力。   赴黄泉渊之前,他曾拜访了一位十方派精于卜算的老友。   老友白发苍苍,身负绝顶修为而寿数已不剩多少。他自己倒看得开:“某此一生,最好卜算,为此而死,比飞升满足许多。”   两人于星空之下卜了一卦。   也就是这个卦象让怀谷方丈隐隐窥见了这片天地的全貌。   “因果非你我能定,这或许已经是天道运行下最好的一次结局。”   *   舍利子已然重铸,十派弟子商议后,决定在白玉京的十五之夜,同蓬莱叛徒晏浮瑾与魔剑破军作最后一战。   哦,“蓬莱叛徒”四字乃是由蓬莱弟子亲口所说。   “咳咳,晏浮瑾此人心术不正,我派律峰之人已在他的阁楼里发现了许多……遗骸。”   “原来我派失踪的弟子都在他那里,此人已被我派列为叛宗之人,这清理门户之事我们理所应当尽力。”   蓬莱的弟子们这样解释道。   前尘里蓬莱可是与晏浮瑾一丘之貉,这一次不知是因为晏浮瑾没有来得及布局的,还是什么旁的缘故,蓬莱竟然没有倒戈相向。   乌梦榆看见他们便想起往生洲的血,又想起裴闲前辈也是因蓬莱而死,口吻自然没有多客气:“那请蓬莱诸位道友,拿出点真本事来,可不要自己的叛徒,由我们归雪来清理门户。”   蓬莱这些年剑峰一脉衰微,但到底是有千年来的传承底蕴。这一次他们所结剑阵乃是蓬莱的赤阳剑阵。   白玉京的深夜,只有零零碎碎的长明灯,因果道上的云雾彻底沦为妖鬼肆虐之所,黑雾连同黑色的夜空透不出一丝光。   赤阳剑阵向南而列,剑影勾勒出一抹飘飞的光辉,迫人的威势直直地对向因果道上。   与之相对的是归雪的天地明心剑阵。   归雪的桃花比之蓬莱浩浩荡荡瀑布之景实在要温柔许多,可剑生于冰冷,甚至生于杀戮。   天地明我心曲,以澄明之心境与其他的剑道争辉。   在声势浩大的剑阵之后,天地也震颤起来,妖鬼像凋零的花一样败落——   晏浮瑾和破军剑终于露出了行迹。   *   因果道外布满了阵法,所绘的大阵是九天诛邪阵,乃是由十方派和幻海阁一起绘制。   阵纹每一笔都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仿佛要穿透整个白玉京。   曾在归雪小住过的几位幻海阁弟子也参与了绘阵。   在前尘里,他们重伤后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亡故的时也不到二十岁,以至于后来幻海阁与归雪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往生洲一战,幻海阁本来是站在晏浮瑾那一边的。   “你们画的这阵纹,感觉是比在归雪山上的时候画的好多了,怎么,最近勤学苦练了?”乌梦榆笑眯眯地问。   幻海阁那几人见了她还是一阵发苦,叹息道,“可不是吗大小姐,这阵纹现在起码可以卖八万灵石。”   阁里的长老自从听闻他们竟然被归雪一个修为低微的弟子拿捏住了,竟然还在归雪画了不少阵图,是批评了他们这七人整整三天三夜。   后来又勤学苦练了许久,这才敢来白玉京走一遭。   九天诛邪阵,持阵旗的八个人是最重要的,也是十方派与幻海阁里修为最高超的弟子。   徐知行执的是生门之旗。   他将铜板高高地抛起来,又轻轻地接住,如此重复了好几回,才开口道:“这阵法一开,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我们执阵旗的人与所要诛杀的人只有一方能活下来。”他平日里总懒懒散散的,这时候却收敛了所有的不正经,以一种极其认真的姿态。   乌梦榆并不是第一次被交付这样的信任。她很郑重地回答:“徐知行,我会镇压破军的。”   黑雾里不断传来妖鬼的嚎叫声音,剑阵的只能伤其形,而不能灭其魂,开启九天诛邪阵的时分很快就要到了。   徐知行握着阵旗:“自你说决定重铸舍利子后,我也去拜访了镇魂使宋盏。”   “在所有的因果线之下,我卜算到了新的结果。”   乌梦榆一怔。   “小乌,其实这并不是第一次镇压破军了吧。”   乌梦榆对着他的眼神,点了点头。   徐知行伸出手来:“我只想知道,第一次的结局是什么样子的。”   乌梦榆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实话:“我在镇压破军之后,就死在了往生洲,你在晏浮瑾统治五洲四海洲不久,也……”   徐知行:“辛苦了。”   剑影的光辉倒映于他眼底,白玉京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在天地即将归于寂静的时候,偏偏有什么沸腾的东西即将冲出来。   九天诛邪阵法的最好时辰到了。   乌梦榆看见徐知行很突兀地伸出手来,停在她身前靠上一点的位置,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既然可以成功第一次,这第二次肯定也可以成功。”他说得很笃定。   阵旗骤然升起来,肃杀的气息像波纹一样荡开。   乌梦榆:“好。”   她向前走出几步,忽然在原地停了停,意识到刚刚徐知行的动作……是一个没有完成的拥抱。   *   “刺”“刺”——   雷光一道接着一道,劈里啪啦地劈在因果道上,不断有妖鬼从雷光里湮灭,但与此同时又有源源不断的鬼物从黑雾里诞生。   白玉京的妖鬼,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息。   天地明心剑的光辉穿行过晏浮瑾的躯体,却丝毫伤痕都没有留下——季识逍持着剑,面色平静如水。   晏浮瑾先沉不住气了:“你用天地明心剑?哈哈哈哈哈你忘了你曾经杀过的人了吗,沾过累累鲜血的剑,为什么还能出天地明心剑呢?”   他不明白,为什么季识逍的境界比之当年在白玉京,看起来更为高深了。   明明他们一起死在了白玉京。   “你悟快慢与生死之道,可是因果之道你永远也不会明了,天道庇佑的是我,这是绝不可能改变的因果!”   季识逍想起来在白玉京的那些年,他走过了无数次因果道,无数次重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永远改变不了的结局,和永远抵达不了的幻梦。   归雪前辈大梦一觉,创“春江花月夜”之剑法,春日该有的剑法是如春晓之花般绚烂的剑法,只可惜这等剑法美丽有余,拿来杀人太柔。   他杀过许多人,剑下亡魂不知几何,曾以为要如春夜一样冷,才可以使出举世无双的剑法。   白玉京的夜晚总是寂寥,支撑着他行尸走肉般活着的,是永不停息的恨意。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恨什么,只是,恨也可以连绵如春日之江,永远没有尽头吗。   “春江花月夜”的最后一式——浮生若梦。   他出剑的速度不快不慢,合乎道法之韵律,这一式也在白玉京里练过很多很多回,绝不会出错。   每当他觉得恨的时候,就会出这一剑。   快慢终有尽时,生死不可逆转,在尽头的尽头,只能窥得一丝往昔幻梦。如此锋利的“春江花月夜”之剑法,最后一招竟然呈现出一种残酷的温柔来。   剑锋穿过晏浮瑾的身躯,即使是这样洞穿了,好像也没有对他造成一丝伤害。   *   白姝颐适时地抛出了千千结,笛声在此刻又起。   曾有人不求回报地为她求得千千结,说这是可以见到亡者魂魄的灵物。   白色的光包裹住晏浮瑾,连同洞穿他的那一剑,时间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许久——   晏浮瑾窥见自己的一生飞速地掠过。   他和双双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拜师蓬莱,一起学剑修道。入蓬莱之时,他也曾立下豪情壮志:“我一定斩尽天下妖魔!”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生开始变得不像他的人生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加注在他的身上,他尽管天赋平平,却总是能打败比他修为高的人,每一次的秘境都可以寻到天才地宝,每一次的决战他永远不会死。   他永远有绝处逢春之时,他理所应当成为这天地里最厉害的人。   欲壑难平,嫉妒心起。   他杀了那么多人,却还是死在了白玉京,最后的最后,也只有双双为他流过泪。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活着的意义好像就是天道加诸的荒唐一梦。   “浮生若梦”那道小小的伤口没有流出血来,晏浮瑾的身上却骤然像是有无数道剑痕划过,下一霎那,他被这些剑痕搅碎了。   晏浮瑾死的那一霎那,天地没有再动摇。只是冥冥之中,好像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什么沉重的、束缚在身上的东西与之一起消失了。   宋盏端坐于生死殿里,一直听着殿外的厮杀之声。   对她来说,谁赢都无所谓。只是若那位剑尊之高徒与剑尊后人,他们俩如果输了的话,她会感到一丝遗憾。   这遗憾很浅,她许久不会感到悲伤了,这一丝浅浅的遗憾就像是即使把归雪的桃花移栽于生死殿处,也再难回到她少年时桃花飘飞的时候。   因果线向来不会轻易变化,这时候却有意识地搅动在了一起,黑夜里撕开一道光辉,落在团团纠缠的因果线上。   天道所给予的指示悬浮在虚空里。   *   破军剑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杀意仍然不减,千百年来所死去的冤魂都在哭嚎。   乌梦榆向前一步,稳稳地接住了这把剑,她上一次也这样握住了破军剑,可当时心里更多的是惶惶不知终日。   这一次,她同样感受到了比血还要冷的杀意从剑上传来,她的心好像落入了无尽之海,海里的倒影尽是遮天蔽日的血肉。   “这是你第二次要来镇压我了。”   乌梦榆:“原来你也知道。”   破军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晏浮瑾那个蠢货在想什么,我全能知道,他自以为自己能够诛尽天下人,却早早死在这里。”   乌梦榆不再听它多言,另一只手握住舍利子,引渡自舍利子的灵力比万物都要纯净。   她单手结了个法印,决绝地推到了破军剑的身上——   “连佛相金身都没有亲临,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镇压我。只要有杀意存在,你即使镇压我于舍利子中,我也永远不会消失。”   它的声音变得极其轻缓,带着蛊惑的意味,“你心地澄明,不会受千百年来的杀意影响,就像现在一样。乌梦榆,我可以认你为我的下一任主人。”   乌梦榆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破军的杀意弥漫了出去,来自黄泉渊的妖鬼却好像更陷入了癫狂里,修仙者与它们纠缠在一起,然而杀意越来越浓,令人神魂也要破碎一般。   破军继续道,“舍利子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镇压破军而存在的。乌梦榆,你是为了我而存在的。”   “我们才是这天地里羁绊最深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诛杀我。”   “破军之剑,剑通真灵,你从此可以拥有最卓绝的剑法天赋,我甚至可以修复你身上的暗伤,百年内飞升之位必定有你一席——”   她曾经在归雪梦寐过无数次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摆在了面前。   乌梦榆来此处时,曾备了一副剑鞘,只是用凡铁制备,算不得灵物,她握住破军剑将它重重地归于了这副剑鞘内。   破军剑悬停在虚空里。   而霜翘出了鞘,她脑海中闪过了一瞬是如何得到霜翘剑,那年归雪的桃花之下,被人以假装不在意的方式捧上的真心。   “我不是为了你而存在的。”   如意剑诀泛起一道柔和的光,她一直以来都不会杀意很重的剑法,比起杀人,她更喜欢归雪的桃花。   “怀谷方丈与裴闲前辈赠我以生命,冬虚剑尊与我父母抚养我长大,归雪是我魂归之所,我有可以托付性命的挚友,也有……我喜欢的人。”   ——真正慈悲的剑该如怀谷方丈死前那般,以己身渡众人,可惜她私心太重,终其一生也无法悟得那样的剑道。   最后的剑招也该是她自己的剑招,仿若回到她接受自己平庸剑道天赋那一天——剑意止处,桃花依旧飘飞。   剑光的光华好似穿透了往生洲冰冷的雪,穿过那些痛苦的回忆,穿过那些难以磨灭的愧疚和痛苦,终于抵达了此处。   剑光过处,破军剑断成了两截。   最后,乌梦榆将破军的残魂收拢在了舍利子中。   *   宁双双的手里沾满了血,千千结的光泽却越来越亮。   她已觉得意识模糊,疼痛难忍,可偏偏越是痛苦的时候,她越想回到家乡。这绚丽多彩的天地,曾是她少年时幻想过的地方,可终有一日抵达这里,她却想回到她平凡的,没有仙术,没有梦魇的家乡。   家的影子模模糊糊隐在云雾之外。   她执剑砍断来此方天地的所有因果,拜师蓬莱,遇见宿老前辈,与晏浮瑾虚与委蛇,将他打入黄泉渊,在因果道的尽头,她看见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这大概是真正的宁双双。   她虽然不后悔算计晏浮瑾,但是对真正的宁双双还是有愧疚的。   “我无意占据你的身体,也很对不起,我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伤害了你所爱的人。”   “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你所爱的人是这里所有悲剧的起源。”   “现在,我要回家了,我衷心希望你的人生从现在开始,不再只是围绕着那一个人。”   晏浮瑾死的那一刹那,那隐隐逼迫着的天道法则终于如云烟般散去。于是她与家乡的之间的云雾也散开。   “宁双双”愣了愣,向前走去,她的魂魄悬浮起来,穿过这里,彻底告别了此方世界。   与此同时,宿老望了望白玉京的方向,他能感觉到双双离开这里了。   虽然有不舍,但他也知道这是这孩子一直以来的愿望,所以更多的反而是高兴。   他从白玉京离开,却没有找地方隐居,而是先从往生洲开始,再到无妄海结束。   双双临走之前只拜托了他这一件事,所以他尽可能在多的地方留下这样的灵力凝成的字样:“如果想回家的话,走过白玉京的因果道。”   *   乌梦榆握着舍利子。   听风第一个迎过来,这些天它吃不好睡不好,又帮不上忙,只能呜呜呜道:“小乌,你太给咱们长脸了,终于结束了呜呜……”   身后的各派弟子已经迸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吵吵闹闹的一片,是这么多天来白玉京里唯一让她觉得热闹的时候。   “我看这一次回去师父还怎么说,他向来觉得我不成器,这次可算是长了脸面了。”   “哈哈哈哈各位记得来幻海阁吃酒打牌呀,这次的所有花销由我们的冯少侠买单……”   “这白玉京我是再也不想来了。”   “……”   大慈悲寺的弟子们在清扫着战场。   今宵在破军的残骸之前,敛目凝神,诵读了一篇经文。   这柄剑曾经在大慈悲寺悬挂千年之久,是历代方丈,历代弟子,是所有人的心魔。   如今剑毁魂存,还需要不少时间化解这千年积怨。   乌梦榆在人群里望了望,再提步向前走去——季识逍站在不远处,目光游离在因果道上,他全然站在阴影里,所流露的出来不是平日的距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是一种彻骨的孤独。   就好像,他曾经站在那里望过因果道许多许多次。   乌梦榆走过去:“怎么啦,你当镇魂使的时候常常来这里吗?”   季识逍:“嗯。”   因果道是修心之道,可以重现一生中发生过的所有事。   乌梦榆:“我把破军之魂封印进舍利子里了,等把这个交还给大慈悲寺,我们就回归雪吧。” 第125章 归雪(终)   离开白玉京的那天, 乌梦榆最后拜访了镇魂使宋盏大人。   宋盏:“你们既已经了断因果,便离开白玉京,或者, ”她停顿了下,“你们镇压破军的功德, 其实也足以留在白玉京了。”   乌梦榆向她行礼, “多谢镇魂使大人好意,只是我心仍在归雪, 五洲四海也有难以舍弃的亲人和朋友,白玉京远离俗世, 却不是我的归处。”   宋盏微微颔首, “若能回到归雪的话,替我到剑尊墓前带一坛酒吧。”   乌梦榆应下了这桩事,萦绕在心里的疑问终究是问了出来,“镇魂使大人掌人间因果, 我……此番有异界之人来此,我又经历了时空颠倒……大人是否能告诉我此事的‘因’是什么?”   宋盏望向眼前这个少女, 她总让自己想起一个故人来——   “在镇魂使历代的法术里, 确实有一门可以时空颠倒的法术, 需要行使九百年的镇魂使之责才能开启。”   “但是,这本就是违逆天道的法术,所以重来,并不会有之前的记忆。”   乌梦榆瞬间明白过来,心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却丝毫不敢细想下去——   宋盏:“没有记忆, 没有痕迹, 如果什么都没有变, 最终也只会通向既定的结局,所以这门法术向来是没有人用的。”   她将目光移向桌子上的《日月录》,轻声道:“镇魂使有镇魂使的规矩,我不能同你详细解释。”   “镇魂使所记录的《日月录》,是唯一不受天地法则约束的灵物,你要找的答案,都在那里面。”   乌梦榆慢慢走过去,手触到《日月录》的封面,翻了开来,她很快找到宋盏的那一页——   “第十七任镇魂使-宋盏”。   宋盏所记录的是白玉京的日常,按理来说宋盏之后,不该再有任何的记录,乌梦榆往后翻了一页——   “第十八任镇魂使-季识逍”。   “……”   “太阴七年十二月初一,因违背剑心誓不入轮回,魂魄徘徊白玉京数十年后,被宋盏前辈钦定为下一任镇魂使。”   “接任镇魂使。于《日月录》中,看见了‘我’所写过的部分。”   “原来,已经重来过一次了。宋盏前辈飞升之前劝我,结局不会改变,当在此处好生积攒功德,早日飞升上界。”   他写的字像他的人一样寡言,连笔锋都透着清冷之意。   记录的也并不多,掺杂着一些“白玉京祸乱,斩之”的简述话语。   “……”   “太阴年九月初七,生辰。”   “太阴十七年三月一日,得见故人,剑峰的崔峰主,她临走时,言这是最后一面,问我还想吃桃花酥吗,我想起来,当年的我经常问她讨要这种糕点。”   “我不喜欢吃桃花酥。”   “……”   “太阴二十五年九月初七,生辰。”   “太阴二十六年八月初八,春江花月夜大圆满,距离传闻里的至境只差一步。”   “永远也跨不过去的一步,没有事物能让我明悟柔软的剑道。”   “……”   “太阴七十三年六月十五,十方派长老徐知行死了。推算因果是逆天之事,他寿数能苟延残喘至这一日,已属不易。”   “我曾经很讨厌此人。”   “可他死了,会记得她的人又少了一个。”   “……”   “太阴七十三年九月初七,生辰。当年她希望剑冢里有一柄剑能认她为主,最好是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   “霜翘剑自两极寒潭里取得,再经诛邪之血熔炼,来此白玉京之后,以我神魂之火淬取百年。”   “这世间不会有比霜翘更好的剑了。可惜,迟了许多年。”   “……”   越往后写,他的字越少,有时候只有单单的几个字“诛邪”“镇压”,更多的时间一个字也没有写。   “……”   “容华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三,明日,三百年镇魂使之责就结束了。”   “时如逝水,恨意空茫,人生百年,如梦幻影。剑骨重塑,黄泉渊之行,不过历练一遭,明日便可飞升,种种往事,皆如云烟。”   “容华三十三年十二月十四。恨。”   “……”   “容华四十五年一月初八,归雪的桃花开了。花也有重开日。”   “……”   “容华七十八年七月初六,孟越思师兄去世,归雪新一任宗主接任。宗主拜访白玉京时,带来一件旧物。”   “旧长明灯上写着‘希望我所有的霉运都给季识逍’。”   “我也希望。”   “……”   “辞树十一年五月初三,七彩音的宗主去世。”   “辞树十一年七月初八,碧落洲的大妖听风亡故。”   “辞树十一年九月初七,生辰。”   “天地浩大,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她了。”   “……”   “辞树二十五年三月初七,下一任镇魂使迟迟未选。”   “我开始觉得,我应该死在当年的风月派里,没有相遇,没有剑心誓,没有恨,死去时也算圆满。”   “可是,她还是会死。”   “……”   “辞树六十八年十二月十三,九百年镇魂使之责结束。”   “可以重逢了。”   乌梦榆的手颤了颤,她以为这就是最后一页,可是往后翻了翻,竟然又见到一页上写着——   “第十八任镇魂使-季识逍”。   《日月录》好像一本永远也翻不完的书,她被迫看过了一个又一个九百年的重复的故事。   “第十八任镇魂使-季识逍”。   “第十八任镇魂使-季识逍”。   “第十八任镇魂使-季识逍”。   “……”   她想问些什么,先发出的却是哽咽的声音。   九月初七,是她的生辰。   “到底轮回了多少次,重复了多少次……为什么……”   宋盏看着她:“我没有数过。从季识逍来白玉京的一刻,《日月录》上就突兀地出现了这些字样。”   乌梦榆:“从他来白玉京的一刻……”这《日月录》连她都可以翻阅,想必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到。   她心里有了答案,喃喃着问,“所以,他每一次成为镇魂使……都可以看到这上面所写的内容……”   宋盏:“是。”   明明知道什么都不会改变,明明知道重来一次还是一样的结局,为什么还是要重来。   乌梦榆用力地攥住《日月录》,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无法抵达那些孤寂的九百年。   ——“我只在白玉京里度过了九十年。”   宋盏平静道:“昨日因果线传来上界指示——”   “天道庇护于晏浮瑾,但是许多次轮回他从来没有真正赢过。”   “所以在最后一次轮回里,它选择让熟知这所有故事的异界之人来到这里,希望能改变一次结局。”   “可晏浮瑾这次还是输了,天道决定不再庇护他了。”   “你们自由了。”   *   大慈悲寺的雪厚厚一叠,不过清晨时分,诵读佛经的声音便已穿过密密梅林了。   三盏茶水上飘起薄薄的白雾,一旁的烧开的水仍在“咕噜咕噜”地响。   “多谢二位送来舍利子,如若愿意,可在我大慈悲寺里小住上些时日。”怀谷方丈笑道。   乌梦榆坐在他对面,连连摇头:“小住就不必了,多谢方丈好意。”   在大慈悲寺苦修的日子可真不是好的回忆,她还是回归雪享福吧。   “这装有破军残魂的舍利子,可还需要镇压吗?”   怀谷方丈应道:“正是,只要这世间有杀意存在,破军的残魂就就不会真正消失,就置于大慈悲寺镇压吧。”   告别怀谷方丈之后,他们踩在积雪上离开了大慈悲寺。   乌梦榆连连叹气:“方丈竟然想把我们留在大慈悲寺,我可再也不想在这里住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季识逍走在她身侧,剑别在腰上,静静地听她说。他与初来大慈悲寺时的模样可相差太多了,剑意已敛,连同以往心魔的影子也窥不见了。   乌梦榆走了几步,道:“小季,你背我回去吧,好累呀好累呀。”   季识逍蹲下身,乌梦榆靠在他的背后,手搭上去,脸在他的衣裳上蹭了蹭。   雪花轻轻地飘落,她闭上眼睛,很晦气地想到了自己死的那一天,也有这样一场干净的雪。   为了保证旧事不要重提,她叮嘱季识逍:“小季,那以前的事就当过去啦,虽然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是你以后也不能翻旧账!”   季识逍:“我从来不翻旧账。”   “那……”乌梦榆忽然凑近他耳边,“还是你喜欢我更多一些吧,你不能回答‘不’的,不然我要伤心死的。”   季识逍:“嗯。”   他感觉到背上的人平稳的呼吸,听见雪落的声音,白玉京的不见尽头的寂寥忽而远去。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